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第64部分阅读
掌事 作者:rouwenwu
谈判。但现在冒出一个自由身的二皇子来,情势就大不同了。古人最重皇室血脉,哪怕是远远远亲,能追溯到一点血缘关系,打着这人的旗号,叛乱就是有理的,发动战争就是正义的。
金银的身份暴露,大求作为侵略者,最可能要杀他,而大周和南德也可能想要控制他而在和谈中取得优势。不然,玉陵还有可以继承王位的人,三个国家怎么可以瓜分玉陵?不说大求出兵的理由牵强附会,大周既然总以正义之母国自居,就该支持金银复国才对。
“我还没想明白呢。”金银从书架上拾起好几张纸,“凑上你拿来的,差不多齐了。”
墨紫接过来一张张默念:上都某金姓人氏乃玉陵皇子。玉陵皇血脉仍存,怎可分食其国?二皇子号命,玉陵百姓必抗大求。玉陵之国事,当由玉陵人自己决断。大求分明狼子野心,吞玉陵而将逐天下。等等。
每张一句,放到一起就是一篇声讨求援的檄文。
“究竟怎么回事?”一句已经够吓到自己了,谁想还有一长篇。
“似乎昨夜里有人嫌雪下得不够大,把这些纸当雪片散得满城都是。”金银笑得那个妖娆,“我猜今早的景致一定美不胜收,可惜不曾亲眼瞧见。”
“知道你真正身份的,有谁?”墨紫看了纸上的话就立刻赶来见金银。也许,结拜这种事,乐意的也好,不乐意的也好,加诸在身上的,总比对待寻常人多一份关切责任。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自小离开玉陵到大求,尽本分当好质子之后,回去捞了一大笔就溜了。不过,死活没人关心,大概老头子死而复生都不一定认得出我。”提到那个时候,金银的笑容就开始发冷。
“该不会——”尽管不愿意那么想,墨紫还是说了出来,“上次那个想把你掳回玉陵的老将军,他们做的?”
“暴露我的身份,三国都可能想置我于死地,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觉得或许是我那个好大哥,自己活不久了,当然见不得我好。”说到这儿,金银眸中幽绿晦暗莫名,“干脆别等大求用完,我先找人杀了他。三弟以为如何?”
墨紫皱眉看他,“金银,你若下得了手,何必等到今天?真恨之入骨,就该留在宫里,伺机待动,将他从太子位挤下来,再从你父皇手里得到帝位,取其命夺其权。可你没有。你只是断绝了和他们的亲情,远走他乡而已。说得不好听,你逃了。逃,就是不忍。既然当日不忍,如今也会不忍。”
金银扯嘴一笑,俊美的脸竟也有极难看的时候,“三弟还是不要这么聪明的好,否则怎么嫁得出去?”
“横竖跟你没太大关系。命都快不保的人,就别想太多了。”轻扬而落,似乎凉,却温的声音。
元澄来了。
第一卷 欺我 辱我 我不忍 第270章 旧梦重来
第270章 旧梦重来
豆绿在生火。
屋里贴墙放着花架,架上二十多个盆,其中有几盆发了叶子。是牡丹叶。
“是金银不死心,还是你太执着?”墨紫看豆绿忙了好一会儿,估计自己不出声,旧有得等。
豆绿听到墨紫的声音,回头笑得好看,“姐姐你坐坐,等我忙完,再同你说话。”
墨紫脱下冬袍,在窗口旁坐下,“这屋子暖得叫人出汗。”
豆绿这回没听见,加温催花是极精细的活儿,不容分心。
墨紫打量这屋子。屋子不新,却看得出来是最近重整过的,三面红柚格子窗漆香纸白。拉开了一个墙面长的窗子,风吹不进来,只在外头经过,因此里面暖而不闷。
往窗外看,刚才和金银说话的屋亭就在不远,不过这会儿换了元澄去喝金银的苦茶。她没有继续待在那儿,是因为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若金银需要她帮忙,知会一声就是,只要她能做到。但她也知,此事太大,根本不是她能够阻止或有力量去干涉的。倒是元澄,也许还可以出份力。借口看妹妹,她不瞎掺和那两人的对话。
门帘一掀,进来一个瘦高汉子,手上托了木盘放了点心,见到墨紫,瞬间目如鹰眼,锐利非常。
“你是谁?”他的声音也似藏了刀锋。
“八两叔,这是我姐姐墨紫。”豆绿正好转身过来,脸颊上让烟熏黑了一块。
八两递给豆绿一条半湿的巾子,面无表情说道,“脸黑了,擦擦吧。”
豆绿赶忙谢了,擦干净脸,再抬眼时,发现屋里只剩下自己和墨紫,不由说道,“这家里头,大概就我好像最悠闲,其他人都来去匆匆。”
墨紫作为盲目护妹的老姐,对于豆绿这样的抱怨,可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她最好金银把豆绿当成菩萨来供着,虽然不太可能。
“豆绿,这个八两只是来给你送点心么?”中年大叔送糕点,墨紫看不太习惯。还有,元澄说过金银身边最厉害的高手叫八两。如果,没被那个取名无能的大少乱来一气的话,那么就该是同一人。武林高手端点心递白巾给一个花匠姑娘,是显示金银对豆绿特殊照顾?
“嗯。平时一般由七两婶送来的,不过七两婶要是忙不开身,就由八两叔送。八两叔是府里杂役,公子不差遣他外出的话,他就各处帮手。”豆绿递给墨紫一块桃酥。
“七两又是谁?”元宝满天飞,抓一个按斤算两。
“八两叔的妻子,也是府里的厨娘,不做饭的时候就管管花草,给府里的人做衣裳……”豆绿想一下,就蹦一个活儿出来。
墨紫看来,这位七两婶一年到头恐怕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就好像全能的,什么都会干。豆绿赏花会上的裙子明显过大,如今同样的裙子却正合身,多半是七两的功劳。还有八两,杂役还当马夫,跑腿的,护院,端茶送水的,身兼多职。
“金银这个小气鬼。”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心甘情愿给他打工?“豆绿,改天带你买新衣裙去。”她们不是贵族小姐,可在落难之前,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自己穿旧穿破无所谓,可看着豆绿裙摆上一个大补丁,视觉上受刺激。
“姐姐,不妨事。我整天待在花屋里,也不常外出。旧衣服好干活,穿得也舒服。说起来,我最想念姐姐亲手给我做的那件裙兜,颜色不显脏,往脖子里一套,背后打个结就能搬花盆,还有口袋能放小剪。可惜,没能来得及带出来。”豆绿从不爱打扮,甚至有些怕,因为以前爹爹和兄长叫侍女来打扮自己,就是带她进宫。她不喜欢玉陵皇宫,藏在佛堂檀香中老太后犀利的目光,皇帝超乎寻常的关心,还有太子像要生吞活剥自己的j笑,简直让她窒息。有句话,她放在心里很深的地方,不敢跟姐姐说。爹和大哥死了,她一点都不伤心,反而松了口气。
墨紫瞧豆绿有些暗沉的脸色,以为她还在难受那件“工作服”,笑道,“这有什么,我给你再做一件就是,别嫌我手笨。你知道的,女红我一向是马马虎虎。”而且,自从有了绿菊,她就光动嘴皮子了。
豆绿欣然而悦,笑颜比百花还美。
“姐姐,我这一年又开始做那个梦了。”这件事却不想瞒着,“上回不及跟你说。”
豆绿从小就常做同一个梦,梦里大火熊熊,有一双手将她和墨紫推出火海,但她看不清大火后面的那张脸,除了凄厉的叫喊声,也听不到别的。
墨紫自然知道豆绿的这个梦。梦境是人记忆的回现,因此她听豆绿说起之后,很是费了一番脑力,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去问父亲,父亲刚开始很不耐烦打发了她,后来却专门叫了姐妹俩过去,说她俩小时候老家里着过一次火,豆绿当时不过两岁,多半吓到了。
两岁的孩子,一般而言,是没有记忆的。墨紫本来对父亲的说辞有怀疑,可豆绿承认梦里的自己差不多就是两岁大小,而墨紫大约四岁。她只能认为豆绿有不一般的脑细胞,比常人记事早。她又问家中一些老仆,证实了大火一事。于是,自编一套完整的故事讲给豆绿听,豆绿就不再梦了。
“还是瞧不清脸,听不出话音?”墨紫皱皱眉,这场梦未免跟了豆绿太久。有些担心,嘴上却安慰,“可能是咱们遭了这样的大难,让你跟小时候的事想到一起去了。”
“我这次……听到了声音。”豆绿咬唇,眼中对墨紫的安慰抗拒,低头低声,死命盯着桌子,“姐姐,我想——火里的那个人是娘。”
“什么?”墨紫以为自己听错了。
豆绿突然抬起头,眸光很清澈,“那声音叫我们好女儿,不是娘又是谁?”
墨紫头立刻疼了起来,愣了半晌,说道,“豆绿,娘是在你两岁的时候生病过世的,你不也知道么?可能……可能是你一下子孤苦无依,所以想娘了。梦只是梦,不是真的。”即使有记忆中的一部分,却会歪曲夸大混淆。
“也许,娘是为了救我们而死的,不是病死的。在梦里,我叫娘的时候,那人哭了。”哭得那么伤心,让她醒过来都禁不住流泪。
“这个梦,你做了好多年,如今梦境越来越真,只能说明你日有所思。”墨紫往豆绿嘴里塞了一片糕,“我们姐妹如今团聚,以后慢慢就不会再做这个梦了,相信我,别胡思乱想。”
豆绿用力咬着酥糕,眼圈儿却红,真哭,“不论是病还是火,娘总是不在了。我很傻,对吧?”
墨紫也很心酸,一点想不起身体本尊的娘亲,却还想得起重生前的父母,不知接到她的死讯会带给他们多大的伤痛,但身为姐姐,就得坚强,“至少我还好好的,你也好好的,能在一起过日子。”
豆绿点头,呜呜吞咽酥糕。
窗外,金银站在那儿,皱了一张脸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金大少府上的点心难吃到让人掉眼泪呢。九九,你本来就丑,哭起来更是不能入目。行行好,别伤我的眼了,赶紧擦干眼泪。按理,你长得一点不似你姐,好歹性子上要接近些。你姐天不怕地不怕的,刀剑架脖子,眼睛都不眨。你晚上哭白天哭,水里捞起来的鬼么?”
豆绿袖子忙着擦泪,擦完才慢慢说道,“我是水鬼,公子就是钱鬼。我姐姐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一株草。可她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你眼红也只能干瞧着。我丑又如何?公子长得倒是好看,就是出门有人当你女扮男装,遭人调戏。”
慢吞吞说话,一样让人吃瘪。
墨紫在那儿忍笑,煞有其事得问,“真有人把金大少当了女娘?”
元澄却拍两下手,“谁说姐妹不似?”
金银平日最讨厌有人说他女相,但对着这三个不能来脾气,气到哼也只好往肚子里吞。
形势三比一,一片大好。
偏豆绿本性纯良,逞过口舌之后就道大实话,“其实公子虽好看,也不是女娘之姣美。那登徒子似男女色皆好,又不敢当众承认,才故意指鹿为马。”
金银得了豆绿临时倒戈,立马翘起尾巴,斜眼看元澄,“听到没有?本大少玉树临风,遭人调戏,也是因为这张无可挑剔的脸,比起某人要看上好几眼才能勉强说斯文的样貌——”把豆绿当同盟军,“九九,你说他是不是差我甚远?”
墨紫笑着摇摇头,水仙花又开了。
“元公子面色如玉,温润不扬,似早月初晨,带露欲放的白牡丹,不为花王且为君子,不沾尘。”说起牡丹,豆绿容颜生光,眸子晶亮。
元澄看一眼墨紫,再对豆绿微笑,“谢豆绿姑娘赞我。”
金银轰人,“元大牡丹好走,我是俗黄,我不送。”
“姚黄。”豆绿纠正他。
“九九,你这里的活儿干完了是吧?那就帮二两洗衣服去。”金银发扬小气精神。
“姐姐,那我洗衣服去了。一两伯说过几日给我两天假,我去红萸找你。”豆绿正正经经对金银福了个身,走了。
当着她的面,差她妹妹洗衣服?墨紫眯眼喊一声二哥。
金银冷颤。
第一卷 欺我 辱我 我不忍 第271章 平底的船
第271章 平底的船
初八一早,墨紫进厨房,看到白荷也在,就说,“这么大冷的天就别来了,赶一个多时辰的车呢。”
白荷拿个大木勺搅铁锅,脸蛋因使力而红扑扑的,笑衔在嘴角,“往年这日都起得特别早,要煮腊八粥的。你不记得了?今年奶奶那儿我让小衣带进去一锅,看着时辰还早,干脆来你这儿帮忙。丁婶把材料差不多备齐了,再加上我自带的那些,一人总能喝上一碗热乎的。你赶紧坐着去,我给你盛大碗的,不是等会儿有新船试水?总得吃饱。”
墨紫推开厨房门,见饭棚里长木餐桌上不少人已经在狼吞虎咽,更有人起身来要第二碗,“确定一人能有一碗?”
“就知道白荷姑娘手艺好,勾得人馋虫出来,定然喂不饱,所以我煮了白粥。腊八粥只能喝一碗,多了没有。”丁婶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熬好的白粥。
白荷颇不好意思,“本是来帮忙的,倒给婶子添多了麻烦。”
“白荷姑娘哪儿的话。我针线活儿还行,厨房里的却是不成,好在大伙嘴上都好,填饱了肚子就不抱怨。可我家相公说了,墨哥对一大场子的人一点不亏待,偏我这个掌勺的糟践大家的胃,多亏白荷姑娘常来帮手,才让人觉得在红萸干活那是无可挑剔了。而且,你来一回,我就学一回,近来还有不少人夸我呢。我呀,最好你天天来,等学了你一两分的本事,拿好吃的堵我家相公的口。”丁婶给要第二碗腊八粥的船工们盛上白粥,不理会对方的小声抗议。
墨紫坐下,凳子还没捂热,白荷就端了一碗腊八粥,两个大肉包外加一碟她自己腌制的酱菜。闻着香气扑鼻,肚子立刻叫得咕噜。
“白荷,你这边弄完就早点回去,别忘了晚上还有一桌。我说去望秋楼让岑二给会帐,你却非要在家里摆席面。”墨紫喝口粥,桂花清冽的味道。
“这大冷日里的,又就只有女客,何必在外头吃?自然是摆在家里方便。能凑桌打牌,喝醉了可以躺,累了可以过宿。还有一锅粥,熬完我就回。”白荷说罢,到厨房去了。
墨紫正埋头吃着,突然感觉眼前光线暗下,周围呼啦啦喝粥的声音也没了。于是,抬头一看,连忙站起来——
“闽老爷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白胡子红黑脸的闽榆笑声朗然,“听说今日新船下水,我能不来吗?墨哥,这饭堂子造得新鲜,腊八粥也香得老头子我饿啦。”
照现代食堂设计出来的宽敞饭堂,快餐式摆菜和自助端菜法,长条形面对面坐的餐桌,怎能不新鲜?
墨紫叫带老爷子进来的卫庆去厨房端一份早饭来,“老爷子也真是,不提前给个信儿,我也好准备准备。”
“准备个啥?就得出其不备,免得你把好东西都藏起来,又说不能外传的秘技。”闽老爷子不客气,接过卫庆手里的大碗,大口喝着,烫舌仍叫好,“这么好吃的腊八粥,皇帝都不定吃得到。哈哈墨哥,你真会享福。”
墨紫被老爷子爽直的开朗影响,跟着大笑,“人生一世最大的事,吃就是一件。不但要吃饱,还得要吃好,也不算白走一遭。”
“瞧瞧你这点出息,小鼻子小眼的,不想着造好船,光想着吃好饭了。”闽老爷子对她这话颇不以为然。在他眼里,墨紫的本事大着呢,得跟天去比高。
“我就是小鼻子小眼,老爷子说得真对,我承认。”墨紫油起来,嘿嘿乐道,“船是船,饭是饭,两码事,分开做。”
闽老爷子隔空点点墨紫的脑袋,“墨哥这般随性,所造之船倒是稳重。”
墨紫看到闽松。因闽老爷子背对着他,他也没在意,直朝她这边走来。想到他还隐瞒着大伙身份,怕他没心理准备自己曝露出来,她就故意抬高声音,“闽老爷子,我认为一艘船最像设计船的人。人稳重,船才稳重。人随性,船就随性。我用的是现成的船图,所以这船稳跟我没什么关系。”
闽松听得墨紫一大声闽老爷子,抡圆了眼,脚下一拐,领了粥到别桌,低脸又投瞧。
闽老爷子掏掏耳朵,“墨哥一下子这么大声,耗子没吓着,我的耳朵震三震。”
墨紫讪笑,不,吓到一只叫闽松的耗子。
等闽老爷子吃完,墨紫带着他到河岸那儿去,闽松才像陌生人一样出现,又是自我介绍,又是久仰大名,毕恭毕敬了一番。
能引得闽榆亲自前来的,并不是船棚滑轨的构造,更不是很便利有趣的饭堂设计,而的的确确就是将要试水的新船。
红萸开工以来,墨紫本分老实,除了重阳龙舟从船图到制造都经她手之外,其它的船要么就照船图,要么就依客人所订的船型,中规中矩,质量虽是上乘,但再无出彩创新之处,陈善可乏。
那龙舟,后由闽松根据他所见所行仿摹了一份船图,然而不知为何,所制出的船模并不理想,日升的船匠们仍在反复琢磨试制中,有进程却缓慢。
至于今日这只新船,是雅江货运的新当家给红萸的第一张订单。一直以来,韦氏就是上都各个船场的大客,但刚任不满两年的这位当家却不是令人喜欢的人。性子刁,爱挑刺,脾气暴,嘴巴坏。便是找日升造船,也边付银子边不给好脸,搞得各船场到后来都不太愿意接他的单子,连曾海那么贪小便宜也推了他。说到底,船场又不愁客,何必受人的嫌气。韦老板刚开始发现得罪了船场大户们时,却不担心,转而找人造私船。千石之上的货船技艺要求极高,哪能随便拼凑。这一年他损失了三船货,已是焦头烂额,急忙宴请各大船场的老板,包括日升在内,请托他们接单。时令冬日,天寒地冻下,出船本就比平常慢得多,开春都要拼命赶工,根本挤不进这样的急单。
闽榆就在宴后向韦老板提到了红萸。四个月前的红萸还没有人力能造大江船,四个月后的红萸,船工过百,船匠近二十人,船棚四个,一派欣欣向荣。松儿说,唯红萸无四季,一年都春。他今日不用进船棚看,就决定日升也要效法。
闽榆本以为即便他推荐了,墨紫能拿到韦老板这张单子也不会容易。韦老板要的是走浅江面风大的沙船,载重超过两千石。无船图,无木模,墨紫纵有天分,没有经验却枉谈。但听闽松说,短短一个半月内,不过会面三次,韦老板就付了定金。闽松还说,可能是韦老板无人可托,而同时墨紫完成的精湛船模和恰到好处的口才也令对方愿意一试。
两个船工推开船棚的大门,一艘方头方尾平底船在二十来个汉子的推动下就慢慢滑了出来。船入水起白浪,十几人装桅上帆,忙了好一会儿。
“老爷子,请上船吧。”墨紫先上木梯。
梯子两边有栏,头上有钩。
“舢板变成有栏杆的梯子,倒似更稳妥一些。”老爷子记住了。
后来,凡大船多用这样的梯子,因为红萸船场最早开始的,所以被称为萸梯。
“老爷子您随便看,看完了,我送您下船。”墨紫对于能应用于民船的技术远不似军船吝啬。
“不是要试水?不开船吗?”闽老爷子见众人都干瞧着他。
“老爷子,试水就有风险,我可不敢让您陪着我们,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比如进水要沉,“我十条小命也不够赔给你们闽家。”
闽老爷子咄声,“去我敢上你的船,就敢跟它一起沉,你瞎操什么心?赶紧开船。”
墨紫拗不过,只好嘱咐闽松陪老爷子去参观,下命开船。
入江前一段水路行得歪歪扭扭。打帆转桅的肥虾带着人还在适应,水蛇手下也有兵,练习放舵,臭鱼对风向和浪速很敏感,专负责瞭望。墨紫自己当船阿大,统一调配,测试各项指标,并做好详细记录,回航后还能再进行修整。
过大半个时辰,船早就上了江面,闽老爷子从舱底上来,看了墨紫半晌,也不说一句话。
墨紫让他瞧毛了,就问,“老爷子是不是觉得我乱来?”这一只,与其说是沙船,已经有了很不一样的技术工艺。
“你管那舱叫什么?”没见过,底舱分五格。可他一目了然,这么做能大大减少船沉底的可能性,尤其是在暗礁多的水域。
“水密隔舱。”不是她发明的,而是捡现成的。
“水密隔舱?”闽老爷子念着觉得上口,“单凭能想出这样的构造,你可进官船场大展身手。”
对造船的匠师来说,进官家船场,是至高荣耀。众所周知,大周最好的造船人都在那里头。民间大船场中匠师数量上也许可以接近,其技术相差可不是一点半点。
墨紫没有要给大周建功立业的意思,嘻哈蒙混过去。
“正北面有大块浮冰,逆风顶浪,估计两刻钟可遇。”顶上臭鱼本来报告完了,却发出啊啊两声,“墨哥,冰上趴着个人哪”
众人皆惊。
第一卷 欺我 辱我 我不忍 第272章 死不瞑目
第272章 死不瞑目
众人惊讶的同时,又都看向墨紫。她是船上的头儿,得听她的。
墨紫一旦上了船,决断快又准,传令各舵转向避浮冰,又让一小队船工放下救生船。嘱咐临时授命的队长肥虾,顺浮冰流向而追,先看那上面的人是否活着,能捞则捞,难度太大则弃,以红萸人的安全优先。而大船为小船护航,船上做好应急措施。
闽榆老爷子见她发令一气呵成,不由暗自点头。此女有侠义却也能冷静权衡轻重,尽力而为不盲目不逞强,心志坚定,气魄真不输优秀儿郎。
一番有条不紊的操作下来,人被带回了主船。肥虾第一句话就是,此人还有气。不过,说是有气,也快没气。身上让人砍了少说五六刀,棉衣浸饱暗红,一放上甲板,底下就铺开一层乍目血水。再加上在浮冰上漂流,冻得脸色发青,满面的血覆上苍霜,没有了意识,看上去就跟死人没什么不同。
“墨哥,此人似有内伤,刀刀入骨,失血难救。我探其脉,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肥虾摇头说罢,却发现墨紫盯着那人怔忡,“墨哥?”
墨紫其实听到了,如喃喃自语,交待着,“肥虾,把人抬进客舱,生暖加被,喂药灌汤,尽你之力让他恢复意识。他若醒转,立刻唤我。”
肥虾不多话,马上率人做事。
闽老爷子让对方的惨状弄皱了眉头,“受伤如此重,又卧浮冰,莫非遇到水寇?只是上都水域从来太平,未曾听闻有这般嚣张的匪类,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杀人。而且,近来水寨战船往来巡水,怎会发生这等事?”
墨紫想说人家水寨根本对巡水不上心,派了些新兵蛋子来繁华大都长见识开眼来的,但最终一笑而过。
“老爷子,本该行到浅江处试船的,如今也只能回航,让您白跑了这一趟。”墨紫有些歉然。
“人命关天,自然要赶紧上岸找大夫。”闽老爷子摸着白胡子,“墨哥不必有歉意,原是我不请自来,倚老卖老,仗你不会赶我。不过,先说好,下次试水我还来的。”
墨紫抱拳说遵命,本欲让船工们驶回红萸,想了之后又改主意,直接去东郊江边码头,找大夫方便些。
沙船吃水浅,顺流而下,如添一对风翼,船体大却毫不笨重,超过了不少江船,看得那些船夫们眼红,有直爽的还吆喝。
东郊码头远远进入墨紫眼帘时,肥虾叫她进客舱。舱内很热,血腥味浓烈,令她觉得空气里都浮起血雾,随呼吸进出肺中,粘稠到想吐。
“他醒了么?”这个人,墨紫之所以怔忡,是因为她见过的。就是多月前,想强掳金银回国的玉陵老将军。虽然想过可能会再遇见,却料不到是这种情况下。
肥虾摇摇头,“抱歉,墨哥。汤药不进,气若游丝,快不行了。”
“本想至少能问他究竟是谁下的手,可惜——”还能给金银报个全丧。
“墨哥,我爹教过一种点|岤冲气法,能令濒死之人神志清明片刻,但片刻后人必死无疑。”赞进上前观老将军神色,“他的气越来越弱,便是用此手法,我也没什么把握他能清醒说话。不过,可以一试。横竖他撑着这口气,难道不是要说出害他的人是谁?”
墨紫犹豫,万一还能救呢?
“墨哥,我敢断定,他的命神仙难救。”肥虾跟着墨紫不少时日了,知道她犹豫什么。“不妨用赞兄弟的法子,总比就此死了好。”
“墨哥,此老是铁打的汉子,不能让他走得不明不白。”赞进也记得他,“就算不能给他报仇,也要跟二公子交待一声。”
墨紫把心一横,“赞进,你试试吧。”
赞进出手极快,在老将军身上点了几处,后背上用大掌托了,闭目运气。
血迹斑斑的脸上,老将军一双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开始急喘,咽喉发出咯咯的声音,张嘴流出稠红血线。
“墨哥,有什么话快问吧。”肥虾见墨紫面上不忍,只好出言提醒。
墨紫坐上床沿,想握老将军的手,却怕影响赞进运功,最后捏成了拳头,“老将军,我是楚毓的结拜兄弟,你可有话要我带?”
老将军眼瞳原本涣散,听到墨紫的话,勉力将视线对准她,先有些不确定,然后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那……日……二殿下的……”满口是血,冒成泡,蹦碎在墨紫的手上和衣服上。
“正是。”墨紫强自忍下酸楚,“老将军,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转告……二……殿下,玉陵等……着……他,他会……是明君,老将……从来……都知……”头一歪,咽气了。睁着眼,死都放心不下。
最后的遗言,不是说凶手,而是交托。玉陵国主太子无道,臣下却还有如此忠烈的,不得不感怀长叹世间正义永存,总有人真心为百姓着想。
赞进要给老将军合眼,墨紫挡了他的手,“留给金银。只有他,才能让将军瞑目。”
赞进点头,小心翼翼放平老将军的尸身,为他盖上被子,“至少他现在不疼了,我看得到他臂上白骨,他醒来却哼都不哼,真是铁汉。”
这时臭鱼跑进来,“墨哥,码头那儿水寨的船挡着不让进,说大求前使的船快要进港,民船得等半日。要不,咱划小船上岸,先给人找了大夫再说。”
肥虾看着自家老弟,“不用请大夫了,人已经死了。”
墨紫把老将军的身份告诉他们,反正经过前几日的传单大宣扬,认识金银的人都心中有数,不认识金银的,打听起来也很容易。
臭鱼哎呀拍大腿,“娘的,谁干的?能把一国老将砍死,绝对不是省油的灯。”血性汉子,不伤春悲秋,只有义愤填膺。
谁会对玉陵人下重手呢?墨紫的猜测因为臭鱼带进来的消息而确定了。
大求使团来了且自水路而来
前使船是先头部队,一般会比大部队早到几日,作迎接的准备。这边使船快要到码头,那边浮冰上就出现玉陵残部的将军,不可能是巧合。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还不好说。
“墨哥,船怎么走?”肥虾问。
墨紫还不想跟大求的船面对面,老将军已死,也没有了入码头的必要,而红萸是自己的地盘,搬抬尸身最放心。
“回红萸。”墨紫一边吩咐,一边走出船舱,看到闽榆老爷子等人立船首正往码头瞧。
待她自己一看,东郊码头民船被划分在两边,中间空出很大一片水面,水寨的船七八艘一字排开,更有一只楼船战舰停在前面。大周旌旗飘扬,萧字之外,还有王将旗,代表武氏皇族嫡系兵马。
“萧旗与王旗并驾,可见敬王一家得天独厚。据闻此次入上都护使,皇帝也只允萧家军进来罢了。”闽老爷子对墨紫和闽松言道。
“朝中新旧两派相斗愈演愈烈,如今推行官民船场合作,倒是我们捡了现成便宜。”墨紫认识元澄江涛等官儿,消息也不慢。
闽老爷子点头赞她,“墨哥对国事关心,目光远而不狭,比我家的侄孙要好得多。”暗指闽松不关心时事。
“闭门造车,其车不可行。造船也是同样道理。”墨紫自然听出老爷子的话外音,对闽松眨眨眼,“老爷子要好好训诫您侄孙才行,要是冥顽不灵,就用竹片打手心,疼而不伤。”
闽松瞪她。
她耸耸肩,表示自己无错。又告诉两人,船入不了码头,还得回红萸。老爷子问她那受伤的人怎么办。她摇头说已经不用请大夫了。谁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各自唏嘘却不再提。
调转船头,再走回路。顶水逆风,却因墨紫设计的多桅多帆和三边舵而如履平地。江上风冷如刀,安排了闽老爷子进舱休息,她高站在舱台之上,调度众工。
船好,也得掌船的人齐心。臭鱼爱喊号子,顶着凛冽吼嗓子,引得众人奋力高和。一时热汗消冰意,江水似暖汤。
墨紫到底是女人,是女人总有点多愁善感,本来还在对老将军的死介怀,却在众人的号子中,惆怅散尽在风里,随流寻海去了。
发微散,长袍簌簌,却不再觉得心凉,老将军的血迹在手上渐渐发烫,助长她的意气风发。身可死,精神长存,何必感伤
江上船只不多,普通的客船货船,不引墨紫注意。直到正前方出现一个黑点,片刻就现了船廓,再片刻就能看清楚船头,白浪翻江,杀气腾腾的行速,令她定睛而望。
臭鱼朝下喊,“墨哥,那船好快,比咱们的船小得多,却不似要让我们,我们让不让?”待那船再近些,啊叫起来,“三角大帆,方头平底,舱两楼,长桨拍水,倒像把墨哥的那些个凑在一起,成四不像了。”
墨紫冷眼看着。她想说,不让,有本事,就让他们撞。倒要看一看,是正版的厉害,还是盗版的厉害。
但,风吹冷了她,她听到自己说——
“让它。”
第一卷 欺我 辱我 我不忍 第273章 啃肉骨头
第273章 啃肉骨头
不甘心
墨紫感觉脚下的大船慢慢往旁边挪动,对面那条通体乌黑的船前行的方向却毫不变动,仿佛笃定她这条船一定会让开一样。
因为,那船上高扬着大求狼旗。
狼,是他们的神。鹰,是他们的天。神,守护。天,统治。
船未至,便听到张狂的笑声,还大放厥词——
“说大周礼仪之邦,我瞧像咱们草原上的绵羊,绵兮兮的,随便捏啊。那么大的船,一个浪就能把咱们的船浇个从上到下,却居然躲咱们不及。太他娘的没种,一船子孬包,白长那么一身肉。不如让咱们煮了吃,还有那么点用场。哈哈”
那些话顺风传来,清晰可闻。红萸人人脸上变色。也许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狼旗代表大求,但这番要煮人肉的话,除了骁勇善战的大求人,还有谁会在别人的国土上这般嚣张,简直将大周视为他们的口中食了。
“就是。什么礼仪,全是空放的狗臭屁。玉陵号称有水上最强师呢,遇到咱们怎么样?还不是软脚虾无壳龟,不堪一击。专出美男美女倒是不错,玩够了烹烤,滋味那个他娘的好。不像这几个腌过头的白菜,蔫巴无味,难吃得要命。”另一个声音也粗嘎蛮狠。
这时,那船已到沙船旁,不小心擦撞了一下。那船稍震,还引得一阵更放肆的大笑声。
“哥几个,要是大周人,就会这么说,哎哟哟,吓到我的小心肝了。”
“救命,不要啊。哈哈,就跟ji女叫春一样。”
“快快快,扶住我,我不要死”
此起彼伏,故意娘里娘气,极尽羞辱之能事。
“奶奶的——”臭鱼要破口大骂。骂人他可不输给任何人。
“谁也别还口,只管走咱们自己的。”墨紫目不斜视,握着木栏的手指根根发白,大声说道。
大家憋得一口气在胸口发闷,但当兵的是军令如山,造船的是船令如水,不重不沉,就是踩不着地,得听船大的才心里踏实。因为这口闷气,这船操纵起来显得不够灵活有力,和谐度降到最低,左摇右摆晃动不前。
“哦——说他们娘,还真有他娘的女人声音女人,露脸让汉子们瞧瞧,要是长得不错,就跟着汉子们,伺候得好日子不愁,不比这群没骨头的船夫强?”
墨紫站在另一侧,沙船比对方的船大而高,并排贴近之后,她只能看到那船的外沿,看不到说话的人。
臭鱼翻身下来,咬得牙齿格格作响,低吼道,“墨哥,再不教训,当咱们船上都是死人了。”
墨紫蹙眉肃面,眸子乌沉,“他们是使臣,我们是什么?我们替大周朝廷出面教训他们,难道大周朝廷会替我们出面说公道话不成?一个不好,我们就是首当其冲的替死鬼。”
臭鱼恍然大悟,怪不得一向在船上强韧的墨紫会说让。
“怎么没声了?”大嗓门又喊,“要是没力气,哥哥给你点肉骨头啃啃,味道差了点,不过能长胆子。”说罢,一样东西抛至半空,呈彩虹弧线落下,击到帆布上,弹起又触甲板滚了几圈。
墨紫目光突锐,盯着白帆布上的红印。
那是——血。新鲜的,还在流。
紧接着,她听到慌乱的脚步。在桅杆附近的船工们,有的脸色发白,有的不忍转过脸去,还有的冲到干舷那儿对着江面干呕。
甲板上,那东西,是一条胳膊,血淋淋,被剥了皮,更有几处似乎被剜了肉,现森然白骨。胳膊带手,手上还有皮,成死灰色,五指勾爪,含狰狞恨意。
“想你们大周小民这辈子都尝不到。此羊原产玉陵,玉陵多花乡,这肉里有似有似无牡丹香哪”声音的位置不变,那船停止不前,红萸的忍让沉默,他们倒好像挑衅出趣味来了。
此羊,是人。玉陵人。血还在滴,就是刚卸下不久。适才冰面上趴着玉陵老将军,却不见其部下,极可能是他们偷袭大求使船未成,而惨遭毒手。
“操他祖宗十八代这些畜生”臭鱼赤目捏拳,气得发抖。
墨紫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从平稳到促重。胸中的火星子本来在各飞各的,突然两两相撞,爆裂一片,顿时烧成燎原大火。
欺人太甚
“臭鱼,去舱房拿件备用的棉袍出来。免得人走了,白费了他们的好意”墨紫说完,越过栏杆飞身而下。这点高度往下跳还是难不倒她的。
臭鱼知道墨紫心中自有主张,半点不犹豫,应声从另一端跳下。
那船上仍嬉笑哈哈不断,越说越不堪入耳。
墨紫在那条断臂前站定,沉静得仿佛一池泉水。
周围惊恐的船工们都随之镇定了下来,慢慢围过来,以墨紫为中心,成了一个圆。他们在等。等墨紫的下一句话。
臭鱼拿来棉衣,“墨哥,要做什么用?”地上的断肢猩红可怖,连他这个老江湖都不忍多看。
臭鱼后面跟着闽榆闽松爷孙俩,显然也听不下去了,面色十分难看。
“给我。”墨紫接过去,又对众人说,“一人拿根钩杆,站到靠大求船那侧船舷去,若船要走,请他们稍等。”
大伙齐声欸应,拎铁钩,纷扑船舷。闽松不甘示弱,带着头站上去,横眉冷对。
“嘿,干什么?想找死了?”讽刺语变成了阴冷声。
“好啊老子正手闲,刚宰人没挨上我的份,这会儿能捅个痛快。兄弟们,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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