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若影(BL)第22部分阅读
斜阳若影(BL) 作者:肉文屋
灾的,改日咱们也去讹他一瓶两瓶回来?”
“怎么?你要防哪门子灾?”
中年一改平日里谨慎度日的情状,歪嘴鄙夷道:“嘿嘿,还用我说吗?每次在我跨下败下阵来的是谁?第二天又是腹泻又是发热的又是谁?还不是给你用的么。 ”
暗夜沉沉,有人仍不知何谓“牌烂未必定输,人贱自有天收”的道理。
第二日向北行了八十余里,傍晚驻军时,士兵已经疲惫不堪,司徒凝香与聂悯有武艺傍身,也不觉困顿,精神奕奕地在帐外继续烧制昨日所得之“烧酒”。司徒凝香摆弄得兴起,不断啧啧称奇。
时值暮降,风灯也未点明,因未接战事,伤病不多,早已在日渐处理好了。
医账中昏暗无声。梅若影却在一人默默地摆弄着手中的器具。
这是罗保亩转交给他的,山庄器堂特制的一副刀柄。正是按数年前售出的龙凤双剑式样打造的模型。
器堂是群竹山庄名下的武器锻造行,因为总行设在北燕,近年来不断接下北燕王室的订单,极少对其他国家出售成品,甚至连一丁点儿炉渣也要谨小慎微地处置。这其间消耗的时间精力工本物本不知凡几,然而器堂却从来不会担心预算问题,因为这是一间拥有当今天下最为先进的锻造熔炉、最齐全的合金配方,乃至天下间最好的工匠的武器锻造行。
偶尔售出一件二等品,也可赚回凡人无法可想的金银。因为即使是二等品,流入了江湖也是绝世难求的神兵利刃。
不是没有人觊觎那群工匠们的技术,而是所有的核心技术都掌握在一个主要匠师的手中。其余都只负责其中一二,犹如管中窥豹,无法得知全部。就算捉住了一两个匠人,顶多也就能套问出如何控制火候或如何掌握锻造的捶击力度之类。掌握了所有合金配比、冶炼方式的那个神秘匠师却从来无人得知究竟是何人物。更何况今年来所有针对器堂出手的江湖组织,都被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势力明挑暗战,给予了超出所得无数倍的警告,甚至直至崩溃倾覆,以至于器堂也渐渐地成为无人敢于染指的神秘组织。
所以,器堂从来不会担心武器售不出去,售卖出去的武器常常是为了做人情。便也在堂内留存下这些武器的锻造工匠的名字、材料种类、构造图形的记录,以备不时之需。
当下正在手中的器具也算应了所谓的“不时之需”。
梅若影左右手各握着剑柄,指间犹夹着小巧的钥匙,反复练习着单手打开剑柄下的锁具,起出其中置物筒,偷龙换凤后又重新装回锁上。
既然司徒荣及很可能将毒物放置在剑柄中,那就干脆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至于时机,对敌的时候最是难防偷鸡摸狗的勾当了。
这些小巧手法他已经练了将近三四日。刚开始并不顺利,不是落了剑柄就是遗了钥匙。好在不论是一直傍身的医理,还是后来的武学,若没有持之以恒的毅力,也不付出辛劳,又怎么可能够获得。至今早已深谙做事不能一蹴而就这浅显道理多年了。
自他身份小小暴露后,高医正又将他调回与林海如同住,也不必担心对方发现他在练习什么,夜间睡眠前,也可以摆弄一番。
练到今日,撇开酸肿的指关节和老茧下又摩出的水泡这些细枝末节不谈,总算可以顺利起开机关。日后还要渐渐配合武功招式,在进退攻守间不让人看出端倪。
不借助光亮,仅凭着手感,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直到听到了有人靠近的声音。
“好像没人。”
青年在昏黑里听到了传自帐外的声音,中气不足,又带着点不悦。
不等他做出回应,又有一个粗鲁的声音答道:“都在外面烧酒,里面哪里会有人!我们自己进去找找。”
梅若影呆然片刻,默默地停了练习,收了手中的物事,放回自己的药箱中。扯下了挽在臂上的袖子,自座上站了起来。
帐帘于此时正被揭开。实在已经昏暗不堪,来人毫无顾忌地自外面进来,可以看出一干一壮两个身影。
不知是错觉,还是一贯过于敏锐的感觉器官,青年嗅到片段的腥膻,夹着帐下泥土的湿气传入鼻中。
他默默矗立在帐中昏暗的角落,像一尊无言而端庄的雕塑。看着一步一步迈入的人影,就像迎接着远道而来的陌生访客,端直而无言地站在那里,静默地注视着。
好想要仰天大笑,人生讽刺,无外如是。
世间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在一切逐渐沉淀,被新的生活与经历掩盖的现在,被他刻意遗忘的事端还是会自平静无波的水下冰冷冷、带着阴风惨淡的恶意浮露上来。
是在做梦,好一场春秋大梦。
别人的春秋梦无非情爱缠绵,无非平步青云,无非随形逐势起落沉浮。而他却是自己浇筑的遗忘的傻梦,遗忘着仿若可有可无的烦扰,在旁人或鄙夷或同情或隐痛的目光中,平静地活下去。
可是,真的能平静得了吗?
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不可思议的平静,和缓地说道:“这里有人,你们想找些什么?”
原来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已经分离得如此厉害。
话才说完,梅若影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格格的沙哑,渐渐大了起来。真是受不了自己,这不是传说中的“闷马蚤”还能是什么?他“闷”了这么多年,直到旧时遭遇重又历历在目时,才明白了自己原来才是传说中的“闷马蚤王”。
心胸仍是开阔,余孽毕竟要清,有什么可犹豫的?早在四年之前,地牢中气死周妍,血战中引人自残的两曲吹响之时,他就已经有了不可更改的答案了。
不到万事终结,他始终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
陈伍和王老打等到医帐人少时才进来,只因取药是用于那些不堪与外人道之事。本来见到天色渐晚,医帐外却未点上风灯,还以为真的没人。
想不到冷不丁听见一人谨守礼仪却又不卑不软地问道:“这里有人,你们想找些什么?”
两人正吓了一跳,那人又突然哑声笑了起来。
陈伍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虽是做贼心虚,却也不想低了自己的气势,横声怒道:“笑什么笑,你在医帐中鬼鬼祟祟的,莫非是在做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梅若影缓缓道:“你们来医帐又是为了什么?”
王老打就算有陈伍在侧,早已不是当年生龙活虎一条龙,到了人前仍旧是底气不足的一条虫,扯了扯陈伍腰间束带,对帐中角落的青年赔笑道:“这位小兄弟,我这个弟弟身上疮口溃烂了,想跟你要点儿药。”
“是么,什么药?”梅若影一边答话,一边走向那两人所在的帐门,交错而过时侧身绕过,揭了帘子对外面喊道:“谁帮拿一盏灯过来啊!”
没片刻,就听一个锐气焦急的声音远远嚷道:“灯来了!”
随着帐外光斑渐大,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穿帘而入,原来是覃快点着一盏方方正正的风灯进了来。帐中顿时明亮。
梅若影不温不火地打量着眼前两人,直盯得两人心里都冰冰凉的,就在陈伍差一点又要忍耐不住时,覃快突然道:“沐医正找你。”
“什么事?”
“要出诊。”覃快道,丝毫没有察觉旁边两人对他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他年纪本来就较其他医童要小上几年,身体发育得正是柔韧当时,便引起了那两人的兴趣。
梅若影却将两人的猥亵看得清清楚楚,答道:“我现在也有事着,你先帮我顶一下吧。”
覃快为人热情,不疑有他地应了,道:“那我去了,说来也真可怜。沐医正昨夜已经看过那军妓,本来已经好转许多,今日一赶路就又加重病情了。”
王老打一听,脸上立刻僵硬了些,陈伍却吃吃笑了起来。
梅若影道:“既如此,快去吧。沐医正的药箱是那个,你一起带了去。”
覃快留下风灯,拣起药箱,飞快地跑了。
“很好笑么?”待年轻人奔出营帐,梅若影一边找出一本册子、洗笔研墨,一边问道。
“那军妓有什么好救的,死了一个再找一个不就行了?真弄不懂江湖上名誉堂堂的鬼谷医圣沐含霜怎么连这个浅显道理都不懂。”
青年正跪坐于地在矮凳上加水研墨,闻得头顶浑汉不屑的言语,眉尖轻轻抖了一下,没作声。
又听那浑汉续道:“不过说起来,那军妓昨夜也算是大大满足了咱俩,算是不许此生了。”
梅若影放下墨块,执起毛笔。这个人如此多话,肆无忌惮,这些年还活得有声有色,背后定是靠上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人。
和缓地问道:“两位官职如何,想要带走什么药物,直属将领是谁,这些都是军医房要记录留底清查的,还请一一告知。”
冲突
司徒凝香走进医帐时,正看到这一幕。
两个身着校尉服饰的男子正站在一盏微暗的风灯旁,脸上挂着坏笑,似在看什么好戏的样子。
而就在两人对面,一名青年正在咽下一个小瓶中的东西。只见年轻人将头一仰,有些艰难地咽了小半口后,将瓶子递回给了对面的校尉。
接过小瓶的是个满面横肉的壮汉,他乐呵呵地笑道:“真对不住,原来果真是我们误会,真的没毒,那我们也就放心了。”
说话的浑汉虽说着抱歉,可语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挥挥手又让对面的年轻人张开嘴,仔细瞧了瞧后,转而对旁边的枯槁中年道:“怎样,满意了吧,事事都这么胆小顾及,你活得累不累啊。”
那中年恰好回头看来,突然发现又有人进帐,也不回答,一手抓过汉子手中的药瓶,扯着那壮汉,向刚进来的司徒凝香点头致意后立刻擦身出去了。
帐中犹自残留着清淡的酒气,伴随着风灯的火光跳动,徐徐飘散弥漫,
司徒凝香年轻时也常常彻夜痛饮,肆意人生,虽然不知道适才两人究竟是做什么的,却知道青年刚刚饮入肚的究竟是什么。于是笑吟吟地踱了过去,问道:“这么烈的酒是你自己烧炼出来的,又不是不知道,你也还真敢喝啊?”
梅若影抬头看是医房主事,不再理会他含着戏谑的问话,径自取过一碗凉水,连喝了数口,才喘了口气出来。而后悠悠然答道:“喝几口水下肚,不就恢复烧炼前的醪糟了?”
说完,单手若无其事地往小方桌上一拂,将方才王老打与陈伍填好姓名军阶的册子塞入怀中。
司徒凝香毕竟是老狐狸惯了的人,见到那本册子,心中也是好奇,再两步走到青年身前想要瞧个究竟。目光一侧,却被一件物事吸引了过去。但见桌上搁着一个半尺高的大瓶,瓶身小碗宽度,瓶口犹有湿润,泛着酒气,显然适才那两人所取的烧酒便是取自此瓶。
乌眉一挑,伸手过去拿起,说道:“原来如此,日前见覃快喝得那么痛苦,至今也没敢尝试……”
梅若影听得他似乎有意要亲自尝试,眼见那瓶口将要触及对方薄唇,大惊下急跃而起,一把挡了下来,另一手连施数个擒拿手法,要将瓶子夺回。
司徒凝香也没想到自己区区一个举动就引起对方如斯反应,瘁不及防下险些被夺过瓶子,好在他临敌经验丰富,又知道青年不会真伤了自己,只将身子一转,转了个背部给对方。情知如此一来,这个医童便有再高明再繁复的擒拿手法,对着自己空荡荡一片背部也无法夺得去什么东西。
但他也因年轻人的举动多了一个心眼,仔细地嗅了嗅瓶中物。只此一嗅,脸上的戏谑顿时凝结住了。
梅若影面前只有灰沉沉一片坚实挺拔的背脊,自然看不见长者神色的突变。
司徒凝香默然不语,无心再与身后青年笑闹——瓶中除了酒气泛滥之外,还有两味珍惜难得的毒材,味道轻微浅淡得根本无法辨别——如果他不是毒王的话。
其中一味毒材常人虽然一生难求一见,对他而言却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因而回想起渡江之前的某日采药归来,曾与这医童争抢过一丛蘑菇。当时以为青年要将这难得一求的毒菇煮汤果腹,现下想来,莫非对方也认得那是“二月夺命”?
司徒凝香骇然下喝道:“你给我住手!”
梅若影只觉如同耳边陡然响了个炸雷。又见长者不再打算尝酒,转念间已果断收手,退了两步停下,两眼仍虎视眈眈地盯着长者手中的瓶子。
司徒凝香在昏沉的风灯前坐了下来,面色沉重地取出一个小杯,倒了些许的酒液,又取出数种药物在掌中混合均匀后洒了进去。只一接触,便听药粉发出兹的一声长响,溶化殆尽。杯中清澄的酒液也瞬间变成了浑浊的猩红。
他突然感到一股怒气直冲天顶,左手抓着的瓶子几乎就要捏碎,右手狠狠一拍简陋的桌子,怒喝道:“这就是你刚才喝的?你就这么甘于自毁性命?”
咯噔一声木材错位的响动过后,桌子轰然崩塌。
风灯落到空旷潮湿的泥地上,灯油撒了一地,突然烧得明亮刺目。
司徒凝香对看不顺眼的人一向不假辞色,其实不是因为不善交际。
他自幼天资横溢。与闭目塞耳的同龄人不同,弱冠时就已经通读群书、遍行天下。见识日长后,对家族里那些人的做法越发看不过眼、便立志出走。
在江湖上不到年余,便已凭一身毒物让江湖人闻之色变。
那年也正是聂悯初出山时,也常常救治被司徒凝香毒倒的倒霉人,不数年工夫就相与同享神医毒王的齐名称号。
司徒凝香少年心性大发又闲来无事之下,主动前去挑战,不想其后两人交手逾百始终不分轩轾,终于还是成了至交好友。
至后来屡遭大变,司徒凝香也把人情世故越发看得淡薄,也绝不会再委屈了自己,浪费宝贵的精力去做些违心违意的应酬。所以,现在除了一个聂悯,还有一个林海如,再也没有能让他挂心放怀的人。
可眼前这个青年,面貌平凡无奇,武功路数也龌龊猥亵不堪。但若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为人处事之间进退有度。即使常常在礼貌谦恭和古怪搞笑间变幻不定,却仍难以掩饰那种无法言喻的深邃。
有些淡然,像看透人世变化,看淡了命运起伏的默然。却又谨小慎微,像是因历多了悲欢离合而珍惜每日每刻的那种恭谨。
司徒凝香能感觉到,自己正逐渐地为之吸引,渐渐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是因为他与自己无缘再见的亲子同名,也不是因为他是故人洪土的后辈,而是因青年本身。
问世间,尚能有多少人入得了他的眼?
世人目光短浅,识人相人的依据也太过片面,司徒凝香断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因为若是凭学识识人,太过迂腐;若是凭相貌识人,则太愚蠢;而凭家世地位,更是软弱无能外加倚权仗势。
于他而言,只有看着来人眉宇间淡淡一丝骨气,眸间浅浅一缕清光,才能引得起如此共鸣。
虽未言及彼此来历身世、理想抱负,实则已在每日的一错身一回眼间神交,渐渐更对这个似是故人洪土之徒的青年另眼相看。
可是他刚才看得十分清楚,正是这样的青年,自己饮下了混入二月夺命剧毒孢子的毒酒。之后还毫不在乎地饮水稀释下肚的浓酒,根本视生死到了如弃敝履的地步。
想到亦是因这味冰坡凝魂中的主药而无药可救治的爱子,司徒凝香呼吸一窒,原本并不是很好的脾气更是无法好得起来。终于又是狠狠一脚踢上地下碎木,斥道:“你不想活就别在我眼前寻死,跑到哪个山洞旮旯里去自残个十年八载都不会有人理你死活!”
梅若影没想到自己会让这名似乎什么都看不上眼的长者发作如此火气。他徐徐转开了视线,看着角落摇曳舞动的黑影,淡然道:“是,晚辈的生死自是晚辈负责,自然不关前辈事。”
“你……”这个青年顽固至此,司徒凝香简直有种和尚遇见兵的暴躁感觉,直如当年与聂悯初识时的无可奈何又暴跳如雷。几乎就要用当年对待聂悯时的恶劣态度痛斥对方的冥顽不灵时,却突然停了下来,转目看向帐帘。
未几,一个人撩起了帐帘,伸了个脑袋进来,问道:“这边什么事吗?”原来是被刚才一声桌子震裂声响和地上忽明的火光引来的。那人就着帐内地上晃亮的油火一看,只见喜怒无常的医房主事正当在场,正回头怒视自己,两眼深深,直如喷出地狱之火来。
还有医童雷双撇头侧立于近。
见两人都是神情凝重,来人再也不敢透半口大气,讷讷道:“打扰打扰,莫怪莫怪!”赶紧溜烟般跑了。
地上的火光随着灯油的扩散也渐渐浅淡,燃了片刻有余,又暗了下去。帐外有当值的士兵挂起了照路的风灯,光线透过帐子,只有一抹昏黄,把两人的脸隐了一半在阴影当中。
司徒凝香定了一下思绪,暗道自己奇怪。这人与自己明明没有什么关联,生也好死也好,不过是各安天命。再稳了稳语调,打破了沉默,沉声道:“除了二月夺命,还有一味燕斑水仙,也是极难得的,你也能这么无所谓地喝下去?”
梅若影知他所说的是何种事物。
他方才交给王老打和陈伍的酒精里,除了二月夺命的孢子粉末之外,还掺入了燕斑水仙球茎的汁液。两味毒物都是几乎无色无味,兼且浸没入酒之后,还被酒精刺鼻气味所混淆。
因此,要想凭气味辨别,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想到此处,梅若影心中一紧,似乎有一个念头正在缓缓地浮出水面。
正这时,又有一个人平步进了医帐,司徒凝香不欲被人打扰,冷然斥出一个单字。
“滚!”
声音在静默的帐中徐徐回响,几乎有袅袅余音。来人却没有滚,语带不解地问道:“二月夺命?还有燕斑水仙?喝了下去?”
梅若影有些惊异地发现,面前的医房主事在听到这声插话后再没了话语,也不赶人,只闷不吭声地立着。
司徒凝香自然不会赶人,因为来人是在外久等他而不见至的聂悯——虽然现在看起来只是个糟老头子。
要知道聂悯最擅长的除医术外,还有易容。四年前他助司徒凝香自九阳山禁地逃出时,将一面人皮面具造得极尽精致、纤毫不差,便用别人的尸体装扮成毒王的模样。
其后又让司徒凝香亲自在那尸身上遍涂剧毒。这些毒药遇水不稀,遇风不散,触肌则让人癫狂失智。伪装成毒王的那具无名尸体在无人敢碰之下,被悬于九阳山门直至腐烂殆尽。
司徒氏都以为叛族者司徒隐是被家主处以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处罚,却不知道这是因为司徒荣及畏惧毒王毒药厉害。
只是聂悯在当时的逃亡中却遭了重创,经过几年精心调理才日渐好转。虽然如此,终究没落下内功的修习,刚才人在帐外,就已将这边的对话听得清楚。
梅若影不知来人是大名鼎鼎的神医,只知道是为人和蔼的高医正,听得这位温醇的长者甫一进来就惑道:“姑且不论二月夺命,光是燕斑水仙就极为难得。毒发时如花柳病发,全身逐渐脓肿溃烂,尿水淋漓,难堪其苦,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不会传染与他人。”
聂悯一边说着,一边稍含责备地看了司徒凝香一眼。因着伴侣常用这些难得的毒物去毒害些偶尔遇见的采花大盗之流。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伴侣偷偷落毒后,还咬牙切齿地说着:“竟然感妄图对神医不轨?让你们这些贪图美色的恶贼早早报应不爽。”
果然那些贼人见到这形似花柳病的症状后,都以为是遭了恢恢天网的恶报,至死都寝食难安。
司徒凝香听到聂悯语调轻轻一动,就知道他想到了何处,抬眼看去,正对上那含着宽广包容和些许不赞同的目光。知道聂悯的不赞同是因可惜佳毒浪费于牛粪之上,司徒凝香向来是用毒如流水,于是回以不屑的眼色。
待转回看向侧立于一旁的青年时,司徒凝香又收起了不屑的目光,变得严厉,道:“如果这般轻视自己的性命也是你师父所教,那算是我看错了他。”
梅若影再闻此言,猛然震动。
他在这世并没有师父,唯有亦友亦师的血网黑蝎一众。想到那夜在营外林间的首度交手,这人一口叫出血网黑蝎的来历。他当时用的是颜承旧五师父洪土所授的潜踪土行身法。要知道,洪土之所以能无所不用其极地大使龌龊招数,是因为他出任务之时绝对不留活口,也就无所不用其极。
既然不留活口,又是外人,还有谁能认得出来这身法与血网黑蝎的关系?
一个念头在心中渐渐地扩大——这个人不但认识这个身法、认识洪土,甚至可能是自洪土手中逃得性命的极少数的绝世高手。
念头到此,再也不避忌讳,抬目直直地盯上长者的面孔。
司徒凝香不胜其烦,冷然道:“这已经是个死人了,何必管他死活!”说完,扯着聂悯的衣袖大步向帐外走去。
堪堪走到帘门处,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缓缓的似自言自语的声音。
回头看去,青年一双明眸在混沌的背景中闪耀着熠熠的光泽,声音稳和又坚定:“一位曾教我辨别古药奇药的长辈曾言道,二月夺命世所难见,千万金欲求一枚而不可得,故而世上能识得之人日见稀少,至今世上不过三十人。再者二月夺命气息难辨,形状毫不起眼,这世间能凭一嗅、一眼、一触就判定有异者,当今天下不过五人。岁寒三友之末的梅友糜去病现在东齐大营中,除去那位长者与我,还有二人……”
司徒凝香闻言,烦热的头脑顿时冷静下来。不但是为这番推断的准确与严密,而且是为隐瞒了多年的身份,就要因今日怒火上心之下不经意的一番举动而暴露。
果然,那青年缓缓地道:“……江湖盛传失踪已久的神医聂悯和毒王司徒凝香,不知前辈却是其中哪位?”
聂悯也回转了身,视线紧紧笼罩揭穿了伴侣身份的青年。
沐月而浴
梅若影握紧了左拳,隐于阴影中的右手神鬼不知地收向腰间,拂上漆黑的利刃,心间为自己的推断而颤抖。他并不想这时候说出来,但是又不得不立时对质。
潜伏在侧的敌人必需一早确认,否则于大事只能是无法估量的隐患。
若果真是敌人,那么他在此处潜伏的事情就早已暴露,此地已经不再适宜久留。
但林海如猛然提高的医药之术也许正来自此人。至少他相信,这人若是站在林海如那方,即便真就是传说中凶神恶煞的毒王,也应当不会是j邪,更不一定会维护那作恶多端的家族。
正因这必须的果断和不变的信任,即使是五五分成的局面,他也敢于以身亲犯。最恶劣的后果也不过是打杀出去罢了。
青年维持着坚定稳和的语速继续说道:“赤霞仙、冬荭猸、川姬妖杞……这些就是您方才用来辨别酒中药性的粉末,能将这些剧毒的药粉毫不避讳地携带触摸……毒王司徒凝香——不知您是否真心诚意要对付这个生你养你的家族呢?”
司徒凝香眸子轻眯,语声仍然不变,哑声道:“老朽年岁已高,只是平凡普通人士,并不认识那个自称毒遍天下无敌手的无知司徒小儿。”
梅若影不为所动,低笑一声,驳道:“即是如此,能否请前辈解释一下,您脸上的人皮面具极尽精巧,若您只是个白衣教的寻常细作,又如何能够拥有?”言毕,又转向聂悯,“只怕,您也别有身份吧,高医正。”
这面具的确精巧,色泽润度与活人肌肤一般无异,逼真程度几乎直迫他自己调制出的只怕行走江湖辨人无数的万事通也无法看出蹊跷,
聂悯闻言,不再隐瞒,背挺肩张。他本就身材高挑,矗立之下,一股迫人的压力随形直迫青年,沉声道:“言不可太过,话不可太尽,莫非你父母没曾教过你这个道理?”
梅若影不为所动,道:“既是联手对敌,若是相互存疑,合作起来岂不挚肘?”一边说着,后撤的右手抬起,缓缓直至面前。一柄乌黑若影的匕首横挡于面门,“当然了,两位前辈若是着意与晚辈为难,晚辈也不能束手待毙。”
司徒凝香凝眸直视青年,青年不予半点让步,坦然而从容的目光不让半分,一片醒然无浊更是坚决不可摧移。
半晌,司徒凝香紧闭的薄唇轻轻翘起一弯,低声自嘲道:“也罢,如今既然已叛族出逃,也不必为他们保守家规秘密。”眸光凝聚,转向青年和声道,“你若知道我曾被司徒族人改名为司徒隐,便不会对我的立场有任何疑问了吧。”
“司徒隐……”青年乍然间闻得此名,只觉瘁不及防,怔然下,只听面前那位长者的声音继续传入耳中。
司徒凝香无意再隐瞒身份,续道:“‘司徒隐’这个名字,在司徒一族中几乎每代必出。外人不知这名字的含义,司徒氏的人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梅若影放下横立于面前的匕首,紧紧抿着菱唇,一言不发地听着面前长者渐渐弥散着深沉忧然的声音。
司徒凝香轻笑着娓娓言道:“若你知道,我虽名为毒王,实则早已被冠上叛族者的名字,关押于九阳山禁地数年不得见天日,爱子又被族人陷害致死,又怎会怀疑我的目的呢。”
清如薄纱,月色披泻在溪流边的白沙洲上。
有人坐在一棵山茱萸木横出的粗枝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叶,百无聊赖地望月观星。
林间有微风徐徐吹过,将因赶路而略显凌乱的衣裳吹得随之翩起,他也不在意,伸手将凌空的衣摆向身下压了压,便再也没发出半点衣动带飘的声响,正如他一贯风过不留痕的作风。
他的目光深远辽阔,映照着天上的一弯浅月和点点繁星。卸去白日里的邪肆不羁,除却了任务中的冷酷无情,此时的他不再是与东齐七皇子虚与委蛇多日的谋士严九,而恢复了私下里无人时的颜承旧。
远处就是深入东齐境内的南楚军营。就在号角响过后,杂乱的声音渐渐平息,营帐间走动的人也迅速地少了,兵丁们都钻回自己的小帐以求安身一眠。
东齐军早已进驻齐燕交界的西江原,一路放出各种消息,引诱南楚前去那处战场。这其中的种种细节转折,大多是他与刘辰赓和竹老诸葛长琨三人共同定策。
诸葛长琨精于谨小慎微,刘辰赓善于辣手频施,他长于冷眼旁观,三人一路合作下来,刚开始仅仅是放出东齐军内空虚的消息,后来几次在节骨眼上遥遥挑衅,近日又派出游兵散勇偷袭粮草,一直成功地将南楚军引向东齐西北的水蚀沟壑地带。
计划明明进行得十分顺利,可是总有一团浓云笼罩在他的心间。
是思念,十分地想念。
这种不应当属于杀手的儿女情长,是比蚀骨丹还毒的慢性药。一刻不停,慢慢地侵蚀身心,每逢夜深人静,变得格外清晰。
看着明月,会想到那人淡定从容的目光;听到辽远的号角,会有平和悠长的琴曲在耳边响起;触摸上自己的衣襟衣带,会忆起它们曾经多么幸运地得到那人的抚摸碰触。
微风凉凉地吹动……像有熟悉至极的那数根手指又拂过了发角,撩起飘动的一两缕散发,然后有低浅的叹息……又或是戏谑的玩笑。
简直是疯了。
颜承旧捂着额角,驱散了脑门中的幻想。他哀叹着直揉太阳|岤,为了自己这点子破事,就让师弟戴上严九的面具,顶替他的位置。然而跟上这密密麻麻的军旅时,却又不敢贸然进去寻找,只在营外守株待兔,一呆就是三天——他这根本就是疯了。
在那个东齐军营中,与刘辰赓共事得越久,越是想起曾伴在那个皇子身边的青年。梅若影的名字,每记起一次,总是久久不能散去。
看着那皇子每天若无其事地部署命令、指掌东西,胸口终于还是为存于心中的青年酸胀不已。
不论是艳名远播的公子烬阳,还是冷漠疏理的青年仵作,又或是对众人都照顾有加却无意争领先锋的群竹山庄庄主,有多少人能得知这之后曾经的苦难?
除了极少极少碰触过梅若影过去的密友,没有。
没人知道属于梅若影那段阴霾的经历,因为没人能从那青年的脸上看出什么。
正因为是这样的人,他才无法阻止梅若影这三个字,在自己心中逐渐扩大,逐渐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他无法改变梅若影的过去,甚至在碰触与那段过去有关的人与事的时候,显得违背了形式风格的小心翼翼。明知自己很可笑,却偏偏不想去勉强改变,正如不想勉强若影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一样。
正当他为自己的愚行悲叹时,月光下一条黑影行来。吸引了他的目光,也让他呼吸为之一窒。
那个人面貌已经不同,他却能认得。
他知道他的习惯。
从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在默默注意起他的一举一动。所以知道的,那个青年有着轻微的洁癖,却因为东奔西走而忽略对洁净的需求,常常在邋遢肮脏的环境中奔忙。
可是有一点是不变的——若是有清浅的溪水,有干净的河滩,有无人的野地和凉润的月色,那个青年不会介意偶尔地沐浴一次。
梅若影沿着溪流一直前进。
一片野桃林横立眼前。透过稍显疏松的枝叶,蒙蒙的光斑驳地落在地上,桃花早已败了,落英满地,尽入湿泥。残留满树新枝绿芽,在月下招摇。
溪流在一个低凹的石隙里汇成一潭清波,清澈得一览无余,即使在夜晚的光芒下,也可看见潭底有斗大的石块和碗大的卵石累累叠叠,水流经过,激起深处层层淡蓝色的磷光。
环境如此清幽,虽近军营却无人打扰,直有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境。但是心境却十分的茫然。连看着这满地的落英,都只觉得它们有种无法逃脱命运的悲哀。
现在已经不知该如何办才好,事情的发展早已脱出了他的计算,越过他的能力,也超出了他的负荷。
四年前的他,曾梦想着能有个长久的容身之地。四年之后的今日,凭着步步艰辛地努力,总算有了可以放心倚靠的伙伴。
而于此时却突然得知,当年悬尸山门的司徒隐其实仍然活着。不但活着,还竟是江湖传唱的绝世毒王——司徒凝香。
这具身体的亲人,仍然生存于世。
叫他如何应对。
拾起砂石滩上一颗扁石,用力地挥手甩了出去。石子落在水面上,依旧没有弹起,咕咚一声激起一朵银花,尔后便直直地沉入潭中。
该怎么办?难道是投入那位长者的怀中,亲密地叫爹?还是坦诚一切,告诉他,你的儿子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另一个灵魂而已?
这其间的关系太复杂,已经不是他所能犁清。
拾起又一枚石子,还待再挥出去,高举至后的右手突然突然被一片温暖捂住。梅若影浑身巨震,骇然下便要给身后狠狠一记肘击,左臂未触及身后那人,却怔然停在半空。因为察觉了,比夜风要暖热结实的,是一只包裹着茧子的大手。
“似乎,你对我的气息毫无戒备之心呢,是因为太过熟悉了吗?”
颜承旧的声音在背后徐徐地说着,悠长的呼吸先于柔缓的凉风,带着潮热的气息吹动散落于他颈后的碎发。
“根本没这回事!”不知如何,被捉住手的青年直觉地便要否认,也在来得及控制语气之前,将这饱含心虚的话语自口中泄露了出来。
若是平常,他能够控制好一举一动,不让只字片语携带自己的心意——但是今夜不同。
好乱,一切都十分地乱,茫然,一切都如此茫然。失控的心绪已经无法再指引方向,只能合上嘴,为着已明显表露出心虚的话语而怔然。
事实真如他所否认?他心知肚明答案是否定的。的确,已经太过熟悉颜承旧的气息,和体温。若是别人,武功再高强,轻功再高绝,也无法这么靠近自己而不被发觉——就算适才认出的毒王司徒凝香也无法做到。
“是吗?”背后的声音带上了笑意,并不为他的否认所动。
梅若影愕然半晌,突然想到颜承旧理应呆在东齐军营,脑中如爆开一记火花,低吼道:“你怎会在这里!”
一边说着,一边挟着怒意回转身去。
刚及转身,尚不及看清身后这名男子,微张的唇口陡然被一片湿热堵住,执著地缠绵而上,不予丝毫的退让。
月光清浅,是坦诚,容不下寸许伪饰,朦胧暗光下两条黑影在纠缠。有低吟,带着惊愕,有着难以置信的僵硬,融入了暖春过后残留的温柔和慈爱。
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当这深得直达心脾的一吻结束的时候,梅若影仍然恍恍惚惚,如在梦里。他看看自己已经被放开的手,上面还残存着不属于自己的热度,又捂上自己的唇,那上面也残存着不属于自己的热度。
半晌,才终于想通了究竟不是梦中,惊愕地抬头,瞪大了眼睛看向颜承旧。不及说话,被夜风吹凉的脸颊又被他捧住,不带力度地温柔,却不容挣脱地坚决。
男子的面庞在眼前放大,应该只有一瞬间,在他眼中却像是过了一年。颜承旧又深深地吻了进来。
颜承旧胸中只有平静安宁,如同经历了狂风暴雨后,看到天涯边际的一线曙光。这一刻没有硝烟,没有血腥,没有杀人如麻后的麻木,眼中心中只有怀中的人。时间像被冰冷的月光凝固了,流水依旧潺潺地继续。
没有片许强迫的意味,却带上了难以摆脱的蛊惑。夜深深,正如这个黑衣黑发的男子,带上了邪肆魅惑,煽动着让人心脆弱。
突然。
却又不能拒绝。
梅若影阖上双眸,挡住泛出的些许湿润。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已太过于习惯他的气息了。
大概因为他一直表现得冷静,表现得只把颜承旧当成相互维持的伙伴,所以这一层厚厚的隔膜一直没被打破。但是今日,维持至今的平衡终于还是消失殆尽。
颜承旧不断地深进,被魂牵梦萦的人所吸引,一时冲动也好,梦寐以求也好,这一刻他是完完全全地沉醉其中,浑然忘记世俗烦扰。
他沉醉地撩拨着,直到达到湿滑柔润的喉间。就在这一刻,他猛然感到怀中的青年发出一声战栗的惊喘,如同快要窒息。那具柔韧的身体也随之僵硬,他几乎能感到相触的肌肤上传来刻骨的冰寒。
如同被重锤击中,颜承旧乍然恢复神志,放开了环抱。
水光粼粼中,只见梅若影面色惨白如纸,双目僵滞,双唇已经紧紧闭上,甚至因为咬合得太紧,泛上了白白的一条边线。
颜承旧只觉得心中溢出无边的苦涩,像生食蛇胆时不经意咬破了胆囊,那种凉凉的苦苦的液体,伴随着生涩的气味,从心中蔓延上脑中。他不能言语,只能重又将青年揽入怀中,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
怀里的青年对于入口的东西一向十分挑剔,并不是因为挑食。有时在外风餐露宿,米糠木屑也可以毫不在意地下咽,唯独不喜滑腻浑浊的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