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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这都是干吗用的?”钟爱华已经眼花缭乱。

    “铁锅用来烧酸,铁棒和锉纸用来磨边,小锤可以造出缺损效果,那个塑料大桶是用来上泥的。一件瓷器从窑里出来,先要咬酸,然后磨旧,必要时还得故意缺上一角,造成残缺效果。都弄好了,抹上泥土,扔到墓土里去养着,基本上就能糊弄住大部分人了。所以他们对墓土的需求量很大,需要一车一车地往这里运。”

    钟爱华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在他的想象里,造假作坊要么是摆满先进科学仪器的实验室,要么是古香古色传承千年的幽深之地,可实在没想到会是一间极普通的农家大院,用的还是极粗糙的工具和手法。

    “那些市面上流传的瓷器,就是这么作假的?”

    “做旧。”我纠正他的用词。

    “他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假货放在院子里晒?就没人管?”

    “人家这可不叫造假,这叫仿古工艺品。”我半是讽刺地说,“国家可没规定不许烧瓷器,也没规定不许把瓷器往旧了处理。”

    “可是,卖给别人不就是违法了吗?”

    “你可以把这里理解成一个假货批发市场。来这里买货的,都和大眼贼一样,不是自用,而是买回去骗人的。村子和他们之间,是正常的仿古工艺品交易,至于人家买回去干吗,就跟村子没关系了。你让警察拿什么罪名去抓?”

    “好卑鄙啊!”

    钟爱华嘟哝了一句,摘下相机,嘁哩喀喳开始拍起来。我任由他自己忙活着,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村子里那一片黑压压的黑瓦屋脊,陷入沉思。

    这一片人家的院子,恐怕都和我们眼前的情景差不多。钟爱华或许会震惊,我却对这个情况早有心理准备。造假行业可不是最近才有的,这些村子造假的历史少说都有百年,而且都是家族传承,各有擅长的专业。当年郑国渠的郑各村,就是专司青铜器造假。这个村子,应该是专门从事瓷器造假的,而且不是一家一户,是全村参与。

    那两个院子里扔着的瓷器,我目测估计得有几百件,再算上其他院落里的晾晒,数量可谓惊人。个人的小窑没这么大的生产能力,所以在这个村子里一定隐藏着一个规模不小的大作坊,拥有磨料、制坯、施釉、窑烧一整套环节的生产线,甚至可能都不是手工作坊,而是实现了半机械化。

    好家伙,这可是一条大鱼呀。我摸摸下巴,心里充满喜悦。

    这里生产规模如此之大,应该是老朝奉重要的基地之一。规模越大,就越不易掩盖,越容易露出破绽。我要从中找出老朝奉的蛛丝马迹,自然也就更容易。

    “钟爱华!”

    “许老师,什么事?”

    “省着点胶卷,咱们去找找造假作坊的厂房。”

    钟爱华一听,大为兴奋,连声问怎么找。我用力跺了一下脚,脚下路面被跺起了一团土尘:“这儿有路标。”

    钟爱华低头一看,在月光下这路面显得有些异样,但哪里奇怪一时又说不出来。我蹲下去,用指头沾了点口水,在地面一抹,再送到眼前细细观看。这里的道路都是黄土路,一下雨就会变成泥浆,再被自行车或拖拉机那么一轧,就会变得坑坑洼洼。车辙附近的黄泥里,夹杂着一些细白的土壤颗粒,两者颜色分明,有点像是黄酱里掺了一勺白糖。

    我把钟爱华叫过来,给他看我的发现。我有意培养一下他,便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问他。钟爱华打开闪光灯的长闪,屏息宁气看了半天,看得鼻尖上都闪过一滴汗水。

    “这种黄白相间的泥土特征只在路上的车辙印附近才有,而且多分布在表层,你能想到什么?”我问。

    “嗯……这应该是运输时洒落的粉末。”

    “对,而且这附近院子里都是瓷器,那么这些白色粉末说明什么?”

    钟爱华想了半天,惊呼一声:“原来他们除了造假,还贩毒?!”

    “……”

    我恨不得拍他脑袋一下,这孩子都在想些什么啊?我耐着性子解释道:“古董界有句话,叫作假不离真。造假的地点,一般都不会离真货的产地太远。这是为了保证土质和自然环境相仿,最大限度模拟真实。这个村子既然造瓷器,说明一定是紧邻一处著名古窑,这样才能保证品质一样。烧瓷器的第一步,就是把瓷土研磨澄清,筛成瓷粉,然后再捏成泥坯。这一个环节会产生大量粉尘,飘得到处都是。所以当作坊把需要做旧的瓷器运来这里,一路上不可避免地会有瓷粉末抛洒出来。”

    “也就是说,咱们循着这个痕迹,就能找到他们的加工地点?”

    “没错。”我顺着这条小路朝村子深处望去。今晚月色足够亮,只要观察足够仔细,就能分辨出一路上泼洒的瓷粉痕迹,顺藤摸瓜。

    “等我们找到工坊的位置,就立刻离开,免得出危险。”我提前跟钟爱华叮嘱了一声。他虽然愣头愣脑,但不傻,对我的决定没有疑义。

    我们俩循着瓷粉指示的道路在村里的巷子转来转去,有时候为了分辨痕迹,甚至要趴在地上前进。在惨白的月色照耀之下,两个人在狭窄幽深的古村巷道里如此钻行,这一番景象诡异之极。

    我越深入查找下去,心中的惊异和喜悦就越大。一般的村子,往往是几个家族各自为政,自家有自家的窑、自家的绝活。而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村子是集中生产、统一管理——这说明整个村子都被某种势力强力地统一起来,统购统销,效率更高。能有这种统治力的,毫无疑问,除了五脉也只有老朝奉能做到。

    我不指望在这里能找到老朝奉,但这么大的一片产业,他再小心,也一定会留下痕迹。进入作坊,就意味着我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我们在村子里摸索了很久,中间有好几次跟丢了白粉痕迹。大约到了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们终于锁定了作坊的位置。

    作坊位于村子东头一条小河沟的延长线上,远远看去是一片麦子地,走近才发现是一片洼地,洼地状呈梭形,东边逐渐收紧变窄,地势抬升,一直到与地面平齐,恰好与村子一角相接。在洼地上的建筑群自成格局。最远端是个靠山的采土厂,估计烧瓷的土都是从这里挖取,还有一个方形的澄清池,这更坚定了我认为这靠近某个著名瓷窑的看法。紧靠着采土厂的是十几间平顶长屋,错落有致,彼此间隔不远,围出数个院落,院落里是许多黑乎乎的机械和料堆。再过来则是十来个馒头窑,说是馒头,其实那圆顶和砖围砌得更像坟堆,只不过后头多了个烟囱,这会儿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烟。

    我看到瓷窑旁边的屋子里亮灯,估计是有人值守。再往外,就是几间大库房和一个停车场,还有各种石料釉料堆放的露天仓库,甚至还有个篮球场。这一片区域看似与村子融为一体,实则泾渭分明,里面各种功能性建筑一应俱全,井然有序,和一个小型工厂差不多了。

    在这片区域最靠近村子的地方,有一栋二层小楼,样式还挺新,门口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顺州汝窑研究所”。我一看这牌子,心中顿时一片了然。

    原来这里是顺州啊,难怪了。

    我一直怀疑这里挂靠着一个著名瓷器品种,现在看来,主要仿的居然是汝瓷!

    我听玄字门药家的人说过,对于瓷器技术,国家一直有专门的政策扶植。建国以后,在各地名窑遗址附近都成立了研究所,专攻老瓷重现的科目。汝瓷位列五大瓷之魁,传世极为贵重,素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的说法,所以是重点攻关目标。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五八年汝州的汝瓷一厂就成功烧出一批仿古汝瓷,八三年甚至已经可以烧出天蓝釉,与宋瓷不相上下。随着开放搞活,这些技术流到民间,成了赝品的技术助力。

    顺州就在汝州旁边,两地土质相仿,这里出的瓷器,往往也被刻意称为汝瓷。这个村子,应该就是顺州下辖的某一个村子,所以才会扯出汝瓷研究所的虎皮,打着官方合法的旗号公然造假。

    不知道市场上那些一听汝瓷就两眼放光的收藏家们,看到这副情景会作何感想。

    “行啦,咱们撤吧。”我说。

    要知道,这里全村既然都参与造假,警惕性一定非常高,不会轻易放外人进来。天亮以后,我们两个陌生人一下子就会被村民发现。河南民风彪悍,加上又涉及到生存利益,我们俩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个问题。

    我这次来郑州的目的,已经超额完成了。造假作坊这个证据,比新郑图良更为扎实。皮包公司可以溜之大吉,村子和作坊却跑不了。我回首都以后,随时可以带着五脉的人和警察杀回来,没必要现在冒险。

    钟爱华抬起相机看了看,又放下,告诉我这里距离作坊太远,闪光灯也没效果,想靠近一点去拍。我有点担心,生怕惊动值班的人。可钟爱华已经朝作坊方向猫着腰摸去。我不敢高声叫他,只得叹了口气,紧紧跟了上去。

    好在钟爱华没傻到从正门硬闯,而是沿着那条小河沟走侧面。我们俩猫着腰,屏住呼吸朝前蹑手蹑脚地走去,好似钻进猫耳洞的老山战士们。我们很快攀上河边的一处小丘陵,丘陵的另外一侧下方,正是那一排大小不一的馒头窑。

    老朝奉的这个作坊,虽然打着汝瓷研究所的旗号,但承接全国造假业务,什么品种朝代的都烧,所以烧窑的规格也就不同。这些馒头窑的窑心温度一般都在一千三百度左右,就算隔着厚厚的窑壁,附近也特别热,人没法长待。想潜入作坊的话,从这里突破最为安全。

    我探头看了一阵,确认下头没人,然后跟钟爱华打了一个手势。这个丘陵不算高,但地势特别陡峭。我们俩拽着坡上的茅草,两脚斜顶着凹坑,轻轻地往下蹭去。钟爱华爬到一半,突然脚下一滑,挎在脖子上的相机开始剧烈晃动,身子摇摇欲坠。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他,结果我们俩同时失去平衡,朝着地面跌去。

    我们其实离地面已经不远,这个高度摔不死人。可我在掉落中途无意中往下一看,不由得大喊一声我日!原来这边紧靠着馒头窑,摆有四五条木板架,上头堆放着一大堆晾着降温的瓷器,大大小小琳琅满目。我和钟爱华跌落其中,正好似是两头疯牛冲进镜子店,顿时推金山,倒玉柱,木架一散,噼里啪啦撞碎了无数瓷碗、瓷瓶、瓷罐、瓷盏、瓷杯——如果这些都是真品,我估计损失的金额都能解放台湾了。

    这一阵响动在黑暗中不啻爆竹惊天,远处的屋子里立刻亮起灯来,人影闪动,还有狗叫的声音传来。我和钟爱华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地势开阔,除了往一千多度的窑里钻,没别的躲处。

    我暗暗后悔,若是早在村里就收手,何至于冒出这等风险。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贪心。钟爱华脸色也变得惨白,他作为当地记者,知道农村民风有多剽悍。这作坊牵扯到巨大利益,搞出人命来也不奇怪。

    我们两个沉默了十秒钟,钟爱华忽然把相机往我手里一塞,然后一指那边说:“许老师,你拿上相机,去屋子里躲一躲。那边没开灯,应该没人。”

    馒头窑口正对五十米开外有一片小围墙,两扇木门敞开着,里头是一间平顶砖屋,窗户里一片漆黑。我摇摇头:“这作坊就这么大,往那边去,岂不是让人家瓮中捉鳖吗?”钟爱华道:“他们不知道咱们是两个人。您进屋子里躲着,我往外跑,他们肯定是追我,不会去搜屋子。”

    “等一等,你是说你去当诱饵吗?”我差点喊出声来。

    钟爱华朝那边看了眼,语气急切:“许老师,我是本地人,还有记者证,他们不会太为难我的。你可不能有闪失!”

    “这绝对不行!”

    “我游泳好,可以走水路!你再啰唆,咱们俩可就都完了!”

    钟爱华大吼一声,把我往那个方向恶狠狠地一推,然后转身朝相反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故意把瓷器踢倒,发出脆响。我望着他的背影,眼眶一热。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相信他的话,遂把相机一挎,沿着馒头窑的阴影朝那边跑去。

    我穿过木门,冲进院子里,发现这里除了当中一栋大砖房,四面都是围墙,只有一个出入口。而且这个口正对着馒头窑,任何人站在那边,随意一瞥,都能发现小院的动静。我不敢逗留太久,在黑暗中摸到屋子的门把手,手腕一拧,发现没锁,连忙拉开一条小缝闪身进去,迅速又把门给拉上。

    这间屋子朝向背阴,月光照不进来。我一关上门,整个屋子立刻重新陷入黑暗。我双目不能见物,又不敢开闪光灯,只能伸直手臂,喘息着,慢慢地朝前摸去。忽然“当啷”一声,我脚下碰到一个瓷碗还是什么器皿,吓得立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被外头的人听见。

    从刚才踢翻瓷罐的回声来判断,这屋子挑梁很高,占地不小,甚至可以用空旷来形容。我站在这一大片黑暗中,一动不动,视觉被完全遮蔽,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灵敏。我索性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感觉伸展开来。我的耳朵,能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呼喊声,能听到自己慢慢恢复正常的心跳;我的鼻子,能闻到屋子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我甚至能感到皮肤的咝咝酥痒,那是对气流流动的感应。

    突然,我的头皮一阵没来由地发麻,一个飘忽的女声在背后响起:“谁?”

    我寒毛倒竖,急忙回头,黑暗中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见耳边窸窸窣窣的,既像是女人的脚步,又像是毒蛇在草丛中钻行,还有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我把脖子上的相机举起来,四下警惕地望去。这玩意儿沉甸甸的,至少能给我点安全感。这时那个女声再度响起,这次却又换了一个方向:“别紧张,先把东西放下。”

    我心里一松,可随即就发现不对劲。这屋子里明明漆黑一片,普通人类怎么可能看清我的动作?除非她不是……一想到她说不定正漂浮在我背后的黑暗中,直勾勾地俯瞰着我,我的寒毛又竖了起来。虽说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情此景,实在是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我只是路过,没有恶意。你有什么冤屈可以跟我说,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了。”我站在黑暗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保持着高举相机的姿势,一时间背后冷汗涔涔。我和那女鬼对峙了一会儿,忽然屋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还有叫喊声,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清晰。我心跳顿时又漏了半拍,只要那些人打开门,我立刻会被发现,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前狼后虎,该怎么办才好?

    我正游移未决,女声突然又在我耳侧响起:“听口音,你不是成济村的人?”我心想原来这里叫成济村啊,连忙点点头。女声道:“他们是来抓你的?”我又忙不迭地点头。忽然黑暗中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还好,不算凉,是人类的体温:“不想被抓住的话,向前三步。”

    如果是鬼,哪有闲工夫会注意我的口音。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决定冒险相信她一次——反正局面也不可能变得更坏——我朝前迈了三步,她又说道:“右转四步,再左转两步,原地蹲下。”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运气。我依言而行,走到那边蹲下身来,双手往两边一摸,摸到几个大小不一的瓶碗,触感有些糙,像是没上釉的素坯。我这才明白,她叫我这么走,是为了避开这摆了一地的半成品。

    瓷器的工序,是先把瓷土做成泥棒料,再做、印、利成特定器形,谓之素坯,或叫坯胎。坯胎要充分干燥,然后再勾饰上釉,送入窑内烧制。这间屋子的地上摆着这么多素坯,应该是用来勾饰和上釉的加工场所——但还是那个问题,她是怎么看到的?

    等我蹲好,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小半扇,一道微光照进来,恰好扫到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我眯起眼睛,看到一个女人背影站在门口,清瘦而矮,背弓得很厉害,年纪看来不小。门外进来几个穿迷彩服的年轻小伙子,态度挺客气:“素姐,您刚才听见声音没有?”

    被称为素姐的女人淡淡道:“我听到不知是谁把瓷器踢碎了,然后朝那边去了。”她指了指钟爱华逃走的方向。

    “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了,您这边没事吧?”

    “没有——是遭了贼吗?”素姐朝前迈了一步,恰好挡住他们与我之间的视线。

    “谁知道,大半夜的不让人安生。素姐你把门锁好。柱子,你去把灯都给我打开,一定得抓住那狗日的。”来人骂骂咧咧地吩咐了几句,然后招呼其他人离开。

    门重新被关上,这次我能听清她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的脚步声很奇特,缓慢而细碎,有点像是旧社会裹脚老太太的走法。

    这时屋子外头“啪啪”传来几声响动,整个作坊的大灯全都给打开了。一时之间,四下亮如白昼。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窗户,借着透进来的亮光,我总算是看见了素姐的正脸。这是个老太太,面相平凡,脸上却没什么沟壑,唯有肤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块方巾包住,身上穿着件的确良的长袖衬衫,虽然发旧却洗得极为整洁,双手胳膊上还套着碎花套袖。

    在素姐周围,我看到了一地的瓷器素坯,旁边还有几个架子,上头摆着一排排勾了彩或没勾的半成品。而在架子尽头,是一把椅子和一个工作台,工作台的正面摆放着十几个铁皮槽,槽里都是各色颜料,每色一槽,以色调排列,像彩笔盒似的丝毫不乱。果然,如我猜测的那样,这是给瓷器坯胎勾饰的工作间。

    这位老太太大半夜不去睡觉,一个人在这黑屋子里待着,不知想干吗。

    “你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我忍不住问道。素姐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刚才我们俩在黑暗中,连脸都没见过,只说了两句话,她就决定包庇一个深夜闯入不知底细的人?为什么?

    “我记得你刚才说,要帮我申冤和了结心愿。”素姐的语气特别平淡,没有升降调,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简直像是一盘没放盐的水煮白菜。

    我尴尬地抓了抓头:“我那是吓坏了信口胡说,您可别在意。”素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的语调太平了,我判断不出来她到底是当真了还是在讽刺我,只得说道:“您就不担心我是坏人?”

    “你的口音是北京的。一个北京人,不远千里跑到成济村,一定是别有所图,而且所图非小。你是不是坏人我不清楚,但只要知道你跟成济村过不去,就够了。”

    我不得不承认,老太太的思路清晰得很,仅从口音就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来。我仔细端详素姐的脸,觉得她的神态淡然中带些古怪,可我又说不上哪里别扭。

    “那,需要我帮您申什么冤?”我鼓起勇气问。老太太却没接这个话,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为什么会闯进这里来?”我略作思忖,把老朝奉之事隐去,只说是北京的记者,和钟爱华来曝光古董造假作坊。素姐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不是真话,我听得出来。”我不知自己是哪里露出破绽,一时有些尴尬。素姐忽然又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知底细,确实不该一见面就坦诚相待。罢了,本也该是我先自报家门的。”

    一边说着,素姐慢慢走回到工作台前,坐在椅子上,伸手从旁边架子上拿起一件素坯。这是个小碗,还没上釉。素姐左手四指擎住碗底,先旋了一圈,右手从淡红色槽旁拿起一管勾笔,蘸饱颜料,开始在碗上勾画。她的手法极为熟稔,手腕一抖,转瞬之间,小碗上就多了数朵寒梅。她把小碗放到右手边完工的木板上,前后不过一分多钟。

    “如何?”素姐问。

    “碎梅能这么一气呵成点成的,可不多见。”我心悦诚服地赞叹道。

    素姐刚才勾的,叫作碎梅,是瓷饰里比较难画的一种。牡丹、芭蕉、荷莲、菊花等花饰,皆是粗叶宽瓣,唯有梅花短碎而细,不易勾画;而且瓷器色料性沉粘,笔锋稍有迟疑,颜色便会滞聚一团。所以绘制梅饰,特别考较细处运笔的功力。俗话说庸手画梅,高手点梅,一字之差,境界差之甚远。想看一个人的素画功力,让他画出梅花来就知道——这屋子里光线很差,老太太六十多岁,落笔却一点没受影响,真可谓是个中高手。

    素姐听我这么一说,略觉意外:“哦,看来你也懂瓷。”说到这里,她又点了点头,似乎自己想明白了,“既然敢深夜闯瓷器作坊,自然对这些多少懂点。”我毕恭毕敬地答道:“只是一点粗浅知识,不入方家法眼。”

    “不入法眼?确实,你所作所为,是入不了我的眼呐。”

    素姐缓缓转过脸来,睁大了双眼。我突然呆在原地,如受雷击——微茫的光线中,我看到她双眼中的瞳孔泛白,全无神采。

    素姐竟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难怪这屋子里漆黑一片连灯都不用开,难怪她在黑暗中能“看到”我的所有动作。她不是看,是听出来的。

    可我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纯熟精密的勾饰技法,居然是一个瞎子画出来的。

    要知道,盲人画画不稀奇,但给瓷器勾饰则是另外一回事。立体的胎坯不同于平面宣纸,勾笔也不同于毛笔,釉料的性质与墨质更是大不相同。釉上彩是一种勾法,釉下彩是一种勾法,纹饰怎么搭配,比例曲度怎么调,颜色怎么抹,动笔前都得胸有成竹,勾的时候还得随时调整。

    一个盲人能做到这些,她得对勾饰和瓷器熟到什么程度啊?

    素姐见我半天没说话,又拿起一个胆瓶,在手中旋了几圈摸准了器型,挥笔勾画,一会儿工夫一幅松鹤图便呈现在瓶上。庸手瓶上作画,往往时涂时抹,而素姐的运笔毫不停滞,极为流畅,仿佛一切都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烂熟无比,当真是神乎其技。

    “我在顺州汝瓷研究所待了几十年,这么多年来,我只钻研瓷饰。你把一件事重复几十年,就算想忘都难了——卖油翁怎么说的?惟手熟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