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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阜怀尧止住了笑,才回神发现两人实在靠的极近,乌黑的发盘绕在一起,就像不安分的小钩子似的,钩得心湖泛起一阵阵涟漪。

    他们对视着,目光纠缠着,仿佛流动着了些什么极隐秘的情愫,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理智已经在警告着不妥,可是身体还是忍不住互相靠近,更靠近这个人……

    突然很想……

    很想……

    很想吻他……

    “万岁爷。”常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外,传到寂静的室内无疑像是一个平地惊雷。

    阜怀尧蓦地推开他坐了起来,神态瞬间恢复得波澜不惊,冷声道:“何事?”

    “回禀万岁爷,左相李大人求见。”

    “朕知道了,摆驾御书房。”阜怀尧道,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皱褶,刚想迈步,又回头拍了拍有些发愣的阜远舟的脑袋,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可能开放太学院的事又有什么岔子了,你先用膳,朕可能不回来了。”

    说完也没等他回答就急匆匆走了。

    阜远舟望着男子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只觉得兄长的脚步不如往日从容。

    他坐在紫藤靠椅上怔怔的发了许久的呆,明澈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在变幻色泽,最后,他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双唇。

    皇兄……

    阜怀尧……

    ……

    阜怀尧说可能不回来,人就真的没回来,阜远舟扒拉着饭粒,味如嚼蜡啊味如嚼蜡~~~终于忍无可忍的把碗筷一扔,往御书房跑去。

    不过……人呢?

    阜远舟左看看右看看,把鬼鬼祟祟准备溜走的常安逮住,恶狠狠问:“皇兄呢?”

    常安无辜:“奴才也不知道啊。”

    “你是皇兄的贴身太监,你不知道谁知道?”

    “万岁爷不想让奴才知道,何况殿下您都不知道,奴才又怎么会知道呢?”常安企图用一堆“知道不知道”来绕晕这位明显暴躁不安的殿下。

    可惜效果不佳,永宁王指骨咯吱咯吱作响,表达无声的威胁。

    常安哭丧着脸,“要不殿下去东宫转转,万岁爷似乎心情不太好。”阜怀尧对阜远舟明显不太一样,也许有事可以让后者帮帮忙。

    阜远舟一愣,“皇兄心情不好?为什么?”

    “万岁爷的心思,哪是奴才能猜得出来的?”

    随手把常安一丢,阜远舟满腹疑惑地往东宫的方向去了。

    常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有些困惑——皇上和永宁王怎么都怪怪的?莫不是……

    猛地想起某件事,常安的脸色沉了下来。

    宁王此人本就留不得——偏偏刚毅果决的阜怀尧就是对他心软,还似乎,越来越信任他。

    ……

    东宫是太子旧所,如今的天仪帝还没有皇子,里面的东西自然还保留着,除了打扫的宫人也没什么人会来这里。

    阜远舟走了进来,四周熟悉的景致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庭院里,一株白杏亭亭立立,满树雪白,含苞欲放。

    这棵树,原来已经长那么大了……

    阜远舟轻轻抚摸上粗糙的树皮。

    这是他十岁那年生辰之时阜怀尧是送给他的,那天先帝驾临玉淑宫,德妃随手塞了一堆金银珠宝让他自己去玩,这是他走出冷宫的第一个生辰,德妃没有陪在他身边——以后的每一年都没有,先帝终日病重,德妃忙着和宫妃斗智斗勇,从那之后,记得他生辰的人,似乎只剩下阜怀尧。

    那日阜远舟心情阴霾的出了玉淑宫,漫无目的的在皇宫里游荡,不知不觉走到东宫前,正好撞上准备去为他庆贺的阜怀尧。那个男子从认识以来就是冷漠威严的,像是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巅,他却贪恋那种深藏在冰雪表面下的些许细心体贴,就像那时的阜怀尧,看见他孤零零站在东宫外却没有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只是让宫人下了长寿面,亲自放到他面前,面上摊着一个双黄的荷包蛋,他用筷子划开,递一半到大皇兄的嘴边。

    阜远舟至今都记得那碗长寿面的味道,记得那个冰雪般的人微微松融的嘴角,冥冥中有些结局竟好像在当时就注定了似的。

    阜怀尧送他一株杏花,让他栽在玉淑宫,他笑笑说:“栽在这里吧,以后还请皇兄屈尊陪臣弟赏花。”

    可惜这株白杏一直不开花,等到开花的时候,他们已经陌生了起来,没想到多年以后,居然还能看到它。

    现在回头看,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竟是只有阜怀尧给他的记忆是真实并且温暖的。

    ——这大概也是皇兄莫名疏离他的那几年他一直在犹豫着如何对付太子党的最大原因吧。

    皇兄……

    突出的树皮刺痛了一下指尖,阜远舟蓦地清醒过来,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侧耳倾听四周的动静,片刻后低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绕过那棵白杏,他果然看到了漆黑的东宫里头只有书房那里亮着灯,于是偷偷潜到窗边往里一瞧,男子的背影是他熟悉的冷漠而坚毅。

    阜远舟抽抽鼻子——酒味?好浓的酒味!

    书房里。

    阜怀尧的手动得极快,笔走龙蛇,一个个字在纸上飞蹿出凌乱的墨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然后丢开纸,再抽一张。

    惯来平稳的心境也乱了起来,就像很多年前大梦一场醒来时的紊乱——那时自己做了什么?疏远他,远离他,淡忘他,他是太子,谨言慎行是印在骨子里的原则。

    可是,那样的悸动在多年以后重现在自己身上,来势汹汹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想起二弟阜崇临起事不久前做梦惊醒后的决定——心腹之患,不得不除!

    可是……真正看到那个人就要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我要这玉衡万家灯火、江山如画只在我手,要你……傲骨铮铮,尽毁一旦!

    现在,算是做到了吧。

    阜远舟已经疯了。

    他已经疯了。

    笔下的字越来越狂乱,越写越是烦躁,那个人的一颦一笑越来越清晰,文雅的,温柔的,悲伤的,温暖的,笑里藏刀的,可怜巴巴的……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精致的犀牙斗霜狼毫脱手而出,狠狠砸在地上,划出一道扭曲的墨迹。

    天仪帝看着那支笔,胸口不规则的起伏了数下,才慢慢平静下来。

    窗外忽地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有些迟疑:“……皇兄?”

    阜怀尧陡然一惊,转身一看,那个颜容丰峻的男子扒着窗沿,露出一双曜石般墨黑的眼,似乎有些被吓到了,睫毛不安地闪了闪,有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明澈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水雾,想进来又不敢的模样,浑身散发着类似蘑菇发霉的阴暗气息。

    “远舟?”

    现在的阜远舟颇有知足常乐的意味,最近也过得很欢喜,很久没露出这样的表情了,阜怀尧一时有点愧疚,朝他伸出手,“过来。”

    阜远舟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诱惑,翻身进来,扑~蹭~,“皇兄~~~”

    委屈哀怨之意不言而喻。

    “怎么跑这里来了?”阜怀尧拍拍他的背。

    阜远舟眨眨眼扁扁嘴,“到处都找不到皇兄……”又迟疑地问:“远舟惹你生气了?”

    阜怀尧一顿,“没有。”

    阜远舟的眼睛还是汪汪地看着他,明澈又干净,看得人自惭行愧。

    “真的没有,是皇兄自己心情不好而已。”天仪帝几乎狼狈败走,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步履有些虚浮地坐到书桌后面,忽只觉倦意丛生。

    “皇兄?”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兄长眼里的似乎是……心虚?

    阜远舟原本想跟过去,可是被满地的纸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嗬,好夸张的纸山!皇兄在练字么?

    而且写得好像是同一句话?见阜怀尧没喝止的意思,阜远舟捡起几张瞅了瞅,随即禁不住一张一张地看下去。

    无情未必真英雄,

    怜子如何不丈夫?

    来来回回都是这十四个字,笔触越来越凌乱,一开始是迷惑,然后是烦躁,最后竟带上了些疯狂。

    这是这个冷漠威严的男子从来没有的情感——甚至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有。

    阜远舟看得又是心惊又是不解,忍不住凑过去问:“皇兄,这是什么?”

    阜怀尧淡淡地看向书桌,“这是父皇临终前给朕的。”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凌乱的桌面果然有一处是干净的,摆着一幅字,上面写的就是这两句话,笔锋温和,的确是先帝的亲笔。

    旁边还有一坛子酒——啧啧,还是烈酒——拍开了封泥空了一大半,难怪闻到一股子酒味了。

    阜远舟更费解了,“父皇……他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有些醉意,天仪帝撑着额头定定地望着那幅字,许久才微微阖上眼,低声道:“朕也不知道……”

    那个白发苍苍的男人临死前的欲言又止,断了气息后的不愿瞑目,手心粗糙的白玉指环,没有允许任何一个妃子入葬的皇陵,空着等候主人的另一半棺……

    无情未必真英雄……

    怜子如何不丈夫……

    无情未必真英雄……

    怜子如何不丈夫……

    到底怎么样才是英雄,怎么样才是明君?

    阜怀尧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阜远舟的手。

    他原来真的醉了,只是酒不上面,一贯冷漠的声音开始崩裂,眼里光彩明明暗暗,全是挣扎,“朕不明白……”

    阜远舟惊了一惊。

    “自古帝王家无情,朕从小学的都是如何审时度势,抛开感情来掌控大局……无黑白之分,无明暗之分,无正邪之分,无爱恨之分,无真假之分,一切只以统掌全局为目的,是为帝王心术……朕想成为千古明君,这也分明是父皇的期望,可是朕不明白,为什么父皇要留下这两行字……”

    他不想像父亲那样为了所爱连江山都不顾,最后依然屈服在帝位的杀伐倾轧中,悔恨终身,相思成疾,撒手朝政,直到临死所爱之人都没有陪在他身边,瞑目不能,只能憾然求一个死后同寝,所以他当年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不安定的因素推离身边。

    他有江山万卷如画,何必还要求一个厮守?

    可惜,能挥剑斩断的就不叫情丝了。

    “帝王无己,以万民为己身,帝王无心,以苍生为己心,正衣冠,正言行,正品德,慎,慎,慎……”

    走一步要慎重,走十步要慎重,举手投足要慎重,杀人救人要慎重,娶亲要慎重爱人也要慎重……

    就在他习惯如履薄冰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像山一样可以供他依靠,微微喘息——一座你永远不知道会不会离开的山,一匹不能驯服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