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若影(BL)第16部分阅读
斜阳若影(BL) 作者:肉文屋
建庇身所,也只好牺牲这棵茎干只碗口大的小枞了。
树冠编成的背风处里传来一阵短促的喘息,有一人自昏睡中醒了过来。梅若影站起身来,走到帐篷口前蹲下,向里面张望进去,轻声问道:“醒了?”
“唔……”里面一名士兵哑声应了一下,又半昏沉地哼了一字,“水……”
“你等一下。”说完便转身自地上拾起一柄刀鞘,从火上撩下正烧着的小锅。锅中的水烧得正热,腾腾地冒起白雾,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歪头想了想,又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拿起在一旁放置已有一段时间的大碗。
在避风挡雨的树蓬里躺了一阵,李大牛舒服了些许。他这次与同伍的战友押着参军青年到军营报到,尚在半路就因为病体难支而停滞,心里已经深感窝囊。听被他们押着的青年蹲在外边的火旁叹气,头脑虽然昏沉,终于还是愧疚地哑声说道:“这次真是连累你了。”
“也没什么连累。只是这片林子药草不多,我又没有带现成药物。恐怕你们要耽搁两日才能好全了。”梅若影一边说着,一边将热水倒入碗中。那其中盛着已经研碎的百里香叶和车前草。
百里香是一种天然抗菌剂,车前则能止腹治泻,已经他在这片林子里能找到的最对症的药了。
摇晃了一阵,药水泛出澄澈的青绿色,也到了可以入口的温度。
梅若影回到树冠旁,里面空隙太小,睡了两个病号已经显得狭小,他也挤不进去。将大碗送了进去,问道:“有力气喝水吗?”
梅若影刚想坐回去,就听里面的人问道:“这是……什么水?”
想起这牛壮的大汉日前还老仗着自己体格粗壮,饮食生冷不计,这一场大病里终于学会了谨慎小心,若影笑道:“放心,是竹节里贮的清水,如果喝不完,顺便喂半碗给你旁边那位。”
过了片刻,里面传来慢慢喝水的动静,青年坐回树桩前用枯叶垫起的地席上。他们一行三人其时已经离多雨阴湿的宁城有了些距离,虽已经进入初春,却因日益北上,气温反而日趋下降。好在虽然下霜,空气里也干燥了许多。
帐篷里面窸窣一阵响动,原来是李大牛自己喝够,转而叫醒同伴饮水喝药了。百无聊赖下,梅若影自颈间扯出一段绳子,将绳子末端的一根小指大小的口哨含在唇中慢悠悠吹了起来。气流悠缓,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当时雷鸣带人来押他,象郡征召的新兵早已开拔奔赴大营了。而岭南本就是瘴气多发。目下这两名士兵显然常年居住在岭北,并不了解在岭南行走须要注意的事项。他们来时是一个大队同来,还有队里人打点照顾,如今回去却是分散着带人去。他原本可以照应得来,不想这两人脾气牛韧。昨日他去采摘野菜,只是离开了一会儿,这两人就找了一处水洼喝了不干净的水。现在看来,大概又要再耽搁上两三日了。
恐怕到营地时,他已经比常人要晚上许多时间。如此一来,到了军医房时终究是要引人注目惹人非议的了,这可与他当初预计的不符。
真庆幸南楚不像他前世的秦朝——农工迟到戍守者按令当斩,否则他岂不要考虑一下效仿陈胜吴广揭竿起义……
为自己的无厘头想法笑了出来,看看小锅里的沸水已不剩多少了,梅若影从身边捡起下午时砍来的一段竹枝,没节都破了个小口,里面贮的水就流进了小锅里。
将锅子挂了回去,
竹子中空有节是常识,可是竹节中会贮着水就是他原本不知的了。他本就是一只现代城市里的懒虫,只有在少年时期学认药时才实地采摘,离家独居后用药多是去药店购买现成。竹子如此好认,所以根本没有亲手砍折过。也因此,他对于竹中取水这一节并不知晓。
于是想到最近越来越显得童心未泯的颜承旧。为了奔波新成立的山庄事宜,有时会与他一同行走山林,这些琐碎杂事就是当时学到的。
那位当时刚自杀手业金盆洗手的同志比如今稳重多了。虽是包办了一应露宿问题,却都是一言不发默默而为。找不到干净的水源时,他便娴熟地抓着竹子一根根摇晃。若是听到咕咚直响,便二话不说、手起刀落砍了下来。
越是老龄的竹中水就越多,干净清洁可直接饮用,味道也清新甘甜。若不是要照顾两位病患,梅若影也懒得煮沸。
正这时,风声不绝的密林中,似乎传来隐约不可闻的声音。
这是一片静谧得森冷的密林。
即使在冬日,层层叠叠的树也没落尽树叶。尤其在夜间,盘结虬曲的粗枝暗影在篝火的摇摆下显得越发张牙舞爪。竹节在火里烧着,紧密相贴的纤维一线一线地爆开,发出迂回折返的连串响声。鸟兽的啼鸣虽有,风过枝梢的声响虽不绝,却更令夜幕阴影下的林子显得空旷幽深。
有什么正安静地划过空气,顺着冷风的曲线,迅速地向这里靠过来了……
放下空中的短哨,青年持起一柄刀鞘站起身来,被火光映亮的双目直视幽深黑暗的枝杈灌木间。
不愧是洪三叔驯养出来的猛禽。若非他在外时长期保持的警觉和由此锻炼出来的耳力,也不会发觉这熟悉的顺着流线轻微振翼声。(还记得颜承旧断了一臂的四师父洪炎吗?洪三叔是三师父洪凌,因饕餮公子之事而双腿残废的那个。)
仿佛幽灵般,生活于黑暗世界的飞禽悄无声息从黑暗的空隙间滑翔而过。相对于那羽翼拂动的声音,帐篷里传出的均匀和缓的呼吸反而响若宏雷。
青年移了一步,停在了帐篷中人目不能及的角度,将刀鞘横于肩侧,手上一沉,一只浑身黑褐的褐嘴枭便平稳地抓落在横起的鞘上。
虽然梅若影已经换了一个平凡面孔,但挂于胸前的短哨却是给它认熟的,于是那只极认生的枭又挪了两步,神态亲密地靠了过来。
任它锋利的爪子抓上肩膀,梅若影从它足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卷帛卷,展开迅速地浏览了起来。帛卷上写的是拼音字母,只有山庄里几个掌事的才会使用。译读了一下,首先看到的便是饕餮公子与颜承旧师徒经历了一番对抗,后来被洪炎追得逃回南楚,大概是欲寻求司徒氏的庇护。而颜承旧当下便留在东齐军营里照应郑枰钧。
看毕,丢入火中烧了。思忖了一下,又从自己腰囊中取出炭笔和纸条,写完回书后塞了回去。
喂褐嘴枭饮了些水,振臂一抖,猛禽便离了他肩膀,舒展宽翼,悄无声息地滑入深暗的夜幕中。
梅若影再度坐回地上。地上虽铺了一些枯叶,旁边也燃了火。可才离开那么一会儿,便又被冷风拂凉了。
抱着双膝靠近火源取暖,思绪有些朦胧。越是远隔两地,越是想起一双暖热坚实的臂膀。若是有那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在,今夜当不会这么形单影只地寒冻清冷了吧。
这个念头刚一闪现,青年陡然惊醒。
不由自嘲地摇头叹气。
才安逸了短短的数日时间,怎么会被这种奇怪的念头缠上呢。居安而不思危,实在不该。
算算时间,也大概将近凌晨了。想起明日还有得忙的,青年将取完水的新鲜竹子伸入火中,靠在断裂的枞木桩上打坐休息起来。
【斜阳若影?引用】
“白天穿白衣,天黑穿黑衣。”一话,原是《秦思传》中秦思对他身边暗卫的要求,狂言觉得很符合杀手的职业需求,于此引用。顺便为正在苦追的该文宣传一下。
弃
[南楚?湘漓郡北大营]
晨起。
孙玉乾倚在木栅的桩柱上,垂涎望着营东大门外远远站着的一人。
尽管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脚步正向他翩然行至,却不回头,语带痴迷地对身后走来的人说道:“我摘花采草无数,一直以为医毒行内,当以毒王司徒凝香最美。如今才知近年盛传的鬼谷医圣也足以勾魂夺魄!”
孙俊杰看着已经年过不惑略显粗胖的父亲,面上勾起不怀好意的笑道:“沐医正可是营里出了名的美人。怎样,这次你是想让他主动,还是要强来?”
“这种美人若是自愿,当然别有一番风味。可是如果强来,似乎更是……”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了,开始认真地思考该如何置办那名白衣医者。
看到这样的人勉强也算自己的父亲,稚气未脱的孙俊杰不无复杂地道:“父亲你也收敛一些,沐医正可是姑丈辛苦请来的,架子大着呢。”
“这样啊……”孙玉乾抬头看了看远方那个美人,又低头想了一想,终于十分遗憾地道:“二十多年前,我情非得以地放弃了司徒凝香;月前莫名其妙又被人劫走了六艺公子郑枰钧;今日还要放弃沐含霜,我怎么这么鸡芭倒霉啊我!”说着,忿忿甩手转身。
他与儿子擦肩而过,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回过头来,正巧孙俊杰也正转头看他。当年尚算玉树临风的饕餮公子上下打量了儿子两眼,再度遗憾地道,“你本就长得不像我了,怎么性子也不像我!”
语毕,郁闷地吼了一声,大步回营帐去了。
听到身后的营门内传来一声饱含郁闷的吼声,沐含霜依旧漠然负手立于营外。果然人如其名,面若冰雪,目冷如霜。
他似乎正在冥想,又似乎只是单纯地远观休憩,士兵进出营门与他擦肩而过,也不理不睬、不移一步。
军中将领不少也是曾混过江湖的,便知此人在江湖成名甚早,早在十数岁的年纪就以左灵鞭右长剑的武功独步武林。
若是识得他早的武林中人见到此时的沐含霜,定会惊异非常。因为当年温和平稳的年轻人已经长大,如今的气质已变得判若两人。似有一股发自心底深处的寒意,缓缓慢慢却又无时无刻地自他眼中浸出。
早在近两年前,南楚襄络郡王生了一场怪病,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请了无数江湖医生也无济于事。甚至曾有人断言,除非失踪多年的神医聂悯出山,否则郡王定是难逃死命。
直至一名御医将沐含霜请入郡王府。众人才知,原来武功高绝的沐含霜还会看病。而当郡王最终化险为夷,众人才知,原来沐含霜自出道以来,竟然一直深藏不露,医术神妙至斯。
其后便不断有人慕名延请他医治疑难杂症。因他自称学艺学医之处是一个人迹难至的鬼谷,医名大成后便有人称他为鬼谷医圣。
虽只是新兵训练的一处大营,但为了防敌踪隐藏,营栅外的草木均被砍伐,剩下一大平坦的空地。
目力所及之处,那边残存的草木间生着几株红梅,在春寒料峭中隐约地怒放着。越是凝神看,越是觉得灼热如火,穿过淡薄的雾气烧入空落的心间。
又漠然伫立了半晌,才转头回去。
沐含霜来时不过清晨,天空是难得的清朗,回去时已经日头已经上三竿了。他所在的军医房临时立于大营中部靠西。
今日整天都给新兵们休整,顺便打理营中内务。军医房也不像训练时那么忙碌,显得格外平静。已经这个时候,当值的医正医童才陆陆续续从四处慢慢行来进了帐子。
[军医房主帐]
经过两名士兵的大病,又行了数日,这次历时一个多月的徒步旅程终于于今晨进入湘漓郡北大营西大门时结束了。
梅若影面带无害的笑容乖乖站着,身后跟着带他前来的两名士兵。
李大牛见坐于桌后的主事慢吞吞地看着象郡签发的凭证,向一旁的老战友打着眼色。却始终因为知道医房任何一个医正的级别都高于自己,而只能着急得干瞪眼。
医房主事抚了半晌山羊胡子,最后终于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一行三人,道:“雷双是哪个?”
“是我。”梅若影恭敬答道,此时的他既不是艳绝的烬阳公子,也不是冷静吓人的临时仵作,而是雷鸣的次子雷双了。
“怎么迟了这许久呀?”
李大牛两人赶紧将实情澄清,听完一番报告后,山羊胡主事咳嗽两声,才慢吞吞地拉长了语气道:“理由!理由!哪个人迟到都有理由!都这么迟到还能了得!”
“主事大人……”梅若影正待辩解,却被山羊胡子老头重重敲了一下脑袋打断了说话。
“我不想听解释,反正你本来也不是正职郎中,包扎一两个伤口还勉强可以,再多也治不来。就在军医房当个医童行了。”
李大牛一听治病恩人被他们的病事牵连,降了一级,赶忙大声道:“郡里开的证明是让他前来任职医正的……”
“咄你个憨牛!到了医房,就是我说得算话,管你们郡里怎么说,就算说他是天皇老子,老夫也不会松口!”
主事拍桌而起,对梅若影说道:“雷双,你以后就跟大家住一个帐篷。高老头,具体你来安排。”
话音方落,帐篷里其他的医正医童甚至答应全都怨声载道起来。
一个看来资历较深的干瘦老头子赶紧在旁边低声道:“主事,已经不能再加人了。”
“高老头,你——在——说——什——么?”主事似乎耳朵不好,侧头迷眼又问了一声。
那干瘦老头子被他气势所压,顿时矮了半截下去,再三斟酌才答道:“我是说,大帐篷都已经挤不下人了。只有沐医正的帐子……”
“噢,原来如此。”主事眼睛一眯,斜斜扫视了一圈,悠然续道,“那谁愿意去和沐医正住一个帐子?”
满帐的声音顿时消散,再无一人吭声。有几人偷偷把手指指向了新来的医童雷双。
沐医正平日里面严肃待人,气势不出而已经足以迫人心脾,还怎敢对他稍有不敬。
众人都还清楚地记得上旬的那事。一名库房主事借酒对沐医正大动手脚,第二日便被束口裸身悬挂于高高旗杆之上,放下时冻得口唇皆白。送到军医房时,沐医正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这类满脑性事的人,让他自去火坑暖着,谁也不准医。”便真的没人敢为之医治了。
难以想象若是与之同住一帐,平日里少不乐磕磕碰碰的小摩擦,就算无意间得罪了他,可能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有谁敢与他挤一张帐篷。
主事见状,懒得多理,一挥手,对若影道:“你就当沐医正的医童好了,也随他住一块。”
听主事作了定夺,一名年轻医童松了口气,走上前来拍着梅若影的肩膀呵呵乐道:“你叫雷双吧,正好正好!沐医正名含霜,你则名双,名字这么相像定是有缘人,当然要在一起住!”
另一个年轻人也道:“就是就是,你俩住一块,一个降霜一个打雷,都是坏天气,谁也不吃亏。”
说着,大家都轰笑起来。
梅若影听他们如此言语,心中一动,想起江湖上成名较早却行踪难测的一个人来。
沐医正……含霜……莫非是近年来在医界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沐含霜?这人一向在南楚行走,想不到也被招募进了军营之中。
若影正疑惑间,山羊胡老头劈手丢了一团证明到李大牛怀里,道,“两头笨牛还愣在这干什么?有病啊?人已经带到,证明也拿了,赶紧滚吧。”
医房主事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厚道,两个士兵只能讷讷地退下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同行了月余的青年依依惜别道:“你安心住着,我们会来看你的。”
“看什么看,看病啊,有病!”主事又骂了一句。
李大牛毕竟一介武夫,平日里好勇斗狠,刚才敬对方是军医所以恭恭敬敬,却哪里能三番五次地忍气吞声。大怒下在帐门前停了脚步,开口正要回骂,帐门的帘子却于此时被一人掀开了。
李大牛还待回嘴,突然惊觉帐子里顷刻间更安静了,医正医童们又若无其事地各做各事。对面的青年看着自己身后,暗黄的面色难得地僵硬了些。就连同来的战友也似乎情难自禁地扯住了他的袖子,低声说道:“沐医正回来了……”
回头望去,看到那张雅致却带着寒意的面目,这个粗壮的大汉不由也噤声不语了。来者正是沐含霜。
梅若影神态自若地收敛了表情,向对方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您就是沐医正吗?我是新来的医童雷双。”
高老头在旁边道:“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医童,随你住一个营帐。”
年轻医正不解地看向主事,主事却不理不睬地转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于是答道:“既然如此,那你跟我来,先安顿一下。”声音清淡,不失礼貌却又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言毕,不理会旁人,又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若影向余人道了暂别,跟在医正清寡的身后,向营房走去。
所谓的突如其来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无法想象再度见面的一霎间难以言喻的心情。
这张面孔于他来说并不陌生,毕竟曾经几乎日日可见的人。
只想不到,竟然会在此时,在此地……而且是素颜。
当年他在泰山上总是掩面,即便揭了面纱,也会戴着一层人皮面具,面对自己时才是素颜相对。原来是因为他在江湖上用的是自己的真面容。
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学了医术的?
心底暗暗起了一股难以察觉的暖意。因为忆起一个并不宽厚,却总是雪中送炭的怀抱。还有弹琴论诗的平和日子,一日一日的过去,残留下淡淡的余韵。
至交好友,只怕莫过于此吧。
原来江湖上的沐含霜就是他,他就是江湖上的沐含霜……
只是,那张颜面上已没了往日的温暖,只挂着“闲人勿近”的冷漠。
为什么那双一向清澄温润的眼眸中,如今只剩下寒霜?
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又为何会有如此改变呢?
林海如。
[东齐?毅州]
刘辰庚一行自充州军粮囤积处返回。
眼看暮色将至,驻扎的毅州大营极目可见,刘辰庚命其余兵将继续前行。再不理会众兵将的反对,自己驰马扬鞭,来到营外数里地的落云坡。
遥遥可以听见军营内传来的喧杂,还有自粗栅之内燃起的股股炊火,压抑已久的内心终于在独自一人时起了交杂。
下了马,缓步行着。这匹战马是他骑惯的,并不需牵引缰绳,自己跟在他身后。
刘辰庚一路上低头沉思,行至坡顶时才抬头四顾。只见四处都是残雪,在晚霞下反射着紫红的天光,暗恨自己的心乱如麻。
如今寒冻虽未解,但战事已经日近,迎战的准备也已经日近尾声。此仗双方都是准备经年,恐怕打起来后两国都要损耗不小的国力。
这是当然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他当然知道,早在三年半前重返宫廷的自己,已经不是能自由掌握命运的江湖人士陈更了。
所以,他要想的应当是如何减小损耗,克敌制胜;而不是好勇斗狠,单为一名小小下仆报仇雪恨。
难道不是吗?
如今既已亲率兵将对敌,所担负的也已经不是小小一个青阳宫。心无旁骛地做好一切用兵打算是他当下首要的职责,怎能让旁门左道的心事浪费了精力。
遥遥眺望着大营透出的火光,心中只有一片沉重阴霾占据着。就连夜色下的白雪,似乎也比沉重的心情轻盈萤亮许多。
矗立良久,止息的冷风突然间起了,凉风拂过鬓角,他才猛然间醒觉过来。紧咬牙关,终于自怀中抽出一支竹笛,远远地扔了出去。
而后再不看一眼,转身跃上马背,狠狠一踢马刺,向营地纵马驰回。
笛
第五十三章 子
直到刘辰庚一人一骑驰远,他适才所矗立之处下方不远的一片残雪突然动了起来。
天光下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自雪里爬起,雪花雪末便扑簌簌地自他们头上脸上身上落下。
费力地收拾了一阵,总算把身上的雪末打理干净,身材粗壮结实的汉子才说道:“徒儿,该可以收功了。”
原来正是当日在宁城一泓阁分处蹲暗岗的师徒俩。自颜承旧和梅若影先后离开宁城后,他俩也调离了那里。如今正往郑枰钧处潜伏,并行听候调遣。那徒儿小岱正修习龟息内功,行路途中休息时候,罗保亩便让他埋于雪中修炼。
小岱依言收功,不解地道:“师父,我刚才明明没有偷懒,刚才那人怎么会发现我呢?”
罗保亩闻言一呆,奇道:“他发现你?我怎么不知道?”
小岱往远处一指,答道:“师父你看,他刚才还拿棒子丢我来着。以前我练潜伏术偷懒时,你不也老拿棍子砸我的吗。”
罗保亩顿时感到头大了一截。好在带这个小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他的呆劲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适应,于是定定神说道:“他丢得离你那么远,怎么是发现你!”
“哦!”小徒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没发现我啊。我就说呢,就算没练过暗器功夫,手劲轻重也不至于这么没掌握啊。”
小徒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罗保亩却心中疑惑,低头看着马蹄印记一来一去,一路延伸。
他的授业师父是颜承旧的五师父洪土,所以自己善潜行匿迹、埋伏追踪之术。刚才在雪里埋着时,口息断绝体温不出,可是于外界的动静却感应得清清楚楚。
适才来到近旁那人,吐息悠长绵柔且足音轻微,显然内功心法已臻上境。这一份踏雪无痕的修为连他自己都要运起心法才能做到,而那人却是自然而然就已经如此。恐怕动起手来,大师兄颜承旧才足以与之匹敌。
徒儿小岱虽然有些爱钻牛角尖,却因心性单纯,兼且喜好自行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武学修为在小辈中已经算是不落前三的。可是这龟息功最靠内功修为,小岱修行日浅,也还有着一些破绽可让外人察觉到他的隐伏之处,适才真的是险些就被发现。
想到此处,手心有些微湿润。他自己倒是不畏生死之事,怕的却是如今不是自己一人出门行走。与普通一流好手过招还能保得两人无伤,若是……那人不知是何来历,若是刚才被发现行踪,也许会发生一场恶战。
幸好适才那人步伐徘徊犹豫,显然心事重重。最后上马离去时,动作僵硬、呼吸重浊,似在隐忍什么常人所不能忍的痛楚,最终也没发现他们的所在。
不过,照理说内功高强之人,心性或坚毅,或冷静,或无情。内功修为如此了得的一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才能让他心乱至此呢?
于是顺着徒儿刚才所指看去。此时天色虽晚,但他常年夜行,兼且雪地映照天光,视力无丝毫窒碍,只看见坡下远处的雪里躺着一根苍黄竹笛。
罗保亩好奇之下,纵身而起,一条粗壮结实的汉子轻飘飘落在笛旁。
他弯身拾起后,便发觉入手冰凉、滑而不滞,是一根留了好些时日的笛子,而且大约是常常使用抚摸,笛身光滑圆润,无丝毫皴裂的纹路。
不解地啧啧称奇,正要将之丢回原处,突然手指一滞,摸到了一处刻划的痕迹。顺着手指所在看去,原来是两个桂圆大小的以刻刀细细刻出的隶文,比划纹路却已被磨花,似乎常有人无意识般以指尖反复描摹。
再凝神一看,那两个隶文赫然是“若影”两字。
罗保亩心下大惊,左右看看四下再无他人,赶紧将笛子塞入怀中仔细藏好,又仔细将自己和小岱在此停留的痕迹打点清理。
小岱还要再问,已经被师父一扯领子提到半空。罗保亩运起心法,足不点地般向东齐军营中飞身而去。
刘辰庚自充州返回的第二日清晨,一名须髯皆白的英伟老者身着灰衣青铠,手持丈二青缨砍刀,大步生风地向帅旗所在走去。
老者一路行来,年纪稍长的将官见到,都是惊异非常,而后又欢欣鼓舞,却又碍于他的行色匆匆而不敢上前招呼。原来此人正是解甲归田多年的上将宋汗青。
宋汗青自得知南楚东齐将有一场大战以来早就心痒难挠。后又听闻是战名鹊起的七皇子刘辰庚亲率将兵对敌,终于按捺不住,于月前主动向东齐国主请命,重掌将印。
营房重重叠叠,好在主帐前立有一杆帅旗。老将无需问人,直向那处走去。当再绕过一处营房,远远便见帅帐前已经伫立三人,其中一人正是七皇子刘辰庚。另两人,一位头发斑白玉簪青袍,一位发夹银丝束冠白袍。
只略一眼,他便认出那两位老者正是经年不见的生死之交诸葛长琨和魅去病,惊喜交集之下朗声大笑,加快脚步走去。
魅去病抢前挽起宋汗青的长刀笑道:“咱三个可有十来月没聚首了,今日趁着齐楚大战之际,恰好来一场老友会。”
诸葛长琨则立于一旁,面带悠然笑意。
他们三人年轻时原是东齐的肱骨之臣。宋汗青执掌将印,诸葛长琨常任军师一职,魅去病则是御医房的太医官。三人都有行走江湖的爱好,于是不知不觉中便成了莫逆之交。年老后便同时告老还乡,回归江湖。恰好三人姓首一字拼凑起来正好是“松”、“竹”、“梅”,于是便自称为岁寒三友。
刘辰庚见他们谈得兴起,便将三人延请入帅帐后堂饮酒相谈。
饮酒间,三老谈及当年之事不胜唏嘘,渐渐转而谈及当下战事准备。
刘辰庚于主位上听他们细细道来,也不时作出评点,提出自己的想法。
眼见战事准备在自己到达前就被七皇子整顿得井井有条,宋汗青最后朗声大笑道:“如今我兄弟三人重逢于七皇子帐下,哪愁大事不成!”
诸葛长琨摇头道:“宋将军,南楚蛮子虽不足为惧,也需谨记骄兵必败的道理。”
糜去病则于一旁自斟自引,笑而不语。
少顷,酒毕。聚首闲事也聊得差不多,宋汗青三人起身告辞,都要回营房自行安顿。
刘辰庚便欣然将三老一路送出。
糜去病落后两步,两老都知他有事要说,会意下加快脚步去了。
刘辰庚淡笑着看向这位医术在东齐冠绝一时的长者,问道:“糜叔可有什么事情指教?”
糜去病脸上便露出忧色,道:“我看七皇子面色郁郁,似有甚心事?”
刘辰庚知他医术了得,善于望闻问切,大概从自己面色上看出自己心事,于是也不隐瞒,避重就轻地答道:“人生在世,何时才能无忧?有一些心事,也是正常。”
这位七皇子虽回归日浅,却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而且执掌青阳宫时,整顿的手段也干脆利落,在众皇子中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糜去病当年曾有缘与司徒若影一饮,又听说了关于青阳宫与九阳教泰山一战的江湖传闻,其后七皇子便回归朝廷,东齐便发出榜文悬赏追查司徒若影的下落。如今看到刘辰庚似为旧绪所扰,隐隐联想到了缘由。
斟酌数息时分,糜去病才道:“如今战事已近,七皇子不如对自己放松一些,有什么其余事情需要决断,待战后再断也可。”
言毕,施了一礼,转身飘然离去。
直到三老的身影陆续转入营房之后,刘辰庚才转身回入帅帐。
帘子才在身后落下,双拳已然握紧,可是掌心依旧空落,一如当下的心情。
一时恍惚。
那根时常相伴在侧的旧物,如今去了哪里?
罗保亩坐在郑枰钧房中。
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正正经经地在诺大一个卧房中正襟危坐,他还真是不习惯。
眼前除了师兄外,还有那个六艺公子郑枰钧。于是坐了片刻便再也坐不下去,起身道:“小岱去偷吃的,也不知偷到了没有,我先出去看看。”
说罢,屋内一空,一条大汉就此不知去向。
房中唯一一张圆桌上,搁着一根竹笛。
“你看呢?”郑枰钧打破了房中的沉寂,转头询问好友道。
颜承旧再看了那根笛子一眼,并不碰触,答道:“如果他找得心急,还给他也罢。”
“你发癔病么!”郑枰钧惊道,“是刘辰庚哪!那个刘辰庚哪!你怎么能这么便宜了他!”
颜承旧嗤笑一声:“我万里追魂做事,还能跟一根小小的笛子过不去?背后使阴的事,杀人时做做就罢了,这种心机用在那呆货身上又何必。”
“这和背后使阴没有关系……况且他已自己丢了,我们怎么处置,也与他无关。”郑枰钧深明自己的好友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可当遇到涉及到梅若影的事时,就是完全另外一种作风,简直可以达到睚眦必报的程度了。所以当听他说要轻饶曾错待若影的刘辰庚时,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只是说,如果他寻得着急再还给他。他若是能忘情,也不会将此物在身边藏了许久,偏偏要到昨日才丢。”颜承旧悠然答道。
他还是杀手时,不乏遇到身手高强又或护卫严密的目标。他之所以得了“万里追魂”的称号,并不单是因为他的武功高强,而且因为他善于心战。往往尚未对敌,就将猎物的细微心思分析得一清二楚。其后更能因形造势,让被猎杀的目标自陷于恐惧惊惶的错觉中失却判断能力,渐渐深陷入绝境而不可自拔。
郑枰钧虽不及他临场经验的丰富,但毕竟也是商场里摸爬滚打大的人物,一经提醒便即明白,于是笑道:“你,哎!你也真是够狠的。你说得不错,折磨他的其实不是这根笛子,而是他自己的心事罢了。还了回去,的确能让他与自己的心事日夜以对,反而更见苦楚。可是战前还斤斤计较于这等小事,就不怕他心绪失常下误了咱们大事!”
“刘辰庚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心绪失常,也就不是那个青阳宫主了。”
“我看着根笛子与若影的关系大概匪浅,你难道就不怕以后若影见了后,与刘辰庚旧情复燃?”
颜承旧嘴角一直挂着的毫不在意的笑容隐了一隐,神情有些黯然。不过也仅止一瞬便又恢复如常,眼厉如郑枰钧也几乎没能察觉出来。
答道:“你知道我这个人,我的命都已经是他的了,又怎会忤逆他的想法。”
“可是你知道,若影并不认为自己对血网黑蝎的事有劳苦,你也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吧。”
淡然笑答:“若影爱怎么认为是若影的事,我爱这样做是我的事。”
郑枰钧无奈地耸肩,重重捶了对方一记道:“你这个人啊!”
思索了片刻,颜承旧突然道:“我要去南楚数日,你设法让我与刘辰庚见一次面吧,有些事情要事先安排。”
“这么突然?”
“我速去速回,日夜兼程也不过数日功夫。”
“好的。”郑枰钧点头答应,转头看到那笛子,便顺手拿起,起身走向床铺,准备收好。
走到床前,犹自不确定地问道:“你真愿意我还给他?”
“随便你,刚才只是建议。”
“你也真不着急。要是那七什么什么的又缠上若影,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就有得你哭了。”
“会么?这次可有我在啊。”颜承旧飒然一笑,洒然站起身来。
郑枰钧看向如此丰神飒爽的好友,不由想起少年初识的一段往事,两人如今都已成|人。他已有了归宿,而好友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愿以偿。
潜伏
[南楚湘漓郡大营?深夜]
军号响过,已经到了禁足止步的时间。
军营中只余每数丈一盏的风灯在风中摇晃,还有四围角楼上的巡兵、每区一伍的兵士巡营,整个营地里陷入一片沉寂。
突然间,一个绝不起眼的黑影自某处小帐篷中闪出,倏忽一晃,没入了帐篷杂草间的晦涩暗影中。
梅若影蹲伏于地,将怀中抱着的一卷日用衣物埋藏在另一处大帐篷的旁边,运功驱散身上附着的药味,而后身形连闪,避过往来的巡兵和角楼上的监视,穿过帐篷不留影踪,步步趋向大营深处的帅帐。
今夜林海如当值,睡于军医房的大帐中,才终于给了他出来探视的机会。正所谓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早在来前,暗藏于此地的探子就已洪凌饲养的夜枭传来消息,将营帐的布置画了方位图过来。如今自行探看,只见那帅帐由数个大小不一的帐子组成,正中的大帐立于帅旗之下,四围有一片空地,供升帐时将官列队使用。而空地外围的十数处较小却更为结实的帐篷则是他的目标。
潜行匿迹一路寻去,探听各个帐内的呼吸,只觉帐内口鼻呼吸或浊重雄浑,或若有若无,或绵长细微,内功门路不尽相同,武行修为各不一样。一一对比早已到手的关于南楚军将的资料,一一判断了他们的身份。
梅若影虽有自己一套内功套路,又有针灸药石打通脉络,可毕竟临敌经验浅薄。所以现下的潜伏和辨息的法门,都是当年与颜承旧和郑枰钧结伴行走时学到的。日夜修习下,已经日趋炉火纯青的境界。
但是光是断定各处帐内将领的身份还不足够。
据闻此战派出的主将是南楚国君的嫡长子项白,人称公子小白,端的是个傀儡。名为主将,作用只在于提高士气,其实不足为惧。他所寻找的是攸关此次战役胜负的上古毒丹。必须是深得随军副将司徒威霸信任,并且是一个修行深湛的高手,才足以担负保管重责。
又或者是司徒威霸自己携带呢?
刚做这个想法,又自己打消了一半。毕竟司徒威霸这个目标太大太明显,就算他自己想带,善诡变多疑虑的司徒家主荣及大爷也不会让他随身携带吧。更何况群竹山庄的八部天龙早有人来探看。
而且光凭此刻眠于各处帐中的将领的吐纳呼吸来看,虽都是战场上的勇将谋臣,却还没有哪一人的武学可以称雄武林。毕竟这些将领谋臣是靠调兵遣将吃饭,而不是靠单打独斗荣升。
又或者,是藏于哪个藏锋扮拙的人身边?让人无法料想得到?
梅若影此时已经巡行一圈,回到暗处寻思不解。
正当此时,一阵绕过重重帐幕的冷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人声。这声音并非从营地里发出,而是在营外的旷野。夜间虽幽静,可是营地容纳数万人之众,口鼻呼吸不绝于耳,若非梅若影经脉别走蹊跷,断然无法辨别出这是发自何处。
一思忖间,梅若影着地滑出,向风声传来处遣去。
腾身翻过营寨高栅,扑地蹿过广阔的空地,只见彼端林影重重。今日天色格外的好,虽是下弦月,星光却是灿灿。
林间的声音已经轻了许多,只有一人粗重的喘息,似乎受创颇重。
借着清冷的天光,梅若影浅浅换了口气,运起心法,摒绝口鼻气息迅速无声地接近那处最深黯的树丛。
突然之间,动静声息再起。梅若影身形一顿,惊疑非常。
不止一人!
而且凭他耳力,竟到了如此近处还未听到第二人的吐纳呼吸,若非草木响动,他根本无法发觉。
是什么人!八部天龙根本没有提到此人的存在。心念陡转,想到一个可能,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