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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林奕含
描摹信上伊纹姊姊的笔迹。老师问她怎么哭了。她看着他说没事,我只是太幸福了。
一维说今年不办派对了,我只想我们两个人好好的。是三个人,伊纹纠正他,手伸进他的袖管里。伊纹笑着说,但是无论如何蛋糕是一定要吃的。一维买了一块小蛋糕回家,伊纹拆蛋糕的脸像个小孩,她把老牌蛋糕店的渍樱桃用拇指食指拈起来,仰起头吃下去,红红的樱桃梗在嘴唇前面一翘一翘地,非常性感。吐出来的樱桃核皱纹深刻,就像每次他从她坦白的小腹爬下去,她大腿中间的模样。伊纹每次都想夹起来,喃喃道:一维,不要盯着看,拜托,我会害羞,真的。
关灯点蜡烛,数字的头顶慢慢秃了流到身体上,在烛光里伊纹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却像是在摇曳。嘬起嘴去吹灭的时候像两个飞吻。开了灯,两支蜡烛黏着许多大头烛泪,像一群精子要去争卵子的样子。一维拿鸡尾酒戒出来,伊纹一看就叹了一声,喔,天啊,这根本是我梦里的花园,一维,你真了解我,你真好。
晚上就收到女孩们从台北快递来的包裹,一只比她还大的凯蒂猫,伊纹紧紧抱着玩偶,像是就可以抱着她们。
包裹里夹着思琪给伊纹写的卡片:「最亲爱的伊纹姊姊,今天,我十八岁了,好像跟其他的日子没有两样。或许我早就该放弃从日子里挖掘出一个特别的日子,也许一个人的生日,或无论叫它母难日,甚至比拿香念佛的台湾人过耶稣的生日还要荒唐。我没有什么日本人所谓存在的实感,有时候我很快乐,但这快乐又大于我自己,代替我存在。而且这快乐是根据另一个异端星球上的辞典来定义的,我知道,在这个地球上,我的快乐绝对不是快乐。有一件事情很遗憾,这几年,学校的老师从没有给我们出过庸俗的作文题目,我很想写我的志愿,或者我的梦想。以前我会觉得,把不应该的事当作兴趣,就好像明知道『当作家』该填在『我的梦想』,却错填到『我的志愿』那一栏一样。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喜欢梦想这个词。梦想就是把白日梦想清楚踏实了走出去。我的梦想,是成为像伊纹姊姊那样的人──这句话并不是姊姊的生日礼物,是事实。姊姊说十四行诗最美的就是形状:十四行,抑扬五步格,一句十个音节──一首十四行诗像一条四四方方的手帕,如果姊姊能用莎士比亚来擦眼泪,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亚擦掉别的东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亚那么伟大,在莎士比亚面前,我可以用数学省略掉我自己。我现在常常写日记,我发现,跟姊姊说的一样,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伊纹姊姊,我非常想念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所有俗套的祝福语都在你身上灵验,希望你万事如意,寿比南山,希望你春满乾坤福满门,希望你生日快乐。爱你的,思琪。」
李国华很少看错人,但是他看错郭晓奇了。
晓奇被撵出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以后,开始玩交友网站。在她,要认识人是太容易了。一开始就讲明了不要谈恋爱,仅仅是约在小旅馆里。晓奇是一个坚强的人,也许太坚强了。每次搭捷运去赴约,捷运的风把她的裙子吹胖,她心里总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那些男人,有的一脱裤子便其臭无比,有的嘴巴比内裤还臭。但是这正是晓奇追求的,她要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辈子才接受了一个恶魔而恶魔竟能抛下她。她才知道最肮脏的不是肮脏,是连肮脏都嫌弃她。她被地狱流放了。有什么地方比地狱更卑鄙、更痛苦呢?
那些男人见了她多半很讶异,赴约前一心以为交友网站上晓奇少报了体重或多报了上围。有人甚至布道起来,你还这么年轻漂亮,何必呢?晓奇睁大了眼睛问:何必什么?男人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脱衣服。每一个要与陌生男子见面的日子都是高音的日子。大学课堂上老师说什么渐渐听不到了。
有个男人带她回家,男人家里的墙壁都是黑色硅矿石,黑色小牛皮沙发好软,简直要被压进去。男人的头蓄在她的颈窝里,晓奇偏着头闻到那是小牛皮,心里想:好奢侈。没有想到更奢侈的是一个个男人作贱从小这样规矩的自己。男人结束的时候轻轻地痉挛,像是知道她心不在焉,害怕吵醒她。躺下来之后男人第一句便用了英文说,我的上帝啊。上帝那个词的字首拖得很长,像大房子里唤一个熟极的佣人。晓奇一听就笑了。
晓奇去一家出名的酒馆喝酒。老板把握着一瓶酒,酒瓶上有约束的铁嘴,他用华丽夸饰的抛物线来回调酒。晓奇看着老板耸起的二头肌想到老师。老板抬起头看了晓奇一眼。晓奇问他,你们开到几点?男人回答:早上。早上是几点,晓奇忍住没有问,跟老师在一起的几年学会了忍耐。她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太阳点点滴滴漏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玻璃不是窗玻璃而是酒瓶的玻璃。男人笑着对晓奇说:现在是早上了,我们要打烊了。整间店只剩下她坐在吧台前,他在吧台后讲话非常大声,仿佛他们一人踞在一座山头上,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