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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林奕含
载她上山的;一个女生对男生没有半点意思,也不会让男生半夜载她到荒郊野外了。那是社团啊。你已经提过这个陈什么学长好多次了。因为是他带我进社团的啊。晓奇的声音瘪下去,声音像一张被揉烂的废纸。李国华露出雨中小狗的眼睛,说,没关系,你迟早要跟人走的,谢谢你告诉我,至少我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晓奇的声音高张起来,老师,不是那样的啊,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长而已啊。李国华的小狗眼睛仿佛汪着泪,说,本来能跟你在一起就跟梦一样,你早一点走了我也只是早些醒来。晓奇哭喊,我们什么也没有啊!我只喜欢老师啊!李国华突然用非常悲壮的口气说:「你刚刚都说了『我们』。」他说:把钥匙还给我就好了。一面把她推出房门。再把她的包包扔出去。晓奇说:求求你。李国华看着她坐在门外像狗,觉得这一幕好长好长。真美。李国华高高地、直直地、挺挺地对晓奇说:你来之前我是一个人,你走了,我就回到一个人,我会永远爱你,记得你。在她把手伸到门上之前赶快把门关起来,锁一道锁,两道,拉上铁链,他觉得自己手脚惊慌得像遇到跟踪狂的少女。他想到这里终于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幽默。
晓奇在门外暴风雨地擂门,隔着厚门板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嗡嗡响:老师,我爱你啊,我只爱你啊,老师,我爱你啊……。李国华心想:哭两个小时她就会自己走回学校,就像当初那样,想当初巴掌都没打她就输诚了。开电视看起了新闻:马英九争取连任,周美青大加分。转大声一点遮住门外的吵闹。忍一忍就过去了。郭晓奇这一点倒不错,知所进退,跟周美青的裙子一样,不长不短。
李国华处理完晓奇的下午就去思琪她们公寓楼下接她。在计程车上给了她公寓的钥匙,放在她的小手掌里,再把她的手指盖起来。为你打的。是吗?思琪用尽力气握着那副钥匙,到公寓了才发现钥匙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迹,像个婴孩的齿痕。后来他总说:回家吗?他的小公寓,她的家?可是她心里从来没有一点波澜,只是隐约感到有个婴儿在啃她的掌。
李国华跟补习班其他老师去新加坡自助旅行。思琪下了课没地方去,决定上咖啡厅写日记听音乐杀时间。坐在靠窗的座位,有阳光被叶子筛下来,在粉红色日记本子上,圆磙磙、亮晶晶的。手伸进光影里,就像长出豹纹一样。喝了咖啡马上想起伊纹姊姊和毛毛先生。其实他们大概也没有什么。可是伊纹姊姊衔着连接词,思琪没办法再把一维哥哥连上去了。是一维哥哥自己先把相扣的手指松开,变成巴掌和拳头的。
思琪坐在窗边,半个小时有六个人来搭讪。有的人递上名片,有的人递上饮料,有的人递上口音。早在公元之前,最早的中文诗歌就把女人比喻成花朵,当一个人说她是花,她只觉得被扔进不费脑筋的天皇万岁、反共口号、作文范本,浩浩汤汤的巨河里。只有老师把她比作花的时候她相信他说的是另一种花,没有其他人看过的花。
男人真烦。最烦的是她自己有一种对他们不起的心绪。日记没办法好好写了,只好上街乱走。
什么样的关系是正当的关系?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每天读书,一看到可以拿来形容她和老师的句子便抄录下来,愈读愈觉得这关系人人都写过,人人都认可。有一次,一个男生写了信给她:「星期二要补习,每次骑车与你擦肩而过,渐渐地,前前后后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个星期都灿烂起来」──她当然知道是哪里抄来的句子,可是连抄也奢侈。她真恨他。她想走到他面前说我不是你看到的圣女,我只是你要去的补习班的老师的情妇,然后狠狠咬他的嘴。她渐渐明白伊纹姊姊说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姊姊说出这话的沧桑。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引进中国的古诗词,西方的小说──台湾没有千年的虚构叙事文传统,台湾有的是什么传统?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换语言名姓的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
每隔一阵子,总会有绑架强暴案幸存者的自传译本出版。她最喜欢去书店,细细摸书的脸皮上小女生的脸皮,从头开始读,脚钉在地上,这许久。读到手铐,枪,溺人的脸盆,童军绳,她总像读推理小说。惊奇的是她们脱逃之后总有一番大义,死地后生,柏油开花,鲤跃龙门。一个人被徒刑虐待了几年,即使出来过活,从此身分也不会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红色爱好者,女儿,妈妈,而永远是幸存者。思琪每每心想,虽然我的情况不一样,但是看到世界上如常有人被绑架强暴,我很安心。旋即又想,也许我是这所有人里最邪恶的一个。
她问过老师:我是你的谁?情妇吗?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宝贝,我的红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一句话说破她。她整个人破了。可是老师,世界上称这个情况叫偷腥,鱼腥味的腥,她忍住没说出口。再问:可是我认识师母,还有晞晞,老师知道我的意思吗?我看过她们的脸,这样我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