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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若影(BL)第19部分阅读

      斜阳若影(BL) 作者:肉文屋

    强求的异毒。

    身后传来数声轻若叶落的响动,一人揭开帘子步了进来。于是鼻中就嗅到了熟悉的千日红的味道,温平醇和,如徐风过林,却是止咳定喘的药物。

    “今日又咳了?”

    “些许而已,比以前好多了。”聂悯答道。

    “如此啊……”

    聂悯在他身后站了片刻,突然箭步上前,将他扳了过来:“遇上什么事了?”

    司徒凝香伸手将聂悯面上薄如蝉翼的面具揭下,凝目注视着那早已深刻入脑的星目剑眉,低低笑了两声,靠前半步,将自己埋入对方的怀中。

    聂悯呆了一呆,好在对这人的随性而至已经习以为常,便展开双臂将他松松搂了,默不作声地陪他站着。

    此时黄昏已降,帐内的光线已经昏暗,帐外传来众人走动搬运的声响,嘈杂而有序,一时不会有人进来。

    “咱们让司徒荣及那厮多活三年好不好?”司徒凝香突然问道。

    “改主意了?你不是要让他速死的么?”

    “至少让他死前也尝尝冰魄凝魂椎骨噬心的滋味。”

    聂悯默然半晌,抬手捋着自怀中垂下的几丝细发,缓缓道:“你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

    回到自己帐中,同帐的林海如果然还没有回来,医正一般都不会参与药物采集,要留在营中当值,目下大概出诊去了。

    梅若影往帐外看了几眼,确定暂时没人过来,便拉下帘子。翻找出个小碗,然后小心翼翼地脱起自己身上的衣服。

    幸好那宁主事并不知道他刚才暗地里已经动了手脚,只以为他是为了方便夹带才特意将菌株压得扁平,其实不然。他适才暗运内力将菌褶上的孢子震落大半,全都沾附于衣内。那毒菌之毒泰半蕴藏在孢子中,现在只要将孢子震下,就不算功亏一篑。

    这种毒菌在古书上被称为二月夺命,虽然在他前世的世界中并不存在,又或者是在当时已经绝种,可是也算具有他所熟悉的特性。外形并不起眼,甚至很像可食用的无毒菌种,但其毒性却具有死人帽的特点。

    在他前世的世界里,死人帽又名夺命天使,可谓是菌如其名,是真菌中毒性最强的一种。不过并不具有箭毒木树汁那种见血封喉的神速。中毒者往往要在半天左右才出现症状,而且状似普通的食物中毒,只是盗汗痉挛、上吐下泻。这些症状在一天后症状会稍微缓解,没有相关知识的人通常会以为自己病愈,便放松了警惕。殊不知这恰恰正是开始。之后又会加剧症状,直至肝功能衰竭而亡。即使在前世那样先进的社会里,也是无药可解的剧毒。

    二月夺命的毒性与之相当,只不过症状的发作是从服食后一个月才开始,中毒者要在痛苦中煎熬一个月才得以解脱。

    毒药剧烈如砒霜、水银,甚至于金焰毒龙丹,尚有法门可解救。而二月夺命,就算误食少许,照样无法可治。

    梅若影将取得的孢子粉末封存于一个小瓶中以备随时取用,揭帘看看天色,已经霞飞幕降。蓦地里响起沉沉梆声,在军帐环绕的营里回荡,晚饭时间恰好到了。

    剩下的该考虑一下,怎么将司徒荣及藏起的金焰毒龙丹取到手,顺便将二月夺命送给他尝尝新鲜就行了。只是他目前地位太低,又如何才能接近军中将领呢?

    思虑只是一转,便暗自好笑。

    还用问么,他如今可是军医房的医童啊,要在医药里搞些手脚,可不是十分轻易的事情么。

    交杂

    南楚贡王十二年三月,公子小白起军三十万,以司徒威霸为副帅,陆续拔营聚于长江之南,连营四十余里,准备北渡与东齐决胜。

    梅若影所在的湘漓郡大营驻兵五万,且都是装备精良的精兵,算是南楚军的主力,日前自驻地开拔,浩浩荡荡北进于长江。

    军医房算是待遇比较特殊的,装备不以辎重兵运抵,自备有十数套牛车。

    算算日程,这日终于算可以跟上先头部队来到长江南新驻的营地。梅若影闲闲坐在车中,随车一路晃荡,对面的林海如一直冷冷闭目,丝毫不为上下颠动的车厢和因此跳跃相击的瓶瓶罐罐所打扰,静心凝气地调息。

    百无聊赖地看了许久,外面渐渐传来越来越清晰的响动。又过了不久,就听到前头的盘问声,而后牛车就停了。林海如还自在闭目养神。梅若影揭开车帘往外一看,江边营地已经到了。

    回头看看同车的人没有下来的欲望,便自己随其他各车的人一起跳下车去。

    医房诸人陆续自车上下来。有的面如铁青,有的面如锅底,有的则强装无事,只有少少几个面不改色。

    这些医童医正大都是自各郡县中征募的,哪里经过如此长途奔波,在车上颠簸了十数日,第一日不晕、第二日不晕,到了最后几日,就算牛高马大的壮汉总也晕了。也因此,有些人宁愿下车跟着走。

    心直口快的覃快捂着嘴直想吐,见到梅若影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态,好不容易喘了几口气压下了胸口的烦闷,指着他道:“你,你,你不是人,十数日坐那破车都不吐一次!”

    赶车的兵丁从前面探回头来,也惊奇道:“我不是眼花了吧,居然能看见活人从上面走下来?”他早就受不得颠,干脆下车在一旁走着赶牛了。

    原来考虑到各人耐性问题,高老头在分配车辆时,特地把最为简陋破烂颠簸晃荡的牛车分给了有一定内功造诣的“沐含霜”,则沐医正的随身医童也就只好随着坐这辆据说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破车了。

    梅若影此时还在思考着近日来林海如的奇怪态度,想着该如何将毒药送入不知隐藏在何方的司徒荣及口中。并没有听到覃快那一声吼,兀自低头扶在牛车上沉思。

    直到车身轻轻晃动,原来是林海如也掀开帘子,正要下车。

    抬眼望去,便见俯瞰下来的那张面孔背着倾斜的阳光,模模糊糊地近在咫尺。一时间便无法听见远近处嘈杂的人声,只见午后的太阳太过刺眼,看不清这张背着光的脸上的表情。

    但是却能感受到不同于常人的气息。纵使对方目如冰霜,却总带着松林斜阳般的暖意——对他而言。

    林海如眸光微敛,看了看扶在车旁的医童,就转开视线步下车辆,向其他医正聚集之处行去。

    被掠夺了片刻的神志才终于回归。梅若影才听到覃快在一边麻雀般叽喳的声音续道:“……双你不晕啊,莫非也练过内功什么的?……不不不,能在这种车上而面不改色的,应当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了!”

    “啊?”他回转头来,见与他同是低级医童的几个年轻小子都随着覃快的问话面带崇拜地看他。

    仔细回想了一下覃快的问题,若影笑得开心,道:“你们忘了我是干哪行的?要吐也早就在学家传绝学时吐光了。区区几日车程算得了什么。”

    见几个近日里与他愈发说得来的医童们都齐刷刷地露出了“切,我才不信”的神色,青年心中好笑,这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总能给他带来十分纯粹的快乐,不由自主地便想逗逗他们,于是又放缓了语气,故作深沉地道:“我们雷家有句家训说得好——苦不苦,想想运尸挖坟土;累不累,想想剖尸要反胃。你们要是见过腐烂得腹部膨胀如鼓、粪便溢出,或者是融融烂烂、满布白蛆的尸体,甚至要亲手在他们肚腹里掏挖融成青黑浆水的脏腑,而且要从暴突浑浊的眼球上抠出已……”

    他做过许多例解剖,讲述起来又神形兼备。虽没有添油加醋,听者却越听越觉得自己手上满是蛆虫来回蠕动穿梭的触感,那些已经融成一团的内脏肺腑也似正被眼前这个仵作世家出身的青年捧到自己鼻前以便细细品味。

    梅若影的话还未说完,就听一个医童嚷道:“停!停停!别讲了!”

    覃快的脸色本已铁青,此刻变得更是惨白如灰。他的想象力算是比一般人丰富,此时便再也压制不住翻腾的胃气,尚不忘记告罪一声,自冲到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大吐特吐了起来。

    便于此时,一个身形高瘦的老头大步如风行过这一圈人,直走到覃快身后,伸手在他背上抚了数下。覃快再吐了几口今晨吃的干饼面糊,终于止了喘息。

    原来那人正是医房主事的副手高老头,也是心直口快毫无机心的覃快所主侍的高医正,自然也正是改名换姓改头换面的神医聂悯。

    聂悯回过头来,缓声道:“雷双,说话要看时间地点。”

    梅若影知道这个面目古拙的老头总是在旁人高谈阔论时于一边默默妙手回春。话不多,却总是能一针见血。他没少训斥人,却既不会太损人面子,也不会蜻蜓点水般的掷地无声。

    梅若影对这样的人总是有些敬意的,听闻对方对自己态度鲜明的一声训斥,心里终于是没由来的一阵发虚,只能恭敬点头道:“知道了,高医正。”

    聂悯向身周数人平平一扫,对年轻人的玩闹颇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再不说话,转身回去继续交待安顿事务了。

    梅若影得了高老头意有所指的目光所示,也就地扫视一圈。原来是周围数个医童的脸色虽十分灰败青白,却都目露凶光,直想扑上来对自己饱以老拳。只是大概因为他们身体不适,兼且被自己落井下石了一番才,不能不为形势所逼地隐忍不发。

    “呃……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是真的不会吐了。你们看,就算让我和沐医正坐在一辆小车里这么久,也没有吐啊。”

    众人无语。

    覃快捂着胃怒道:“这是什么烂比照,有谁看沐医正会看到想吐?”

    另一人讷讷半晌才深有感触地道:“这也说不定……估计总会有人被那冷死人的气氛冻到想自杀,我还一直奇怪你怎么敢直面沐医正而面不改色,原来……”

    梅若影点头对众人正色道:“你看,就是如此。就吓人程度说来,沐医正比之那些已经溶烂生蛆的……”

    话才说到此处,后脑轻轻一痛,被一人无声无息地敲了两下脑壳,然后就听得高医正和缓却沉稳的声音道:“还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快去搬东西,随我找自己营帐安顿去。”

    原来适才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安排好一应事务了。

    南楚各路驻军与长江之南连营四十余里,虽未开战,一路上磕磕碰碰的小事并没少发生,又有跨越了大半个南楚徒步行进到此者众,脚疾不少;且水土不服者亦有之。梅若影随在众人身后经过军医房几个大帐时,便见只有一个帐外排着长龙,等待救治的士兵或坐或卧,有的甚至嘴里叼着根狗尾草,睡得天昏地暗,队伍前行了不少都没有注意到。原来之前虽已有先发军医虽队进发,毕竟人少,便只占据了一个营帐,至今积压了不少病号。

    高老头将一切安排得妥帖,待安顿行囊一毕,又令众医童搬着医药器具到各个空帐中安放完毕,再分配了医帐,就立即开始了诊治。

    梅若影自然是跟在林海如身边侍应着,有医正撑着,医童的事情不多,还算清闲。正在一边找药递绷带,记录病号隶属的队伍,重复再重复,直重复到要打起瞌睡来,可是脑中还在分析着南楚的兵力阵型,什么时候偷传出去。

    于医房中巡视的主事行着行着,行到了他们这一处。在旁边看了两眼,突然说道:“雷双,你是仵作出身是吧。”

    梅若影听到是对自己的问话,赶紧打点精神,说道:“正是。”

    正被林海如看顾着的病号一听,微感错愕,瞪大了眼睛看向梅若影。

    司徒凝香向来跋扈嚣张,并不搭理病员的目光,续道:“既如此,对人体应该是非常了解了的。”

    “还行。”隐隐感到对方要继续说什么,梅若影也瞪大了眼睛看他。

    “看,看,看,看什么看,还不去帮伤号包扎。”

    他并不想在医房中过于出头,反对道:“可是主事,我是医童啊!”

    司徒凝香原本将这个医童与林海如安排在一起,虽是想让林海如增添一点人气,但如今时候不同。如今业已准备开战,他们也将要频繁活动,如若还让一外人留于身边,必然会有所阻碍。

    他自然不能将这一番考量说出,只是懒得多话,把山羊胡子一吹,飞起一脚极顺溜地踹在他屁股上,道:“恁多话!再不去,看老子踹不死你个光吃不干的小崽子!”

    梅若影无奈,只得接了个药箱,点了个侍应兵丁,另到一边坐下。

    司徒凝香又道:“我见你和覃快挺熟,今日起就去与他同帐好了。”说完便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欧!”不远处侍应着高老头的覃快一声低呼,他对这个安排自是十分开心。

    林海如若有所思地看着一边已经开始上手的医童“雷双”。他早已询问过将他自宁城带到军营报到的两个兵丁,也接到廖毅传来的飞书。所以他已经知道那个青年是真雷双的替代者,而他在宁城使用的名与自青阳宫走失的梅若影相同。

    可是不论如何质疑,如何查询,查到最后,也只能够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梅若影,其实是柳郡仵作吴家的遗后吴若影,因为吴家在检验一宗大案时受了贿赂,被灭族定论,幸存下来的吴若影便改姓求存。

    这个医童姓甚名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并不是他希望的那一人。

    虽然仍然对他手臂上的伤痕有所怀疑,但是二师父司徒凝香已经看过——这个雷双的身上光滑如新,根本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虽然仍存着侥幸,但他也会自问,天下间会有这么幸运的事情吗?会有这样能让他如愿以偿的幸运?

    虽然他还可以再试探,再查问,奈何理智上清楚,凭二师父的眼光,不可能看漏青年身上的蛛丝马迹;凭二师父的冰魄凝魂,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死里逃生。

    况且他今日身在敌营,身边还有两位师父,又怎能冒这个希望渺茫的险,以暴露自己身份为代价,去试探一个十之八九只是陌生人的外人呢。

    他不能冒这个险。

    梅若影偶尔抬头,便看到了林海如犹豫、复杂、暗含探寻的目光。于是也有忽如其来的复杂不忍。

    因为愧疚,对林海如的愧疚。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目光,至少在四年前,这样的目光是不曾出现在林海如脸上的,不应该属于林海如的。

    他是很信任血网黑蝎的掩护,正因为有这样可靠的伙伴存在,所以不会让别人看出他的来历。可是林海如呢?林海如是他的故人,非常非常可靠的,能够倾心以待的,是将他带出修罗地狱的人。怎能这样欺骗于他?

    每次看到这样含着一线希望,却更多是深藏的悔恨的目光,就有种想要坦诚的冲动。

    可是不能冒这个险。他之所以一直被伙伴所信任,不是因为冲动,而是因为他的忍耐,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血网黑蝎的工作效率很高,只在发出通告的第二日就回复了第一条飞书。此后关于“沐含霜”的各种消息不断。但终归无法判断出“沐含霜”究竟倾向于哪个江湖势力,只能归结为无门无派,向来中立。

    可是这只能说明,林海如的隐藏功夫十分到家,又或者是他背后也有一个足以为他提供良好掩护、湮灭一切证据的组织的存在。

    因为至少他是知道的,林海如曾与青阳宫过从密切。可是这一点,连血网黑蝎也没能查探出来。

    心中涌上即便是他也无可克服的交杂。

    对方如今还是青阳宫的人吗?或者又另有身份?无法得知对方的立场,便无法预估到相认后的各种变化。这是险,极大的危险,不论对于他,还是对于他身后的山庄同伴。他不喜欢勾心斗角,却不能不为别人打算。

    还能清楚地记得,作为三宫之首的林海如,就是因为宫主的命令,一开始就是抱着别样的心思与他结交。

    曾因此很怨怒,甚至愤恨。

    因为里里外外的人,都是在围着青阳宫宫主。没有一个人,真心与他结交。

    但这些怨和愤,都在那个午后,在那个几乎要耗尽他心中所有光明的囚牢中,在那个泛着松子香的怀抱中烟消云散。

    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刻的解脱,怎么可能忘记将他带出绝境的人?

    而如今,无法知道林海如为何会离开青阳宫,他曾经贵为青阳三宫之首的过往烟消云散,无人得知。

    更是看不懂,曾经面含温暖的三宫之首,怎会与旁人隔阂至此。也许与四年前那场旧事有关,但也许根本不是。

    相本就是不期而遇,同帐更是天大的巧合。数十日,每每见到他对与人的交往不再是鱼水相容,而是淡淡的疏离、漠然的旁观。

    想要报答,想要询问,想要想方设法地去化解他的心结,却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因为不能就这么唐突地相认。既然不能坦白,又从何询问他的心结从何而来?

    该怎么办,如何做……

    一边是不可能忽略忘却的林海如,一边是当下必须了结的恩怨敌仇。

    能够为了与区区司徒一族的恩怨就必须要连自己所在乎的人也一同欺骗么?

    真的值得?而且正确?

    但他又能为了这个不期而遇的故人,而将自己身后的山庄暴露么?

    想要两全其美,又如何可能?

    突发的口误

    司徒凝香与聂悯肩并肩地自江边走向大营,一边压低了声音交谈,不时发出一两声浅笑。

    他们刚到长江南岸两日,早发至北岸的南楚探子就已经回报,东齐并未屯兵于北岸,相反地,北岸的东齐地界绵延数百里更是空无一人。看这样子,无需渡河战,南楚就可毫无顾忌地挥军北上。

    公子小白今日正召集了将领们紧急商讨该如何应对。

    “这小白公子看来不行,太冒进了些,消息一回来就嚷嚷着要立刻渡河北上,也不管各地驻军才刚集结,配合尚差,”聂悯又道,“我看即使有老j巨猾如司徒荣及和司徒威霸在侧,以后也可能会吃亏。”

    “我看东齐那个也是个白痴,就让两个皇子相互狗咬狗,等他们咬够了再说。”司徒凝香语不留情地答道,“我心里的账清楚,一个一个慢慢算。”

    “你的账清楚,海如的账可糊涂。”

    “噢?”

    “他虽说不会帮手东齐的事情,可你觉得他能够始终置身事外么。”

    司徒凝香想想,点头道:“也对。我就觉得他近日来越发阴阳怪气。以前还好,冷是冷了些,不过还是容易理解的。但近日来总是心不在焉,我总以为是对同帐的那个医童心怀不满,可是就算让他们分居两帐仍是日日若有所思。莫非真是为他那个什么什么师兄的事烦恼?”

    “兴许是另有隐情。”聂悯思索了片刻,渐渐停下脚步,疑惑道,“上次他让你去帮忙察看那个雷双的身上是否有什么伤残痕迹。他当时仍和雷双同一营帐,为什么不亲自看呢?而且又为什么要专看伤痕呢?”

    “……”司徒凝香也随他停了脚步,抬起乌眸,看进对方的眼睛。

    相互默默对视,两人心有灵犀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聂悯话中有话,司徒凝香自然听得出来。

    半晌,司徒凝香轻咳着笑了起来,道:“怎么可能,你多心了。小林多半是在查什么别的事情。”

    一边笑着,一边重重地拍着对方的肩膀,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荒谬可笑的事情。

    这一刻,聂悯有一种想要将对方紧紧圈于怀中的愿望。与二十多年前那种年轻的冲动完全不一样的愿望,完全不一样的心情。

    但是,此刻,不能。

    旷天化野中,滔滔白江边,连营军帐前……白天的他们只是上下从属。只有夜晚,他们才是聂悯和司徒凝香。所以只能

    司徒凝香却在聂悯有所举动之前自行停了言动,突然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末了还不忘骂句粗话道:“x的,天天这么蹲点看司徒荣及压孙玉乾,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真想不出荣及老弟喜欢那个肥油白肉哪点,莫非因为手感好?孙玉乾也怪,莫非觉得司徒荣及那亮晶晶的秃瓢很帅?”

    “……”聂悯无语,刚酝酿好的一番心情全都烟消云散。

    司徒凝香放开聂悯,举步继续向自己所在驻军的营地走去。

    过了营门,四处行走的兵丁后勤就多了,于是把声音聚成一线又道:“昨夜那人又来了。”

    聂悯知道他指的是谁。当日尚在湘漓郡营地时出现的那个极擅隐匿的神秘黑衣人,自那日之后再也没出现。直到前日与昨日,又再度出动。

    只是昨夜这次不同,在司徒荣及与孙玉乾完事之后,那个黑衣人就尾随而去,看来对那两人的藏身处已经是志在必得。

    “下次若再遇见,我们也随着追去看看究竟如何。”

    “我们不是已经知道司徒荣及的藏身处了么,还跟?莫非你又对那个黑衣人产生了兴趣?”

    “那可不是,你看那家伙定是善于迷|药毒物。昨夜他是自我们埋伏的方向向司徒荣及那厮潜近。可是我们防止干扰,那一路上已经布满了迷雾迷粉,若非善于此道,怎可能躲得开去。”

    聂悯想想,点头道:“幸好他似乎以为那迷|药是司徒荣及布下的,否则说不定会发现我们的藏处。”

    司徒凝香又道:“而且他的隐匿之术几乎无人能及,却足足隔上那么久的时日才又来探视司徒荣及他们,不知又有何隐情?”

    “大概与他同营帐的人也不知他的身份,他就不能随时行动。你看他每次出现都在深夜时分,定是待同帐人睡熟后才敢出来的。”

    “唉!那么前一旬他没出来,岂不是因为他同帐人失眠?”

    “再说吧。今晚如果还见他,你当面问他不就成了。再说,今日还要忙着改变军医房的编制。还是今晚再说吧。”医帐已经近在眼前,聂悯与司徒凝香随便惯了,说完也轻轻打了个呵欠。

    “连续两夜盯梢,你都累成这样,那黑衣人定然也是呵欠连连了。”哂笑着舒了个懒腰。末了,脸上一凝,恢复了属于宁主事的乖张跋扈,出手将到了鼻前的帐帘掀开,带头行了进去。

    才刚迈入,一眼看见坐在大帐角落的雷双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鼻涕眼泪几乎都要被那个张成巨洞状的嘴巴挤了出来。

    两手却不忘动作,一手轻压在坐于他对面的兵丁的牙床,另一手托着他下颚上下微移。只见那士兵陡然间剧颤一下,哎哟一声痛叫了出来。看来是下颚脱臼,刚刚被雷双扶了上去。

    司徒凝香见到,不由心中感佩。

    真的是简洁而且直接的手法,堪称行内人士。莫非是当仵作惯了,对人体骨骼也喜欢拆拆装装,因而练就了这一手功夫?还有,好大好舒畅的一个呵欠……

    雷双这小子,莫非昨夜也没睡好?

    伤兵猛地吃痛叫出声来。刚一出声,连自己都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帐中满是伤病号。大家都是赳赳男儿。流血不流泪是他们最首先要遵守的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虽是各有苦楚,却都忍耐着不言不动。

    见血断骨的不少,而他只是连腮帮都肿不起来的小小脱臼,就这么叫了出来。实在是太没面子。更何况在座的还有他同伍前来的战友,大概明日自己就要被传成胆小鬼了。就这么越想越恼羞成怒,根本无法咽得下这口气。

    这一阵痛本就事发突然,怒气上涌更是骤然。于是这伤兵想也没想,一抬手狠狠给了眼前医童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雷双?”于一旁清洗着器械的覃快首先惊叫出声。

    而整个帐中,一干人等,全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耳光声响给镇住了。几十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雷双。只见那年轻的医童半张着嘴,终于想到要抬起手捂住自己惨遭横祸的腮帮,一双眼睛带着七分震惊三分迷离,好像还未睡醒一般。

    “干你娘的庸医,你这是治人还是杀人!”那士兵还在火头上,便也不分荤素地骂了起来。

    旁人听着便也替他叫屈。殊不知若影却暗自庆幸,近来几夜不曾有个好觉可睡,适才居然能在如此困倦的状态下控制住防守反击的条件反射。

    那士兵止不住恼羞之怒,还要再骂,却没看见原本位于他身后的冷血医正已经站了起来。

    也不知如何,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个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沐含霜便来到暴躁士兵之侧。

    梅若影眼睁睁地看着林海如手臂一抬,五指一扣,便听得吭哧一声,士兵可怜的下巴又被卸了开来。骨骼挫动之痛不是常人能忍,更何况根本就是出于他的意料,于是又是一声从嗓眼里挤迫出的惨哼发出。

    林海如却根本就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地事情,完全无视于众人惊诧的眼光,平缓地冷声嘱咐道:“这个人健康得很,我们无需多事。”

    语罢,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到自己的地方,给方坐下的新一位伤病者开始诊治。

    伤兵被林海如举重若轻地狠狠一弄,痛苦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只能声音含糊地哼哼唧唧。

    梅若影一看,只见帐中众人又都各自回神,继续自己手头的事情,来回走动者更是连余光都不敢往这处瞟一下。竟然都对“沐医正”淡淡一句话如奉圣旨般敬畏有过,莫非平时遭受他的滛威荼毒太甚了么?

    心中还作如此想,却见那士兵一张嘴又松巴巴地张张阖阖,就是无力闭紧。原本还有些睡意的神志顿时被一阵反胃难受得清醒,便站起身来又抓起那个可怜的下巴,重复适才推骨入臼的动作。

    士兵又遭受了一番苦楚,待若影用布条将他的下巴兜住,又用两端在伤号脑袋上系了个可爱到可笑的蝴蝶结,和蔼地拍拍对方肩膀道:“如果你喜欢变成习惯性脱臼,就要在半个月内拆了这条布带,绝对有效。”

    叮嘱完,就将对方往营帐门口推去。

    林海如听了这番叮嘱,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他,如今敢于正面对抗他的话的人已经十分罕见了,冷声问道:“你多事什么。”

    梅若影无奈地一摊手道:“做人要厚道啊,林……”

    他连日来查探各营情况,与山庄潜藏于各营的弟兄暗地交流,同时不忘随时注意司徒荣及与毒丸的下落,还要兼顾军医房的活儿,已经疲不能兴。兼且适才心绪起伏颇大,一时间失了注意,差点就顺口将对方名字说了出来。

    却于陡然间察觉到对方的惊愕,心中剧震,口中继续不急不徐地顺着那个音节道:“……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学学为人处事的道理。”

    于是机巧地将那个“林”字扭转成了“您”的意思,就好似湘地人“林”、“您”不分的读法一般。

    司徒凝香与聂悯愕然相望。司徒凝香于大事时与平时的随意便完全不同,此刻一经会意,断然退出了医帐,聂悯也随他悄然退出。

    行出数十步,整理好有些杂乱的思绪,司徒凝香暗带谨慎地道,“你觉得雷双那个字,是真的要说‘您’,还是另有意思?”

    他本人几乎是记事起就在耍弄人、被发现、挨罚、再接再厉努力改进的过程中茁壮成长起来的,算是个中老手。对常人断无可能察觉的谎言,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

    聂悯思索片刻,答道:“他似乎是差点便要叫出海如的名字。”他自三十余年前与司徒凝香相识,就没少受欺骗。初出茅庐面对的就是此等能欺善诈的高手,经年锻炼下来,也具有了常人难以测度的直觉。

    他突然想起数日前与教中信使通讯时听到的一事,又疑惑道:“不过海如并不认识他,因为他日前让教里去查雷双。”

    司徒凝香侧首看来,问道:“结果呢?”

    “我以为是他不放心这个与他同帐的人才要查探,本就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所以并没有留意。不然我们问问他再说。”

    司徒凝香蹙眉想了想,缓缓摇头道:“海如应该是确信以本名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才敢以素颜在江湖行走。莫非是他以前所呆的那处的人?”

    聂悯点头,因他也想到了一处去:“青阳宫……”

    司徒凝香凝重地道:“若是朋友还好,只怕是敌非友。看来,要找个时间与这个不同寻常的雷双谈一谈了。”

    “虽然那边的人并非白衣教的敌人,但毕竟此间瓜葛太过复杂,况且当下还是以刺杀将领为先,还是希望这只是我们多心。”

    险险将林海如的名字脱口而出,梅若影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仍是若无其事地稳步行回自己的位置,稳当当地安坐下来。

    他自知自己弱点短处,为了控制好两套脉络间的内息运行,他要分出不少精力。故而如今的他比以往更易走神,更不能面面俱到地防范各种状况的发生。但好在随机应变的能力是个不小的弥补,他最擅长的便是解决已经发生的状况。

    也因此,一个林字尚未咬实就顺水推舟地续了下去,极其自然真实。

    若非惯于骗人如司徒凝香和惯于受骗如聂悯者,还当真听不出来。

    可惜饶是机巧如他,也不会想到此处除了林海如,尚有当年的毒王和神医。

    此时正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而他连螳螂都不是,只是个被螳螂盯上的小蝉罢了。

    整个医帐中,无人发觉有异,都继续着自己活儿,却也都将眼角余光留给了那两人。毕竟,胆敢当面顶撞沐医正的家伙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凡是并非当事者的人,都会很有兴趣知道的。

    林海如默然起立,面上表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显得煞是高深莫测。梅若影心中有数,毕竟要随机应变的最基本要求便是必须直面危机而不予逃避,几经计算,知道这次多半要糟糕了。却控制着自己的神色举动,若无其事地整理绷带药品,准备接下一个病患。

    半晌,林海如缓步行来,在他面前停下,将就诊的病患阻于身后。

    梅若影不悦地抬头,却见自己正沐浴于对方锐利的目光下,胸口一窒,水眸轻眯,无言地与之对抗。

    此时的林海如具有着难以置信的侵略性,与印象中的再不相同。梅若影看着这张熟悉的容颜缓缓靠近自己,凑到自己耳边,那张色泽淡润的唇稍启,对方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声音便若警钟长鸣般穿脑而入。

    “你想隐瞒到什么时候?梅若影。”

    林海如说完,直起身来,俯视着仍自坐在凳上的青年。

    其实他仍未确信这人的身份,仅仅有两成的把握。毕竟冰魄凝魂的毒性多强,他比寻常人更为清楚了解。

    但是,不论这个貌不惊人的青年有何秘密,不论这个面目陌生的青年是否他所想的那人,他总算说了出来。

    这一次不会再有犹豫和迟疑。就算这次仅仅是个因贪图妄想而起的误会,就算这个青年真的只是恰巧与记忆中的少年同名同姓,就算最终的结果是失望也好,是痛苦也好,他不会再像容许自己重复四年前的结局,那样留下深刻入骨的遗憾。

    如果世界上真如此幸运,又有如此巧合,就让他将曾经的遗憾统统弥补回来,再不错过分毫。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寄人篱下心无所归的林海如了。

    林深不语红梅开

    “你想隐瞒到什么时候?梅若影。”

    梅若影瞬间呆滞——林海如果然已经得知自己曾在宁城用过本名。

    却于呆滞的同时,脑中迅速地反应起来。

    他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呢?显然不是来自送他到军营的两个士兵。因为看他的行动,应当尚未确信自己的确实身份,否则一早就已经揭发开了。

    眼前的林海如,或许是尚未脱离青阳宫,或许是有了其他的信息渠道。然而,不论是哪种情况,只能使局势变得更复杂莫测。

    脑中犹自回荡着眨眼前对方所说,究竟意指自己隐瞒了什么。是指隐瞒了自己曾在宁城以梅若影之名成为仵作的事,还是指隐瞒了自己就是至今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梅若影?

    若是前者,还好蒙混过去。

    若是后者,委实难以预料。

    繁杂的思绪仅在眨眼间平定。梅若影定下心神,毕竟此时,能拖则拖。

    众人只见沐医正高深莫测地行过去,弯腰对雷双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医童就变得神色僵硬,都纷纷在猜测不苟言笑的沐医正究竟讲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能够将平时表现得大大咧咧的雷双吓成那样,

    林海如淡笑着看年轻的医童坐立不安地挪了两下,突然间听到青年微若蚊蚋地低声道:“不就是替人从军么,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并没有料到对方会自己承认。

    众人没有听见梅若影那句低喃,却见他抱怨了一句不知什么的话后,突然间像想通了什么,双眼怒睁,腾地站了起来。

    正不知这个医童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膏药,只听雷双就想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对着面前高他半个头的沐医正怒道:“莫非你知道我生了痔!难道你偷看我出恭……”

    话未说完,青年陡然啊地一声惊呼,双手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脸上的表情都只剩下了僵硬和无措。

    而那两句带着惊怒骇然和颤音的责问,犹自回响在医帐众人——包括医正、医童、侍应和前来就诊的兵士的耳中。

    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汇聚到青年身上。诺大的医帐中,霎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咣当!一声落地声响,大家又齐刷刷向声音来处怒目而视。

    原来是与雷双同帐的覃快诧异忘形下将手里端着的盆子脱手落了地。几个沉不住气的伤兵则已经被寂静中这声巨响惊得站了起来。

    实在是……太惊人的自我坦白了。

    林海如无语……

    众人亦无语……

    一群医童蹲在地灶旁吃晚饭。

    医童的待遇根本不能与医正相比,甚至比普通士兵也要差上一截。一碗清可鉴人的米汤和一个馒头就算是一餐。至于配菜则是几粒腌菜干或一小团辣椒面。

    柴禾干草的余烬仍在锅下燃着,好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刺鼻灼咽的烟味,自顾自地大嚼特嚼。

    医童们饮同水,食通锅,月余时间已经处熟。加上雷双又一副平凡憨厚的样子,便都对他今日闹的风波取笑起来。

    大家你一眼我一语地笑闹,便也不觉得饭食简陋,反而讨论到痔疮的症状、病因与疗法上去。毕竟人多口杂,所学相互交错,一时间干脆就着馒头米汤将外痔内痔脱肛肛瘘都切磋了个透彻。

    梅若影面色闲适地在一旁边听边吃,毕竟虽不是同行,到底是医生,大家果然有着共同的语言和兴趣爱好。

    与他同一帐的覃快一边说着肛瘘者脓水粪便淋漓的惨状,一边不忘微笑着拍打当事者,说道:“所以你应当庆幸自己患的是痔疮,而不是脱肛。”说完,又看了看对方手中抓着的用药叶包裹的一小把辣椒面,担心道:“患痔者不宜食辣,哎!我这么好心,虽然还是比较喜欢菜干,不过毕竟同事一场,就勉为其难与你换了吧。”

    于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