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若影(BL)第10部分阅读
斜阳若影(BL) 作者:肉文屋
再向下,是空荡荡的一片绿。
数日前那一场血肉横杀的痕迹,早就消失不见。也许,这一段梦一般的日子,也终能够如此。
衣带袍角随风翩翩飞舞,像是马上能乘风飞荡,越过万丈低谷,穿越空寂原野,像是能去到任何地方,像是掌握了这世间一切的自由。
忆起了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我用它去寻找光明。
在这光明灿烂的天地里,我似乎是一点暗色,静静地、幽灵似地矗立着,久久不动。
因为这风好暖。
因为这阳光好暖。
因为这漫天满地的绿叶闪耀,真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眼前模糊了,很快很快,只朦胧成一片白,什么也看不清楚。紧紧阖上眼,又只剩下一片黑……为什么这世界如此温暖,可我却只觉得冷,直直刺入心底的冷,只有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紧紧地咬着牙,才能感觉到自己仅剩的温度。
水珠滴落在脚边的草尖,似能听到声音,清澈的,沉重的,回声阵阵。
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而这个世界,我并不熟识,一切只是空白。
走来走去,看来看去,忍来忍去,到了最终,还是自己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心很平静,静得几乎已经不带着生气,可是自眼中淌出的泪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无论如何紧闭着双眼,无论如何紧咬着牙关,却始终止不住。
所有的决定,的确都是我一人自愿,可是这自由的代价,莫非只能是孤独?
如今只有我一人,在晚春的暖阳中,独自……
【前传后记?转文的大大请将下文一并转走】
第一卷青阳宫篇到此结束。很抱歉,我无法让若影尽情地去让刘辰赓痛苦。因为对若影来说,爱就是爱,不应当成为复仇的工具。
若影不应该是没了爱情就无法生存的“爱情至上论”者。他的生活中不应该除了情情爱爱就别无它物。他所寻求的其实是心灵的平静安宁,如青竹茶水般徐徐缓缓的温情。
虽然爱情十分宝贵,但并不是生命的唯一,比如自尊、善良、坚忍、智慧,这些是更应看重的品质。至少,我希望笔下的若影是具备这些品质的人。
被人伤害虽然痛苦,但这就是迁怒他人的借口吗?如果是,那带来的就是一环扣一环的痛苦和绝望,永远没有尽头,永远没人能够得到解脱和自由。至少就我的切身体会来说,被伤害固然痛苦,而伤害别人会让我更为痛苦。被伤害是别人对不起自己,而伤害别人是自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与原则。
刘辰赓幼年受过伤害,造成了个性的多疑。虽然他对若影有情,但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生长的人,怎么知道如何正常沟通?怎么知道如何爱人?可偏偏因他不知道这些普通人都知道的常识,所以造成了若影与他的离别。
若影其实也是个十分别扭的人,看起来他十分洒脱,但实际上也是十分不洒脱。他的戒心深深埋藏在洒脱待事的面目之下。面对陌生的人,他会将真实的自己掩饰得一丝不漏,像面对周妍,他一直都是尽量避免冲突。而面对最亲近的人,也会拉不下面子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情,所以即使被刘辰赓伤得厉害,也不可能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指责怒骂。只有在极度鄙视对方的所作所为时,才会使用出狠厉的手段,所以面对真正设下一切,陷司徒若影父子于水火的司徒家的人,他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若影该不该原谅刘辰赓,是一个争论焦点。他是有理由不原谅的,也有理由可以报复刘辰赓,但是他独独不能接受自己利用刘辰赓的懊悔与情意而去伤害对方。如果利用别人对自己的爱来施加报复,无疑是伤害力最大的杀手锏。可是如果若影允许自己这么做了,他就不是那个一直孜孜寻求理想中的心灵安宁的若影了。
再往后还会出现新人物,他们都来自不同的社会背景、生长环境。有各自的性格,所以对待爱情也会有不同的答案。
是否有了爱就不会有怀疑?看言情时我常常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无疑,爱上了就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对方,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是世间会这样的人又有几多?随随便便就能碰得上吗?人是多种多样的,爱情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对于一些人来说,爱是蜜;对于一些人来说,爱是毒;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爱什么也不是。
在爱情之前,大家都会有各自的过往、责任、性格,不可能人人都会说“爱情是我的唯一,除此不必有它物,不必理会他事”。
对于若影来说,爱情应该是一种让心灵宁静安详的情感,而不是陷他于嫉妒、报复、憎恨的源泉。如果有一天,爱情给若影带来的只是这些负面的情绪,那他就会远远地离开。
直到找到真正的心灵的柔和安宁。
以上是我对心目中的“爱情”与“若影”的阐述,如果雷到众家,深感抱歉。但是每个写者都会有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以上就是我的观点了,不会再改变。
2006年11月30日星期四
【第二卷南楚军篇将跨越三年时间继续讲述,因出场人物增多,改以第三人称叙述。】
第一卷 之 【南楚寒春】
楔子雨飘
楔子飘雨
[三年后.梅若影十九岁]
南楚象郡外深山,时值入冬,细雨纷纷,越发潮冷的雨气终于压得缠绕林间的瘴气消散了些。
几乎见不到路的荒山上,隐约传来几声咳嗽,而后拨草而行的沙沙声响越发地近了。不片晌,一个被蓑衣斗笠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转出了繁茂灌木的覆盖,渐行渐近。
那青年提着个小小的药篓,里面装着半篓子新鲜药草。他又咳了声,终于停下脚步,抬起斗笠,看看不断飘落的雨丝。
只见他被掩盖于蓑衣下的身型稍显单薄,已经是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优美。露出斗笠的面庞色泽青黄,却是连一丝血色也无。
梅若影抬起头上的斗笠,吸吸鼻子,紧了紧身上的蓑衣,拉拉背篓,加快了脚步。
都已经是入冬的季节了,要是在北方,肯定是该下雪的时候。可是如今搬到南方居住,却不能不忍受这连绵不断,似乎没个完的雨天。这种半死不活般的天气真是让人由里至外冷了个透实。
好在数百里的路,也总是要走完的。去山里采药采了n日,走路走了n日,最终还是要回城的。
近暮,烟雨重重,又是入冬,天色暗得很快。隔着雨雾远远一看,象郡主城的城墙只能模糊可辨。郊区散落的农庄里,袅袅的晚炊烟起,让人的心底也轻轻松松地暖和了起来。
当若影在城外两三里地的一处小院前停下脚步,伸手推开杂柴捆的院门时,天色已经暗得灰蓝。
拉开那间土砖砌的小屋的木门,果然看到被整理得干干爽爽的大炕。青年早就被冻得哆哆嗦嗦,连忙把蓑衣斗笠草鞋什么的挂在屋外,跨过高高的门槛,换上了室内一双粗糙却算干净的木屐,砰地一声关了门,把嗖嗖的风雨挡在外面。
极尽速度地忙碌了片刻,飞快点上了暖炕的柴火。又在一个掉漆掉得斑斑驳驳的橱柜中找到一块像是能吃的大饼子,擦干了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脚丫子,立刻像入水的鱼儿一样,刺溜一下蹿上了大炕。
屋后的墙灶刚点上,炕上实际还冷得很,这一蹿上去,只是把已经冰冷的身体钻入一个和身体一样冰冷的被窝,一下子冷得不行,无奈下蜷成一团,团得像一只被狐狸盯上了的小刺猬般,索索地打着抖子。
好不容易撑到炕暖的时候,他才慢慢舒展开身体,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真是要命了。来来去去还是把自己弄成这样怕冷的体质,还好不顾左邻右里惊怪的眼光修了这个大炕,否则还不把自己冻成冰窟里硬梆梆直挺挺的猪肉么……
一边缩在被窝里细细地啃着大饼,一边嘟哝着这饼又硬又冷。不过总算天气潮湿,这饼子也不算新鲜,早就发了潮,不算难嚼。最终他还是把吃剩的半个饼子又包好搁在被窝里暖着,翻了个身,入梦去也。
一夜无梦,睡得个沉实。第二天暖融融地醒来,还有些迷糊,就感到两道可以射死人的目光射在身上,激灵一下,刷地睁开眼。
只见一个少年坐在炕边,一见他睁开眼睛,就立刻捶胸顿足地大声嚷嚷道:“哎哟哟,我的若影阿哥哟,你终于起来了!”
“是三狗子啊……”若影有些头疼地抬起一只手抚着可怜的耳朵,一边安抚地道,“又怎么了,这么早到我这来。”
“你还真是没良心耶,我帮你辛辛苦苦整好了被褥,你就这么不欢迎我来啊。”
“得了吧你,到底什么事。”
“哎,还不是那档子事?你这几天不在,我爹也外出公干,可衙门里一下子接了好几单子命案,其中就有两单疑难的。你也知道,如今近了年关,郡守催得着急,大哥二哥都不知该怎么办,你就叫我天天到这里候着你回来,你还不快去看看。”
若影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把被子拉了上来,翻了一个身冲里墙睡着,一边捂在被子里咕咕哝哝地说道:“我才不要去,被窝里好不容易弄暖和了……”
“你猪啊你!”三狗子怒极,抓起被子就要掀,想不到若影已经死死地抓了被角,任他怎么揭,就是揭不开。末了,气得两个鼻孔直冒白气,指着应该是若影后脑勺的位置道,“你也不想想,这些天都是我照顾你的屋子,要不是我,你哪来干柴可以暖炕,你就这么忘恩负义,呜呜呜,我不管,哥哥们说要是这次再找不到你回去,就连我也不许回家了,呜呜呜,你还不快跟我一起去。呜呜呜……”
三狗子越说越激动。
这个少年的两个哥哥个性十分别扭,往往越是喜爱这个弟弟,就越发欺负得起劲。恰巧这几天他们老爹雷鸣外出公干。两个哥哥得了空闲,又没人管教,就趁着大好时机把幺弟欺负得狠了些。
总之这个委屈的少年说到后来,已经没头没脑地哭了起来。
若影把被子捂得更严实了些,又冲着墙里挤了挤。三狗子见他这么不理不睬的,干脆不管不顾起来,撒欢子似的号啕大哭。
真是无语问苍天!
试想,如果当某人一心一意要去寻老聃论道、找周公下棋时,距耳旁不足三尺之处却有个再世唐僧以高八度的破鸭子嗓门哭丧,这人还能怎么办。
若影忍了片刻,无奈,在被子里闷声道:“好吧好吧,我起来我起来,你先别哭了成不?帮我找一套干净衣服才是正经。”
三狗子一听,如听到皇恩大赦,哪里还继续哭丧下去,赶紧从搁在一旁的背囊里捧了厚厚一沓冬衣雨服出来,搁在炕上烘暖,一边抹了泪破涕为笑地道:“我就知道若影哥哥待我最好了,这是阿爹给你准备着的,今天正好拿来给若影哥哥试试。”
若影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推拒,着三狗子一旁候着,自己磨磨蹭蹭地穿好了衣裳,拾掇了些零碎物件,又套上底面一色油黑的鹿皮靴子,才从厨柜顶上取下一把油伞,不情不愿地背上头天带回的药篓,跟着少年出了门。
象郡地处深山之中,在沿着邕河的一小块平原上修建了城池,就作为郡内的主城宁城。这个宁城四面环山,按地形来说最是不利于防守,但好在地处四国之地的南端,周围树林茂密,常有瘴气阻隔。平日里除了熟悉地形季候的往来商队会出出入入外,倒也没什么闲人敢来挑起战事。
远远一看,护城河的吊桥一大清早就已经放下了,虽是连绵不断的雨天,但郊外进城买盐买衣卖柴卖菜的农人、城里出去采集野菜探望亲戚的人们仍是络绎不绝。
未近得城门,守卫已经看见蹦蹦跳跳的三狗子。一个年纪稍长的城门官心中一乐,举步就要过去。可刚迈出两步,竟看见那人恰恰跟在少年身后,刚刚浮起的笑立刻凝滞在脸上。
“是梅若影……”城门官身后的卫兵已经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梅若影?东齐悬赏寻找,南楚悬赏捉拿了三年却一无所获的那个?”另一个明显是新丁的人惊道。
“怎么可能!此梅若影非彼梅若影也!悬赏榜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了吗,他们悬赏的那个梅若影,原名叫司徒若影,脸上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烙痕,发色稍黄,面目微黑,如今年约十九。你看这人可是长得那样?再说了,要真是那个被悬赏的人,隐姓埋名还来不及呢,又怎有胆量会用原本的姓名?”
“你说的有理,可是这么远,我怎么看得清楚……唔,等等……的确很不一样……不,根本就不一样嘛,但是城门官为何如此惊慌?”
先前那老兵脸色凝重地答道:“那人是连我城仵作雷鸣都要敬佩三分的人。年纪轻轻的,却不知修了什么妖术,无论什么样疑难的尸体,多么错综复杂的犯案现场,到了他手里顷刻间就能破解,就像天生是要和死人打交道一般,平日里也决不与仵作行当以外的人亲近,衙门里的都管他叫看尸鬼眼。”
正说话间,若影跟着雷鸣家的三狗子已经来得近前,两名城卫赶紧闭了嘴直视前方。只见三狗子满面欢容地向年岁稍长的褐衣青年絮絮叨叨地说话,那个青年面无表情地只是走,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那名新兵见这背着药篓的年轻人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刚才的说话,刚想透一口长气,猛然间却看到那双乌幽幽的眸子电射般向自己扫来。
他只觉得一瞬之间,周边的温度好似顷刻降到冰点,所有声音都似被那双沉不见底的眸子吸了去。
惊骇之下,不由得倒退了半步。
可是再看时,那个青年却似乎连脸都没有侧半下,眼睛仍然是不甚有神地半眯着,张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经过了他的面前,入了城去。
仵作
“就是,这样的人,除了雷鸣一家子,还有谁敢接近他……”身后传来的对话隐约可闻,身边的少年没有听到,若影却听得清楚,只是他也懒得有所表示,任那少年挽着手臂一路扯到了府衙门前。
府衙门外站岗的几名小卫依然是那副要躲不敢躲的神情,却让青年觉得十分轻松,连招呼也不必打,随着少年来到前堂旁边的一排青砖小平房外。
连着几间平房靠瓦檐的高窗都大开着,长檐下祭着香,尚未燃尽,显是一直没断过火。小少年抢过若影的药篓搁在了外面屋檐下。
还未进屋,就闻见一股子极为熟悉的腐臭味道。两人显然习惯已极,也不嫌臭。三狗子只稍掩了嘴就低声唤道:“大狗儿哥,二狗儿哥,若影哥哥来了!”
不片刻,只听得吱呀一声响,关得密密实实的门被小心翼翼地由里面拉了开,一股更是浓浊的污秽气息便扑面冲来。
南楚的规矩可算是当今四国中最多的了,比方说仵作这行当。南楚人总是臆想着,如果验尸房门是向外开,那么当仵作离开的时候,尸体的恶气也会跟着一起出去为害人世,所以一定要把停尸间的房门建成向里开的。而且还非要建成只能开一缝的那种,生怕开得大了,恶灵出来的机会更多。那些俗人们可不知这样一来把仵作们害得多不方便,毕竟房间本来就小,这门又是向里开的,可教人在屋子里往哪儿站去。
出来的是少年的二哥,一见是若影来了,虽不敢高声喧哗,但任凭这里的阴气冲天,眉眼里也满是喜出望外的笑意。
雷家的三个儿子小名都取得俗。也是南楚风俗,百姓都认为名贱好养。而仵作这一行认为狗血最能辟邪,所以雷家这代的三个孩子自幼就都取了狗儿这个小名。老大名单,老二名双,三狗子名仨,除了雷仨这小狗子年岁比若影要小,雷单和雷双都是年过二十,已经在父亲手下帮活儿了。只是这行当要做得老道,光听些家传经验可不够,还需要验过大量的尸体,见过各种各样的案例。
也不知什么缘故,明明若影比雷家的老大老二还要年轻上好几岁,死人方面的见识却还比雷家的当家老爹还要广上许多。每次判断都极是准确,至于准到什么程度,只有雷家人才知道,即使宁城里传得再邪乎,也及不上若影真正的本事,也因此这三兄弟私底下对若影都极为崇拜。
眼见着苦苦期盼的救火人到了,雷双赶紧脱下手套,就着门外没灭的香火拜了几拜,又从怀中掏出一副口罩和小鹿皮手套恭敬地递给若影,笑嘻嘻地看着若影有些不情不愿地戴了上,便抢前纠着他衣角进了去。
若影被老二这么一拖,只得无奈地随着冲前两步,进入了停尸的隔间中。
这间狭小的隔间里其实并不十分暗,四角都燃着火把,照得堂堂的亮。并不宽敞的房间中,只在高及屋顶处开着扇气窗——当活人都离开时,这窗子是一直关着的。靠墙仍旧摆着几个破旧却尚算长寿的壁橱,那上下都搁着防潮的生石灰袋子。
而就在不着四壁的正中间,是一张停尸的木床。床上躺着的,自然是一具一丝不挂的尸体。稍微一看,那尸首的面目肿胀,眼珠子已经暴突,把眼皮都撑开了一线。
还没等若影发表感想,但听得吱呀一声响,室内一暗,原来是身后的门扇又关了上,而雷单和小娃子雷仨都已经挤入了这间不大的停尸房里。
冲他俩微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若影紧紧手套,径上前去将那尸首稍稍地起了个个儿。
只见那背面都已经汇聚了大大小小的紫中透青的尸斑,表皮上还浮起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水泡,那里面汇聚的可是腐臭的尸液黄浆和氨气小泡。
好家伙,已经死了好一段时间了吧。
要知道,人死后血液循环就停止了,也因此,血液就都会坠集到身体低位的毛细血管中,形成暗红的尸斑。这人身上的尸斑竟然已经显出了淡淡的绿色,显然已经进入了腐败阶段。
若影叹了一口气,抚触那个已经肿胀的脑袋,又使劲张开了那张紧闭的嘴。就算隔着厚厚的夹了炭屑的口罩,那一股突然间冲面而来的腥刺气息仍是熏得人一阵晕。忍了刺得眼睛寒痛的臭气,持起放在床边的一根探针向里探了几探,大略地扫了几眼,赶紧又用力将那张肿得跟香肠似的口嘴阖上。
转而挥手一个招呼,率先拉门出去。
……
门外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青年疾走出十几步开外,才解下口罩,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吐出胸中郁结的气息,回首看着跟着出来的三兄弟。
“若影,你看这究竟怎样?”雷双率先问道。
“什么怎样?”
“这尸首是四日前衙门里送来的,城东卖豆干豆花的老刘他娘刘萧氏,那时已经停灵停了三日了。听老刘的描述,那刘萧氏死时面目浮肿不堪,痛苦挣扎而不能言语。现如今,那新任的郡守正查案查得紧,非要说这是那老刘头下了毒,如今已经把老刘头打下了牢里押着。可是任我与大哥如何检验,就是验不出是什么毒。”
“你认为呢?”若影转向一直没开声的雷单问道。
“我以为不是中毒,可是她面目肿胀,眼睛暴突,口有恶臭,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死因。”
比较稳重的大哥一说完,就求助地看向微笑不语的青年,问道:“梅弟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若影抿了嘴,笑道:“这新来的郡守也真是有意思,审案断案明明由县衙府尹来做就行了的,他怎么偏偏要来趟这浑水。而且还偏偏是个外行。”
“你的意思是……”雷单复问道。
“不是毒死的,而是病死的。”
“病?”雷双似想起了什么,拍拍脑袋道,“不可能啊!那老刘头说过,这刘萧氏平日里身体健康,无甚大病。只是牙口不甚好,吃食不大方便罢了。可是这牙口的问题也不能死成如此惨状啊。”
“可惜啊,偏偏就是她的牙出了问题。”
三狗子听了,也不信地道:“不可能啊,虽然牙疼起来要人命,可是却不是病的哪。”
“谁说不是病?”若影眼色一厉,扫视了呆愣的三人一眼,续道,“你们待会儿去看看她的牙,上颚右侧的最后一颗。已经被蚀了个大洞,直入根底。恐怕都已经被蚀进了牙床骨骼中了。”
的确,这并不是中了别人下毒,而是因为那萧刘氏的蛀牙太严重,不但蚀进了牙髓腔,还继续腐蚀了上颚的骨骼,最后导致脑部病变感染。所以她死时颅内压已经极大,面目也因为血液的毒性而肿胀不堪。
只是这些细菌、感染之类的原理,雷家的三兄弟并不知道。若影只能省却那些环节解释清楚。
听完,率先脸色大变的就是三狗子雷仨。只见他立刻捧着自己的牙口,颤巍巍地道:“牙病也能要人命?”
雷双早又戴上了验尸专用的手套,如今还没来得及解下,只能用肘子给少年的脑袋来了一个爆栗子,骂道:“若影说的还能有错?倒是你这笨小子,平日里叫你吃完东西一定要漱口,你就是不听,看你还敢不敢睡前吃糖!”
雷家的大哥默默地记在脑中后,抬头道:“梅弟,还有一具自行咬断舌根的,可是问过她夫家家人,却又没有自杀的理由。你也跟我看看去。”
末了,还不忘回头对二弟说道:“三狗子明年的压岁钱就咱们替他保管着吧,省得他拿去买些小食吃坏了牙。”
若影无奈地看看已经哭丧起来的雷仨,心里想着,要得罪可不能得罪雷家的老大,这人平时看起来挺稳重老实,偏偏是应了那句俗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文中内容附注解释,转文的大人请一并转走】
因齿根腐蚀殆尽而感染脑部致人死亡的例子虽不常见,却是真有其事,即使大医院也很难挽救,死状极其凄惨。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牙齿,有洞有痛要及时去补啊!
不过那个案例是比较特殊的。
是一个农村妇女,因为地处边远山区,想为家里省些钱,于是牙疼就找点消炎药和止痛药吃了,也没有去就医。
如此坚持了几年,她的臼齿就从牙冠一直腐蚀进牙髓腔,而后从牙髓腔腐蚀进了牙床,发炎十分严重,牙龈肿胀出血不断。因为牙髓腔里其实还有微小的血管和牙神经,最后因细菌性感染,通过血液循环感染了脑部。
她到大城市就医时已经开始脑部感染了,面目水肿,几经手术都无法治愈,最后医治无效死亡。
这个妇女人很好,坚忍朴实,有个幸福的家庭,她的逝去十分令人惋惜。写在这里希望大家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验尸
若影跟着进了第二间隔间。尸体应该是比较新鲜,屋里的气味也没那么难闻。
依旧是与上一间隔间一般无二的摆设,他翻了翻摆在正当中的那具年轻女尸,又扯开尸首的口腔仔细地瞧了瞧。只见那根舌头被咬得碎烂,截成了几节将断不断,显然是咬了不止一口。
看了片刻后道:“雷单,你有没有发现他的尸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普通的尸斑是暗红色。若是死得久了,皮下凝聚的血液变得腐败,就会变成青绿色。可是眼前这尸体,十分新鲜,尸斑不是青绿色,可是也不是暗红色,而是鲜艳的樱红色。
即使因为死者生前失去了大量的血液,尸斑显得浅淡且稀少了许多,可那色泽,就是十分不常见的樱红。
雷单上前一步,弯腰再仔细地瞧了瞧,直起身后又左右思考了片刻才道:“这尸斑的色泽比平常鲜艳了些,不过应该是因为她肤色白皙,而且又是昨天早上新死的,所以才会是这种色泽。”
“哦?雷单,你以前见过多少具新鲜尸体了?”若影转过头来,一双棕黑闪亮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他。
见雷单又转而沉思,若影也不追问,转而向雷双和雷仨道:“你们呢?以往见过多少具新鲜尸体?”
最后还是雷仨眨巴着眼睛,数了一下手指道:“哥哥们见过多少我是不知道的,可是自去年阿爹让我入门到现在,死亡不到两日的新鲜尸体我已经见过五十多具了。”
“哦,是吗。那你说说,那些尸体中,有没有出现这样颜色的尸斑的?”
雷仨只看了一眼就答道:“见过!去年冬天,也差不多这个季节见的,那时若影哥哥还没来宁城呢。”
若影点点头,鼓励地道:“那你说说,前年冬日的那具尸体的肤色很白皙吗?”
雷仨歪着头使劲地回忆了一阵才答道:“普通啊,有点儿黄。”
“那尸斑也是如此鲜艳?”
“是的。”
“那你还记得,那人是怎么死的吗?”
“好像是,被闷在屋子里出不去,最后被闷死的吧……”
若影瞥眼看向另外两个青年,说道:“尸斑色泽樱红,不是因为肤色白皙,而是因为死者在死前吸入了一种毒气。”
“毒气?”
“你们阿爹阿娘又没有告诉过你们,冬天里点炭火取暖,也不要忘了开窗通风?”
雷单眼睛一亮,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雷仨狠狠地点头道:“有啊有啊,可是我一直很奇怪,既然是取暖,为什么还要开窗。开窗不又冷回去了吗?很浪费炭火的。”
这小子……若影摇头失笑。他早已看出,这人死于吸入一氧化碳过量。因为一氧化碳与血液中的血红蛋白结合,所以才使得尸斑显现出格外鲜艳的色泽。只是这个世代根本就没人懂得什么是氧气,什么是化学反应,更如何与他们解释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呢?
于是转而问道:“发现尸体的人有没有说过发现她死亡时的情况呢?”
雷单答道:“这是朱员外的小妾,昨天早上她的婢女进屋时才发现她死在床上。鲜血在床上淌了许多。”
“那婢女,有没有说过,屋子里门窗紧闭、气息窒闷什么的呢?”
仵作一行虽然专管验尸,可是有时也兼管勘测现场,雷单接这案子时就旁听过对那婢女的问讯,此时细想了想,最后道:“没有。现场我也去看过,没什么异常。”
“窗开着的么?有没有取暖的炉子?床褥有没有十分凌乱?”
“窗是开着的,取暖的炉子……倒是没有,床也整齐,就是有许多的血。”
“你可以建议府尹查查那婢女,或是那婢女后面有无他人指使。”
“你是说……是他杀?”
“而且是毒杀。”若影转而对雷仨道,“燃炭炉取暖,必然开窗。其实是为了放出一种具有毒性的炭气,这种气虽然有些毒性,但只要开一点点儿窗户就足以消解。这女尸之所以死亡,恐怕是因为把门窗关得死紧,那炭气得不到消解,就把她闷死在屋内。”
说着就翻指着那些尸斑道:“你们看,这些斑块虽然色浅,可是比起一般失血而亡的人来说,仍是浓了许多。这证明,她在开始失血后不久,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所以没有流出足以致死的血量。”
“的确如此,如果是因咬舌自尽,那尸斑就应当是浅显得几乎难见。”
“而这樱红鲜艳的颜色,正是吸入那种气体过多的后果。试问,如果她是先失血而亡,又怎会吸入那种气体,导致剩余血液呈现出如此色泽呢?”
“可是她嘴中的舌头明明就是被咬烂的。如果是因为吸入毒气,这女人又为何还要自己咬自己的舌头?她直接冲出门去不就行了么?”雷仨不解地问。
“那种炭气无色无味,吸入一些昏昏欲睡,吸入多了就昏迷不醒。可是就算是昏迷得不省人事,到临死前也会全身上下猛烈地抽搐。恐怕这舌头,就是在她死前的痉挛时咬烂的。所以咬舌失血的原因不一定是自杀,也有可能是吸入了一些毒气,等雷叔回来你们问他就好了,他见识广,肯定见过这样的例子。”
“原来如此,所以你怀疑那婢女有问题?因为她没有坦白房内的情况?”雷单目光灼灼地问。
若影见已经没什么好查看的了,便转身出了隔间,一边走一边不甚在意地道:“我可没这么说。不过肯定有人刻意改变了屋内的摆设。你想,朱员外什么人家,入冬了能没个暖炉?而死者死前定然是抽搐痉挛,床褥又怎会整齐?恐怕是有人本来想生生将那小妾闷死在梦中,却没曾想第二天竟发现那小妾咬了自己舌头,临时起意要伪装成咬舌自尽的。”
跟在最后出了门的雷双平日就诡变机灵,听他这么说,便即举一反三续道:“正因为那人是临时起意,所以慌乱之中只想到湮灭一切证据,于是也把那炭炉一起带了走,却没想到没有炭盆反而不合常理。你是这个意思?”
若影微微点了点头,又去了第三间。这次没花多少时间就出了来,是个被钝器砸死的,雷家兄弟的判断倒是没出什么大差池。
辗转来到第四间隔间外,从气窗内透出的气体越发的浓郁难闻。
若影愣了愣,站在门外愣是没进去。
“这具……多久了?”他问。
不用若影问完,雷双就知道他要问什么,答道:“是暴病死的,三天前被人在西城门外两里地发现的,嘴边还留有大量唾沫干涸的痕迹。被发现时大概已死了十日多了,腹部阴囊都已经鼓胀起来。”
死了十日……腐败气体该已充塞整个腹腔了,恐怕还因此将腹中的粪便、口鼻的泡沫血水挤压出来一大堆了吧。
若影一个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不赶快埋了!你当这是金石古董还要掖着藏着?非要等他腹中的臭气爆裂出来么?”
“我……我这不是怕看错么,想等你或爹回来验看验看……”雷双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和若影也能说说笑笑,可私下里实在是有点怕这尚比自己年轻的青年,此刻听他语气不善,不由得瑟缩了脑袋低声答道。
若影解了口罩和手套,丢到雷双怀里,转身就走。雷仨一看,赶紧去取了若影的药篓子和油伞,抱在怀里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
雷双看看自己怀中的物件,又看看走远的若影和兄弟,赶紧把验尸用的东西都解了,丢入香坛下一个盛物的水盆,几步追了上去:“你不帮查看查看了啊?”
“行了,就这样了,你也要对自己和你大哥有些信心才行。再说我也不想被毒死。”开什么玩笑,难怪他老远就闻到浓郁的氨气,原来是掖着个大毒气源啊。
说来这宁城也真是,近来也世风民俗也越来越乱。才进山里几日,回来就积压四具尸首,再这样下去还不得忙死自己。
更何况——他根本都不算是个正职的仵作,只是被那五大三粗的雷鸣抓了来白打工的。
看来……得考虑考虑该不该脚底抹油了……
黄衣人
46
一路向外走着,雷双耐不住性子,已经追了上去,一下子便搂了大哥的肩膀,邪邪地笑着道:“若影老是这么帮忙,要不要我俩兄弟什么时候请你搓一顿?”
“得了吧,你又听说哪里的菜肴好吃了?”若影毫不希罕地问道。
“嘿嘿嘿,”老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的确是很好吃……就不知道若影你开过荤了没……”
见青年不解地看他,没有发话,雷双续道:“城里西市南边的怡红院,听说那儿的姑娘不错……”
不待他说完,雷单从他臂弯里抽出手来,狠狠给了他一下爆栗,道:“没看你弟在么,静说些乱七八糟的。”
雷仨却刮着脸笑道:“羞羞,怡红院算什么,它旁边的楚芳楼才是行中的老大,就算两个月前才在宁城建起分业的一泓阁也都要好得多了。”
“雷双!”老大神色不善地看向二弟,他那三弟性情纯朴,如今竟对那花间行情如此清楚,自然是得益于老二的教导了。
雷双却只是耸耸肩,哂笑了过去。
“一泓阁?”若影有些疑惑地重复着。
老二自然来了劲,赶紧解释道:“啊啊!若影你自然对这方面是不了解的了。楚芳楼和一泓阁可是男人的天堂,里面的姑娘小倌个个都是才貌双全的!楚芳楼就不说了,毕竟是我南楚有名的老字号。就连那一泓阁也不简单。我两年前才第一次听说一泓阁的名头,现如今竟然都发展得如此规模,恐怕四国境内,大小城池都有了他们的产业。说到一泓阁的开张,当时可谓盛事,只可惜若影你当时去了山里采药,没赶得及来看。”
“哦?什么盛事?”
“一泓阁两个月前在宁成落成开张,当时就要与楚芳楼争客源。结果为了吸引客人,一泓阁当日派出了他们的头牌献艺,顿时引得城内官家老爷们争相追捧。可那头牌似乎是东齐总店派过来的,刚一打红了名头就再不露面,惹得那些恩客们馋得发慌。”
若影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根本不感兴趣,也就没再搭理。
老三却突然来了劲,乐呵呵地笑道:“嘿嘿,二哥你说得这么神秘,自己不也没看到?恐怕连那个传说中的头牌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吧。”
“哼,我会不知道?堂堂采遍天下无敌手的花间二少的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传说中的头牌叫做烬阳,长见识了吧!据说那烬阳当日只是蒙面而出、浴风而行,白衣翩翩处就已是惊为天人。那些老爷阔少回来后,多少人愿意倾家荡产与他春风一度,却连人影都见不到。据说已经有人在黑市里重金悬赏寻找捕捉烬阳其人了。”
若影眼角微不可见地轻轻一挑,便没作声。
雷双还待继续,突然间肋下一痛,惊叫一声,转头看去,原来是大哥一指戳了过来。他正奇怪大哥为何突然对自己下此狠手,眼见对方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便顺着向前看去。
这一看过去,就连他自己也立刻自觉自愿地噤了声。
原来正是那个新任的象郡郡守,身后随侍着两个黄衣人,正与宁城府尹杵在府衙的门里。看样子像在客套寒暄,还未进入话题。且那几个人显然已经看见了自己一行,都转了头灼灼地看了过来。
雷双与那新任的郡守十分不对盘,心里一阵不舒服,立刻把大哥推上前去,自己落后两步跟着。而若影一见那两个黄衣人,便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落在了雷家三狗子的旁边。
两行人缓缓地接近了,老成持重的雷单率先来到了郡守与府尹面前,紧跟在后的是雷双,最后是雷仨与若影,四个人齐齐停了脚步鞠躬请安。
那郡守年过而立,显然是官路走得顺当,几乎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地做到了如今这个位置。政绩还没做出什么,官威倒是摆得十足。他只是不甚在意地扫了一眼,算是回礼,随意问道:“上次与你交代的那个案子,验得如何?”
雷单看向一边的府尹。
只见那个坠着三下巴的大胖老头给他投了个允许的眼色,就又摆出恭恭敬敬地样儿向上司打起哈哈来。
“回大人话,已经验视过了,那刘萧氏并非毒死,而是病死。”雷单不亢不卑地答道,接着便详详细细地将验看的过程和结果都描述了一遍。
他口才本来就好于常人,只是性格使然不爱废话,这么一番讲述下来,简洁明了,虽是有许多专业术语,可就是能解释得让人听之即懂。
那郡守只听得几句,就打断道:“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