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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林奕含
也夫斯基,老师说,村上春树很自大地说过,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背得出卡拉马助夫三兄弟的名字,老师下次看到你们会考你们喔。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怡婷心想,思琪为什么没有跟着念?一维哥哥回来了。伊纹姊姊看着门,就像她可以看见锁钥咬啮的声音。伊纹姊姊对一维哥哥手上纸袋投过去的眼色,不只是宽恕的雨,还有质疑的光,那是说,那是我最喜欢的蛋糕,你妈妈叫我少吃的一种东西。一维哥哥看着伊纹姊姊笑了,一笑,像脸上投进一个石子,满脸的涟漪。他说,这个吗,这是给孩子们的。怡婷和思琪好开心,可是对于食物本能地显得非常淡泊。不能像兽一样。我们刚刚还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一维哥哥笑得更开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食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伊纹姊姊拿过袋子,说你不要闹她们了。怡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纹姊姊碰到一维哥哥的手的时候,伊纹姊姊一瞬间露出奇异的表情。她一直以为那是新娘子的娇羞,跟她们对食物的冷漠同理,食,色,性也。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维在伊纹心里放养了一只名叫害怕的小兽,小兽在冲撞伊纹五官的栅栏。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后来,升学,离家,她们听说一维还打到伊纹姊姊流掉孩子。老钱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
那一天,他们围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还从未这样开心,一维哥哥谈工作,上市她们听成上菜市场,股票几点她们问现在几点,人资她们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喜欢被当成大人,更喜欢当大人一阵子后变回小孩。一维哥哥突然说,思琪其实跟伊纹很像,你看。的确像,眉眼、轮廓、神气都像。在这个话题里,怡婷掉队了,眼前满脸富丽堂皇的仿佛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敛首的心情。
升学的季节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选择留在家乡。刘妈妈和房妈妈讨论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两个人有个照应。怡婷她们在客厅看电视,大考之后发现电视前所未有地有趣。刘妈妈说,那天李老师说,他一个礼拜有半个礼拜在台北,她们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见思琪的背更驼了,像是妈妈的话压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语问怡婷,你会想去台北吗?不会不想,台北有那么多电影院。事情决定下来了。唯一到最后才决定的是要住刘家还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尘纷纭,在她们的小公寓小窗户投进来的光之隧道里游走。几口纸箱躺着,比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更有乡愁。内衣裤一件件掏出来,最多的还是书本。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开纸箱的姿势一样,说:「好险我们书是合看的,否则要两倍重,课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静得像空气,也像空气一样,走近了、逆着光,才看见里面正摇滚、翻沸。
你为什么哭?怡婷,如果我告诉你,我跟李老师在一起,你会生气吗?什么意思?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叫在一起?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时候开始的?忘记了。我们妈妈知道吗?不知道。你们进展到哪里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你到底在干嘛,你好恶心,你真恶心,离我远一点!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喔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师,为什么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对不起。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七。天啊,你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开学头一年,刘怡婷过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个劲地哭。隔着墙,怡婷每个晚上都可以听见思琪把脸埋在枕头里尖叫。棉絮泄漏、变得沉淀的尖叫。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费兹杰罗,另一个拼图似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费兹杰罗,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有时候下午李老师到公寓楼下接思琪,怡婷从窗帘隙缝望下看,计程车顶被照得黄油油地,焦灼她的脸颊。李老师头已经秃了一块,以前从未能看见。思琪的发线笔直如马路,仿佛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腿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怡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
你们要维持这样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你该不会想要他离婚吧?没有。你知道这不会永远的吧?知道,他──他说,以后我会爱上别的男生,自然就会分开的,我──我很痛苦。我以为你很爽。拜托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
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以前伊纹姊姊说书,突然说好羡慕她们,她们马上异口同声说我们才羡慕姊姊和一维哥哥。伊纹姊姊说:恋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