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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歌I第6部分阅读

      云中歌I 作者:rourouwu

    飞绕在他们四周的萤火虫已慢慢散去。

    云歌半仰头望着越飞越高的萤火虫,目送着它们飞过她的头顶,飞过草丛,飞向远方,飞向她已经决定放弃的心愿……

    虽然神明台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筑物,可因为宫阙连绵,放眼望去,丝毫没有能看到尽头的迹象。

    重重叠叠的宫墙暗影越发显得夜色幽深。

    白日里的皇城因为色彩和装饰,看上去流光异彩,庄严华美。

    可暗夜里,失去了一切灿烂的表象,这个皇城只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的宫墙,每一个墙角都似乎透着沉沉死气。

    幸亏还有宫墙不能遮蔽的天空。

    刘弗陵凭栏而立,默默凝视着西方的天空。

    紧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刚毅。

    今夜又是繁星满天,一如那个夜晚。

    几点不知道从何方飞来的流萤翩阡而来,绕着他轻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萤火虫上,缓缓伸出了手。

    一只萤火虫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后又翩翩飞走。

    他目送着萤火虫慢慢远去,唇角微带起了一丝笑。

    “连小虫子都知道皇上是圣君仁君,不捉自落。”刚轻轻摸上神明台的宦官于安恰看见这一幕,请着安说。

    刘弗陵没有吭声,于安立即跪了下来。

    “奴才该死,又多嘴了。可皇上,就是该死,奴才还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气也已经上来,明日还要上朝,皇上该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宫里都怎么议论?”刘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萤火虫消失的方向,身形丝毫未动。

    于安明知道身后无人,可还是侧耳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

    往前爬了几步,却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听说骠骑将军上官安有过抱怨,说没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从原始四年皇上私自出了趟宫后,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难以推行。还说父亲上官桀当年不该一时心软就同意了皇上私自出宫,以至皇上回宫后老觉得刑罚过重,百姓太苦,还总是和霍光商议改革的事情。”

    于安心内暗讥,一时心软同意皇上出宫?不过是当年他们几个人暗中相斗,皇上利用他们彼此的暗争,捡了个便宜而已。

    上官桀当年事事都顺着皇上,纵容着皇上一切不合乎规矩的行为,一方面是想让皇上和他更亲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面却是想把皇上放纵成一个随性无用、贪图享乐的人。上官桀对皇上的无限溺爱中,藏着他日后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错了皇上。

    “皇上,虽然有官员抱怨,可奴才听闻,朝中新近举荐的贤良却很称颂皇上的举动,说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于生计无奈,虽然刑罚已经在减轻,可还是偏重。”

    刘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边的天空,沉默无语。

    于安凝视着刘弗陵的背影,心内忐忑。

    他越来越不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

    皇上好象已经是一个没有喜怒的人,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笑,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怒,永远都是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岁起就服侍刘弗陵,那时候皇上才四岁,皇上的母后钩戈夫人还活着,正得先帝宠爱。

    那时候的皇上是一个虽然聪明到让满朝官员震惊,可也顽皮到让所有人头疼的孩子。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孩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就连那个上官家的小不点皇后也要隔着距离回皇上的话。

    因为先皇为了皇上而赐死勾戈夫人?

    因为燕王、广陵王对皇位的虎视眈眈?

    因为三大权臣把持朝政,皇权旁落,皇上必须要冷静应对,步步谨慎?

    因为百姓困苦,因为四夷不定……

    于安打住了脑中的胡思乱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皇上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劝皇上休息,“皇上……”

    刘弗陵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开。

    于安立即打住话头,静静跟在刘弗陵身后。

    夜色宁静,只有衣袍暗哑的悉挲声。

    快到未央宫时,刘弗陵忽然淡淡问:“查问过了吗?”

    于安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不敢忘,每隔几日都会派手下去打探,没有持发绳的人寻找姓赵或姓刘的公子。”

    和以前一样,皇上再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沉默。

    于安猜测皇上等待的人应该就是皇上曾寻找过的人。

    几年前,赵破奴将军告老还乡时,皇上亲自送他出城,可谓皇恩浩荡,赵破奴感激涕零,但对皇上的问题,赵破奴将军给的答复自始至终都是“臣不知道”。

    虽然于安根本看不出来皇上对这个答案是喜悦或是失望,可他心中隐约明白此人对皇上的重要,所以每次回复时都捏着一把冷汗。

    几个值夜的宫女,闲极无聊,正拿着轻罗小扇戏扑流萤。

    不敢出声喧哗,却又抑不住年轻的心,只能一声不出地戏追着流萤。

    夜色若水,萤火轻舞,彩袖翩飞。

    悄无声息的幽暗中流溢着少女明媚的动,画一般的美丽。

    从殿外进来的刘弗陵,视若无睹地继续行路。

    正在戏玩的宫女未料到皇上竟然还未歇息,并且深夜从偏殿进来,骇得立即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刘弗陵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脚步一点未顿地走过。

    隔着翩阡飞舞的萤光看去,背影模糊不清,不一会就完全隐入了暗影重重的宫殿中。

    只殿前飞舞的荧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映着一天清凉。

    ――――――――――――――

    云歌、刘病已、许平君三人起了个大早送孟珏和大公子二人离去。

    孟珏牵着马,和云歌三人并肩而行。

    大公子半躺半坐于马车内,一个红衣女子正剥了水果喂他。

    虽是别离,可因为年轻,前面还有大把重逢机会,所以伤感很淡。

    晨曦的光芒中,时有大笑声传出。

    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众人都避向了路旁,给疾驰而来的马车让路。

    未料到马车在他们面前突然停住,一个秀气的小厮从马车上跳下,视线从他们几人面上扫过,落在孟珏脸上。

    本是苛刻挑剔的目光,待看清楚孟珏,眼中露了几分赞叹,“请问是孟珏公子吗?”

    孟珏微欠身,“正是在下。”

    小厮上前递给孟珏一包东西,“这是我家小……公子的送行礼。我家公子说这些点心是给孟公子路上吃着玩的,粗陋处还望孟公子包涵。”

    孟珏扫了眼包裹,看到包裹一角处的刺绣,眼中的光芒一闪儿过,笑向小厮说:“多谢你家公子费心。”

    “孟公子,一路顺风。”小厮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珏,转身跳上马车,马车疾驰着返回长安。

    孟珏随手将包裹递给大公子。

    大公子拆开包裹看了眼,咂吧着嘴笑起来,刚想说话,瞟到云歌又立即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大公子朝车外随意挥了挥手,探着脑袋说:“就送到这里吧!多谢三位给我送行,也多谢三位的款待,希望日后我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在长安城招待三位。”

    云歌和许平君齐齐撇嘴,“谁是送你?谁想招待你?是你自己脸皮厚!”

    大公子自小到大都是女人群中的贵客,第一次碰到不但不买他帐,还频频给他脸色的女子,而且不碰则已,一碰就是两个。

    叹着气,一副很受打击的样子,缩回了马车,“你们都是被孟珏的皮囊骗了,这小子坏起来,我是拍马也追不上。”

    许平君又是不屑地“嗤”一声嘲笑。

    孟珏笑向刘病已和许平君作揖行礼,“多谢二位盛情。长安一行,能结识二位,孟珏所获颇丰。就此别过,各自保重,下次我来长安时再聚。”

    云歌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满地问:“我呢?你怎么光和他们道别?”

    孟珏笑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我们之间的帐要慢慢算。”

    云歌忙瞟了眼刘病已和许平君,拽着孟珏的衣袖,把孟珏拖到一旁,低声说:“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钱,我早就糊涂了,你先替我记着,我一定会勤快一些,再想些办法赚钱的,这两日我正琢磨着和许姐姐合酿酒,她的酿酒方子结合我的酿酒方子,我们的酒应该很受欢迎,常叔说他负责卖酒,我们负责酿酒,收入我们四六分,正好我和许姐姐都缺钱,然后我……”

    “云歌。”孟珏打断了云歌的唠唠叨叨。

    “嗯?”云歌抬头看向孟珏,孟珏却一言未说,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

    云歌只觉他的目光象张网,无边无际地罩下来,越收越紧,人在其间,怎么都逃不开。

    忽觉得脸热心跳,一下就松开了孟珏的袖子,想要后退,孟珏却握住了她的肩膀,在云歌反应过来前,已经在云歌额头上印了一吻,“你可会想我?”

    云歌觉得自己还没有明白孟珏说什么,孟珏已经上了马,朝刘病已和许平君遥拱了拱手,就打马而去。

    云歌整个人变成了石塑,呆呆立在路口。

    孟珏已经消失在视野中很久,她方呆呆地伸手去轻轻碰了下孟珏吻过的地方,却又立即象被烫了一般地缩回了手。

    许平君被孟珏地大胆行事所震,发了半晌呆,方喃喃说:“我还一直纳闷孟大哥如此儒雅斯文,怎么会和大公子这么放荡随性的人是好友,现在完全明白了。”

    刘病已唇边一直挂着无所谓的笑,漆黑的眼睛中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云歌和他视线相遇时,忽然不敢看他,立即低下头,快快走着。

    许平君笑起来,朝刘病已说:“云歌不好意思了。”

    刘病已凝视着云歌的背影,一声未吭,

    许平君侧头盯向刘病已,再看看云歌,没有任何缘由就觉心中不安。

    刘病已扭头向许平君一笑,“怎么了?”

    许平君立即释然,“没什么。对了,云歌和我说想要把我的酒改进一下,然后用竹叶青的名字在长安城卖……”

    马车跑出了老远,大公子指着孟珏终于畅快地大笑起来,“老三,你……你……实在……太拙劣了!月下弹个琴,好不容易把小姑娘招惹出来,结果两句话不到,自己居然落荒而逃,连琴都忘记了拿。花了几个月功夫,到了今日才耍着霸王硬亲了下,还要当着刘病已的面。你何必那么在意刘病已?他身边还有一个许平君呢!”

    红衣女子在大公子掌心写字,大公子看着孟珏呵呵笑起来,“许平君已经和别人定了亲的?原来不是刘病已的人?唉!可怜!可怜!”

    嘴里说着可怜,脸上却一点可怜的意思没有。也不知道他可怜的是谁,许平君?孟珏?

    孟珏淡扫了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勉强收了笑意。

    沉默了不一会,又笑着说:“孟狐狸,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包裹是怎么回事情?你想勾搭的人没有勾搭上,怎么反把霍光的女儿给招惹上了?”

    大公子在包裹内随意翻捡着点心吃,顺手扔了一块给孟珏,“霍府的厨子手艺不错,小珏,尝一下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孟珏策马而行,根本没有去接,任由点心落在了地上,被马蹄践踏而过,踩了个粉碎。

    大公子把包裹扔到了马车角落里,笑问:“那个刘病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我三四年没有见皇上了,那天晚上猛然间看到他,怎么觉得他和皇上长得有些象?”大公子忽拍了下膝盖,“说错了!应该说刘病已和皇上都长得象刘彻那死老头子。难道是我们刘家哪个混帐东西在民间一夜风流的沧海遗珠?”

    孟珏淡淡说:“是一条漏网的鱼。”

    大公子凝神想了会,面色凝重了几分,“卫皇孙?老三,你确定吗?当年想杀他的人遍及朝野。”

    孟珏微笑:“我怕有误,许平君把玉佩当进当铺后,我亲自查验过。”

    大公子轻吁了口气,“那不会错了,秦始皇一统六国后,命巧匠把天下至宝和氏璧做成 了国玺,多余的一点做了玉佩,只皇上和太子能有,想相似都相似不了。”

    大公子怔怔出了会神,自言自语地说:“他那双眼睛长得和死老头子真是一模一样,皇上也不过只有七八分象。老头子那么多子裔中,竟只皇上和刘病已长得象他,他们二人日后若能撞见,再牵扯上旧帐,岂不有趣?那个皇位似乎本该是刘病已的。”

    孟珏浅笑未语。

    大公子凝视着孟珏,思量着说:“小珏,你如今在长安能掌控的产业到底有多少?看样子,远超出我估计。现在汉朝国库空虚,你算得上是富可敌国了!只是你那几个叔叔能舍得把产业都交给你去兴风作浪吗?你义父似乎并不放心你,他连西域的产业都不肯……”

    孟珏猛然侧头,盯向大公子。

    大公子立即闭嘴。

    孟珏盯了瞬大公子,扭回了头,淡淡说:“以后不要谈论我义父。”

    大公子面色忽显疲惫,大叫了一声“走稳点,我要睡觉了。”

    说完立即躺倒,红衣女子忙寻了一条毯子出来,替他盖好。

    chapter 6 掌中雪

    新酿的酒,色泽清透,金黄中微带青碧。

    香味甘馨清雅,口味清冽绵长。

    常叔刚看到酒色,已经激动得直搓手,待尝了一口酒,半晌都说不出来话。

    云歌和平君急得直问:“究竟怎么样?常叔,不管好不好,你倒是给句话呀!”

    常叔半晌后,方直着眼睛,悠悠说了句,“我要涨价,两倍,不,三倍,不,五倍!五倍!”

    云歌和平君握着彼此的手,喜悦地大叫起来。

    两个人殚精竭虑,一个负责配料,一个负责酿造,辛苦多日,终于得到肯定,都欣喜无限。

    常叔本想立即推出竹叶青,刘病已却建议云歌和平君不要操之过急。

    先只在云歌每日做的菜肴中配一小杯,免费赠送,一个月后再正式推出,价钱却是常叔决定的价钱再翻倍。

    常叔碍于两个财神女――云歌和平君,不好训斥刘病已“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懂什么?”

    只能一遍遍对云歌和平君说:“我们卖的是酒,不是金子,我定的价钱已经是长安城内罕见的高,再高就和私流出来的贡酒一个价钱了,谁肯用天价喝我们这民间酿造的酒,而不去买贡酒?”

    云歌和许平君都一心只听刘病已的话。

    常叔叨唠时,云歌只是笑听着。面容带笑,语气温婉,人却毫不为常叔所动。

    平君听急了却是大嚷起来,“常叔,你若不愿意卖,我和云歌出去自己卖。”

    一句话吓得常叔立即禁声。

    一个月,那盛在小小白玉盅中的酒已经在长安城的富豪贵胄中秘密地流传开,却是有钱都没有地方买。

    人心都是不耐好,越是没有办法卖,反倒好奇的人越是多。

    有好酒者为了先尝为快,甚至不惜重金向预定了云歌菜肴的人购买一小杯的赠酒。一旦尝过,都是满口赞叹。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竹叶青还未开始卖,就已经名动长安。

    ――――――――――――――――――――

    一块青竹牌匾,其上刻着“竹叶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字迹飘逸流畅,如行云、如流水。

    “隐清丽于雄浑中,藏秀美于宏壮间,见灵动于笔墨外。好字!好字!”云歌连声赞叹,“谁写的?我前几日还和许姐姐说,要能找位才子给写几个字,明日竹叶青推出时,挂在堂内就好了,可惜孟珏不在,我们又和那些自珍羽毛的文人不熟悉。”

    刘病已没有回答,只微笑着说:“你觉得能用就好。”

    正在内堂忙的平君,探了个脑袋出来,笑着说:“我知道!是病已写的,我前日恰看到他在屋子里磨墨写字。别的字不认识,可那个方框框中间画一个竖杠的字,我可是记住了,我刚数过了,也正好是十一个字。”

    云歌哈哈大笑,“大哥以为可以瞒过许姐姐,却不料许姐姐自有自己的办法。”

    刘病已笑瞅着许平君,“平君,你以后千万莫要在我面前说自己笨,你再‘笨’一些,我这个‘聪明人’就没有活路了。”

    许平君笑做了个鬼脸,又缩回了内堂。

    刘病已建议既然云歌在外的称号是“雅厨”,而竹叶青也算风雅之酒,不妨就雅人雅酒行雅事。

    店堂内设置笔墨屏风,供文人留字留诗赋,如有出众的,或者贤良名声在外的人肯留字留诗赋,当日酒饭钱全免。

    云歌还未说话,刚进来的常叔立即说:“刘大公子,你知道不知道这长安城内汇聚了多少文人墨客?整个大汉朝乃至全天下才华出众的人都在这里,一个、二个的免费,生意还做不做?”

    刘病已懒洋洋笑着,对常叔语气中的嘲讽好似完全没有听懂,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云歌对刘病已抱歉地一笑,又向柳眉倒立的许平君摆了下手,示意她先不要发脾气。

    云歌对常叔说:“常叔,你大概人在外面,没有听完全大哥的话。大哥是说文才笔墨出众,或者贤良名声在外的人免费。文才笔墨出众的人,有人已是声名在外,在朝中为官,有人还默默无名。前者也许根本不屑用这样的方法来喝酒吃菜,他们的笔墨我们是求都求不到的。而后者,如果我们今日可以留下他们的笔墨,日后他们一旦如当年的司马相如一般从落魄到富贵,到千金求一赋时,我们店堂内的笔墨字迹,可就非同一般了。贤良名声在外的人,也是这个道理,我听孟珏说汉朝的大部分官员都是来自各州府举荐的贤良,我们能请这些贤良吃一顿饭,只怕也是七里香的面子。何况常叔不是一直想和一品居一争长短吗?一品居在长安城已是百年声名,他们的菜又的确做得好,百年间以‘贵’字闻名大汉,乃至域外。我们在这方面很难争过他们,所以我们不妨在‘雅’字上多下功夫。”

    常叔本就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云歌的话说到一半时,其实他已经转过来,只是面子上一时难落,幸亏云歌已经给了梯子,他正好顺着梯子下台阶,对刘病已拱了拱手,“我刚才在外面只听了一半的话,就下结论,的确心急了,听云歌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那我赶紧去准备一下,明日就来个雅厨雅酒的风雅会。”说完,就匆匆离去。

    云歌看了看正低着头默默喝茶的刘病已,转身看向竹匾。

    这样的字,这样的心思,这样的人却是整日混迹于市井贩夫走卒间,以斗鸡走狗为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要游戏红尘?

    哀莫大于心死,难道他这辈子就没有想做的事情了吗?

    许平君试探地说:“病已,我一直就觉得你很聪明,现在看来你好象也懂一点生意,连常叔都服了你的主意。不如你认真考虑考虑,也许能做个生意,或者……或者你可以自己开个饭庄,我们的酒应该能卖得很好,云歌和我就是现成的厨子,不管能不能成功,总是比你如今这样日日闲着好。”

    云歌心中暗叹了一声糟糕。

    刘病已已是搁下了茶盅,起身向外行去,“你忙吧!我这个闲人就不打扰你了。”

    许平君眼中一下噙了泪水,追了几步,“病已,你就没有为日后考虑过吗?男人总是要成家立业的,难道斗鸡走狗的日子能过一辈子?你和那些游侠客能混一辈子吗?我知道我笨,不会说话,可是我心里……”

    刘病已顿住了脚步,回身看着许平君,流露了几点温暖的眼睛中,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平君,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不用再为我操心。”

    话一说完,刘病已再未看一眼许平君,脚步丝毫未顿地出了酒楼。

    刘病已的身影汇入街上的人流中,但隔着老远依旧能一眼能认出他。他象是被拔去双翼的鹰,被迫落于地上,即使不能飞翔,但仍旧是鹰。

    云歌临窗看了会那个身影,默默坐下来,装作没有听见许平君的低泣声,只提高声音问:“许姐姐,要不要陪我喝杯酒?”

    许平君坐到云歌身侧,一声不吭地灌着酒。

    云歌支着下巴,静静看着她。

    不一会,许平君的脸已经酡红,“我娘又逼我成亲了,欧候家也来人催了,这次连我爹都发话了,怕是拖不下去了。”

    云歌“啊”了一声,立即坐正了身子,“你什么时候定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没有问我,难道我还天天见个人就告诉她我早已经定亲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大哥……”

    许平君指着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说:“傻丫头,连话都说不清,你是想说你不是喜欢大哥吗?”

    云歌点点头。

    许平君打着自己的脑袋,“你真蠢,你真蠢,你以为你都是为了他好,实际他一点都不喜欢,你真蠢,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可你明知道是狗屁,却还要按着狗屁的话去做,你真蠢,你以为你拼命赚钱,就可以让父母留着你……”

    云歌忙拽住了许平君的手,许平君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嚷起来,“云歌,连你也欺负我……”

    嚷着嚷着已经是泪流满面,

    “许姐姐,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许平君俯在云歌肩头放声痛哭,平日里的坚强泼辣伶俐都荡然无存。

    云歌索性放弃了劝她,任由她先哭个够。

    许平君哭了半晌,方慢慢止住了泪,强撑着笑了下,“云歌,我有些醉了。你不要笑姐姐……”

    “许姐姐,你上次问我为什么来长安,我和你说是出来玩的,其实我是逃婚逃出来的,我刚从家里出来时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

    “那个人你不喜欢?”

    “我根本没有见过他。以前也有人试探着说过婚事,爹娘都是直接推掉,可这次却没有推掉,我……我心里难受,就跑了出来。”

    许平君叹了口气,“你不过是提亲,父母都还未答应。我却和你的状况不一样,我和欧候家是自小定亲,两家的生辰八字和文定礼都换过了。逃婚?如果病已肯陪着我逃,我一定乐意和他私奔,可他会吗?”

    云歌想着刘病已的那句“你不要再为我操心”,只能用沉默回答许平君。

    许平君一边喝酒,一边说:“自出生,我就是母亲眼中的赔钱货。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犯了事,判了宫刑。母亲守了活寡后,更是恨我霉气,好不容易和欧候家结亲,我又整天闹着不乐意,所以母亲对我越发没有好脸色,幸亏我还能赚点钱贴补家用,否则母亲早就……”许平君的语声哽在喉咙里。

    许平君一贯好强,不管家里发生什么,在人前从来都是笑脸,云歌第一次见她如此,听得十分心酸,握住了许平君的手。

    许平君揉了揉云歌的头,“不用担心我。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都要自己拼命去争取,就是想要一截头绳,都要先盼着家里的母鸡天天下蛋,估摸着换过了油盐还有得剩,再去讨了父亲和哥哥的欢心,然后趁着母亲心情好时央求哥哥在一旁说情好让母亲买给我。云歌,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一株野草。野草总是要靠自己的,石头再重,它也总能寻个缝隙长出来……”

    许平君步履蹒跚地走入了后堂。

    云歌端起了酒杯,开始自斟自饮,心里默默想着许姐姐什么都没有,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

    酒应该比给孟珏送行那次好喝才对,可云歌却觉得酒味十分苦涩。

    ――――――――――――――――――

    云歌的诗赋文都是半桶水。

    不过还算虽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唤,从小到大,被母亲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学了不少,加之二哥搜罗了不少名人字画,日日熏陶下,云歌的鉴赏眼力虽不能和二哥比,点评字画却已经足够。

    因为云歌点评得当,被挑中免去酒费的诗赋笔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写的固然出色,评得却更加有趣,两者相得益彰。渐渐地,读书人都以能在竹叶青的竹屏上留下笔墨为荣。

    云歌一直谨记孟珏的叮嘱,越少人知道雅厨的身份越好。为了不引人注意,点评之事也是隐于幕后,可她越是如此,竹叶青的名号越是传闻得响亮。

    “竹叶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成为长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话。喝竹叶青,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成为才华一种体现。

    因为云歌和许平君居于少陵原,所以两个人每日都要赶进长安城,去七里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时,发现城门封锁,不能进城。

    许平君找人打听后,才知道说什么因为卫太子还魂向皇上索冤,弄得全城戒严,所以没有特许,任何人不得进出长安城。

    生意没有办法做,两人只能给自己放假,索性跑去游山玩水。

    许平君还有些气闷,云歌却是快乐如小鸟,一路只是唧唧喳喳,不停地求许平君给她讲长安的传说和故事。

    云歌是个极好的听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频频大呼小叫,让许平君觉得自己比说书先生讲得更好,不禁越讲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鸟语花香,她也开始觉得能休息一天,钱即使少赚了,也不是坏事。

    许平君不知道怎么说到了当年美名动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倾国倾城的故事让两个女孩子都是连声感叹。

    云歌不停地问,“李夫人真地美到能倾倒城池吗?”

    许平君说:“当然,老皇上有那么多妃子,一个比一个美,可死了后却只让很早前就去世了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上为此还特意追封了她为皇后,可见老皇上一直不能忘记她。”

    两人频频感叹着怎么红颜薄命,怎么那么早就去世了呢?又咕咕笑着说不知道如今这位皇上是否是长情的人。

    平君打量着云歌笑说:“云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个小妖妃。把皇上迷得晕乎乎,将来也留下一段传说,任由后来的女子追思。”

    云歌点着头连连说:“那姐姐去做皇后,肯定是一代贤后,名留青史。”

    两个人疯言疯语地说闹,都哈哈大笑起来。

    云歌笑指着山涧间的鸳鸯,“只羡鸳鸯不羡仙!”

    平君沉默了一瞬,轻轻说了句酒楼里听来的唱词:“只愿一人共白头”。

    两人看着彼此,异口同声地说:“你肯定会如愿!”

    说完后,愣了一瞬,两人都是脸颊慢慢飞红,却又相对大笑起来。

    两人手挽着手爬上一个山坡,看到对面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么这里也被戒严了?”云歌跺足。

    许平君重叹了口气,“还不是卫太子的冤魂闹的?对面葬着卫太子和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云歌撑着脖子看了半晌,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坟墓,只能做罢。

    看到官兵张望过来,许平君立即拉着云歌下山,“别看了,卫太子虽然死了十多年了,可一直是长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祸上身。”

    “那个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宫找皇上了,何必在城门口闹呢?闹得死人都不能清静。再说皇上不才十八九岁吗?当年卫太子全家被杀时,皇上才是几岁小儿,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了太子呀!”

    “谁知道呢?我们做我们的平头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还琢磨过即使再讨厌子女,父母怎么能下得了杀手呢?可你看老皇上,儿子孙子孙女连着他们的妻妾一个都不放过,满门尽灭。难怪都说卫太子冤魂难安,怎么安得了?”

    两人在山野间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面吃过饭,天色黑透时才回家。

    平君到家时,她的母亲罕见地笑脸迎了出来,平君却是板着脸进了门。

    云歌轻声叹了口气,给许平君的母亲行了个礼后回自己屋子。

    自孟珏走后,刘病已和许平君帮她在他们住的附近租了屋子。

    如今三人比邻而居,也算彼此有个照应。

    经过刘病已的屋子时,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发呆,云歌犹豫了下,进去坐到他身旁。

    刘病已冲她点头笑了一下,虽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样的笑,云歌却觉得那个笑透着悲凉。

    “大哥,许姐姐就要出嫁了。”

    “对方家境不错,人也不错,平君嫁给他,两个人彼此帮衬着,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好。”

    “大哥,你就没有……从没有……”

    “我一直把她当妹妹。”

    云歌重重叹了口气,当初还以为他们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来如此。那她现在可以告诉他,他们之间的终身约定吗?至少可以问问他还记得那只绣鞋吗?可是许姐姐……

    云歌还在犹豫踌躇,刘病已凝视着暗夜深处,淡淡说:“我没资格,更没有心情想这些男女之事。”

    云歌呆了一瞬,低下了头。

    他已经全部忘记了,即使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给他增添烦恼。何况还有许姐姐。

    云歌低着头发呆,刘病已沉默地看着云歌。

    云歌抬头时,两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开了视线。

    “云歌,你觉不觉得我是个很没志气的人?”夜色中,刘病已侧脸对她,表情看不分明。

    云歌轻声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只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闲逸了。游侠客们虽不是世俗中的正经人,可都有几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贫爱富,踩贱捧高,他们更值得交往。”

    刘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云歌感觉出刘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说,她也不问,只静静坐着相陪。

    刘病已忽地问:“云歌,你想出去走走吗?”

    云歌点了下头。

    刘病已带着云歌越走越偏僻。月光从林木间筛落,微风吹叶,叶动,影动,越显斑驳。两人的脚步声偶会惊起枝头的宿鸟,“呜哑”一声,更添寂静。

    穿过树林,眼前蓦然开阔,月光毫无阻隔地直落下来,洒在漫生的荒草间,洒在一座座墓碑间。

    这样的萧索让云歌觉得身上有些凉,不自禁地抱着胳膊往刘病已身边凑了凑。

    刘病已轻声笑道:“有兄弟喜欢骗了女孩子到荒坟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满怀,她们怕死人,其实哪里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

    刘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坟地间,云歌倒是一片泰然,随着刘病已穿行在坟墓间。

    刘病已站定在一个坟墓前。云歌凝目看去,却是一座无字墓碑,坟墓上的荒草已经长得几乎淹没住整个坟墓,墓碑也是残破不堪。

    刘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肃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听闻了吗?”

    “什么事情?”

    “北城门的闹剧。”

    “哦!听闻了。整个长安城都被闹得封锁了城门,所以我今日也没有进城做菜。”

    据说清晨时分,一个男子乘黄犊车到北城门,自称卫太子,传昭公、卿、将军来见。来人说起卫太子的往事,对答如流,斥责本不该位居天子之位的刘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难安。引得长安城中数万人围观。最后京兆尹用兵方驱散了众人,抓住了自称卫太子的男子,经霍光审判,男子招认自己是钱迷了心窍的方士,受了卫太子旧日舍人的钱财,所以妖言惑众。男子立即被斩杀于闹市,以示惩戒。

    刘病已凝视着墓碑,缓缓说:“你面前的坟墓里就是当年母仪天下的卫皇后,死后却是一卷草席一裹就扔进了荒坟场中。极尽荣耀时,卫氏一门三女,还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幸亏卫少儿和卫青死得早,幸运地没有看到卫氏没落。太子之乱时,不过几日,卫皇后自尽,卫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杀,合族尽灭。”

    云歌蹲了下来,手轻轻摸过墓碑。也许是小时候听了太多卫青的故事,也听二哥提过这个出身低贱却成为了皇后的女子,云歌心里蓦然难过起来,“舍人有钱财买通人去闹事,却没有钱财替卫皇后稍稍修葺一下坟墓?他既然对卫太子那么忠心,怎么从未体会过卫太子的孝心?”

    刘病已放声大笑起来,“如此简单的道理,一些人却看不分明。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日日不能让他们安生。”

    笑声在荒坟间荡开,越显凄凉。

    云歌轻声说:“今日我听常叔和几个文人偷偷提了几句卫太子,都很是感慨。听闻卫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节俭,和汉武帝的强兵政策、奢靡作风完全不同,大概因为民间一直怀念着卫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杀死,可百姓的心却不能被杀死。卫太子泉下有知,也应宽慰。”

    刘病已收住了笑声,静静站着。

    云歌鼓了半晌的勇气,方敢问:“大哥,你上次说有人想杀你,你是卫家的亲戚吗?”

    “算有些关系吧!卫太子之乱,牵扯甚广,死了上万人,当时整个长安都血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祸。”刘病已似乎很不愿意再回想,笑对云歌说:“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并肩走在荒草间,刘病已神态依旧,云歌却感觉到他比来时心情好了许多。

    “云歌,害怕吗?”

    “压根就不怕。”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听闻有一个女子被负心汉抛弃,自尽后化为了厉鬼,因为嫉恨于美貌女子,她专喜欢找容貌美丽的女子,她会静静跟在女子的身后,轻轻地呵气,你会觉得你脖子上凉气阵阵……”

    “啊!”云歌尖叫起来,满脸惊怕,“我的脚,她抓住我的脚了。大哥,救我……”

    刘病已见她隐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惊出了一身冷汗,“云歌,别怕。我是信口胡编的故事,没有女鬼。”

    他以为是野兽咬住了云歌,分开乱草后,却发现云歌的脚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惊疑不定间,忽醒悟过来,他只闻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气,没有血腥味。

    没有血腥味?他摸了把云歌的群裾,气叫:“云歌!”

    云歌朝他做了个鬼脸,迅速跑开。

    一边笑着,一边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吓唬女孩子,记得带点道具!否则效果实在不行。洒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着就象血,糖莲藕象人的胳膊,咬一口满嘴血,染过色后的长粽叶,含在嘴里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刘病已笑向云歌追去,“云歌,你跑慢点。鬼也许是没有,不过荒草丛里蛇鼠什么的野兽还是不少的。”

    云歌一脸得意,笑叫:“我-才-不-怕!”

    刘病已笑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鬼门道?倒是比我那帮兄弟更会整人,以后他们想带女孩子来这里,就让他们来和你请教了。”

    云歌撇撇嘴:“才不帮他们祸害女子呢!不过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怀,我一定倾囊相授。”话刚说完,忽醒起刘病已刚才讲故事吓她,心突突几跳,脸颊飞红,只扭过了头,如风一般跑着。

    两个人在荒坟间,一个跑,一个追,笑闹声驱散了原本的凄凉荒芜。

    夜色、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