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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见春满以为自己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能打动柯碧舟的心,哪知道柯碧舟半闭着眼睛,在她说话时,接连转身向门外望了两次。杜见春被他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她把茶缸往板凳
上重重地一搁,呼地一下站起来,说:谢谢,我走了。柯碧舟这才把眼睛睁大,赞同地说:雨也已经停了。果然,屋檐水已经要隔好久才往下滴一颗水珠了。只是浓黑的乌云仍堆积在空中没有散去,给人一种压抑感,看样子,随时有可能又下起大雨来。
杜见春活到二十二岁,从来没碰到过柯碧舟这样个性的青年人。她几大步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重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蓬乱过长的头发,黑瘦的脸盘,悒郁的眼神,打满补丁的衣服,光着一双脚板。针对他的自甘落后、消极悲观情绪,她真想愤愤地训斥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他的举止神态实在有些异样,又有些令人怜悯,她冲到喉咙口的话变成了这么一句:你有雨衣吗?借我……这一回柯碧舟不但脸涨得通红,还显得很狼狈,有些局
促不安,他极不情愿地回答:雨衣和伞我都没有。我很穷,对不起。杜见春只觉得自己的心抽搐了一下,她一眼也没看他,急促地说:那好,我跑快点赶吧!话语比急急站起身来时柔和多了。说完,杜见春冲出了暗流大队湖边生产队的集体户,顺着出寨子的泥泞山路,甩打着双手疾跑而去。一路上,她的脚跟溅起无数的泥花水沫。只一忽儿工夫,她的身影就被那几蓬钓鱼竹遮住了。在柯碧舟的视野里,只看见几座耸立的山峰和一条稀脏的泥路。他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颓丧地望着远处,遗憾地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太冷漠了。她是哪个大队的知青?我甚至也忘记问了,唉!
第二章
这一天,擦黑以后又接着下雨。时断时续的雨整整下了一夜,柯碧舟失眠了。杜见春的形象那么鲜明生动地浮现在他眼前,尤其是她那双看起人来异常专注的亮眼睛,更像两团小小的火焰似的烧灼着他的心。奇怪的是,在柯碧舟的心目中一向是晦暗阴冷的集体户,自从杜见春进来以后,竟变得光亮明晰了。躺在床上,柯碧舟耳畔一直响着她那悦耳清亮的嗓门儿,她穿着天蓝色的府绸衬衣、草绿色裙子的倩影,如此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中。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无拘无束、惊人直率的女知青。但是,随着劳动生活一天一天地过去,柯碧舟渐渐把她忘记了。他太忙了,从一九六九年早春离开上海到这儿来插队落户,快一年半了,他学会的农活不多。出工劳动,干得最多的是挑粪、挑灰,其次便是薅秧、薅包谷。湖边生产队劳力本来就不缺,真要在春耕大忙时节,非得抢节气了,队长才允许他驾起牛耙田,犁田也不允许,队长怕这些大城市来的学生娃崽把田犁坏了。柯碧舟得不到家庭的接济,从离
开上海的那一天起,他没向妈妈开口要过一分钱。他依靠劳动养活自己。山寨的工值低,他必须尽可能多地参加集体生产,尽可能地攒工分。除了正常的出工,他力争多出早工,采茶叶,拔秧子,喷农药。到了分配谷子、包谷、黄豆和山寨上其他集体果实时,他总是帮着会计扛秤,撮谷子,为此可以多得三个工分。
有多少天,他总是从太阳出山干到月亮落坡,一倒在床上,连帐子也顾不得放下,就睡着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那自小爱不释手的长篇小说他都没时间翻,更没时间想到邂逅相遇的杜见春了。
红色、紫色、白色的喇叭花开过又谢了,金黄色的田坝被割剩了一簇簇的谷桩桩,田埂上堆起一垛又一垛干谷草,油绿阔长的包谷叶子枯焦了,一只只包谷被掰回寨上,包谷秆也被砍落挑回,扔进了各家各户分散圈养的牛栏、猪圈里。
收获的秋天快忙过了。尽管接下来的那些日子,还有数不清的农活等待着去做,冬田冬土,栽种小季小季——系指晚秋栽下、来年春天收获的农作物,如油菜籽、麦子、荞子、胡豆等。,麦土、洋芋土要犁,油菜籽的灰粪要挑,但是,对山区的社员们来说,收过了大季,总可以喘过一口气来。
一九七○年的秋天,绵绵的细雨连着下了足有二十天,可腻人啦!要不是湖边看守小船的幺公邵大山会观云测天,预先给暗流大队各个生产队建议,连出早工、连加晚工,把谷子挞进仓,把包谷搬回集体竹楼,把结得圆鼓鼓的黄豆拔回草棚堆起,这一季庄稼硬是要受损失。
连着下过二十多天细雨以后,天陡然晴了。江南的俗话说,十月无云赢小春。到了贵州山区,这句话变成了十月有个小阳春。确实,古历的十月间,天气一放晴,秋风暖融融的,叫人感到天清气爽,格外清新。七天一个轮转,又逢场期了。这天一大早,远近闻名的小偷肖永川招呼柯碧舟道:喂,赶场去吗?在上海知青中间,他们互相讲话仍用习惯的上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