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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节

      “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你冒着弑君的杀头大罪,也要求得的?”这话阜远舟问得倒是有几分真心,他真的想知道,不问世事已久的掌上轻扇,究竟是为什么重现江湖,加入那批人的组织里,甚至和朝廷对着干?

    “与其说东西,不如说是一件事。”深衫男子的目光望向手里描着千山飞雪图的折扇,仿佛是看着扇子,却又似乎透过扇子看着记忆里的什么人,看着久远年代的匆匆时光,声音很沉,沉得甚至有些压抑,沉甸甸地积在空气里,“一件……对于江某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那么重要?”阜远舟问。

    “重要。”江亭幽垂眸。

    “重要到这条命都抵不上?”

    “抵不上。”

    “重于生命?”

    “是,”江亭幽的语气并不十分笃定,甚至是风轻云淡的,只是眼里磐石不移海枯不改,叫人动容,“重于生命。”

    阜远舟不由自主地就蹙起了眉头。

    这提要求嘛,不怕对方要什么金山银山金银财宝,也不怕对方要权势滔天一手遮天,这样的人最好对付,名利财美,总有一样东西能诱惑他;可是就怕对方求的是心中最重——当一件事压上了真心压上了性命,一切就会不同了。

    江亭幽一直都在微微笑着,那笑容很美好,就在这一刻,却不知为什么,竟是生生透着一股刻骨的荒凉,他看着阜远舟,语速显得有些慢,却重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为了这件事,让江某杀神杀佛做鬼做魔都可以,何况只是杀人呢?”

    阜怀尧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

    阜远舟怔了怔。

    他忽然在江亭幽的眼睛里看到了疯狂。

    那是一种完全冷静绝对冷静的疯狂。

    江亭幽疯了,为了那件事,他已经疯了,只是他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该做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燃烧在江亭幽双眼中的是某种有些人也许一辈子所无法理解的激烈狂热的情绪,虽然像是剑击火石光芒四溅那般激烈,但是却让人感到了一股从骨子里漫出来的冰冷。

    阜远舟看得真切,那种感觉,就像揽镜自照。

    熟悉得让人发狂。

    江亭幽看到了蓝衣男子眼里瞬间闪过的动容,嘴角勾起更深的弧度,“这样的事情,或者说这样的人,殿下也有吗?”

    阜远舟心中轻动,眼里也泄露了些许特别的情绪,不知是喜是哀是无奈,他没有看阜怀尧,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银色长剑,自然而从容,“自然是有的。”

    他也愿意为了一个人,杀神杀佛做鬼做魔……

    阜怀尧看着他幽幽暗暗的眼神,猝不及防地就想起了江亭幽刚才说的话。

    ——都说帝王家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陛下却那么相信神才,为什么?因为他是你弟弟?因为他对你好?因为高位寂寞,只有他陪着你?还是因为,他为了陛下你,可以连天下都可以不要?神才的拳拳之心真叫人感动,不过江某为什么觉得这不像是手足之情,倒像是……爱上你了?

    ……倒像是……爱上你了?

    ……爱上你了?

    ……爱……

    一字一句记得清晰,只是在年轻的帝王脑子里飘荡了一瞬,就被他强压了下去,也许是不想面对,也许是觉得实在荒诞不羁。

    江亭幽来回看了看一白一蓝两个世间最尊贵的人,意味不明地翘了翘唇角。

    阜远舟的眼神在他扇子弹出的利针上不着痕迹地飘了飘,那利针始终丝毫不移地对准了他的兄长,“不知江前辈要求什么?不如说出来,本王能做到的,自是不遗余力。”

    他的样子表现得有一点忌惮,似乎是在怕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些什么。

    江亭幽没说话。

    阜远舟继续道:“江前辈若是不告诉本王你要的是什么,假使本王做不到,前辈岂不是做了一件亏本买卖?”

    “如果不是确定殿下有,江某怎么会如此冒险呢?”江亭幽道,神态天衣无缝。

    阜远舟瞬间猜测了几样东西,也在想对方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他是刹魂魔教教主的事,一时也拿不准,干脆直接问了:“江前辈究竟想要什么?”

    “江某求什么,这个不急,”江亭幽却突然话锋一转,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他侧头看着稳坐如山的阜怀尧,轻巧一笑,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掺杂上了淡淡微不可闻的杀意,“江某还是先为殿下除了心腹大患吧,这样,才有向殿下您开口的资本,不是么?”

    说着,他握着折扇的手略微用上了些许力道,似乎就有了动手的打算。

    阜怀尧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阜远舟身上。

    “等等!!”阜远舟冷不丁的叫停。

    江亭幽闻声,手里动作一顿,挑眉看向他,“怎么,莫不是殿下突然顾及到了手足之情,不忍心下手了?”

    “当然不是,江前辈真会开玩笑。”阜远舟闻言,看他一眼,淡淡一嘲,似乎觉得他的这一句话实在可笑,“本王当然恨不得他死了。”

    后面的话猝不及防地就字字冷了下来,残红的夕阳像是嫁衣一般铺落在地面上,都似乎瞬间被冻结成了冷凝的鲜血。

    江亭幽似乎连眼神都带上了冷意,忽地冲坐着的白衣帝王一笑,三分狡黠三分怜悯剩下的是温和的冷漠,“陛下,你听见了么?”

    阜怀尧缓缓抬起睫羽,顿了片刻,终于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的缄默,“朕,自是听得见。”

    阜远舟抿了抿唇。

    “那么,刚才陛下说了什么?”江亭幽做出回想的模样,然后做恍然大悟状,道:“陛下似乎说,比起一个外人的挑拨,你更相信自己的三弟。”

    阜怀尧没有恼怒的意思,“朕确实说过。”

    “可是现在你的三弟亲口说,他恨不得你去死。”江亭幽对他道,那种自在翛然的模样就像是悠闲从容抚琴弄墨的月下隐士,吐出的话语却是恶意得很。

    “朕听见了。”阜怀尧的指尖抹过手里短刀的刀锋,抹掉了上面的淡淡血迹,然后抬起了头,对上了阜远舟的双眸。

    看着那把精致的短刀,阜远舟的唇嗫嚅了一下,但是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之间全部都说不出来,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一样,眼里飞掠过一抹紧张。

    这是每一个人在面对这个比冰更冷七情不动的帝王时最正常的反应。

    “远舟。”阜怀尧看得清楚,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

    江亭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经过刚才那一抹本能一般的紧张,阜远舟似乎就镇定了下来,“远舟在,皇兄。”

    他的音调很寻常,好似刚才他没有说想要杀了他。

    “每天都有很多人想杀朕。”

    “是。”

    “如今,你也想要弑君?”阜怀尧如是问,声音平淡。

    阜远舟的拇指指尖摩挲着琅琊剑柄上的淡淡刻纹,声音同样没有起伏,“是。”

    这般对话,两人就像是在春日午后闲庭桌前对坐饮茶,没有一分冷意杀气灌在其中。

    阜怀尧将短刀归鞘,淡淡问:“为什么?”

    “为什么?”阜远舟喃喃着重复,然后就笑了,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阜怀尧轻微地皱了眉。

    阜远舟猛地笑意一收,俊美容颜冷意丛生,“好了,几个月兄友弟恭的戏码也该演完了,皇兄,你素来聪明过人,不会真的陷进戏里出不来了吧?”

    “戏码……么?”阜怀尧反问。

    “不是么?你是爱护弟弟的好兄长,我是尊敬大哥的好弟弟,实在让人羡慕得紧,”阜远舟注视着他,嘴角冷嘲,“不是亲眼所见,不是亲身经历,远舟真的不知道,皇兄和我竟然都是个唱戏高手!”

    阜怀尧没说话。

    阜远舟没有温度地勾起嘴角,“皇兄演的真好,远舟就真的陷进去了几乎出不来了,”微顿,“几乎就忘记了,冷漠铁血的阜怀尧,连知道二皇兄会害父皇都冷眼旁观坐收渔翁之利的大皇兄,怎么会有感情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亲手

    阜远舟的话说出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驿站里都是寂静的,落针可闻。

    日薄西山,晚霞蔓延,天地间只剩下一线天光,漏过破旧的屋顶泄了进来。

    “你想杀朕,不是为了皇位?”阜怀尧问,神情倒像是有了答案。

    阜远舟冷嘲,“远舟已经死过一次,这金灿灿的位子,与我何用?”

    阜怀尧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竟然还是不变的心平气和,他问:“远舟,你在恨什么?”

    “我在恨什么……”阜远舟听到这个问题时似乎有些意外,然后微微低下头,目光一寸寸逡巡过他的脸,“皇兄,你不会忘记二皇兄当日攻进京城时,是谁使计让二皇兄杀了我母妃和刘家满族的吧?”

    江亭幽瞳仁微动。

    蓝衣的男子声音很轻,像是落不着实处,“杀母之仇,灭门之恨,我们之间的仇怨那么深,岂会有罢休的一天……”

    他这般说,阜怀尧也不否认,反而道:“因为这个?”他的神态总算有了变化,眉角划过一抹飞讽,“朕早就说过,帝位之争如同博弈,只有能用的和不能用的棋子,他们死了便是死了,你还因他们在恨,真是可笑之极!”

    “因为远舟不是你,”阜远舟的眼神似怨似怼,“做不到你的冷血。”

    “朕冷血?”

    “远舟也曾经觉得皇兄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会笑,也会温柔,”阜远舟语气里有稍纵即逝的缅怀,很快就恢复了冷硬,“如果远舟没有发现皇兄下的毒的话。”

    “下毒?”江亭幽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觉得有些惊奇。

    阜怀尧眼里暗色一闪而过。

    “江前辈神通广大,应该听说过前段时间本王得了疯症的事情吧?”阜远舟看向他,道。

    “略有耳闻。”江亭幽颔首,在这之前他其实对这个消息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因为从他第一次见到永宁王到现在,江亭幽可没在这个名满天下的神才身上看到任何“疯子”的迹象。

    今个儿阜远舟提起,这件事莫不是是真的,而不是他装出来的?

    “那江前辈知道本王是怎么疯的吗?”阜远舟如是问,脸上微微带了笑,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显得诡谲无比。

    “恕江某愚钝,这还真的不知。”他当真好奇,能有什么事,让这个惊采绝艳的人都会疯掉。

    阜远舟的笑意更深,也许是暮色开始四合的原因,他的笑里甚至掺杂了阴冷的味道,“因为争帝位的时候本王输了,所以二皇兄给了本王一杯鹤顶红,不过幸好,皇兄顾念手足之情,大发慈悲将本王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他看向阜怀尧,说“幸好”二字时,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描绘出有些玩味的神色,明明在微笑却感觉不到笑意,“然后,本王就疯了。”

    最后这句话实在突兀得紧,前因后果完全搭不上关系,饶是阜怀尧和江亭幽一向聪明睿智,都不由自主地怔了一刹那。

    随即,江亭幽低笑一声,眼神却沉了下来,“鹤顶红居然能把人弄疯?江某倒真的是闻所未闻。”

    荒谬得简直引人发笑。

    阜远舟眼里有一瞬的火光迸溅,声音也高了一个调:“你当然从未听说过!因为让本王疯了的不是鹤顶红,而是一种叫做‘了残红’的宫廷秘药!!!”

    “了残红!?”从头到尾镇定自若的阜怀尧突然猛地抬起头来,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眸中闪过一抹惊疑不定,“你怎么会知道了残红???”

    了残红是宫廷秘药,由历任的太医首席和两个副首席掌管,传帝不传外,比影卫更为神秘也更不为人所知,此毒无声无息,甚至检验不出来,专门对付一些皇帝不能动手杀的人,并且不到紧要关头不能动用,不过以下毒这种手段略显卑鄙,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外传的话对皇室声誉绝对是个巨大的打击。

    就像是阜远舟说的那样,中了了残红的毒便能人发疯,这件事也是阜怀尧登基之后才知道的,阜远舟为什么会这么清楚?而且、而且……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阜远舟淡淡地说完,又低声呢喃着道,“皇兄,或许远舟才应该问你一句,你究竟有多恨远舟?”

    让一个骄傲无比的人疯掉,比让他死了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