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鼎食第27部分阅读
钟鸣鼎食 作者:yuwangwen
和方丈谈经论法,对弈烹茶,倒也清闲自在。
普济寺建在半山之中,如今正值秋季,满山遍野一片融融秋意,倒是别有一番妍丽之姿,历琮之住的地方,比邻后山主持方丈的禅院,旁边不远处隔着一堵围墙是寺里的知客院,平常供贵族女眷们礼佛住宿的所在。
但是凡历琮之住进来的时候,便不接待外客留宿寺中,更不会有人跑到后山来,所以倒分外清静,比之自己的别院,历琮之倒更愿意住在普济寺里面。
这一日午饭后,出了禅院,沿着山溪散步,忽听不远处客居院子那边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在空寂的寺院里甚是清晰,历琮之不禁讶异,侧耳仔细听了一阵,是山居吟的曲子,只是弹琴的人显然琴艺不佳,弹得有些磕磕碰碰,时断时续的,却弹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渐渐有些熟练起来。
历琮之顺着小路走到了客居的围墙下面时,琴声已歇,忽听一个清丽的声音道: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妈妈,我这次弹的可对了”
不知为什么,历琮之总觉得这个声音有几分耳熟,接着几声轻笑传了出来。仿佛小丫头的声音道:
“姑娘琴弹得寻常,诗吟的不错,张妈妈,我说可有道理”
一个有温和慈祥的声音,含着笑意道:
“最后一遍姑娘弹的好,一个音都没错,再练习几遍就会更好了”
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仿佛有几分洋洋得意:
“等回了京城,我弹给老太太听,保管说好”
接着听得扑哧一声轻笑,一个稳重些的女子道:
“即便姑娘弹得不好,听在老太太耳朵里也是好的,心眼早就偏了,哪里还能认真分辨好坏呢”
一阵笑声过后,那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叹口气道:
“如今我倒是有些呆烦了,要不,过了年,咱们仍旧回京去吧,可是我又放心不下爹爹,巧月,你说那个镇南王会不会还刁难爹爹,到时候若再来一个水土不服,爹爹的命说不得就丢在这云州城了“
历琮之听到此不禁一愣,怎么还提到了自己身上,水土不服,她爹爹难道是谢宜岳,那她是谁,谢宜岳的女儿。
念头转到此,历琮之忽的记起了被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情,那谢宜岳上任云州知府伊始,便让京城暗卫调查过他的事情,何曾来的什么儿子,膝下只有已故嫡妻留下的一女,名唤谢桥。
现在回忆起那日在保和堂的情景,那分明就是个易钗而扮的女儿家,自己不过是被他一时机变的言谈所惑,竟然疏忽了这些,怪不得自己那次一说让谢乔进王府当伴读,谢宜岳那个仿佛天塌了一样的惊愕表情。
眼前忽然划过那双澄澈的眸子,不禁失笑,不对,历琮之脸色顿时一沉,刚才听她的话,竟仿佛知道她爹的那场病和自己有些干系,这件事乃是自己私下授意暗卫所为,她怎么会知道的。
历琮之脸上有些阴晴不定,忽听里面仿佛是那个被称为巧月的丫头说:
“这都是姑娘没凭据的瞎猜罢了,怎见得老爷的病就是镇南王所为呢,老爷若有个闪失,于他又没有丝毫的益处”
只听那个谢桥哼了一声道:
“那就不知道了,我觉的就是他授意的,也许是为了给爹爹一个下马威,让爹爹不敢轻举妄动,也许就是为了警告爹爹,这云州城是他的天下,即便爹爹是皇上派来的知府,也要听他的话,不然就性命不保,总之他们那样的人,心里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又有谁能猜的准呢”
另一个小丫头的声音道:
“可不得了,若是按姑娘说的这样,等公主嫁过来,岂不惨了”
谢桥叹了口气道:
“本来皇家的公主从来就是政治上的牺牲品,表面上风光罢了,某些方面,还不如贫寒人家的女儿自在呢”
那个稳重些的丫头道:
“姑娘生在公府侯门,哪里知道贫寒之家女儿的苦,为了一家能吃饱饭,卖了亲生的女儿的人家也常见,若是卖到像咱们这样的府里还算造化,若是卖的那些腌趱的地方,连清白都保不住的,那里去寻自在去”
一阵静默之后,那个慈祥的声音道:
“总之姑娘的命是好的,既不是皇家公主要下嫁藩王,也不是穷人家的女儿,还定了姑爷那样好性子的亲事,后半生的日子是不用愁了的”
那谢桥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了,呐呐的道:
“妈妈就喜欢胡说,巧兰把琴收回屋里去吧,明儿再练,把带来的那套琉璃茶具那出来,巧月,你拿着那个鬼脸青的陶罐子,跟我去取后山的山泉回来,我们松间烹茶岂不好”
忽听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历琮之左右看了看,飞快的躲到那边角落里一丛一人高的花树后面,悄悄拨开眼前的枝叶探头望去,就见不大会儿功夫,只听吱呀一声,从那边围墙的小门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少女。
前面的显然是个丫头,生的有些姿色,约十五六岁大的年纪,看上去温柔可亲,后面跟着一个十二三的女孩,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衣裳,在一片深绿的松涛中,甚为醒目,腰上系着松花色丝绦,下摆垂坠着环佩,随着她走动,带来一阵清脆的叮咚声,甚为悦耳。
头上一半乌发挽了个精巧的簪花髻,余下披垂下来,别了一朵成色极好的蜜蜡芍药花,越发显得肤色莹白,五官雅秀,虽就是那日见过的孩子,却仿佛有了天地之别,真所谓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花开二月初,虽仍有几分青涩,但已经可以想见将来必是不折不扣的美人,更何况她的敏慧,是自己亲自曾领教过的。
两人沿着山溪向自己院子那边走了百步之远,从那边山壁上涌出的泉水里接了一罐子提着,仍沿原路回去了,等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历琮之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走到自己院子前,抬头看到院子前流经的山溪,不禁想起来旧年间的事情,怪道自己一直觉得她面善,原来竟是那年京城普济寺后山巧遇的小丫头。
现在想来,早在那年,自己仿佛就被她糊弄过一次了,怪不得那日别院看了蹴鞠后,她就不露面了,想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连带猜到了后面的事情,心里有些害怕了,虽聪明,倒也是个胆小的丫头。
历琮之突然觉得即便她轻易就猜到了自己布下的机关,自己却丝毫不像把她怎样,历琮之向那边望了望,眼中不禁露出一丝兴味,自己和这丫头算起来真有些缘分。
再说谢桥,怎么住到寺庙里头来了呢,这就要说那个木头了,不知道钻了什么牛角尖,隔三差五的就来府衙寻她,屡次碰壁,竟然毫不气馁,中间倒是销声匿迹了两个月,听说跟着镇南王去宾州了。
谢桥好容易松了口气,那里想到,一入秋,他就又回来了,仍旧三天两头的来找自己,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犟劲儿,谢桥无法,只得和父亲商量了,躲到了半山里的普济寺来住着,这一住,倒是不想下山了。
这里比京城的普济寺还更清幽,况且山里不冷不热的,有清甜的山泉和美丽的秋景,还有好吃的斋饭,竟让谢桥流连忘返起来。倒是怎么也没想到躲了穆通,却碰上了镇南王。
第二日历琮之和方丈大师下棋的时候,不经意的问道:
“那边院子里可是住了谢知府的千金”
方丈大师道:
“正是,因那位女施主与我佛有些缘法,故此老衲留她住在那边的客居里。”
历琮之挑挑眉,似笑非笑的道:
“与佛有缘,方丈大师不是想收一个女弟子吧”
方丈大师念了句佛号道:
“非也,非也,我观她仿佛有些离魂之症,邪祟容易近身,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能定神安魄,于她大有些益处”
历琮之落下一子道:
“离魂之症,这倒奇了,她一个小姑娘何来此症,难道还有人在她身上用那阴毒的巫蛊之术不成”
方丈大师摇摇头道:
“这老衲也并不知晓,不过她倒是每日抄写一篇经文送到前面来,颇有佛心”
其实方丈大师真把谢桥看的太过高尚了,每日抄写一篇佛经,完全是谢桥百无聊赖用来练字用的。顺便讨好方丈,好白吃人家的斋饭罢了。
99赐封郡主玉兰代嫁
自此,每日午后,历琮之习惯了出外散步,总是会在客居墙外略略停留片刻,有的时候悄无声息,大多时候,那小丫头是不惯午歇的,或练习一下不怎么高明的琴技,或和丫头们说话玩笑,清脆甜糯的声音,娓娓道来,一些平日的琐事,或是女孩家无关紧要的小心事,听在历琮之耳里,反而觉得异常新奇有趣。
小丫头虽然聪明,却不够谨慎,虽说山寺之中,却不知道隔墙有耳。
直到天将入冬的时节,小丫头才下山去了,客居也清净下来。历琮之却首一次觉得这样清净的日子,有几分孤清和寂寞的味道。
又住了几日,直到山下传来消息,历琮之才匆匆回了王府。
一进书房,谋臣左孝臣就道:
“京城传来消息说和惠公主病重,估计过不了今年冬了”
历琮之皱皱眉道:
“当今皇上现有几位公主”
左孝臣道:
“公主倒是不少,只成年的却只有两位,一位就是和惠公主,另一位是皇后嫡出的明月公主,其余年纪幼小,还未到可以成亲的年纪”
历琮之盯着他道:
“明月公主?”
左孝臣点点头:
“这位明月公主甚得皇上欢心,又是皇后娘娘嫡出,太子胞妹,身后有皇后一族的外戚护佑,恐不会下嫁云州,依微臣看来,皇上必会遴选京中世族大臣家中适龄之女收为义女,代替公主嫁入云州”
“世族大臣之家的小姐?”
历琮之不由得就想到了谢桥身上,若她是公主的话,自己是该喜该忧,这个念头一起,竟如燎原之火一般,瞬间充溢了心间,略略沉吟道:
“依孝臣之见,皇上会选中哪家的小姐”
左孝臣略略沉吟道:
“京城世族之家,除去宗室和手握兵权的武将,微臣估计大约会落在翰林府,伯爵府,慕容府,尚书府,以及几个候府这几家头上,其余大臣,皇上该不予考虑,其中目前有适龄未嫁小姐的,倒也不是很多”
历琮之眸光微闪,漫不经心的道:
“伯爵府,岂不是谢宜岳的家族吗,他家现有几位小姐,你可清楚”
左孝臣有些狐疑的望了镇南王一眼才道:
“据微臣知道,伯爵府原有四位小姐,长房庶出长女的大姑娘已然出阁,许的是长公主府的庶子,二姑娘也是长房庶出,过了年正好十五,四姑娘也是二房庶女,过了年才十二,年龄小些,还有一位三姑娘,就是咱们云州谢知府的嫡女名唤谢桥,听说不仅性情稳重,模样体面,琴棋书画也都极好,在京中有些名声,祖母甚爱,现如今就在咱们云州城里”
“琴棋书画都极好”
听到这几个字,历琮之想起那断断续续磕磕绊绊的琴音,不禁摇头失笑,可见传言不可信,心情忽然明快起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几□前紫檀雕云蝠开光卷足的大书案道:
“按你这样说,这位三姑娘极有可能了,之所以非要下嫁公主,就是因皇上对本王放心不下,想安插个人进来监视我,最好诞下嫡子,将来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最终以达遥控制衡南境的目的,如此重要的位置,必要有家族牵制的女子才妥当,想来那些不受宠的庶女是不够格的了”
左孝臣忙道:
“王爷睿智,确实如此,只是这位三姑娘却也不会被选中,因太后做媒,已于去年定给了宗室子弟,便是那安平王府的二公子秦思明”
“哦
不知怎的,历琮之忽觉得隐隐有几分失望和遗憾,从心底一掠而过,忽记起山寺中听到的话,自己竟忘了她是定了亲事的,遂挥挥手道:
“依你猜测,皇上会选谁家的小姐嫁来云州”
左孝臣沉吟半响道:
“微臣猜,翰林府最有可能雀屏中选,何学士不仅身居要职,还是太子太傅,其子何云清官至工部侍郎,其孙何子谦目前在户部任职,可谓满门簪缨,无论如何都是最妥帖的家族,且他家两位小姐,庶出的二小姐现为太子良娣,只剩一位嫡女待字闺中,身份够,且年龄适合,虽说何家乃寒族起家,但与伯爵府尚书府都连了姻亲,与京里的几个世族之间,早就同气连枝,难分彼此了,何翰林又是谢知府的岳父,那位何小姐要称呼谢知府一声姑父,选她来云州,说起来倒正合适”
历琮之撑着额头,挥挥手道:
“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左孝臣躬身退了出去,走到廊下,不禁停住脚步,想了想刚才王爷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说道那位谢府三姑娘的时候,仿佛带着一丝明快愉悦的笑意,难道王爷识的那位三姑娘,遂又摇头失笑,这怎么可能。
左孝臣的话一语成箴,刚进了腊月和惠公主就撑不住病逝了,几乎同时,皇上选了翰林府嫡女何玉兰,封为安南郡主,代替公主下嫁云州。婚期提前定在过年四月,大约是怕再有什么变数。
即便云州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因谢宜岳通常不会和女儿说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故此,身处内宅中的谢桥,还是从秦思明的信里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秦思明以谢宝树的名义,每半月就会寄一封信来,一如既往,说着自己平常的琐事,末了总会引用一两句诗词,表达他写信时的心情或是心底的思念,并不露骨,却每每使得谢桥的心控制不住砰然而动。久了,谢桥发现自己竟开始心心念念盼着他的信,有时候路上耽搁,晚了一两日,便觉寝食难安。
谢桥仿佛渐渐看到了曙光和希望,对未来的婚姻生活,也并不似以前那样消极等待,有时候想,也许秦思明会是不一样的那一个。
接到秦思明书信时,正是正月初八,秦思明半月前的信里说,和惠公主病逝,谢桥还担心了这大半个月,害怕皇上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会让如玉下嫁镇南王,不说镇南王这个人如何,如玉和谢宝树已然两情相悦,若远嫁云州,岂不是大大的人间悲剧。
还好最终皇上舍不得如玉,可玉兰表姐却成了这桩政治婚姻的牺牲品,以玉兰表姐的天真无心机,如何斗的过腹黑阴险的镇南王,说不得被嚼的渣滓都不剩了,担心归担心,圣旨既颁下,便无可转圜,毕竟君无戏言。
长长叹了口气,谢桥抬手推开侧面的窗子,虽是大正月里,云州这里却下起了沥沥细雨,令人有恍如置身暮春之感,雨滴落在碧瓦上,沿着回廊外的檐角滴落下来,打在院子里的玉兰花树上,泛起一片晶莹的水光。
被雨水洗过的玉兰花,显得越发清新秀丽,别具风情。巧月捧了热茶进来,放在长榻上的小几上,伸手把窗子掩上道:
“虽说这云州暖和,毕竟是大正月里头,姑娘还是当心些吧,着了寒勾起旧疾可怎么好”
说着伸手收拾几上的信纸,一一折好,收到一边的乌木匣子里锁上,放起来。谢桥吃了几口茶道:
“巧月,玉兰表姐要嫁来云州了,你可听说了”
巧月点点头道:
“刚头才听见林伯他们说,要说这真是各人的命,想来舅太太的病更难好了”
巧兰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拿着花样子伸到谢桥眼前道:
“鞋帮上绣这个福寿三朵的花样可好,想来老太太也喜欢”
谢桥就着她的手,端详端详,点点头道:
“花样什么的倒好,只底子要软,老太太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舒服头等要紧,人上了年纪,脚便最受不得委屈的”
巧兰哧一声笑道:
“老太太可是真没白疼姑娘,隔得这样远,事事还想的如此周全,可见姑娘的孝心了”
索性也不出去了,搬了个杌凳坐在谢桥下首,边做手里的活计,便接着刚才巧月的话道:
“我倒觉得表姑娘这样也好,镇南王咱们在郊外别院是瞧见过的,虽说是个鳏夫,可真不差,身份也尊贵,认真说起来,不是和惠公主去了,表姑娘还攀不上这样的亲事呢,若是将来夫妻和睦,不也是门天上掉下来的好亲事吗”
巧月拍拍她的头道:
“你如今越发傻气,这千里之遥的地方,便是镇南王再好,也难说是什么好亲事。老爷仍在云州任职,多少还有个照应,将来老爷调回京,表姑娘身边可是连个能商量主意的人都没了,若是有什么事,可找谁说去”
谢桥听了,心里不以为然,那个镇南王什么人,哪里容的他人指手画脚的,不然爹爹这个云州知府,何至于当的这样谨小慎微的。忽想起秦思明信里说,皇上点了他和子谦表哥送嫁云州,云州风气开放,没京城那些礼教规矩,到时候相聚见面,想来也不难,不知道如今他是不是变了模样。
想起去年十里亭外的少年,如夜空星子一般明亮的眸子望着自己,从怀中捧出冒着热气的炒栗子,当时谢桥竟恍惚有种错觉,仿佛他手里捧着的不是栗子,而是他的心。
那时的情景,如今想来依然历历在目分外清晰,想到此,不禁垂首一笑道:
“巧月,把纸笔拿过来,我要给大哥哥回信”
巧兰听了,扑哧一声笑道:
“姑娘哪里是给大爷回信,估计这信啊!最终会自己长了翅膀,飞到安平王府二爷的手里也未可知”
谢桥脸一红,白了她一眼,巧月抿嘴一笑,点了点巧兰的额头:
“就你明白,快去厨房瞧瞧姑娘吩咐做的工鱼羹可好了,若是好了,赶紧遣人给老爷送过去,火候长了便不鲜了”
巧兰嘟嘟嘴道:
“自从姐姐跟了姑娘,我就成了使唤的小丫头了”
谢桥巧月倒是都笑了,张妈妈在外间屋笑道:
“哪里有你这样巧嘴的小丫头,这样成日里话唠一样,将来要寻一个哑巴的小子配了才正恰好,不然两个爱说话的,岂不把房顶都吵没了”
谢桥巧月听了张妈妈这话,更是咯咯笑个不停,巧兰脸一阵大红,恼道:
“你们合着伙的欺负我”
一把掀开帘子到了外屋,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油纸伞,转身飞快的跑了,剩下屋里的婆子丫头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100纵是咫尺也难相见
四月的云州繁花似锦,虽说第一次来这里,秦思明却并未感到陌生,谢桥的回信不多,大约自己给她写三四封,才会回一封信,还是给宝树的,且字里行间多是说云州的风土人情,间或问候老太太的安康和谢府长辈,虽说一句也没提他,秦思明却能真切的感觉到她心底微妙的变化,从字里行间透出来。
这种变化仿佛三月的春水,缓缓流经自己心里,竟是那样的通体舒畅。桥妹妹信里说云州四季如春,鲜花常开,说云州的山青,说云州的水秀,勾勒出一幅美丽的画卷恍如仙境,实际上除了书信,确实还有她随手的涂鸦画作,画中青山绿水,明秀难言,如今还有一幅悬挂在自己寝室里,每日必要看上几次才干休的。
到了这云州城外,秦思明才知道,桥妹妹的画上并无一丝想象杜撰,而是真实的记录,抬头间的山水竟是和画中毫无二致。车队停下,掌礼官到了马前回报:
“前面镇南王已率云州各官员在城外迎接郡主驾临”
秦思明侧头望了子谦一眼,子谦翻身下马,对身后鸾凤八宝车里低声道:
“回郡主,镇南王出城迎接”
车里沉默好半响,才听到一声回应:
“知道了”
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紧张,使得尾音带着明显的颤动,何子谦不禁暗暗叹息。
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和藩的亲事会落到自己妹妹身上,两个妹妹相较,同胞的玉兰因母亲从小宠爱,没经过什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养就了一幅天真无城府的性子,若是嫁在京里还好说,有翰林府这样的娘家护着,便有龌龊,婆家自是会留些体面。
可是镇南王何许人,手握兵权杀伐果断的藩王,权倾南境,与另外两位藩王,私下互通消息,互相扶助,对朝廷政令阴奉阳违,冷厉而城府极深,玉兰又岂是他的对手。
再说镇南王与朝廷素有隔阂,下嫁公主本就是万岁爷执意为之,为了是牵制住历琮之,安抚南境各州县,可玉兰的心机,能自保已是不易,何谈其他。
母亲因妹妹的事情呕血病倒,瞧着更是比旧日的症候又重了不少,父亲祖父也无计可施,翰林府自从接到婚旨后,便阖府上下落入一片愁云惨雾的境地,唯有出了正月,太子良娣有孕的喜讯传来,才略略有几分起色,只是母亲却仍不好,唯有玉兰倒是没有丝毫难过,平静安然的和宫里的嬷嬷学习一些必要的礼节,不知道是真的无所谓,还是认命了。
何子谦侧头扫了秦思明一眼,他的心情显然是雀跃的,脸上的笑意已经把他心底的思念,毫不隐晦的张扬了出来。
其实何子谦也有些暗暗庆幸,若不是桥妹妹早就定了亲事,这次和藩,说不得就会落到她身上也未可知,毕竟伯爵府嫡女,从哪方面讲,都要比翰林府嫡女更贵重些,况且,谢府经营数代,树大根深,也牵制更多。
子谦知道自己的心也是偏的,和亲妹妹相比,子谦更希望桥妹妹能一生顺遂平安,毕竟从小她已经经历过了生死离散,就该自在随心的活着,而玉兰,只要镇南王不反,保得平安也并不太难。
更何况,虽是藩王,历琮之文成武就,清雅绝伦,算的世间罕有男子,若妹妹守着平常心,纵不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可期。
车里的何玉兰有些紧张,但心里又涌上些许不知名的雀跃,和对外来的丝丝屡屡的希望,母亲的绝望和父亲的不舍,说实话她都不是很理解,圣旨来时,她甚至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自从落选归家,她已经是家中一个尴尬的存在了,玉梅的婚礼虽然比不上太子妃隆重,可是也昭然了她以后的贵重身份,已经不是以前时刻依着自己,谨言慎行的妹妹了,尊贵的身份,即便母亲,也要跪拜行礼,君臣有别,这便是命。
桥妹妹的亲事更不用提,虽未嫁入皇家,可是比起玉梅,说不得更可心些,即便她们以前一直看不上的钱月娇,都嫁入了宗室,虽是侧妃,也算尘埃落定。曾一起说笑玩乐的姐妹,均风流云散各有安处,只有自己仍旧耽搁闺中,偷偷听见小丫头们私下议论,母亲托人去说谢府的亲事,也被推脱了回来,竟是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每每思及此,夜难安枕。
皇上突然赐婚代嫁的旨意一下来,玉兰却忽然有一种云开月明之感,她想远远离开何府。离开京城,离开总是唠叨她没用的母亲,离开丫头婆子们私底下有意无意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解脱了这一切,玉兰忽觉分外轻松。
镇南王什么人,她其实并不在乎,从今后可以远远躲开京城的人事,倒也算顺了她的心,故此,除了有些忐忑外,大多数是安之若素。心里打定主意,婚后平日以礼相待,想来对方也不至于会怠慢自己的,总比在家时更自在些。
马车停了下来,透过车前面垂坠的金丝红纱,可见前面的仪仗王驾,当头一名蟒袍玉带的男子迎着光走来,日光带着些许轻尘,飘飘落在他的身后,竟让玉兰恍如有种迷离的梦境之感,隔了些许距离,玉兰也能看清他俊美无双的轮廓。
即便有一个人人称赞的兄长,玉兰也不得不说,比起这位镇南王,自己的哥哥竟然稍逊了一筹,玉兰忽觉心跳了起来,面色染上红霞,这样的男子,竟然就是自己的夫婿,想到此,玉兰竟撑不住内心的羞涩和喜悦,未免旁人看出端倪,微微垂首。
便听外面略低沉但清朗的声音道:
“臣历琮之见过安南郡主”
旁边的翠翘轻轻推了她一把,玉兰才抬起头道:
“王爷如此多礼,臣妾何以克当”
历琮之只是微微躬身,说了些场面话,听到这位郡主并不托大,倒是暗自点头,虽是皇帝义女赐封郡主,可是他们也都清楚,论身份,自己还要贵重些,不过这面上的礼仪,都要过得去才好,识相的女子还算聪明,若是位真公主嫁过来,自持身份傲慢无礼,却也麻烦。且听得声音仍有几分稚嫩,想来无甚心机,便浅浅一笑说了句请郡主入城,便向侧面而立。
他一动,后面的文武官员唰一声分成两列,闪出中间的官道来,大红的毡毯,从城外一直延伸到城里,仿佛没有尽头,张扬出一片祥和的喜气。
郡主身边自有掌礼的嬷嬷,抬手示意,车子缓缓进了城门,两边有严阵以待的兵甲,把道路两侧夹道欢呼的百姓隔离开来,可是热情的云州百姓,仍旧把手里的鲜花纷纷仍到前面来,落到大红的毡毯上,仿佛一条鲜花铺就的路,玉兰抬头望了望前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缓缓前行的男子,心里忽然安定了下来。
翠翘有几分好奇的道:
“郡主,你看这云州果然风俗不同,除了男子,年轻女子也都上街来瞧热闹,看打扮,不像贫寒人家的女儿”
翠翘是祖父身边的大丫头,赐婚旨意一下,就给了自己使唤,为的是远嫁云州,身边也好有个得用之人,这翠翘生的模样好,性子稳重,心眼也多,每每做事说话总是滴水不漏,倒是连那些宫里的嬷嬷都要给些体面。
除了翠翘,皇上另外赐了十六名宫女陪嫁,个个容貌艳丽身段窈窕,做什么用的,即使玉兰不解世事也清楚,原先倒也不怎么在意,可现在想起来,竟有些淡淡的堵心。
忽听翠翘又道:
“桥姑娘都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也不知道如今可好”
玉兰手指轻轻摩挲着礼服袖上繁琐华丽的绣边,低声道:
“桥妹妹的性情,到那里能不自在,听兄长说,她来了几月,姑丈的病便大好了,也怪不得那边老太太说她是个有福的,纵是多大的麻烦,到了她那里也自然就否极泰来了,她若不急着回京,正好与我有个伴,也省的我平日里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翠翘哧一声笑道:
“大礼后,郡主自有王爷陪伴,怎会寂寞”
玉兰听了,脸一阵大红,眸光丝丝眸光荧荧烁烁,竟说不出的动人。
正说着,前面回说到了郡主府,翠翘忙和几个丫头给她整理仪容,头冠,礼服,一切俱妥当了,才和两个嬷嬷扶着玉兰下了车。
镇南王躬身相迎,礼数周到,因未行大礼,何玉兰仍是红纱遮面,五官容貌虽隐在鞘纱之后,但也可以瞧出大致端倪,历琮之微微抬头,只扫了一眼,便低头恭迎她进府。
玉兰心里不禁有些微失望,盛装的容颜她自己对镜看过多次,比之寻常的样子要端丽甚多,可是看镇南王竟然没有丝毫惊艳之色,忽然想起来,既然贵为镇南王,想必府中美女众多,不乏国色天香之流,自己姿色在他眼里也算平常吧,思及此,不禁黯然垂眸。
郡主府早已安排妥当,事事不用费心。距离皇上定的吉日尚有三天,因此一概送亲的使节官员均在管驿中落脚,待行过婚礼后才可回京。
郡主下嫁不过是一桩政治上的婚姻罢了,历琮之自是不会过多关注郡主的容貌如何,反正无论怎样,她都是皇上钦赐给自己的王妃,美丽的女人他从来不缺。
镇南王对送亲的使臣们颇为礼遇,在王府花园设宴款待。初见秦思明的时候,历琮之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谢桥,不得不说,两人极般配,若站在一起,恍如一对金童玉女,且虽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稳重得体,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才俊,比之自己当年也毫不逊色,念头至此,倒不禁低笑,自己与这么个少年比什么,真真可笑。
秦思明此时却失去了平日的敏锐,对镇南王若有若无投射过来的打量目光,毫无所知,只心里暗暗焦急,眼瞅着都到了云州,怎生寻个机会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说说话才是。
何子谦如今早已释然,却对秦思明的心思知之甚详,见他焦躁的模样,凑过去调侃道:
“这边散了,我便去姑丈府里探望桥妹妹去,你可有什么话,我可以暂做青鸟代为传达。”
秦思明叹口气道:
“你不是我,可那里知道我的心”
子谦倒是笑了,目光灼灼的盯了他半响道:
“你呀已经占尽了便宜,却还做这般情状作甚”
听他这话,秦思明倒是轻声笑了起来,侧首望了望身边开的正好的一丛山茶,一朵朵深浅不一的红色,竟仿佛那年郊外,桥妹妹脸上的红霞一般,晕染醉人。令人忍不住想掬在手中,藏于心间。从此日日瞧夜夜看,总也不会厌烦的
101探玉兰谢桥进王府
谢桥见到秦思明的时候,已是郡主大婚后,秦思明要回京的前一日了。在云州城南的漫思茶楼,谢桥沿着木质雕花楼梯,一进到二楼靠窗的雅间里,就看到临窗而立,殷殷望着自己的秦思明。
玄色镶银线云纹的锦袍,腰间佩剑,垂下大红的剑穗子已经半旧,有几分眼熟,和他的玄色衣裳倒是极搭配,俊眉厉目,鬓若刀裁,大概一路送亲而来,难免风吹日晒辛苦,比去年时略黑了些,却更显出一份独属于男子汉的器宇轩昂来。
明亮如星子的眸子,近乎贪婪的落在自己身上,打量片刻,忽而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竟是冒出些许傻气。
后面的巧兰撑不住,扑哧笑了起来,巧月瞪了她一眼,巧兰吐吐舌头,谢桥微微一福:
“慎远哥哥,这一向可好”
久别重逢,秦思明显然忘了礼数,没答她的话,几步上前就来拉谢桥的手,却被谢桥一侧身躲了开去,坐在靠窗酸枝嵌云石的椅子上,望着他抿着嘴笑。
巧月在外间接了小伙计送来的茶,亲自捧上来,放在中间的小几上,和巧兰悄悄退出里间,在落地罩外面的纱帐后头候着。
秦思明也知道自己一时忘情,大约冒失了,便笑笑坐下来,细细打量对面的谢桥,真是长大了不少,身形抽长,已现窈窕之姿,出了母孝,便没穿往年的那些素净衣裳,着了一件海棠红的袄裙,整个人犹如一株盛开的海棠花一般灼艳。
头上一半头发挽起,用一支羊脂白玉的镂雕双线鱼簪,别住青丝,鬓边戴了一朵开的正好的浅粉色茶花,更映的她五官秀美,肌肤莹白,手里执着一把纱质美人扑蝶的团扇,遮住红润的小嘴,望着自己的一双妙目中,含着一份羞涩两份嗔意,仿似有淡淡珠辉缓缓流转,瞧的秦思明一时有些呆傻。
谢桥把手里的团扇放在小几上,端起茶慢慢吃了一口,扫了秦思明一眼道:
“慎远哥哥明日就要走了,我让林伯备下了些云州的土仪特产,回头差人送到管驿中,慎远哥哥带回去送人也是好的“
秦思明略略收住心猿意马,目光还是不舍的移开片刻,盯着她小声道:
“多亏妹妹打点的如此周到,我这里记下妹妹这一番心意,这些时日我也搜罗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都一一好生收着呢,等妹妹赏玩,只不知妹妹何时回京去,我心里心里”
说到这里,俊脸涨的通红,竟是说不出下面的话来,谢桥瞟了他一眼,浅浅一笑:
“爹爹也说让我回京去,老太太那里已然来了几封家书催了,只如今快入夏了,贸然赶路怕沾染了暑气,说入了秋若无大事便可动身”
秦思明脸上一喜道:
“不若索性跟着我和子谦一起回去倒更便宜”
谢桥歪头看了看他,站起来道:
“那里就如此急了,说不得也要等一阵才是道理,你们是送亲的皇差,我跟着像什么话,若是让人知道了,便更不妥当了”
说着目光略略扫过他腰下的剑穗子,抿抿嘴道:
“我这便回去了,慎远哥哥一路珍重”
说着微微蹲身一福,秦思明那里想到她这就走,心里一急,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伸手就去拉她的手,谢桥没防备,却正被他拉个正着,秦思明只觉触手滑腻,柔弱无骨,低头看去,捏着一方罗帕的青葱玉指,如兰花瓣一样精致漂亮,不觉心里旖念忽生,握着竟不愿撒开手去。
他这个惫懒的模样,谢桥的脸顿时一阵大红,急忙使力一抽,从他掌中抽出手来,绯红着双颊,狠狠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遗下一方罗帕在秦思明手里,也顾不得再要回来。
好半天,直到环佩叮当声远去,秦思明才回过神低低笑了起来,控制不住脑子里想入非非。坐了好半天才下楼去。
刚一出茶楼,便见檐下候着的巧月,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木头匣子,看到他出来,忙上前行礼道:
“姑娘另外备下了几份礼物,晚间便让林伯亲自送过去,每份礼物上面均有姑娘写的条子,给谁的东西,都分的极清楚,二爷回去按条子挨个送去便妥当了,还有给老太太做的一些衣裳鞋子等物,也请二爷一并捎了回去,省的再让别人跑这一趟,倒耽误了许多功夫”
说着又笑了笑,把手里的匣子递过去:
“这是姑娘吩咐给二爷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是我们姑娘闲暇时打的几个络子,各色长短均有,二爷瞧着配衣裳用吧,另,替姑娘问老王妃郡王妃的安康”
说完蹲身一福,上了边上的马车去了。
秦思明拢了匣子就回了管驿,关上门急忙打开匣子翻了翻,除了十来个精巧的络子之外,尚有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秦思明拈起来细细端详,绣的花样也平常,寓意吉祥的花好月圆,打开里面却藏着一张折叠的纸张,秦思明微微一愣展开,入目便是桥妹妹娟秀的字体,并无旁的话,只抄录了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思明发现自己的心豁然开朗起来,这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啊,想来花好月圆指日可待了,心里一阵阵冒出喜悦的泡泡,以一种极慢的速度,蔓延至四肢百骸,竟是说不出的快活。
好半天才把荷包谨慎的收在怀中,贴身放起来,想着回去是不是缠着祖母,早些娶了桥妹妹家去才好,现在开始准备,到了年底便可成就佳礼。
心里计量着好事,回京的一路,觉得比来时要慢了许多。
再说谢桥,一时冲动抄了首诗词夹带在荷包里,送给了秦思明,忽想起秦思明身边早已有通房的丫头伺候枕席,不禁又后悔起来,一时有些心里发闷,便也懒怠出门,在房里看书画画,或与丫头们做些针线上的活计,渐渐的才回转过来,有时候谢桥也想,自己竟然也变成了这样患得患失的人,未免好笑。
因谢桥如今长高不少,况且也瘦了一些,以前的衣裳便都不合适了,再说出了母孝,也需另做些鲜亮颜色的衣裳,还有成亲需要的一些帐子等大的绣活,眼瞅着过了这个年,姑娘就十四了,掂量着至多也就是明年便要娶过去,若要好活计,从现在开始准备也不算早了,因此这一程子,谢桥房里倒是分外忙碌起来。
进了五月,这一日,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