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若影(BL)第27部分阅读
斜阳若影(BL) 作者:肉文屋
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得司徒凝香、聂悯、洪炎都还是初出茅庐的雏儿。
那时候,因为救治洪凌所中的剧毒,洪辈的其余四个师兄弟倾巢而出,与司徒凝香大战数个日夜。
善于毒杀的洪炎就是在那时与已有毒王之誉的司徒凝香第一次交手。在那一场斗智斗力的大战中,洪炎技不如司徒凝香,被毒掉半截前臂。却也因他们视死如归的决心,引得司徒凝香的留步,争回了洪凌的一命。
对于失去半截右臂,洪炎不是一点儿也不在意,但是相比起三师兄的性命,他可以弃之如草芥。
司徒凝香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个夺走他手臂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如说是救了他三师兄洪凌的再造恩人还更好一些,又或者说是不打不相识的有着共同趣味的损友还差不多。
所以到了如今,在这个不论是司徒凝香,又或是血网黑蝎,在江湖上都已经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的现在,两人竟然还能相见,都是有些怔忡。
司徒凝香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兵刃,正想说话,突然听到身后数步外的聂悯唤道:“凝,过来!”
“怎么?”想起仍然状况有异的若影,司徒凝香立时忘了要和久别重逢的老友的说话,转身快步奔至身后几人的旁边。
虽然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确认,比如为什么冰魄凝魂到现在还没有夺取他的性命之类的问题……但是对于司徒凝香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这个若影,这个以雷双之名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梅若影,这个残留着这么多经历的印迹却直至今日才被他们发现的青年,就是他与聂悯的儿子。
聂悯没有放开若影的手腕,抬头看向他,道:“你来看看。”
司徒凝香也席地跪坐下来,执起聂悯递来的手腕。
身周没有敌人,他安心地阖目按脉。
数息的工夫,他便察觉指中夹着的那只冰凉的手腕上,脉搏忽深忽浅,忽快忽慢,甚至有着渐渐转弱的趋势。
“怎么!”他心中一惊,睁眼转头看向聂悯道,“你给他治了这么久,还是这个样子?”
聂悯摇头道:“你来试试吧。”眼中全是浓烈的忧心与哀痛。
司徒凝香不待他话音落地,指上已经输出一道凝炼的真气,循着若影腕上经脉要压制住他体内翻腾的血气。
然而,气行不过寸许,突然从旁侧传来一股澎湃不安的内息,将他收束成线的真气搅乱。
行不过半臂,自己输入的真气就已经消耗殆尽,而若影体内的内息却越来越是紊乱澎湃,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就在他惊疑不定,正要收手思考对策时,聂悯紧紧搂着的青年浑身剧震,细若蚊蚋地哼了一声。
司徒凝香鼻中立刻传来淡淡冷冷的清香,他因而想起了什么,心口中一阵一阵地抽痛,一手捂着嘴止住几乎溢出的悲声,一手仍是稳然地将若影的脸侧向帐外灯光。
只见那张平凡微暗的面孔上,乌眉紧紧地蹙着,一道色泽浅淡的血迹自嘴角蔓延至了下颌,仍然在流淌,没有止歇的迹象。
那血液的味道就是这样的冷,丝毫没有新鲜热血的腥咸。
刚才他第一次咳血,还没有这么浓郁的冷香……是冰魄凝魂的气味。
司徒凝香有些绝望地看向聂悯。
聂悯也茫然回视,摇头道:“恐怕这些年来,他是靠着两套脉络的相互辅助才压制住毒性的。现在我想为他制|岤止息,可也只知道常人的经脉|岤位,他却多出这一套脉络。”
“你是说……”
“气息运行于正辅两脉中,气血交汇处不同于常人,|岤位早已移位,所以仓促之间,我无法进行……”
颜承旧直听到此处,才知道梅若影是旧毒发了,他虽不知道这两位长者是若影的什么人,但已经知道对方都对若影没有恶意,沉声道:“请让晚辈看看。”
不等聂悯和司徒凝香同意,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囊,抽出数支银针。
梅若影身上脉络的事情,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与常人不同多出的一套辅脉是为了接续断绝的正脉而强行以针导气而打通的。当年若是不这么做,恐怕梅若影早就因自断脉溢出的内息紊乱而命危,更谈何压制天下第一奇毒的冰魄凝魂。
但是也因为强行打通辅脉是逆天而为之事,带来的后果也为常人无法忍受。若是心志不够坚强,定会因无法控制内息的走向而走火入魔。
梅若影并非不知道这些坏处,所以便将身上一应|岤位告诉了他。
若影这几年一直都靠着自己坚毅的意志控制维持着,今日这状况,竟然是已经维系不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颜承旧这么想着,将梅若影自对方长者怀中抱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背靠着自己盘坐起来。
林海如如同五味杂陈。
他至今仍然恍惚,眼前的青年真的是他吗?那陌生的容貌,那幸运到难以置信却让他辛酸得难以言喻的幸存,真的不是在梦境?
这么想着,林海如看到颜承旧将他抱扶着盘坐起来,为不让他倾侧,自他背后揽着他的腰身,而后,另一只手扯开他的衣襟,后领一直拉至腰下,而后,在众人无法看分明的角度,将指间银针一支支插入他背上。
林海如怔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阻止这状似亲密的行为。
万里追魂,的确是万里追魂。
年少时,他在青阳宫中就已经担任要职,常常与强攻偷袭上山的人交手。其中,最难缠的就是万里追魂。
但在当时年少的他眼中,其中最为有趣的也就是年龄相近的万里追魂了。
与别人不同,这个江湖上有名的杀手每次攻上青阳宫似乎都是极为不愿意,每次战胜了手底极硬的庄众,一路打过十八室六院的地盘,直至攻入青阳宫禁地,就突然变得马马虎虎,往往一触即走,什么东西也没取就立即下山。
后来三番四次地来,与林海如打得熟了,还会偷偷恳求林海如,乖乖给他添个三两刀,让他有借口向司徒氏敷衍了事。
在他十六岁以后,这个人就再没上过青阳宫,取而代之的,便是江湖上开始传说万里追魂的大名——那个传说中的杀手,使用的就是这么一柄暗黑无光却吹发可断的杀人剑。
这些年来,就是这个人伴在若影的身边么?不知他们是怎么相遇的?他们是如何相处的?所以,连经脉|岤位这些秘密,若影都让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心中很痛,不知是为何。
是为若影的垂弱,还是为四年前那次几乎无可挽回的错失?
是为自己当年没能在他身边为他解忧,还是为当下的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默默地观看?
这四年的空白,是多么让人无力追悔的空白……
林海如慢慢地阖上了眼,全心全意地聆听着梅若影渐渐平缓均匀的呼吸。
伤如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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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寒冷而潮湿的,是一个在印象中一直都灰蒙蒙阴沉沉的季节。
因为小时是在长江以南的地方生活,冬季里总是没有暖气,族中为了锻炼后辈们的忍耐力,冬季也从不会燃起火盆,所以在印象中,冬天是个既寒冷又潮湿的季节。
会下雨,天总是阴沉沉的,衣服挂出去可以几个星期不干。如果不是因为过于寒冷,恐怕母亲挂出去晾晒的,家人们的粗布衣服上,都会长满黑色的霉菌了。
可是到了晚上,又会是别样的情形。
几个堂亲的孩子们总会睡在一起,于是形成了没事打打赌的习惯。若是输了,就要先洗澡。洗完澡出来,就要马上滚进那个长长的通铺上去,负责暖床。
对于所有的孩子来说,最讨厌最难受的事情,莫过于在湿冷的冬天的夜里爬上潮湿又冰凉的床褥里暖床了。
那时候常常会停电。于是不大的卧房中会点着并不十分明亮的煤油灯。因为用了太久,煤油灯的玻璃罩残破了几片,会随着风晃晃地摇摆。于是在等待着堂兄弟姐妹们洗澡出来的时候,就只有一边咬着牙打着寒颤,一边诚惶诚恐地看着木桌木椅在残破的泥墙上扭曲摆动的影子。
在模糊的印象中,即使是那样,也是多么的幸福……
如果那时候能够忍住一时的好奇,如果没有一心一意想要立世行医,如果没有偷看族中秘藏的典籍,后来应当就不会被族中老人们逐出邹门了吧,后来就不用一直旅居他乡了吧。
就法律上而言,自然还要承担着赡养父母的义务,但是绍兴的本家,再也不能踏入一步。
有多久,没有这样面对着自己真实的心情了?
真的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被逐出家门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来,一丁点儿也没有想起过。
似乎一直在逃避着,似乎一直在害怕着,一旦承认,就会深深陷入后悔和痛苦的深渊。所以一直都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的心情,背对着那随形附影的孤寂。
还能记得,远离家乡的时间里,那模模糊糊的灯光。
有时候,不自觉地,搭乘上拥挤的公共汽车,一直坐到京郊。也是冬天,外面也很冷,但是因为拥挤了许多的人,公车里变得十分闷热。
竟然会有点儿喜欢这样的闷热。
公车越行越是远离市区,天色渐渐地越来越暗,直至再也看不到自然的天光。
车上的人也渐渐地少了,座位越发地多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自车窗缝中溢进来的寒风,嗖嗖地,一刻不停。
但是路边那些疏落的民房中,透出的昏黄的灯光,却显得那么温暖。那拥挤而低矮的破旧的房子,却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摇晃的车中,坐在靠窗的座位,把头搁在晃荡震响的窗玻璃上,看着道旁远方,自狭小寝居中透出的灯火,映在窗户里的模糊的人影。
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被摒蔽在众人之外。
似乎有个隐约的期望。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能够回到被逐离家门之前的时光,该多好……
梅若影安静地躺在床上,不论怎么呼唤,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被褥铺得很厚,那虚弱的身体深深陷入其中,却似乎还觉得很冷,乌黑的眉深深地蹙着。
林海如收回搭在梅若影腕上的手指,默默看向聂悯,而后转向司徒凝香,最后是站在一旁的颜承旧、洪炎和郑枰钧。
他们经过几日的奔走,目下总算是到了东齐军营中。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由南楚军直至东齐军间的路径周边百里,都已经毫无人烟。有条件安静疗伤的地方,最近的便只有这里了。凭借着七皇子特请的贵客身份,郑枰钧将他们带回群竹山庄众人所居的小队安置。
“你觉得如何?”聂悯问道。
对于若影的状况,他自然诊断得清楚,但是面对着的毕竟是自己至亲的骨肉,司徒凝香虽然擅于解毒,但是面对无药可解的冰魄凝魂,也是一筹莫展,所以他想要听听林海如的意见,想要听听,这个当世之中,医术已经步步紧逼自己的徒弟的意见。
林海如看了看若影,沉吟片刻,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克制他体内紊乱的气息,我的意见也与师父相同,输入真气制御主脉。剩下的,就靠他自己了。”
颜承旧被郑枰钧硬拽得踉踉跄跄地出了帐来。
迎面射来的日光让眼睛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他闭上了眼,没有看到洪炎已经在帐外远处等待。
“没听到他们叫你出来么,”到了洪炎身边,郑枰钧才用力一甩他的手道,“你还赖在那里干什么?你医术高明?”
颜承旧这时才睁开眼睛,似乎茫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复又回身向帐篷走去,道:“至少只有我知道他的辅脉走向如何,再说,他们身份暧昧,你们就能放心?”
就算四师父和郑枰钧放心,他自己也不可能放心。那个林海如他是知道来历的——青阳宫沧云老人四个徒弟之一。
林海如,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对于他来说,甚至是个可以刻入骨头铭记在心的名字,并不是因为少年时数次平手的不甘心,更不可能是自己对他存有什么异样的感情,而是因为梅若影的关系。这些年过来,与他相处日久,对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观察入微到梅若影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步。
于是他知道,在谈及青阳宫不多的场合中,若是提到林海如这个名字,梅若影的脸上会浮现出自然而温暖的笑意,似乎他在青阳宫中并不长的岁月中,只有这么一个人带给他真正发自内心的那种支持与温暖。
在言传中,他知道了,在那样灾难的日子中,最后是林海如将若影带出了噩梦般的处境。在那一场血雨纷飞的战役中,是林海如用自己摇摇不支的身躯护住了怀中的若影。
所以那个对敌的夜晚,当他认出了林海如的身份,就立刻判定出他不是敌人。
如今,这样一个只言谈中出现的人,终于化作了现实的身影,站在他的眼前,让他如何能不心急。
生怕,若影自此跟了这个人离去,自自己可以触摸的范围中离去。
“承旧。”洪炎发话制止了徒儿,道,“你就让他们父子三人安静一会儿吧。”
“父子?”颜承旧停住了脚步,有些震惊地回身看来,“三人?”
“总之……”洪炎摇摇头,他们之间的关系连他也不能理解,纵使一路上司徒凝香已经向他大略解释过一遍,“总之……”
总之了半天,洪炎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总之的。
三个人,就这么分成了两边,默默地对视着。
粗茶,涩而苦,冰凉。但是在这样的苦涩之后,仍然有着甘甜的余味。
林海如坐在树上,军中没有上佳的茶叶,他也并不介意,就着阵阵的冷风,一口一口慢慢酌着水囊中的冷茶。
有着几位当世名医的调理,若影的状况总算平稳了下来,本来说应该放心了,但他的心情却仍然烦乱。
口中所咽应当是粗茶而已,却让他有泫然般的醉态。
四近巡逻的巡兵认得他是群竹山庄带回的客人,并不驱赶,只是遥遥观望。
司徒凝香走出帐来,见到的便是这么一个闷声不语高高挂坐在树上的徒儿。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纵身跃上,悄无声息地落在林海如身旁一枝上。
直到有人突然侵入了戒备领域,林海如仿佛才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转目看向来人,愣了一愣,继而云淡风清般地问候道:“二师父。”
司徒凝香点了点头,在枝上坐下,看着徒儿又自饮了起来,不由一声苦笑,问道:“你似乎很不开心?”
林海如这次仍然没有立刻说话,举起的水囊凑在口边,过了片刻才突然不答反问道:“师父怎么出来了?”
“聂悯正给他调息,没事的。”
“哦……”
“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和师父说说吧。”司徒凝香道。
“我在想,若是若影醒来,该怎么面对他。”
“只是面对?再没有其他意思?”林海如对若影的心思,他怎么会不知道,若不是因为若影,这个痴傻的徒儿这数年工夫又怎会变得如此冷漠难亲。
林海如没有回答师父的第二个问题,只是说道:“我想来想去,似乎这几年来都没有做过违背他心意的事情,纵然仍然愧疚,也应该可以不再逃避了。”
“他的心意?”司徒凝香道。
“师父,你是否还记得当晚,孙玉乾用覃快的死来乱我心神?”
司徒凝香淬了一口下树,为着听见那个已经成为太监的男人的名字。
“其实当时我就想告诉他,那只是枉然。这世间,能乱我心神的事情已经极少极少了……除非,他有本事把两位师父怎样。”一边说着,他哼哼地笑了两声,颇为嘲讽,“谁知刚那么想没多久,就真正的神魂大乱了。”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当时明明知道若影所追逐的是刘辰庚,为什么我明明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却仍然还是越渐倾心,甚至……动摇。”
司徒凝香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徒儿继续说下去。
“在这四年里,我想明白了。我喜欢他的,既没有身份地位的因素,更不是因为长相容貌,也不是文采风华。而是在他日常言谈中,在他平日的接人待事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平淡。有些人对他毫不重视,甚至欺压,他也丝毫不在意……不会想要报复那些人的漠视,更不会用什么坏心眼去打压别人,争取自己的地位。
“在没有遇到他之前,我会认为这样的人是懦弱、软弱,是个连自己也不会珍惜的笨蛋。”
“那么现在呢?”司徒凝香问道。
林海如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那笑痕虽然浅而细微,却好像一夜吹得万树开般的东风,温柔而轻暖。
他知道被人漠视,乃至于无视和排斥是什么样的滋味。
因为在少年时成为刘辰庚师弟的他,也曾遭遇过旁人的漠视。当时似乎无论什么人,都以前任宫主首徒的师兄为尊,对于其他几个师弟妹,尤其这个半途改从沧云老人为师的他,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甚至会有庄丁认为,他这个凭空中多出来的人,凭什么站在青阳宫众人的头顶,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成为沧云老人的四徒之一,因而排斥嘲讽,不绝一时。
对于家破人亡,后来又与两位师父离散的他来说,那种感触格外刻骨铭心。仿如被所有人摒弃在外,孤独而无助地一人彷徨。
为了有能力找寻自己失踪的两位师父,他一直以来默默地努力,渐渐地长大,直到终于不再有庄丁敢于当面挑拨他的地位,可就算在人前总是嘴角噙笑,目光稳和,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冷清,仍然一刻不停地侵蚀着内心。
但在那天,那个初次真正与若影正面相对的中秋夜宴中,他看到的少年,面对三宫六院十八室的挑拨戏弄,面对着甚至包括着侍从仆人的排斥嘲笑,根本就是以无视对付蔑视的泰然,含着几乎不让人察觉的笑意,自得其乐地如旁观者一般地看着。
或许那时候,自己就已经为那并不形于外表的勇气和坚毅而倾心了。
终于有一日午后,他问他,他只回答,别人那么待他是别人的问题,他自己若是也这么效仿,岂不也是有了问题?而且,防人之心虽不可无,但害人之心却是万万不可有。
“师父,你能想象吗?他哪里是软弱,他是根本的、丝毫的都不在乎,对那些恶劣的对待,并不是刻意地忽略,而是真正地毫不在意,如水过鸭背,痕迹不留。
“师父,我想我所喜欢上的,便是这么样一个人。师父,难道你不认为,若是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想要赞同他的观点,想要追随他的道义……究竟是因为赞同了他的见解而喜欢上了他,还是因为喜欢上了他才赞同了他的观点,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明白,但是……”
说到这里,林海如看向一直凝视着自己的师父,道,“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次……我不会再枉顾自己的心意了。”
司徒凝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正看向自己的徒儿,仿佛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那样的笑意,和以往的任何一笑都不相同,像是看透了世间最最迷茫的迷雾,再没有了一丝的寒冷和迷惑,直接地,深刻地看进他的眼睛。
在这一天之前,他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徒儿,吸引着他的目光,让他不能言语,在心中暗暗地叹息,仿如正在聆听这世间最为澎湃人心的天籁般,深深地叹息着。
司徒凝香听着林海如的话,不觉心中凄伤。岁月易蹉跎,已经过了多少年,他竟然与若影分开了这么多年,如今,竟然要从自己徒儿的口中来了解这个几乎已经成为陌生人的儿子。
这是怎样一种苍凉。
他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这个徒儿钟情至此。
在他远在九阳山禁地的这数年中,都发生了什么事,让那个呆呆傻傻的若影变得如此?
脱下羊皮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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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承旧在帐中坐了半夜,这时却轮到他帮不上什么忙。
梅若影经脉损伤过重,只能辅以温正和平的内力导引。司徒凝香真气偏于阴寒,他的偏于阳热,适合如此做的,只有聂悯和林海如两人。
颜承旧想起四师父话语中所透露的信息,越发有些茫然无措。眼前正执着梅若影手臂疏导气息的人,竟然是江湖上活人无数的神医聂悯,不但如此,竟然还是若影的父亲。
能让失踪多年的神医来为若影调理,他是觉得很高兴没错。可是,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有两个爹?而且这两个爹偏偏还是在传说中每见面必有恶斗的神医和毒王……
他坐在一边思来想去,最后好不容易终于得到了一个结论。
也许梅若影另有生父,他的亲生父亲对毒王和神医都有着莫大的恩惠。只可惜后来家门不幸全族遭难,于是毒王和神医为报答恩义,前来领养这个幸存的婴儿。初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后来争执不下,都成了若影的义父,于是两位长者的感情才渐渐有了好转。
对了,定是这样!
如果只是义父,对于他与若影间的事情,应当也没多大权力插嘴。应当不会逼自己离开,转而让若影去娶一大堆不相关的女子回来传宗接代。
这么想着,颜承旧总算放下一件心事,重又将注意力投注到梅若影身上。
看到若影安静的面容,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啊的一声低呼,自座位上站了起来,连招呼都忘了跟聂悯打,匆匆出了帐子。
司徒凝香与林海如正一先一后地向这边走来,他却仍然似有什么紧要得不能耽搁半刻的事情般,根本没有注意到,匆匆忙扭头就走。
林海如隔远见到颜承旧,想起日前注意到的些许不寻常,眉头皱起,不待颜承旧来得及离开,飞身纵越过十余丈距离,自颜承旧身后抓向他的肩膀。
颜承旧闻声肩膀随之一滑,轻而易举地卸下了自身后而来的五指,侧步回身,正面对上了林海如。
林海如却于此时突然止了动作,颜承旧得了余裕,正要拉开距离询问,突觉面门上风声袭来,只能再度侧身避让。
殊不知林海如早把一只手悄无声息地等在那里,颜承旧的头刚一闪躲,下颌就落入对方的掌中。
即使知道林海如应该不会有攻击自己的理由,但是习惯成自然,颜承旧陡然间落入旁人的掌控,惊变中凝聚力量,五指成撮,向对方胸前要|岤击去。一边心中暗恨,若非视力减退至此,怎会轻易便落入林海如无声无息等在侧旁的掌中。
林海如对于袭向自己胸前的那只爪子以袖缠卷而上,卸去了力道。执着颜承旧的下颌的那只手上加力,不容分说地将对方的脸扭至眼前。
而后,低声道:“你反应可慢多了……发生了什么事呢?”
颜承旧只觉得那声音充满疑惑,对方的口气轻轻吹在自己脸上。
想起自己少年时,曾在偷袭青阳宫几近得逞的得意中,数次吃过眼前这个人的亏。还记得自己本以为这个人也如外表般温和稳重,于是打斗中随口调笑了几句,后来却被对方以牙还牙,整得很惨。
又忆起林海如当年那些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层出不穷的手段,心中暗呼:“不好,着了这只狐狸的道!”
他还要挣扎,身体却早一步陷入了无力的深渊,然后如断了线的人偶般,茫茫然睁大了双眼,垂软地靠倒在林海如的怀中。
林海如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在颜承旧的眼睛上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仍然没有放开,一手揽上颜承旧柔韧坚实的腰背,另一手放下了他的下颌,托起他的后脑,就着军帐里外的灯光仔细看了起来,一边道:“果然……”
司徒凝香这时候才走过他们身边,抬眼看了看两人,摇了摇头,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也不理会这两个在营帐前搂搂抱抱的男子,径自入了去。
情知是中了对方的迷|药,颜承旧神志虽然清醒,奈何身体根本无力,一边怒骂着林海如不轨的行为,一边为在这样大庭广众的地方被搂抱着而羞恼——虽然在这夜间仅有巡兵会看见。
林海如觉得牙齿有一些痒,有一点点想要咬人的冲动。但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终于让他保持了君子的风度,最后只是将颜承旧抱到了另一个空着的营帐中。
那夜在南楚军中的相斗,林海如根本看不出这个对手就是当年那个少年杀手,那个嚷嚷着要他自愿送上前去喂个两三刀,自己好回去交差的少年杀手。
但是那些与梅若影有些相近的招数也引起了他的疑心,最后还是从追魂黑刃上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若影身边呆了这么多时日。
原本也无可厚非——如果林海如没有想起若影所用功夫招数的话——那些双龙抢珠、猴子摘桃之类的,十有八九就是这个人教的了。
也不知道颜承旧在教导若影的时候,以喂招的名义顺手占了若影多少便宜去。
罢罢罢,谁叫这人毕竟也是伴着若影那么长时间的人,就算牙齿再痒,也不能不顾他的死活。
这么想着,林海如转身出了帐子,自外面取下一盏风灯,才转回帐中。
他适才吹到颜承旧面上的迷香见效虽然迅速,效力却不持久,所以待他回来时,颜承旧已经稍微减了麻痹,虽仍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却已经发得出声音。
颜承旧看见到林海如自外面转回,心中不忿。
他努力地支使着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自认为潇洒,其实十分抽搐的微笑,颤抖着声音道:“孤男寡夫共处一帐,你就不怕传出去后没人要你么?”
林海如也知道药力正在消减,其实也正中他下怀。毕竟医生诊断,还要靠着望闻问切,颜承旧若是不能说话,诊断起来可就麻烦多了。可他并没料到这人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又是这么一句不正经。
心中嗡的一声。断定了,梅若影的不正经就是从此人身上而来!
虽然若影的不正经让他如今回想起来觉得甚为可爱,却很难能容忍旁人的调笑。
林海如不动声色,默默将风灯安置好,安安静静地在颜承旧身前跪坐下来。
颜承旧看着这个人面目和蔼,在灯火微弱温暖的光芒下显得如和田籽玉般温润和平,对于自己的挑衅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与多年前的那些记忆相比,似乎很不一样,心中暗道:“这个人……怎么变得如此没脾气了?”
正这么想着,突然惊觉林海如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清格而高贵,文雅而秀致,渐渐扩散了开来……
聂悯和司徒凝香当时正依偎一块儿,听到不远处一个帐篷中传来惨不忍闻的惨叫声。那声音只延续了一会儿,就似乎被什么给捂住了,变成断断续续的、挣扎着的闷哼,最后终于销迹于无。
两人无可奈何地摇头,都懒得理会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仍然细细地打量抚摸着梅若影的身体和面目,怎么也看不够这个失散多年的孩子。
聂悯的真气淳厚温正,经过一段时间的压制和导引,暂时将他主脉中紊乱不调的真气纳入了正轨。
为了让他即使在昏睡中也能更舒适一些,聂悯早已用清水将他身上的色料仔细地擦拭干净。自暗沉的色料下,清洗出了苍白的肌肤,像是流失了许多血液般的不健康的色泽。
司徒凝香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他胸膛上那些或细碎或清晰,或凹陷或凸显的烙印或疤口,双目苍茫。
冰魄凝魂的毒性,没人能比他更为清楚。冰魄凝魂所带来的苦痛,没人看得比他更多。所以在他制作的毒物中,虽然比二月夺命还要稀罕珍贵的料材也有,但还要数冰魄凝魂的数量最为有限,也从来不会送给外人使用。
可是终究还是防不胜防,早在多年前,有一次药房的失窃,流失出了一点这种毒药。他根本没有想到,是司徒荣及的大女儿偷了出去,更没有想到,竟然会被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
如果,如果若影现在不是深深昏睡着,恐怕会因毒发时的冰寒苦痛而折腾去仅剩的生气吧。
他突然停了动作,呆怔了片刻,才重重倒向聂悯的肩窝。
两人感同所感,受同所受,聂悯不发一言地腾出一只手来回抱着他。
司徒凝香将头深深埋在聂悯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身上的毒,清得了么?”
聂悯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司徒凝香闷闷地笑了两下。
过了半天,才道:“有时我真希望你也会对我说几句假话。”一边这么说着,终于还是抬起了头,自聂悯身旁将梅若影抱在怀中,自己则在聂悯怀中找了个位置,深深地窝了进去。
他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怀中沉沉睡着的年轻人,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深深烙印于自己的心中。
在夜间,无人打扰的沉静中,两人默默地依偎着,汲取对方身上的温暖,也渐渐温暖了两人怀中那个冰冷的身体。
又过了片刻,司徒凝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又仔细看了若影两眼。刚才给他清洗时没有洗下什么色料来,这个当是没有经过易容的颜面仍然暗淡而普通,于是问道:“我记得很久以前,你不是说过若影长大后会大变样吗?样子虽然变了,可是仍然一点儿也不像我们啊。”
“我也不像我的父母。成年后的长相似乎是与周边的环境、经历和性格有关的。”
“为什么你们西戗人的规矩这么多啊。”规矩十分地多,其中就有一点让他至今不解。
虽然说并不是每个都可以,但是西戗族的男子中竟然有一些人也能诞下后代。在真正见到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些人大概是双性兼有。可是真正见到之后,才知道,原来与正常男子一般无异。能够生育,似乎是因为在这些为数不多的男子肠道内,附着着不易察觉的育儿囊。
而最让他不可思议的就是他们所诞下的孩子,在十五岁之前虽也能说能动,但却并不能自主,只是一味地听从,就像是被人操纵的傀儡般。这种情况要一直延续到十五岁的成年以后。
许多人已经淡忘了西戗一族的传说,但是司徒凝香广阅书籍,行遍天下,他知道西戗一族,自远古就已有。
在西戗人自己的神话中口耳相传,每隔千年时光,必会有神人降生。
五千年前之燧火氏、四千年前之农垦氏、三千年前之宗国氏、二千年前之绥铁氏、千年前之医毒氏——相传这些天生便具有超越常人智慧的人物,都是出自西戗族男子的后代。
数千年来,西戗族人虽然因为生育方式的不同而隐瞒身世,混迹于俗世之中,却也因代代相传而掌握着外人所不知道的知识。
即使在司徒氏统治着这片四国之地的那段过去,即使司徒氏想要清除一切与常人有异的民族和事物,最终只能让西戗族隐藏得更为隐蔽,更不让人察觉。
所以现在,他不由得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西戗人非比寻常的属性上。寄望着,这个离开自己这么多年的孩子,这个在他和聂悯不在的时候、他和聂悯不在的地方,遭受了这么多这么长久的非人待遇的孩子,能够享有上天恩赐的一点恩惠。
传说中不是说每千年必有超越常人智慧的孩子诞生吗?传说中,这些人物不是或教人钻木取火,或授人农耕的先贤么?
那么,他什么也不求,不求这个孩子能够名留千古,不求这个孩子能够名扬天下,只求自己的孩子得到上天的恩惠,拥有能够自救的智慧。
将近天明的时候,自外面归来的林海如替下了聂悯,他侧躺在若影身边,毫不吝惜地输入自己的真气。刚刚煎好的药汤摆在一边的矮凳上,热腾腾的蒸汽泛着晕黄的光芒,蒸腾飞舞。
失而复得的喜悦过于巨大,他知道现在还没有品味出其中的甘甜,心中却越来越使疼痛澎湃。
身旁的青年变成这样,自己也一个不可饶恕的帮凶。若是那时再勇敢一些,再强横一些,片刻不离地待在近旁,就算不能完全避免不可预知的灾噩,但至少也能为若影抵去他所见到的所有伤害。
可怎知这个若影竟然是司徒氏派来送死的羔羊,又怎知刘辰庚是如此下得了狠手的恶狼。
于是在一种极为深刻的悔恨中,他腾出一只手来,抚上若影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温柔地描摹着那清晰细致的轮廓。
关于西戗人的事情,他断断续续地听两位师父说过,也在一些险遭销毁的古籍上看过。西戗人未成年时与成年时的样貌会差别极大,但是他并不在乎。他身侧这个一直昏睡着的青年的的确确是若影,不论外貌差别多少,变成什么模样,都是他最为重要的人,这样就足够了。
但是他不知道,这片刻的安宁与相聚能否持久。若影身上的毒已深入经脉,不知还能支持多久。
上一次的失去始于若影的不告而别,在多日的搜寻未果中,将绝望的寒冷缓慢地侵蚀入他的心脾。可他仍能告诉自己,未见尸骨,也许还有希望。就算再渺茫再不可能,也是希望!
可这一次他不会再次放手,不会稍离半步。如果失去,定是因为……如果真的无法清除冰魄凝魂,他面对的将会是慢慢在自己怀中冰冷的若影,会亲眼看着他在可触摸的地方变得青白僵硬,变为毫无生命和温度的尸体。
若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怎样将这行尸走肉的生活继续下去。
蓦地,身侧的青年突然挣动,继而喉中发出隐约而沙哑的呻吟。
林海如断了思绪,惊喜交集,忙支起半身,轻声地唤他的名字。
随着他的呼唤,梅若影在一阵轻颤中终于睁开了眼睛。
此情是否仍追忆
52[83] 此情已成追忆
青年柔软的睫毛颤着,在林海如若惊若惶的目光中,双目终于睁开了一线。
“若影?”林海如的声音很低很低,如同怕惊吓到他一般,又或是……怕惊吓到了自己。
四年以前,两人是怎么相处的,林海如一刻也没有忘记。但是如今,局限于知己间相知相敬的君子秉性已经消逝殆尽,在长久的绝望和希望的折磨下消失殆尽。
他此刻,只想,毫不保留地痛惜,痛惜身侧这个失而复得的青年。
但是若影只是睁开了眼,目光涣散而迷蒙,过了片刻,又合上了眼,身体仍似在逃避着什么无法缓解的痛楚般轻轻挣动。
“哪里痛?”林海如握住青年冰凉的手。这手在被中捂了这么久,依旧不见温暖。
梅若影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含糊不清的呻吟,竟然是没有清醒。
林海如心中凄然,不是没有听说过冰魄凝魂发作时的苦楚,若是让人好受,也不会被冠上天下奇毒的名誉了。原先若影陷入沉睡,还可躲过一时的痛楚,可现今正渐渐清醒,又该如何是好?
如果他清醒过来,定会强压着难受和苦痛不吭一声。
正是当下此时,将醒未醒之际,失去了意志力的掌控,身体才会本能地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