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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下头想了半日,问道:“那么你呢,会不会走?”
表兄笑道:“我最不喜欢看人家喊杀,日后待我读书有成,中了进士,今上便会赐我官爵。殿下察我政绩,如果清良,殿下便可以留我在京任职。有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又有侍卫之臣不懈于内,便可以辅佐殿下成为万世明君。”
他关心的地方并不在此,只是又问了一遍:“那么你不走?”
表兄笑了,这次也简短的回答:“我不走。”
他想起了大婚当夜的罗帐中,夜色掩饰了他通红的面色,他紧张而且尴尬,期期艾艾地问道:“我有没有弄疼了你?”
那个他还没有看清楚容颜的女子半日没有答话,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带着鼓励意味的手温暖而柔软,让他想起了一个女子应当具备的一切良好的美德。那一刻,他真的信任她不会再像旁人一般,一一弃自己而去,他们应当能够相偕终老。
这些东西不是虹霓和烟花,它们曾经都切切实实的存在过,可是最后遗失的遗失,毁弃的毁弃。不论是托在金盘中供养,还是捧在掌心中呵护,最终都于事无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留住这些太过耀眼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安慰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若不是曾经不顾一切的努力过,这些鲜血和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释尊讲法,使天花乱坠遍虚空。在这漫天花雨之中,他却看见随侯珠成为灰烬,和氏璧四分五裂,七宝楼台崩塌,金瓯销融,禊贴朽化成尘。那么多的好东西,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他把它看做越窑的珍瓷,小心翼翼收藏入秘府这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无法保全。既然如此,如果不留待他亲手来打破,那么他的人生怎能够称得上十全十美的圆满?
还有,如果不将它打破。有朝一日,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又怎能够理直气壮的指责他们的失职和无情,而不给他们留下一分可资狡辩的口实,让他们羞惭无地而至哑口无言?
定权无声的大笑了起来,此刻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觉到疼痛。只剩那一缕香气环绕着他,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那阴谋的气味。
周午遣人入室为定权扎裹伤口,却没有从他嘴中问出一句关于伤因的话来,虽觉奇怪,却也只得吩咐众人缄口,万不可向外泄露一句。定权只是冷淡的待他将一切收拾完毕,方嘱咐道:“从今日起,我的熏衣香改用龙涎。”
周午不明白他一事未平,为何又生一事,遂徐徐劝解他道:“真品龙涎过于贵重,延祚宫内没有不说,便是内府也所藏不多,殿下此时提用,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如今战事方起,陛下命宫府削减开支,衣食器玩皆不可糜费无度,正是殿下为宗亲做出表率的时机。殿下若欲以龙涎熏香,不如用水沉、素馨和茉莉代之,若要龙涎定香,不如以灵麝代之。为何此刻偏要用这华而无当之物?”
定权看着自己被裹结得累累层层的手掌,冷笑道:“一点龙涎沾染,其香可数月不消退。且待得我日后记性不好时,也可以仗它给我提个醒,免得伤口好后便忘却当日之痛。”
周午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言语,也略觉今日有些作怪,在一旁默立半日,终于答了一声:“是。”
便悄悄退下。
数日之后,正当月朔,手伤梢愈的太子由一内侍持灯引领,踏入了延祚宫后顾孺人的苑门。一路无人迎候,亦无人拦阻,只有满园秋虫,唧唧足足鸣叫不止,闻人声亦不肯稍停。
定权直步入阁,阁内空无一人,他观看了半日那观音画像,又将手指无聊划过几案之属,抬手却见清洁如同玉镜台,指腹上没有沾染半粒尘埃,心下释然,忽闻身后一女子如白日见鬼一般,惊声呼道:“殿下?太子殿下?”
定权转首看她,似觉略微面善,问道:“你是何人?”
那宫人半日方回过神来,向他跪拜行礼,答道:“奴婢名叫夕香,是服侍顾娘子的人。”
定权点了点头,向那佛像前坐下,仔细搭好衣摆,问道:“你家娘子何处去了?”
夕香答道:“顾娘子正在沐浴,差奴婢前来取梳篦,奴婢这便去摧请。”
定权微微一笑道:“我便在此候她大驾,你也不必回去了,就站在此处服侍好了。”
夕香愣了半晌,忙答道:“是。”
走到他对面站立,觉得并不合礼,忙又走到他身后侍立,仍觉芒刺在背一般,只是不能安生。
定权见她一副久不见生人的模样,手脚都似无处可放,遂笑问道:“你跟随你家娘子多久了?”
夕香扭捏答道:“奴婢从在西府起,便服侍娘子。”
定权略一沉吟,道:“有五年了?”
夕香不想他仍记得这般明白,连忙笑道:“是。”
定权问道:“你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
夕香不解他为何这般发问,陪笑道:“不是,是入宫时周总管……周大人取的。”
定权微笑道:“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倒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