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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3节

      第270章 楼外日头正暖

    北凉关外平地起雄城,而这座刚刚被正式命名为拒北的新城更南,也有几分平地起高楼的气象,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大的集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楼茶肆客栈当铺赌坊,应有尽有,有商贾小贩来此寻觅生意,有士子远游边境,有江湖人呼朋唤友到此一游,有人在此说书,也有些女子做着见不得光的皮肉生意。有关新城的叫法,议论纷纷,外乡豪客们都觉得拒北城这个说法不够劲道,不如那个原本呼声极高的杀蛮城来得干脆利落,至今尚未在北凉为官就任的书院士子,则普遍认为觉得京观城更为妥贴,虽说煞气稍重,但是大概在这西北待了一年多,入乡随俗,赴凉士子们也开始被凉人风俗感染,如水入沙坑,便不再是隐逸山林的清泉,而似浊酒了。

    在祥符二年初破土动工的拒北城,无论是战略意义还是象征意义,都可以说是北凉的重中之重,相继有小道消息传出,不但都护府要在年末从怀阳关迁入新城,而且某位新任凉州别驾也将在此建造官衙,成为兼具凉州军政大权的“关外刺史”,只不过拒北城如此重要,驻扎新城周边的精锐边军依然是北严南松的格局,这一点从集市上没有任何游骑巡视就能够看出,起先赴凉士子对此疑惑不解,经由本来本地商人解释后才释然,原来关外厮杀鏖战,关内平静安详,北凉已经有二十余年了。

    临近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徐凤年独自走在这座绰号小雀镇的集市上,身边没有白马义从护卫,甚至连徐偃兵都没有陪同。集市居民多是外乡人,除去凉州州城百姓和燕文鸾这拨北凉老人,其实真正熟悉新凉王相貌的北凉普通人,其实不多,数万虎头城将士都熟悉,可惜连同主将刘寄奴在内,都战死了。跟徐凤年作为袍泽的幽州万骑也熟悉,但是第二场葫芦口战役,死伤过半,除了郁鸾刀,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徐凤年的脸色有些苍白,这是钦天监之战的后遗症,祁嘉节的剑气原本经过轩辕青锋“转嫁”调理后,已经被压抑在三处窍穴,这也是徐凤年能够与邓太阿曹长卿酣畅战于下马嵬驿馆的前提,如今洪水决堤一般在体内肆意游走,如大军过境,铁骑踏地,徐凤年体内如有阵阵擂鼓闷雷声,如果是换成擅长内视的道教入圣大真人,恐怕就要对长生一事彻底绝望。

    徐凤年挑了一栋人声鼎沸的酒楼落座,三次江湖,首尾两次都过着斤斤计较的日子,知道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的道理,习惯了有钱在手心不慌。掂量了一下钱囊,徐凤年要了一壶酒两碗饭三样菜,他在临窗的位置坐着,摘下凉刀穿上便服,就像是个远游边关的寻常士子。酒楼不大,生意却好,越来越多的食客涌入,就有人打起了拼桌吃饭的意图,店小二一脸为难跑来跟徐凤年说了,徐凤年笑着点头说没事,但是要求两壶绿蚁酒得按一壶的价钱来算,店小二在心里一合计,这买卖还是有赚头,就自作主张地帮着酒楼老板答应下来。跟徐凤年拼桌的有五个人,一女四男,四名男子气态迥异,豪侠与书生,也不知是怎么凑一堆的,豪侠的豪,显而易见,就像其中一名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佩剑的剑鞘是用金子打造,而书生的书香气,文巾儒衫不说,还各有一把紫檀洒金折扇,扇坠质地都是千金难买的奇楠,只不过徐凤年的眼光何其老辣,一人奇楠扇坠是蜜结一人是下品的铁结,那么两人家世高低也就水落石出了,显然后者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一张桌子四条长凳,两名豪客和两名士子并肩坐在徐凤年左右,唯独那名年轻秀美的女子单独坐在徐凤年对面。人靠衣装佛靠金,大概是都没有把穿着朴素的徐凤年当根葱,言谈无忌,女子是江南口音,软软糯糯,言语不多,但是并不附和男子,两位大侠气很足的男子一个蓟州口音一个辽东腔,读书人则是分别来自中原青州和东南剑州。

    这四个男人既聊天下局势也聊江湖趣闻,言语中对离阳朝廷毁誉参半,觉得京城庙堂上各部衙门主官的走马观花,是祥符新朝的新气象,可惜卢升象这帮南征武将不争气,才使得广陵道叛军趁势坐大,但是无一例外,对整个离阳王朝的国势趋于鼎盛并无怀疑,一来北凉打赢了北莽,西北门户稳如磐石,再者顾剑棠的两辽边军终于主动出击,打出了一连串鼓舞人心的胜仗,在这之前,两位喜欢跟北凉铁骑一较高下的赵姓藩王,燕敕王赵炳和广陵王赵毅麾下精锐都让人大失所望,好在大柱国顾剑棠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让朝野上下如释重负,原来我们离阳,不是除了北凉边军就无人能与北莽蛮子扳手腕。其中说到两辽和替天子巡守边关的兵部侍郎许拱,那名来自中原的读书人“云淡风轻”地说到自己父辈与许侍郎关系莫逆,早年是同窗,后来更是同僚,龙骧将军入京赴任之时,他父辈数人都在送行队伍之中,而且至今仍有书信往来。听到这里,原本还时不时瞄几眼徐凤年的女子,突然间就重新高高在上起来了。

    徐凤年吃饭细嚼慢咽,可也就两碗饭三个菜,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好在手边还有一壶绿蚁酒,就放下筷子,自己打开酒壶倒了杯酒。其实不光是他这一桌在高谈阔论,酒楼内十有八九都是在指点江山,吃着二三两银子一桌的菜肴酒水,操着太安城皇宫或是北凉清凉山王府的心。徐凤年微笑着听着周围的沸沸扬扬,举起酒杯,转头望着窗外大好艳阳天。不知何时,那名手持铁结奇楠雕弥勒扇坠的剑州读书人,说到了那个素未蒙面的新凉王,不知是不是喝高了,还是有意要在心仪女子面前故作惊人语,言语之间就有些冲,痛饮一杯后便嗤笑道:“谁都知道那位老凉王嫡长子,早年世子殿下当得很混帐,纨绔混帐了十来年,恶名昭彰,第一次露面,是老凉王去世前让他参与北凉关外的那场阅武,显然这就是在给世袭罔替北凉王爵铺路了。如今北凉市井小民都说新凉王当年以世子兼任陵州将军的时候,把那个卸甲归田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给狠狠收拾了一顿,大快人心,事实当真是如此?”

    貌美女子好奇问道:“宋公子,此话何解?”

    年轻士子冷笑道:“敲山震虎与过河拆桥罢了,说到底还不是老凉王唯恐自己儿子不能服众,所以暗中授意坐镇陵州官场的李功德,要收拾钟洪武来杀鸡儆猴?否则以徐凤年当时的身份人望,真敢挑衅积威深重的堂堂北凉骑军主帅?谁不知道大将军钟洪武在边军中门生无数,不但如此,富裕甲北凉的陵州都被笑称为钟家的后院,北凉先迫使钟洪武离开边军,再将这个老军头拿下,同时随后在北凉行伍改制中,不动边军只动境内驻军,一气呵成,若说不是老凉王生前的布局,谁信?”

    自称与许侍郎有世交之谊的年轻人笑着点头道:“应该说是杀‘老’虎儆猛虎,钟洪武不在其位,如虎无牙,老凉王拿他来给长子‘祭旗’,再合适不过。同样是北凉边军的大将,同样是幽州土皇帝的燕文鸾,因为当时手里还握有幽州军权,老凉王动了没?那个世子殿下敢动吗?事实是徐凤年在继位之前,根本就没有去幽州!为何选择陵州?因为比起武将放屁都文官说话管用的幽州,这里的文官能与将种门户相庭抗衡,加上有李功德之前拿到手经略使的官身,如何敢不为徐家效死?准确说来,宋兄所谓的三件事一气呵成,真正的伏笔,是李功德这位当时兼领陵州刺史的经略使,如果我是钟洪武,早就该心生警惕了。”

    那两个豪侠说江湖说武林可以夸夸其谈,可说到这官场这庙堂那就懵了,但是听着就很杀机四伏的样子。两人相视一笑,文弱读书人手里的笔杆子,何尝不是手中刀?

    姓宋的读书人深以为然,继续冷嘲热讽道:“且不管徐凤年的大宗师身份是真是假,咱们只说那幽州万骑出现在葫芦口外,如今北凉人都说此举有徐骁之风,但是如今天底下的大人物,真有人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即便有,那也是万人敌的骁勇猛将,他徐凤年作为藩王,此举果真妥当?难道他就不知道若是自己死在关外,这北凉就根本不用守了?老凉王和麾下三十万铁骑,二十年死守西北大门,就是为了让他徐凤年去意气用事来给自己增添几句美名的?”

    说到这里,年轻读书人哈哈大笑,“北凉都说大将军徐骁从不惧天下骂名,都说徐骁曾言离阳骂人的口水能装满几千只大缸子,给他用几辈子的洗脚水都够了。现在看来,徐骁不怕骂名兴许是真,可他的儿子,想要史书留名,而且必须是留下美名,更是真啊!”

    另外那个年轻士子啪一声娴熟打开折扇,“新凉王新北凉,拒收圣旨的壮举,那可是赢得了无数北凉民心,厉害!只是也不知是徐北枳的意思还是陈锡亮的谋划,要我看,如果不是陵州徐北枳的大力买粮,和陈锡亮在流州青苍城的运筹帷幄,北凉即便有号称三十万铁骑的边军,也挡不下北莽百万大军。”

    读书人,自然是亲近读书人的。

    当然前提是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名利冲突,否则读书人祸害读书人,更杀人不见血。

    徐凤年缓缓喝着酒,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很浅显,他能有今天,当上北凉王,是靠父亲徐骁和李义山,守住关外,是靠徐北枳和陈锡亮。而他本人,就是在北凉瞎逛,谋取名声,骗取民心。

    徐凤年其实没有半点生气,反而有些开心。

    好歹这两个外乡士子,承认了徐家两代人守住了西北一事。

    那名用金鞘佩剑的豪侠压低嗓音,小心翼翼说道:“两位公子,隔墙有耳,听说这北凉的拂水房谍子,那可是一等一的耳朵灵光。”

    姓宋的剑州士子大笑道:“无妨,抓走便抓走,也恰好证明了那徐凤年的气度,不足以担当镇守西北重地的权势藩王!”

    徐凤年顿时对此人刮目相看,拂水房谍子在这座小镇上不少,而且人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这个家伙来了这么一句,看似放荡不羁,其实等于给自己贴了一张护身符,若是那个沽名钓誉的“徐凤年”知晓此事,闻讯后也应该是一笑置之才对,说不得还要千金买马,以此来收买人心,给赴凉士子一个交待。徐凤年叹了口气,低头喝了口酒,虽然这桌人很江湖,但是他没来由响起了春神湖畔,有个才入江湖就身死的年轻人,他叫贺铸,与北凉徐家有仇,但是为了报恩贾家嘉,仍是身负重伤前往快雪山庄向徐凤年报信,最后死在了山庄里。

    千金一诺轻生死。

    徐凤年无比敬重这样的人,甚至内心深处,将这个人,这种人,摆在了仅次于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之后的位置,甚至要在桃花剑神邓太阿之上。

    不在于你是谁,而是你做了什么。

    不是你做了什么壮举,而是设身处地,你只要做了什么我做不到的事,那我徐凤年就会由衷敬佩你,若能同桌,为你倒酒敬酒又如何?

    当年第二次游历江湖,有个叫吕钱塘的剑客扈从,死前对徐凤年骂了一句狗日的世子殿下。

    意思很简单,如果你不是北凉世子,不是徐骁的儿子,不是听潮阁有想要的秘笈,老子会为你拼命?

    所以徐凤年按照吕钱塘遗愿将骨灰洒在广陵江的时候,依旧心怀愧疚。

    所以徐凤年对那个因为胸脯丰满而羞于与人切磋的女侠,那个愿意在他和温华落魄时也流露善意的女子,徐凤年始终觉得她是真正的女侠。

    李淳罡的江湖很大,大了一辈子,所以大雪坪剑来,是为绿袍儿,广陵江畔破甲,是为昔年那个风采冠绝天下的青衫剑客,只为两人无憾。死前万里借剑,是为了亲自否定那句“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

    老黄的江湖很小,他的死在武帝城城头,是为了喜欢吃剑的师父隋斜谷,向自己师父证明他有个还不错的徒弟。更多是为了那个让他愿意称呼一声公子的年轻人,那个一起走过江湖的年轻人,一起颠沛流离六千里,缺门牙背剑匣的老人,才不把徐凤年当成世子殿下,而像是自己的晚辈。

    温华折剑离开江湖的时候,一定是把徐凤年只当成徐凤年,只是那个与他称兄道弟,一起狗刨江湖的狐朋狗友。

    因为有这些江湖人在江湖,徐凤年才会在倒马关将佩刀借给那个憧憬江湖的稚童,才会在北莽为青竹娘一怒杀人,才会对鸭头绿那对魔头夫妇并无恨意。

    所以这些人渐渐不在江湖的时候,徐凤年成为了武评四大宗师之一,反而对江湖无所谓了。

    徐凤年对这个世界,对这个江湖,始终心怀善意。

    就像楼外的日头,太平光景,所有人都觉得是炎炎夏日的罪魁祸首。

    可当入冬,日头不会因为夏天时分人们的憎恶,就不会到来,而是依旧让人感到暖意。

    第271章 君只见独不见

    徐凤年喝完了最后一杯酒,轻轻放下酒杯,由于是拼桌,随着那边的大酒大肉不断端上,他的菜盘碗碟都给挤压在一起,显得可怜兮兮,鸠占鹊巢莫过于此。

    好像是生怕这个碍眼的家伙垂涎美貌,还要腆着脸跟店伙计多要一壶酒,所以当徐凤年放下酒杯的时候,四名男子都投来不怎么客气的视线眼神。

    徐凤年笑了笑,就要识趣地结账离开。

    因为那个不知何事找到这里的徐北枳,其实就站在那名女子身后,他先前拒绝了徐凤年眼神示意的落座,已经站了两杯酒的功夫了,每当听到那两名读书人对徐凤年冷嘲热讽的时候,就幸灾乐祸笑得不行。

    徐凤年对这个自己亲手从北莽拐骗到北凉的年轻谋士,其实很是愧疚,徐北枳跟陈锡亮的徐陈之争,在师父李义山在世时就埋下了伏笔,对于两块璞玉的雕琢,李义山也为徐凤年锦囊相授,提出过独到见解,“徐北枳如豪阀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气度。需从细处小心雕琢,祛除负傲,方能慢慢见天香国色,渐入佳境。”“陈锡亮恰似贫家美人,虽极妍丽动人,终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贵态。需从大处给予气韵,开阔格局,才可圆转如意,媚而不妖。”

    所以这些年来,徐凤年尝试着将陈锡亮“带在身边”,先是让其主持北凉盐铁,后来更是让陈锡亮负责北凉地方军政改制,反而将徐北枳丢了出去,远离清凉山,在陵州官场慢慢攀爬,直到凉莽大战在即,不得不匆忙拿下钟洪武,徐北枳才火速晋升,如今两人走势刚好颠倒,陈锡亮远在西域流州,徐北枳身处清凉山王府,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从明面上看,徐北枳当过陵州刺史,是务实的封疆大吏,如今胜任北凉道转运使,虽是略显务虚了,却像离阳的州郡主官入京担任六部尚书,若是能够再经历一次外任地方和回调中枢,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首辅次辅了。反观陈锡亮,盐铁漕运军政三事,两败一成,官职始终高不成低不就,在流州青苍城更是至今才做到别驾,连徐北枳的陵州刺史都要低,好像被徐北枳远远抛在身后,但事实上北凉境内受益于改制的那些实权武将,如汪植黄小快焦武夷之流,对陈锡亮这个幕后人或多或少都念一份香火情,尤其是死守青苍城之战,更把陈锡亮推到一个超然的地位,北凉官场和赴凉士子,就对陈锡亮的投笔从戎极为推崇。一个暂时还未被朝廷承认的从二品转运使,一个众望所归且一步步脚踏实地的流州别驾,一个“躲在”北凉后院的刺史、以及接下来继续与赋税粮草打交道的转运使,一个亲耳听过北莽马蹄、亲眼见过北莽铁甲的流州中坚文官,两者未来成就的高下,是不会以官品高低来判断的。

    在徐凤年的内心深处,拥有全局大才的徐北枳,只是因为自己需要世袭罔替安稳过度,才被“雪藏”在陵州,否则徐北枳更应该在幽州或是流州主持大局,杨光斗或者胡魁的刺史位置,其中有一个原本应该交由徐北枳。可惜接下来马上就是第二场凉莽大战,徐凤年仍是需要徐北枳远离战场,为北凉边军赢得一个稳固的后方。这样一座没有硝烟的沙场,老百姓注定看不见,甚至连北凉官场也会忽略。自然而然,远不如身处边境第一线的陈锡亮大放异彩,璀璨夺目。

    在徐凤年起身喊来店伙计时候,徐北枳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上前几步,笑眯眯拍了拍那名女子的肩膀,等她错愕转头的时候,问道:“敢问芳名?”

    两名远道而来的外乡士子都对这个登徒子怒目相视,来自辽东的豪侠更是猛然起身,按住腰间佩剑,沉声道:“小子,我劝你把狗爪子从陆姑娘肩头拿开!”

    四人只见那个年轻人悻悻然缩回手,但是紧接着他便抬起双手,重重击掌。

    很快就有一名身披铁甲的北凉武人大踏步走入酒楼,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而这名武将,一看就不是寻常士卒,说不定猜测是个边军都尉那都小了。

    徐北枳像极了仗势凌人的纨绔子弟,那只“狗爪子”又放在了女子肩头,另外那只手指了指身后,笑道:“怎么,不服?!”

    那名满身杀气的魁梧武将站在徐北枳身后,虽然气势惊人,但是眼神无奈。他娘的,老子堂堂一个陵州实权校尉,就成了那种帮着自家公子欺男霸女的狗腿子啦?关键是这还当着北凉王的面啊!

    正在掏钱结账的徐凤年有些头疼,店伙计赶紧拿了酒水钱就跑路了。

    辽东豪侠立即松开剑柄,虽未说着向人低头的言语,但显然已经想着息事宁人了。

    徐北枳突然转头望向那个蓟州好汉,上前两步,一巴掌拍在那家伙的脑袋上,骂骂咧咧道:“听口音是蓟州那边的?蓟州是吧?老子差点就要去你们蓟州当经略使了!干你娘的蓟州……”

    如果按照徐北枳的意思,北凉铁骑还真就要跟河州蓟州“借粮”了,而且是一路推进到京畿西部。

    这口怨气,徐凤年是皮糙肉厚的大宗师,徐北枳出气不得,今天总算是逮着个凑合的机会了。

    那个蓟州大侠真是欲哭无泪,惹你的人又不是我,我刚才正忙着收拾那条油腻鸡腿,想给陆姑娘拍马屁都已经错过了,根本就没来得及朝你瞪眼啊,你凭啥冲我发火啊。

    除了那名陵州校尉,很快就有七八名披甲士卒闻风而动,如此一来,徐北枳的“仗势欺人”就愈发明显了。

    徐凤年起身绕过桌子,握住徐北枳的手,轻声说道:“走吧。”

    徐北枳用力挥开徐凤年的手,愤怒道:“走走走!你就知道退让!你什么时候把对北莽的气魄分出一丝一毫,离阳朝廷也不敢让温太乙和马忠贤去靖安道接手漕运!我徐北枳在陵州,给说成买米刺史,如今到了清凉山,成了转运使,还是个买粮官!这没有关系,但是我们北凉铁骑,有关系!”

    已经积攒了无数怨气的徐北枳终于怒极,一拳砸在徐凤年胸口,“离阳要天下少死人,我北凉答应!但是离阳要我北凉多死人,我徐北枳,第一个不答应!”

    一口一个温太乙马忠贤,再加上那个“我徐北枳”。

    不仅仅是刚刚就漕运一事调侃北凉的两名读书人,吓得噤若寒蝉。

    整座酒楼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徐凤年欲言又止。

    徐北枳突然神情如同一个心灰意冷的迟暮老人,意态阑珊,自嘲道:“我知道,你终归能够让朝廷不缺一石粮草进入北凉,你这个北凉王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徐北枳望着这个年轻藩王,“但是,我替你不值!”

    徐北枳猛然转头,对那五人近乎怒吼道:“你当北凉都是傻子,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人人都是傻子?只是为了这个叫徐凤年的王八蛋玩意儿,就那么慷慨赴战死在关外?!”

    没喝酒却像发酒疯的徐北枳环视四周,“老子要是徐凤年他这个憋屈王八蛋,早就砍死你们这帮连王八蛋都算不上的家伙了!关外以南,是我北凉!别忘了,北凉以南,就是你们中原!”

    徐凤年摇头,对开口说道:“橘子,我不憋屈。”

    徐北枳怔怔看着这个家伙,低声苦涩道:“我憋屈。”

    徐凤年笑了,从酒桌上拎起一壶还未打开的酒,搂过徐北枳肩头,“行了,请你喝酒。”

    徐凤年不由分说带着徐北枳离开,不忘转头对那个手里拿着应该找钱给徐凤年的铜钱、却打死都不敢上前的店伙计,打趣道:“少收这桌客人一壶酒钱,刚好两清了。”

    ……

    跟随在徐北枳身后充任扈从的实权校尉,正是北凉旧将王石渠之子汪植,剑门关一役后负责陵州与西蜀接壤的米仓岭道腊子口,如今是北凉十四实权校尉之一。在凤字营脱颖而出的洪书文现在就在汪植麾下任职,足可见汪植在年轻藩王心中的地位。

    有些声音,拂水房听得到,徐凤年也就听得到。

    靠山吃山,一座靠山,在北凉想要成为山头,就需要推到军头的位置上,最不济也要跟边军以及兵权沾边才行。否则任你做到李功德这样的经略使高位,在北凉也发不出足够分量的嗓门。在徐凤年接任藩王之前,李功德敢跟钟洪武横眉瞪眼?不敢的,甚至连钟洪武的部将也不敢。而北凉的山头,除了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这些名副其实的老将,其余像皇甫枰、胡魁也算,因为手里有兵权,而官品要高出半阶的凉州刺史田培芳偏偏就不行。当下的陈锡亮其实也算,因为他跟龙象军有近水楼台的优势,青苍城一战,与流州将军寇江淮也有生死之交。但是徐北枳就不行,随着他离开陵州进入王府,先前与徐北枳关系很好的汪植这拨青壮武将,就会有些心思,所以这次北凉巨头在拒北城的碰面,汪植离开腊子口北出关外,除了汪植本人想要为徐北枳鼓吹造势,何尝没有陵州将军韩崂山的暗中授意?何尝不是对徐北枳寄予厚望的整个陵州军伍体系,一次“出声”?

    徐北枳是如此,事实上几乎所有边军将领,都是人人如此身不由己。左骑军统领周康为何对于分兵一事那般坚决抗拒?当真是锦鹧鸪自己贪图权势?自然不是这么简单,周康在地方上拥有众多将种门庭的支持,周康很多时候需要考虑他们的利益关系,只要骑军副帅的周康还想在边军中更进一步,无疑就需要给背后那些人吃定心丸,只不过徐凤年过于强势,在城头上当着所有人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锦鹧鸪不得不低头而已。所以下了城头,同样被划走兵马的右骑军何仲忽就喊了周康一起喝酒,对于这些动作,徐凤年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只要锦鹧鸪不做出过激举措,也就算了,没理由剥了人家的兵权,还不许别人不牢骚几句。

    名义上的北凉边军第一人褚禄山,这次留在怀阳关都护府,从头到尾没有露面,何尝不是这个恶人连他褚禄山都想做做不得?与其徒劳无功还惹人厌恶,干脆就闭门修清净了。

    离阳先帝赵惇杀张巨鹿。

    那么有一天,万一真的打败了北莽,徐凤年会不会也要在徐北枳陈锡亮和某些大局之间做取舍?

    与此同理,徐北枳陈锡亮一样在北凉王和某些理想梦想之间做出抉择?

    也许不会,也许会。

    这个“也许”,就已经很让人不轻松不舒心了。

    啃馒头的老百姓,钟鸣鼎食的王侯,各自的痛苦和惬意有格局高低之分,但痛苦和惬意的重量,从无大小之别。

    逍遥江湖的神仙眷侣,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穷乡僻壤的白头偕老,爱情或许各有壮阔平缓之分,但相互之间的感情其实并无多寡之别。

    徐凤年和徐北枳走上一堵并不高的集市外围墙垛上,汪植很识趣地没有跟上。

    徐凤年蹲在小矮墙上,吃着刚从摊贩那边买来的烤馕,买了两只,徐北枳不领情,他就两只叠放在一起啃。

    徐北枳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腿上,怔怔出神。

    徐凤年含糊不清问道:“橘子,怎么突然发那么大火?除了我,还有谁惹到你了?”

    徐北枳缓缓道:“这个天下惹到我了,你又是唾面自干的窝囊德行,我当然不开心。”

    徐凤年吃馕吃得腮帮鼓鼓,转头谗媚笑道:“其实我也不开心,有可能是脸皮太厚,你看不出来。”

    徐北枳没有转头,“如果有朝一日,北凉打下了北莽,夺得天下,我不去中原,会回北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