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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林奕含
她现在才发现刚刚在马路边自己是无自觉地要自杀。
思琪去抽屉翻找,伊纹姊姊给的玫瑰项链静静在首饰盒里盛开,戴起来又低了一点。她有一颗锁骨旁的小黑痣作标记。又瘦了。穿上跟伊纹姊姊一起去买的小洋装,蓝地上开的也是玫瑰花。思琪哭了,肩膀一耸一耸地。没想到第一次穿是这种时候。写遗书就太像在演戏了。如果写也只会写一句话:这爱让我好不舒服。
拉开窗帘,天黑得很彻底,显得远远近近一丛一丛灯花流利得像一首从小熟背的唐诗。思琪走进阳台,望下看,楼下便利店外拔掉消音器的摩托车声,蒸腾到七楼就显得慈祥了。人衔着香烟走路,看下去,脸前烟火摇荡,就像是人在追逐一只萤火虫。爬出阳台,手抓栏杆,脚踩在栅字式栏杆的那一横划上,连脚底板也尝得到铁栏杆的血腥味道。她心想:「只要松手,或是脚滑。后者并不比前者更蠢。」高风把裙子吹胖,把裙上的花吹活。还活着的人都是喜欢活着的人吗?她非常难过,因为她就要死了。这时候,望下竟看见对面那公寓管理员又在看她,脚钉在地上,脖子折断似磕在后颈,也没有报警或喊叫的意思。仿佛他抬头看的是雨或是云。思琪心里只出现一个想法:这太丢脸了。马上爬回阳台,俐落得不像自己的手脚。她才十六岁,可是她可以肯定这会是她人生最丢脸的一幕。
在阳台肝肠寸断地哭,传了越洋简讯给老师:「这爱让我好不舒服。」后来李国华回国了也并不对简讯表示意见。老师是爱情般的死亡。爱情是喻依,死亡是喻体。本来,这个社会就是用穿的衣服去裁判员一个人的。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会读到,思琪写了:「一个晚上能发生的事真多。」但是,思琪搞错了,这还不是她人生最丢脸的一幕。
李国华和同事去新加坡。他们每天都很晚起,先到景点拍几张照,再悠闲地晃到红灯区。照片是给老婆孩子看的。
新加坡的红灯区顾名思义,有大红灯笼高高挂。李国华心想,这里没人看过苏童,想到典故,也是白想。物理老师说:「一个小时后这里集合?」英文老师的眼镜颤抖得亦有贼意,他笑说:「一个小时对我不够。」他们都笑了。数学老师拍拍英文老师的肩膀说:「男人还是年轻好,话说回来,我很少用买的。」李老师说:「我也很少。」没有人要承认不是骗来的就不知道行不行。英文老师笑了:「人家技巧好你们也要嫌?」李国华心想:英文老师原来不是太有爱心,是太没耐心了,他不会明白,一个连腿都不知道要打开的小女生,到最后竟能把你摇出来的那种成就感。这才是让学生带着走的知识。这才叫老师的灵魂。春风化雨。李老师心里的笑升上来破在脸上。大家都想知道他在笑什么,他摇摇头不说话,转过去对物理老师说:「希望你不会对你那小演员有罪恶感。」物理老师说:「这是分开的。」李老师笑说:「你老婆是灵,妓女是肉,听话的小演员是灵肉合一,你真幸运。」物理老师拿下眼镜擦,没有说话。李老师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觊觎人家的女生似的。马上用大方的语气说:「我跟我那学生倒分了。」人人露出诧异的表情,倒不是为他哀戚,而是疑惑是谁递上去。李老师说:现在这个很好,非常好,简直太好了,好到我没法一次容纳两个。几岁?李老师笑笑不说话。所以低于十六岁,还没合法。他们不禁都露出羡慕的眼光。李老师倒是一脸无所谓。数学老师大声说:「谁不会老呢?」李老师说:「我们会老,她们可不会。」后来这句话一直深深印在这些老师们的心里。
他们开怀地笑了,拿饭店的矿泉水干杯。干杯。敬如鹅卵石般缩小老去的男人。敬河水般永远新鲜地流过去的学年。敬河床的同志情。敬每一颗明知道即将需要威而钢却仍然毫不胆怯地迎击河水的卵石。敬如核弹倒数读秒的威而钢之千禧。敬同时拥有说中文的人口与合法的红灯区的国度。敬家族独裁却不会裁掉红灯区的政权。
他们最后约了一小时后原地集合。
这是李国华第三次参加补习班同仁的狩猎行旅。前两次倒没有太深的印象。这次找了一间门口气派的,高高挂的大红灯笼,红得像过年。一进去,马上有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妇人起身招呼,中年妇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壮硕的黑西装男人跟着。妇人看着他的名牌包包,一脸满意。中年妇人把他引进大客厅,右手臂戏剧化地荡开,一个个小姐如扇展开来。眼花撩乱。目不暇接。琳琅满目。目炫神摇。
李国华心想,果然不能像前两次,路边人拉了就进去,大的店有大好。小姐们都站着丁字步,大脚是大丁字,小脚是小丁字。每个人都笑出上排六颗牙齿,夹在两片红唇之间。大牙齿是六颗,小牙齿也是六颗。他低声问中年妇人,我要年轻的。中年妇人的华语流利中有辣椒的味道,她说,年轻的有,年轻的有。叫了两个小姐过来。李国华在心里帮她们卸了妆。十八岁左右。他的声音更低了,有没有更年轻的?中年妇人笑了,挥挥手把小姐都赶回去,小姐们的蛇腰像收扇子一样合进帘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