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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谢诩岂会这么容易让她反客为主,猛一下抬臂,玉佑樘不免落了个空。而且她坐那,再想够也根本够不着。

    玉佑樘也懒得起身,估摸着就算站起身去够,这人恐怕也会举得更高,自己还是作无用功。也罢,只好逞口头之快,不悦冷声道:

    “谢诩,你总是喜欢强迫别人做一些别人不愿意的事情。”

    谢诩黑翎般的睫羽微微一垂,并没有急着回复她。而是蹲□,用手试了下桶里的水温,才平静反问她:“那你最后做了吗?”

    玉佑樘听罢,回想起许多过往的事,有的她没有做,有的她做了,却又搞不清楚眼前人问的到底是其中的哪一种,舌头登时打了结,半刻无语。

    谢诩又从宽袖中取出一个布袋,而后将袋中东西尽撒桶中……

    玉佑樘的目光被那堆附在水面的黄黄绿绿的干物吸引,是一堆干叶和花瓣。

    谢诩十根修长净白的手指将那些花草按进清澈的水底,搅匀,头也不抬,讲解着:“艾草和红花,舒筋活血,以后每日浴足的时候都放一些,有利于排寒毒。”

    他屈身在地,只留了个宽阔的后背在玉佑樘的视线里,她看着那处,很久没讲话。

    谢诩又问,声音染上几分熟悉的严肃:“记住了么?”

    “哦。”玉佑樘回神,讷讷应了一声:这人还真是跟以前一样,教自己新东西的时候一定要有回应。

    而后,谢诩才看回去,玉佑樘正一直盯着他,见他突然仰首,匆忙移开视线,耳朵却听见谢诩无波无澜道:“这次我不强迫你。”

    他语调甚是好脾,似乎在哄:“自己将脚伸出来。”

    再别扭也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就当是下人给自己洗脚吧……= =#

    玉佑樘这般想着,挪了挪折在椅面的小腿,足尖慢慢探出衣袂,然后她一副豁达模样,将两只腿直接垂下椅子,脚底搁上木桶边缘,视死如归道:“洗吧!”

    谢诩神情始终稳重自持,他将玉佑樘的两只脚上的雪白罗袜慢慢脱下,露出几乎与袜色相同的小足,边沉着声道:“现在倒是学乖了,记得穿袜子,以前在屋内都爱光着脚。”

    “被逼成了习惯,习惯也便成了自然。”玉佑樘随口回着。

    谢诩捋起袖口,又将一个红色的小玩意递给玉佑樘:“艾叶味道不好闻,你若是不喜,就将香囊放在鼻下。”

    玉佑樘接过,看了眼,不由一怔,是她去年端阳节送给谢诩的那只小粽子香囊……她又送到鼻尖嗅了几下,一年多过去,香味已经淡去了不少。

    谢诩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始终是屈膝蹲在地面,腿部动也不动,似乎感受不到一点酸,也让旁人感受不到一点卑微。

    他只将她两只白玉般的小脚小心放进热气袅袅的水底,桶很深,一下就漫过脚踝,玉佑樘也顿时感觉到一股热从脚板底升腾,漫步全身。

    “烫吗?”他眉心微蹙着问,格外认真的样子。

    玉佑樘答:“还好。”

    谢诩这才将手中斤布就着水浸湿,开始擦洗少女的脚,她十多年足都不见天日,藏在袜靴里,玉笋一般,白得晃眼,触感又娇嫩之极。谢诩都不敢下手太重,控制着指间力道,就着清水的缓冲,轻柔的搓抚着;洗了片刻,他又撒开湿巾,一手握住她的脚踝,一手开始以指按摩玉佑樘脚部的穴位,依旧不敢用太大力气。

    只适度又循序渐进地顺着她的足底,足侧按过,边讲解着:

    “这处是涌泉穴。”

    “三阴交。”

    “里三足。”

    “……”

    玉佑樘还是觉得痛,不由轻呼:“疼啊啊啊。”

    “力道已经控制在最小,再轻就没效果了,”谢诩停下手中动作,放了她的脚踝,将她双脚摆回木桶深处,这才收手,拧干毛巾,擦着自己的手,边告诫:“我方才教你的这几个穴位不可忘了,每晚浴足时分都要按一按。”

    玉佑樘只盯着自己浸在水底的两只脚面,不知在思索什么,又没立刻答应他。

    谢诩又没得到及时回复,嗓音不由提高一度:“记住了么?”

    “……噢。”

    她撇撇嘴,而后又看向正在卷回袖子的谢诩,看似随意问:“谢先生,我的脚是不是很大很丑啊?”

    谢诩停下动作,蹙眉:“怎么忽然这么问?”

    玉佑樘十根白嫩的脚趾在水底打着拍子,小小的波纹自水面漾开,她边道:“我从小就被当成男孩子养,人家姑娘裹三寸金莲的时候,我都在习武挥剑。我现在有时无意看到碧棠的脚,会下意识比比自己的,觉得自己的真是又大又丑啊。”

    谢诩听她慢慢讲完,自己的袖子也基本卷上,他蹲了许久,但是直腰的姿态依旧如稳山势,他垂眼望着女孩的脑袋,道:“我几乎没接触过别的女子。”

    他目光又落在桶里的两只玉足上:“所以旁人的长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他认真地问她:“需要我多去看看其他女子的赤足后,再来给你明确的意见吗?”

    “不必了。”玉佑樘翻个白眼,一下子阻挠住他。

    谢诩闻言,不再说一个字,只抬手揉了揉玉佑樘的头,眼底的温柔近乎泛滥成灾。

    他第一次见她就想摸摸她的头,但之后这么多年,为了维持严师形象,他从未实践过;等到他再想温柔相待的时候,现实已不再容许他如此……

    世上最难有一人温柔待之,其次温柔相待。

    当下,他孑然一身归来,已有了足够的准备和情意,来好好对她——

    这个他曾经的爱徒,他现在的小姑娘。

    !

    ☆、第三十九幕

    玉佑樘慢条斯理将罗袜套好,又将腿屈回椅面,她每回独自一人的时候,都会用这个坐姿蜷在椅子里,显得一整个人小小的。

    谢诩平淡地望着,似乎早就习惯了。

    他见少女又拿起书,翻了两页,道:“我先走了。”

    “哦。”玉佑樘应了声,眼睛黏在书上,没有瞄他一眼。

    谢诩也不再多言,弯身将木桶搬起,回身朝门口走,没走几步,少女又轻又淡的嗓音自背后传来:

    “谢先生,不聊聊吗?”

    谢诩搁下木桶,又折了回去,撩摆坐到她对面,问:“聊什么?”

    玉佑樘把书册阖好,摆出一副专注的态度:“以前的事,一年前的事,有些事总该让你清楚。”

    她望过来,眼底如墨浓郁,精致的五官也被烛火镀得越发绮艳。

    谢诩扬眸看向她,“说吧。”

    玉佑樘坐直脊梁,道:“信息量比较大,答应我,不要有任何不快,毕竟都过去很久了。”

    谢诩颔首,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讲着情话:“没有任何事能比见不到你,更让我不快。”

    “……哦,那我开始讲了。”

    玉佑樘为彼此各斟了一杯茶,倒茶水声汩汩,她平缓的声音夹在其中:

    “约莫是去年登基之后,父皇召见过我一回,不知为何他那会已经知晓我女儿身了,我还颇为惊讶。再后来他又私底下连续召见过我两回,第一回是告诉我你的身世,第二回是问我肯不肯与他合作。”

    “他早就知晓你的身份了,”玉佑樘将其中一杯推给谢诩:“估计在你小时候就知晓了。之前先帝很松懈,不是很在意前朝的事情。但他即位后,就开始私底下严查前朝遗民,大概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

    玉佑樘举杯抿了一小口,又道:“也许他恶趣作祟,又或者根本就是个变态,他并没有拆穿一切,也未赶尽杀绝。而是选择暗中监督你,看着你慢慢长大,想瞧瞧你以后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玉佑樘讲到这里,忍不住瞥了眼谢诩,想看看他反应,却不想他脸上根本捕捉不到别的表情,依旧静如止水。

    唯一的反应大概是,见玉佑樘突然停了,他掀眼提醒了她俩字:“继续。”

    所以玉佑樘也继续:“他看着你三岁背百诗,五岁熟剑法,顺利通过春闱,直到中上状元在殿试上瞧见你,用他的话说,他居然有一种吾家男儿初长成的成就感。虽然他什么都没做,仅只在暗处偷窥了很久。”

    “……”玉佑樘终于睨到谢诩的额角抽了抽,不禁扬起唇角:“但是他又想考验考验你,于是破天荒地把你一个状元郎屈才,调到晋阳那块偏远的小地方去。结果不到一年,你就以‘一曲退敌’那一役扬名天下震惊朝野,于是他很是激动亢奋,再次把你调回京城……”

    “说实话,那十多年,他一点都不讨厌你,反倒挺欣赏你的。”

    玉佑樘讲至此处,话尾一转:“直到你暗中做手脚,害死三皇子。虽是这中间二皇子党也参和了一脚,但他还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得意忘形,自此开始忌惮你的存在,他清楚知道他在观察你的同时,你也在观察他。于是吧,他就开始伪装成痴迷修道不问朝政的颓废样,为的是早点让你露出狐狸尾巴,好有个理由为自己小儿子报仇……”

    谢诩似乎听不下去了,转移话题,问:“那他如何知晓你并非原先的大皇子?”

    “哈哈,问得好,”玉佑樘爽快地笑了两声,回他:“皇帝陛下第一回在宫中见到我的时候,就知晓了。”

    “我在寺里苦学大皇子的仪态风度足足八年,结果竟被他一眼识破。”

    “我也好奇他怎么发现的,他告诉我,大皇子年幼的时候,某回父子俩私下会面,曾向他习字,他写完的时候,有个习惯,会用小指侧踮一下纸,才收笔。那时候大皇子见了,也学得有模有样,他见状很是欣喜,就跟那孩子约定好,以后在他面前就这样写字,但在旁人面前不可……因为这番书写的方式,只能用来讨好他这个爹爹。所以后来,大皇子与他单独见面的时候,皆会这样书写;但若是在外人面前,则用平常的模式。”

    “所以,之前的姜皇后,包括你根本不知还有此事,我自然也不知道,于是乎,第一回在宫中见他,就露了马脚,他依旧很恶趣味地没有揭穿我,只看着……”

    “再后来,他送信问我娘亲的事,我将娘亲的一样信物返还他,他才恍然大悟。”

    “没过几日,他又送密信来问我,肯不肯与他联合,他言既然我讨厌姜后,他讨厌你,而恰好姜党与你是一伙的,我不是正和他这个爹爹父女同心心有灵犀志同道合么……别怪我用词俗,他信里就是这般写的,他总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其实心里比谁都通透洞悉。”

    讲到这里,玉佑樘轻笑了一声:“呵,老狐狸,不知道我娘亲喜欢他哪里……”

    “时刻都在算计,深知所有人的软肋,以‘今后一定会好好待我娘亲扶她上后位’来利诱我,说他这个爹爹要在宫中扮演昏君,行动不便,让我遣人去把润州粮仓偷梁换柱一锅端,说这话的时候,还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真是让人受不了……”

    玉佑樘一下将清茶喝干,抬眸望向谢诩,“接下来的事,想必你也能想到了,沈宪假死,易容潜入叛军内部,偷天换日,我就不必细讲了吧。”

    谢诩小幅度点头,也啜了一小口茶:“你讲的,除去一开始有关我的那些,我差不多都已猜到。”

    玉佑樘微微前倾身子,离谢诩近了点,“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男人吐出一个字:“有。”

    玉佑樘弯起眼眸:“我也有想问的,不若如此,等价交换,我问一个,你问一个。”

    “好。”

    “你先吧。”

    “你一年前同我在马车上说的话,如今可还算数?”

    玉佑樘自然清楚他问的是什么,但还是刻意装傻:“什么话?”

    “向我表露真心的那些话。”

    “……”玉佑樘很久都没吱声。

    “姑且算你默认。”谢诩虽平淡讲着,眼底却不由浮上一点闪亮的笑意,而后站起身。

    “你要走啦,我还没问问题呢。”

    “你方才已经问过‘什么话’了。”

    玉佑樘先是恍然大悟,尔后又抓了抓头发:“啊,对………………不行,那个不算。”

    谢诩很有耐性地坐回椅子,看着她:“勉为其难再让你问一个好了。”

    玉佑樘突然压低声音,似神秘兮兮地问:“快悄悄告诉我,你又乔装改姓回宫,有什么阴谋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