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遗玉 上第99部分阅读
新唐遗玉 上 作者:欲望社
“程叔叔,我祖父死后,我兄妹孤苦无依,今晚全赖您相帮,玉儿并非不知好歹,长孙涣被害一案,牵扯甚广,玉儿不求您能出面相帮,只求您能在此事查清前,护我大哥周全。”
程咬金听到死的人是长孙涣,脸上已经是复杂一片,但见遗玉跪下冲他磕头,到底还是心软,上前便将她拉扯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放心吧,叔叔答应你,若这件事不是你大哥做的,谁都动不了他一根汗毛。”
遗玉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又扭头扫了一圈这味道令人作呕的刑房,将那些血肉模糊的狱卒丑恶的形态一一印在脑海,抿着唇跟随程咬金一同离开了这噩梦一般的牢狱。
第394章 谁的圈,谁的套
程咬金夜闯刑部大牢且带走了一名犯人的事情,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便传入了长安城各大耳目中,有人惊亦有人疑。
长孙无忌在书房里听过了探子来报,对于是不是要连夜入宫去,很是犹豫,一方面,他不想放过半个杀害他儿子的疑凶,另一方面,他觉得卢智不大可能会是杀他儿子的凶手,反倒是那东方明珠因为私情杀他儿子的可能性要大上一些。
“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一声“进来”后,匆匆推门而入的,却是他的长子,长乐公主的驸马,长孙冲。
“爹!”长孙冲的脸色难看,反手将门掩好,便冲上前问道:“我怎么听到风声,说是二弟被人杀了!?”
不得不说这保密功夫做得到家,过了两天,这驸马爷才知道自己的亲弟被害一事。
长孙无忌没想着能瞒他们多久,叹了一口气后,便在长孙冲发白的脸色中,将长孙涣被害一事大概讲了一遍,长孙冲落了几滴泪后,听到长孙无忌将两名疑犯说出来,神情几经复杂地变幻,最后一巴掌拍在案上,狠声道:
“是那个小子没错,肯定是他把二弟给害了!”
见到长孙无忌露出的不解,他方才解释道:
“爹您有所不知,这卢智同二弟、不,应该说是同二弟和我,都有过节,如今到了这份上,儿子也不怕说出来您会责骂,这事要说到三年前了,那时侯我还在国子监念书,卢智不过是一个靠着运气进来的寒门,少不了被士族子弟欺凌,儿子对那小子印象极深,是因为一件……”
听完了长孙冲的回忆,长孙无忌的脸色已经是难看之极,顾不上斥责他这长子,他起身来回在书房里兜圈,口中道:
“原来是你们……照你这么说,那卢智便是对涣儿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借机行凶杀人,想耍赖在东方明珠身上,不想会被人看见他和涣儿在魁星楼争执的场面,将自已也牵扯进去?”
“肯定是这样,没错!”
“嘶一一不对,”长孙无忌摇头,“不对,这事有古怪,卢智这人,爹虽查不出他在背地里是帮着谁在做事,但却知道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如何会杀了涣儿,不、不是他。”
“爹!”长孙冲叫了一声,不赞同道:“这人会做什么事可说不准,您想想,若是这么继续下去,又找不到证据,那东方明珠肯定是被当成了替罪羊,他卢智就要逍遥法外了。”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啊。”
“怎么没有,爹您想想,东方明珠可是魏王未过门的妃子,若是因为此事牵连最终论罪,我们家岂不是要开罪魏王!东方佑虽老,可他门生遍布朝野,一旦和他结怨,那势必会带来许多麻烦。依我看,就算不是他卢智自愿的,也是他卢智背后的人指使的。”
长孙无忌听了他这一番分析,越想越觉得有些道理,暂时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将重点放在了卢智的身上,道:
“好,此事你去安排下,看看能否找出还记得当年那件事的别家公子来作征,等到刑部再审,你们再……至于卢智,明天早朝时侯,爹自会让皇上惩处程咬金那个莽汉。”
……
冬季的夜晚,寒风刺骨,遗玉从魏王府门前出来,沉着脸坐上了等在门外的马车。
李泰前日离京去了洛阳,归期不定。
她并没想到,前不久还口称他在哪里便要自己在哪里的男人,竟是一声招呼不打便走人。走了也好,一头是东方明珠,一头是她大哥,她只求他不要偏帮,眼下人都不在,岂不正合她意。
乘车回了程府,先见过了在前厅等她的程咬金和大夫,询问过卢智情况后,才让下人把她带到了卢智暂住的客房。
进了客厅,推开室内的房门,便见守在床边的程小凤背影,她走了过去,拍拍她肩膀,却见她扭头露出的一张泪脸。
“小、小玉。”
“小凤姐,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不放心,阿智他都叫不醒……他到底伤的怎么样,爹和大夫都不肯对我说,我好担心……”
“没事,我大哥身子骨好,他只是累了,你快回房去休息吧,一觉醒来,他便也醒了。”程小凤是个好姑娘,等此事了了,若是他大哥平安无事,她一定会帮忙,试试看能不能撮合他们两个。
程小凤在遗玉一阵劝说之后,留了自己的贴身侍女下来侍侯,便回房去了,遗玉在那侍女的帮忙下,简单地清洗了一下,又换了换身上的衣物,吃了点东西,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人就着水服用了一粒有失眠之效的养神丸,才在床边的月牙凳坐下。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卢智的睡脸,带着划痕的脸颊,乌青的嘴角,有些潮湿的黑发蜿蜒在红肿的侧脸,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药丸起了作用,他没有发热。
给他将被子掩好,她半趴在床边,看着他的侧脸,缓缓闭上眼睛,任眼角滑落一滴苦涩泪水。
“大哥,对不起。”
……
遗玉做了一个很长的婪,梦里她坐在一只红色的船上,深紫的天空一如海水,望不到斤头,而她则固执地划着浆,不停地划着,想要找到彼岸,直到一丝光亮从空中流泻。
她缓缓睁开眼睛,正对的是一张倾倒的窗子,清晨的阳光从窗缝中挤入,鼻间是陌生的熏香味道,一只大手抚在她脑后的头发上,轻轻地理顺着,那动作很温柔。
她重新闭上了眼睛,努力抑制住它的酸涩后,侧过酸痛的脑袋,依旧趴在床边,抓住那只手,睁开眼睛,看着靠坐在床头的男人,张了张嘴,发出软和的叫声:
“大哥,你醒啦。”
“嗯。”
醒来的卢智,不同于她任何的一种猜测,因为从那张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的清秀面孔上,她看不出半点迹象,或惊、或怒。
“这是程府?”陌生的房间,昏迷了一夜,还能猜出这是哪里,看起来他就像是往常一样。
“嗯,你饿不娥?”她其实想问的是,他身上还疼不疼。
“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是有些饿了,有热水吗,我想先沐浴。”
“有、有!”遗玉连忙听了门外的下人进来吩咐,又亲自到院子里的小厨房去端了热粥过来,喂他喝下后,在他的要求下,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他方才赤足去到屏风后的浴桶里。
温热的水化了药汁,拂过身上细小的伤口虽有些痛,却不至于让他不能忍受,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整个人潜进浴桶中,直到水面漂浮的黑发间冒出一连串的泡沫,他的湿漉漉的脸庞方才从水面冒出来,整个人半靠在浴桶边,一只手臂搭在边缘上,撑着侧脑,望着浴桶许多出来的人影,嘴角一勾,道:
“偷看人洗澡,我就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喜好。”
一声轻哼从对面的人口中发出,被黑白的面具遮了脸看不清楚表情,但却能让人轻易察觉到他的不悦。
“玩儿的还高兴吗?看着她伤心,你就不会不忍心。”
卢智将胸前的湿发拨到脑后,摇摇头,叹气道:“我可没想给小玉看这出,只是没有料到,她会带了程咬金过去,不过还好,不留比他们来早了一步,该看见的,都看见了,她应该是满意了。说来还真够悬的,还好你够机灵,找了咱们的人来给我看诊。不说这个,你那边如何,卢耀出岔子了吗?”
面具男子走到浴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没有,他这人一脸憨厚,可学东西真够快的,不但我的言行模仿的像,就是应变能力也不错,我们俩身形相差无几,不留没有发现破绽,只当是把我给禁住了。”
“那就好。”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我是被小玉给吓到了,可不想再见她那样。”
卢智探手拿过一旁高几上的巾帕,忍痛擦着脸上的伤口,呲牙道:“不瞒你说,我也被吓着了,我这小妹,从小就心软,别说对人用刑了,就是谁打了她的脸,过上个十天半个月,你再给她打回来的机会,她就会下不去手,不过借着这次把不留解决掉,以后小玉也会安全许多。”
“卢智,一想起昨晚她那个样子,我就后悔这次帮你,你记住,像这样的事,没有下次。”说着,他起身走到浴桶边,拿起一块皂角,边按在他破皮的脸上。
“嘶——”倒抽一口气,卢智却没躲避,目光闪了闪,歉意一闪而过道:“她总是意外的那一个,我很安心,你知道吗,就是没有你,没有卢耀,没有人帮我,她也会一直站在我这边。”
“嘁,”面具男子喷笑一声,讽道:“我端看你到时候要如何和她解释,难道要瞒一辈子,让她以为你——”
“呃,”卢智少有地被人用话堵住,揉揉拱在一起的眉心,叹气道:“这个事以后再说,眼下我还有事要你办,你跟紧小玉,不留的手段可不止这些,眼下只是过了一关,后头还有长孙家在等着我们。”
面具男子将皂角从他脸上移开,搁置在一旁的银盘中,冷笑道:“不是我们,是你。”
第395章 你杀的?
腊月初二这天早朝,两件震惊朝野的事件被捅了出来,一则是程咬金昨晚带兵劫牢,一则是长孙无忌次子长孙涣被害。
事已说穿便没有再禁言的必要,皇上先是在朝上安抚了长孙无忌,又特嘱刑部一定要加紧办案节奏查明真凶,紧接着,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斥了程咬金,罚了他半年的俸禄,又责令他闭门思过一个月,暂收了他的兵符,若不是这最后一项,这处罚还真叫不痛不痒,但人长孙无忌死了儿子都没说什么,别人更不好开口置喙,只是御史没少参奏,这都是后话。
且说卢智在房里同面具男子谈话,遗玉则被下朝回府的程咬金叫到了前厅说话,大体上是告诉他,皇上知道卢智受了私刑,已经着令御史台调查私刑一事,但是这疑犯,还是要先送回刑部去押着的,不过因为特殊情况,所以从大牢变成了刑部公务院扣押,限程咬金今天中午之前就把人给送回去。
因此,程咬金便要她抓紧时间去询问卢智案情详细,好做打算,帮他找到证据洗脱嫌疑,不然等人被送回刑部,想要再见面,那就只有再开堂审案的时候了。
遗玉端着托盘站在卧房外敲了敲门,过了好半天才听见里面应声,她推开门,先往床上看了一眼,见卢智静静地半靠在床头扭头望过来,就对他咧嘴笑了笑,道:
“程家的点心师傅原是在鸿悦楼做过的,东西味道都不错,我拿了些给你尝尝。”
卢智见她小心翼翼地将茶点在他床边摆下,又捏了一小块喂到他嘴边,很是配合地张嘴吃了下去,刚刚咀嚼完,就有一杯花茶递到嘴边,如此一来二去吃了六块点心,遗玉擦了擦手便从怀里掏了檀木梳子出来给他梳理头发,动作很是温柔小心。
因为这超标的待遇,本来还有点坦白从宽心思的他,顿时打消了那个念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侍候,等到潮湿的头发被理顺,她方才问道:
“程大人说了吧,什么时候把我送回刑部去?”
遗玉手上动作一滞,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轻声道:“说是今天晌午之前,不过大哥放心,皇上看在程叔叔和咱们死去的祖父份上,要把你禁足在公务院,只是不允许外人探望,别的倒也没什么。”
“嗯。”
“大哥,你能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长孙涣被害,为什么会同你牵扯上,你是被人陷害的吧,是谁想陷害你?”
若是有办法,遗玉只想让卢智好好躺在床上休息,什么都不去提什么都不去问,可是凭着自己一点点去查,恐怕卢智早就被人给陷害死了。
卢智思索了片刻,道:“小玉,有些事不是大哥不同你说,而是不能说。我只能大概告诉你一些事情,二十九那晚,我是去过魁星楼,见到过长孙涣,而且——”
他苦笑着摇摇头,道:“的确是我用烛台砸了他的后脑。”
“你!”遗玉惊呼一个字,脸色发白的她两手飞快地捂住嘴,接着便扭头查看起四下门窗是否关严,待确认没有被偷听的可能后,她才对着卢智低喝道:
“这么说,人的确是你杀的?”
卢智眼里透出些困惑来,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记得我是留了力道的,他当时虽留了不少血,可也不至于会死啊。”
“那是说,他不一定是你杀的?”
卢智耸耸肩,道:“我不知道,我砸了他两下便离开了。”
“你、你干嘛砸他!”遗玉这会儿真是欲哭无泪了,卢智似乎一点都不为自己可能杀人而感到惧怕。
“我忘记了。”
“大哥!”遗玉几乎忘了他昨晚才受过的伤害,对着他便是一嗓子吼,咬着牙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死的人是谁,是长孙涣,是长孙无忌的嫡子长孙涣,一旦被人找到了证据,就算不是你把他砸死的,那你也是凶手,就是祖父还在,你也难逃一劫,是死罪、死罪你知道吗!”
卢智轻叹一声,伸手拍拍她的背,道:“别生气,我知道眼下处境不妙,可是事已至此,你再急也没有用,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人究竟是不是我杀的。”
“你想要坐以待毙?”
卢智摇头,“不是坐以待毙,我这边的人手,包括卢耀在内都被人支走,我如今是孑然一身,只能等。”
“你还有我啊,”遗玉抓着他的胳膊,按下心慌,道:“你放心,大哥,我去查,既然有人陷害你,那人就一定不是你杀的。”
她并没怀疑卢智这消极的想法有何不安,毕竟经过了昨晚,若是他没有半点不妥,那才叫真正地不妥。
卢智目光闪了闪,思考了片刻后,沉声道:“好,不过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万事小心。”
“我知道。”
又交待了她一些实情,卢智便打了哈欠,道:“我且小憩片刻,快到时辰你再来叫我。”
“嗯。”遗玉扶着他躺下,又给他掖了掖被子,转过身一脸沉思地出了门。
待她走后片刻,卢智平躺的床边方又立了一道人影,头戴黑白双色面具的男子,语调不满道:“有我供你使唤还不够么,你怎么让她去查?”
“你以为我不让她管,她就会不管了么,小玉有时候脑子可是比你还好使,说不定她要比你还先查出不留到底支使谁做了那螳螂捕蝉的事情,把长孙涣给害了,算在我头上,这下可好,找不到真凶,我就要被拿去顶包。”
面具男子哪里会信他的话,怀疑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还留有什么后手?”
“我能有什么后手,”卢智懒洋洋地将手背在脑后枕着,道:“一开始,我只是怀疑不留对我起了异心,她想要对付我,肯定要先把咱们两个架空,所以才在之前让卢耀跟着你学了一阵子,想着有备无患,哪知不留这么快就行动,好在我让卢耀替换了你,对了,你这两天用人的时候可要当心,别被她发现端倪。”
“卢智,我真弄不明白,你和不留两个人到底是要做什么,她帮了你,又想毁了你,而你呢,明知她对你起了异心,却还是听她的话去见了长孙涣,你知道昨晚天牢里有多危险吗,要是你没有事先料到,那小玉看到的一切都会变成真的。”
卢智轻笑一声,摸了摸脸上已经结成血痂的伤口,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望着头顶的帷幔,竟是当着那面具男子的面,陷入了回忆当中。
……
贞观六年春,年满十四岁的卢智二月离开了蜀中贫穷的靠山村,和卢俊一同奔赴繁华的长安城。
险些无缘科举的他,却因为当朝吏部尚书杜如晦的帮助,得到了进入国子监读书的机会。幼时仓皇逃离了家门,儿时在山村吃苦,少时苦读的经历,让他从踏入长安城起,便立誓总有一天不让母妹再随意受人欺凌。
在杜如晦的点拨下,卢智一进到国子监,便打定了主意,在苦读之余,不动声色地结交,起初的几天,全国头等的学府一如他想象,崭新的衣裳,免费的三餐,还有三个月一发的例银,可是等到春闱过后,他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哪怕他在旬考上得再多的甲评,冷漠的态度、鄙夷的目光、嘲讽和捉弄依然随处可见一一因为他是平民。然而,让他头一次真正地认清楚,他所在的天子学府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是在他头一年入学的夏末,在这长安城最顶尖的青楼中。多年以后,每当想起这晚,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是否后悔那天晚上去了那里。
他应邀前往,已是半夜,歌舞正兴,袒胸露臂的女人,嚣张肆意的男人,遍洒满地的金银,这是他第一次到风月场所去,脸上带着笑,可心里却难免有些紧张。
他被带到雅间时,里头已经是酒到酣处,他在国子监待了半年,一些名声显赫的士族子弟他都认真记过,刘家的公子、高家的公子、周家的公子、还有长孙家的公子。
“哈哈,瞧瞧,这是谁来了,是咱们四门学院的大才子,卢智啊。”
他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分文不值,但是他还是笑着同他们见礼,接过他们递来的酒杯饮下,一杯又一杯,直到他喝的手脚发麻,他们才寻起乐子,是什么乐子?
“涣儿,来,今天是你生辰,大哥特意找个好玩的给你……来,你骑在他背上,大哥叫他带着你跑!”
“啊!大哥,他不听话。”
“呿!拿着这只烛台,他再不听话就烧了他,这些平民杂碎,就是弄死了也不妨事。”
“大哥快叫人按住他,他动了!”
“着了、着了,涣儿快下来!”
一杯接一杯的酒杯泼在他的背上,火辣的疼痛迟钝地从背上传入他的脑中,耳边尽是嗡鸣,蒸腾的热气似要带着他飞起来,他醉的手脚发软,只能趴在地上,听着遥远的尖叫声,还有嬉笑声,似乎还有别的,直到一道人影扑了过来把他翻倒在地上,在他昏迷之前,听到了最后一句近乎耳语的话一一
“你记住,救你的人名叫楚不留。”
第396章 楚不留
烫伤需要多久才能治愈,卢智已经不记得,但是他十四岁那年,整个九月沐休都待在魁星楼的密室中,每天都能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就在她动作不紧不慢地为他上药时,她似是在念书一般流畅的声音。
上起申国公高士廉、大司空长孙无忌,下至国子监一个教术数的典学,这些人的远近亲疏,这些人的品性、喜好、习惯、厌忌,甚至是有些一辈子外人都无从得知的软肋,她都一一讲给他听。
卢智是何等的聪明,不需她点明,便将那些千金难求的人事都记在脑海中,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在梦里回忆。然而他记住的,除了这些东西,还有那个女人刻意压低的声音,烫伤的愈合期最是难忍,或痛或痒都足以要人命,只有每每听见她的声音时,身上的疼痛才会奇妙地消减。
有的时候,在他痛的晕过去时,她还会有些不知名的小调出来,捏捏他的耳朵,扯扯他的头发。
只可惜,每次上药的时候,他的眼睛都会被蒙住,他记得她的气味,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的名字,却不知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后来,他离开了,再后来,他借着从那个女人那里学到的,悉知了人情,在国子监内如鱼得水起来,渐渐地不再受气,渐渐地有了名声,他暂时没有把手伸的太远,但这并不妨碍一些皇子和公主对他的看重。
在那三年里,他每次遇到难处,总会有人送来密信为他指点迷津,就像是那个女人就在不远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也曾到过魁星搂去我过她,可惜没人听过那个有些奇怪的名字——楚不留。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她,可是魏王府一场中秋夜宴,在小妹的帮助下,他终是有了这个机会。皇上当时把他叫走,私下和他谈过,问了他很多话,但他只记得最后一个问题。
“你喜欢白天,还是夜里。”
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句话,他依然认真地回答了:“学生喜欢白天。”
“朕会再找你。”
丢下这句话,一连过了五日,他才又被秘传见了皇上,在魁星楼内,然后,他就见到了那个女人,皇上叫她——楚不留。
时隔三年,这个女人一如他想象中的美,但是细看之下,却又让人说不出哪里美。
这大唐天下的中心是长安,而整个长安城都被一张大网密密编织起来,控制这张网的无疑是皇上,他喜欢挑选崭新的编织线条,有暗线,有明线,泾渭分明却相交相错,她是暗的,皇上要他做明的。
楚不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不再刻意压低的声音总是带着诱惑,就连时不时对他露出的笑容,也是充满了魁感的,但是他却再没有三年前少年时的那份心跳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
“卢智?”面具男子伸手扣了扣床栏,唤回了他跑远的思绪。
“想起些事,”卢智伸手盖住额头,道:“三年前严秋之是被楚不留弄得身败名裂后死掉的吧,看来她也打算这么对我。你先去忙吧,查查那个东方明珠,还有长孙涣的仇家,那天出入魁星楼的人,到底是谁在我之后补了刀子。你速度可要快点,说不准明天就会有人把我杀人的证据送到刑部去,我暂时还不想死。”
面具男子摇摇头,皱眉道:“我只想你能记住教训,这次若能躲过,你还有机会活命,以后不要再对她言听计从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待他走后,卢智方才无声地笑了笑,轻声自语,“我哪里对她言听计从,她让我杀了长孙涣,我只是砸了那个混蛋两下,没想到会被外人捡了漏子,只是告诉他这是我失算,未免太过丢脸。”
……
待卢智被送回刑部后,遗玉回了一趟卢家,在被卢荣远因为昨晚的事训斥了一顿后,要了两封请假的书信,又托卢书晴帮她捎带给晋启德博士还有谢堰学士。
在长孙涣被杀的那晚,卢智拿烛台砸了他的脑袋,这让事件变得复杂起来。卢智、东方明珠,亦或另有一个真正的凶手,卢智明明知道什么却不肯说,他能拿自己的命当儿戏,她却不能。
是谁杀了长孙涣,是谁想要陷害卢智,她要弄个明白。
于是,当天下午,遗玉先是拜托了卢荣远卢荣和去探问指使狱卒对卢智用私刑的刑部侍郎王德利,她则和甩也甩不掉的程小凤一起,穿了男装混进魁星搂,上午长孙涣被杀的事情一抖出来,东都会的禁令便止了,不过每个月十五之前,这里依然不招待女客。
因为前不久两人才在这里大闹过一场,程小凤不知从哪找来的颜料把脸涂黑了一些,又黏了两撇小胡子在唇上,因她身材高挑,多穿两件衣裳不显得胖,反让身材壮硕几分,倒像是个男人,遗玉就不用说了,脸蛋和身材本来就没长开,前没胸后没臀的,束了发就是个假小子,再把脸抹黑些,就是另外一个人。
两人一高一矮,进门程小凤便挥了一百两的贵票出来,要了个二楼的雅间坐着,又挥了一百两的贵票,随行的老鸨立刻叫了几名模样周正的姑娘进来陪酒,到底还是受了长孙涣之死的影响,楼里的生意这会儿有些冷清。
银子是遗玉出的,出门前问卢荣远借了两千两,加上她身上带的五百,该是够用,卢家分家,她和卢智得了一笔横财,眼下人命关天,平常足够一年花销的银子被随手给出来,她并不觉得心疼。
程小凤这是第二次来魁星楼,不过显然不是第二次男装逛青楼,接着先前两人商量好的,她一左一右搂了两名姑娘,几杯黄汤下肚,随口问道:
“听这里前天死了人?”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顿时停下,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却没人敢答话,程小凤见状,便又拍出几张百两的贵票,笑道:
“公子我就喜欢听这些个惊险刺激的故事,你们谁说得好,便赏一张。”
立刻便有人接话:
“公子,您算是问对人了,”见她开口,其他几名姑娘虽有不甘,可却没插括的,“这死的人啊,来头可是不得了,乃是长孙大人家的二公子,出事儿那天陪酒的扶摇姐姐,同奴最是亲近。”
遗玉暗道好运,推开凑到唇边的酒杯,用嘴努努盘子里的菜肴,立刻便有人夹着送上,魁星楼的菜品很好,绕是她这两天味觉惨淡,也能品出好赖。
“扶摇姐姐昨天上午还被刑部叫去问话,昨天回来后,拉着我说了一宿的话,二十九那晚,长孙公子一个人来了楼里喝闷酒,喝醉了就同扶摇姐姐说胡话,一会儿说谁谁要嫁人了,一会儿又说什么珠什么的……然后就从窗户口看见一名女客路过,月底时候,来楼里的女客却不多,扶摇姐姐见着眼生,可那长孙公子却直冲冲地追了出去,就再没回来了。”
“扶摇姐姐说,那名女客是国子监祭酒大人家的小姐,长孙公子死的时候,身上还有写给她的书信,可能就是她把长孙公子给杀了呢。”
“不对、不对。”说到这里,突然有人打岔,“我可是听小刘说了,他那晚上见过醉酒的长孙公子揪住那卢公子争吵呢,该是卢公子杀的吧。”
“是东方小姐杀的。”
“是卢公子杀的。”
两个姑娘竟然就此争执了起来,程小凤一脸无稽,遗玉思索了片刻,便佯作好奇,道:“这人是在哪里被杀的,能去看看吗?”
“这个……恐怕不行,那间房外头可有官兵在把手,不允许人进的。”
“是这样啊……”
“几位姐姐,”又过了一会儿,遗玉先是嘴甜地叫了一声,“我听我二哥说起,你们这魁星楼的楼主姐姐是个大美人,不晓得能不能见一见?”
听了她的话,一群姑娘齐齐捂嘴笑了起来,有个胆子大的在她脸上捏了捏,道:“小公子,咱们楼主的确是个美人儿,不过她可是不随便见外客的,来,奴喂您吃菜。”
遗玉张嘴又咽下一箸菜肴,程小凤又问了几个问题,见她对自己点头,就灌了几杯酒进到那几名姑娘嘴里,丢了张银票出去,两人一齐离开了。
她们刚刚下搂,刚才陪酒姑娘其中一个,就匆匆上了四楼去,敲开拐角的一间房门,进到屋内,立在一架屏风前头,正色道:
“启禀楼主,属下将人打发了。”
“很好,下吧。”
这姑娘退下后,屏风后面才响起来一阵轻语:“智儿,真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不过还不够,再等等,等你只有一条路可走的时候……”
……
遗玉和程小风两人离开魁星楼,乘上马车后,程小凤一边去摘唇上的小胡子,一边皱眉道:
“依我看,既然不是阿智杀的,那肯定就是东方明珠了。可是怎么办,半点线索都没。”
“不,这魁星楼有问题。”不光是因为封雅婷曾说过,卢智和这魁星楼主有牵连。
“啊?哪里?”
“方才陪酒的姑娘,”遗玉十指拧在一起,道:“你听到死人都不会害怕么,可是两个青楼女子,却因为争执谁是凶手吵了起来,一口一个她杀的,他杀的,她们好像就不害怕。”
第397章 明日问斩
腊月初一早上,卢智被抓,腊月初二,长孙涣被杀一事,震惊朝野,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后,遗玉还有本不以为然的卢家人都四处奔波了起来,整整三天,遗玉绞尽脑计去查证那晚长孙涣被杀的真相,奈何终是抵不过背后隐藏的那只推手动作快。
腊月初五这天,有了新线索的刑部突然再审,因这次并非私审,遗玉等人便赶去了刑部堂外听案。
包括驸马长孙冲在内的三位士族公子,证实了卢智和长孙涣生前有私怨,曾经被死者酒后用烛火误伤,在验明了卢智背后恐怖的伤痕后,这一事件得到了证实。遗玉顾不上惊奇卢智为何没用炼雪霜消去那些疤痕,便被又一件事引走——
魁星楼陪酒的扶摇姑娘口供生变,她承认自己一时好奇长孙涣同东方明珠的关系,那天晚上曾经偷偷跟在长孙涣背后,不想亲眼目睹了卢智对死者行凶,且将卢智仓促下遗失在雅间门外的汗巾拿了出来,作为证据,指认了卢智杀人一事。
若说这些都只是让遗玉心急火燎,那卢智对上述两件事的不置可否,不辩不解,从头到尾的沉默,就让她打从心眼里冒寒,甚至不顾在外旁听的身份,当场失态,差点被刑部尚书高志贤以扰乱公堂之罪,赏了板子。
不论是心甘还是不愿,这件案子爆发的迅猛,结束的却没什么悬念,卢智最终被定为杀害长孙涣的凶手一一按斗讼律被判为“故杀”,按律当斩,明日午时之后行刑。
当高志贤宣布了这个判定之后,那边松了一口气的是东方佑一家老小,而卢家这边,却是个个脸上不见血色。遗玉看着卢智绷着伤痕未愈的脸被被差役押走,只来得及对他露出一抹复杂难懂的目光,若非是突然拦到她身前的人影让她强打起精神,她险些被腹部的绞痛疼地晕过去。
同样是来听审的长孙娴,站在遗玉面前,一改往昔柔美的模样,两只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就像是要吃了她一般。
“难怪你们一直都在同我作对,原是早就恨上了,卢智他自己也有弟妹,可却狠心杀了我二弟,我告诉你,他就是死了一万次,我二弟也活不过来!卢遗玉,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就算是卢智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他在下面看着你替他偿罪!”
遗玉侧过头去,这番话并不好听,可她却没半点精力同一个死了亲人的人去辩驳,倒是已经走出几丈远的长孙无忌转过身,冷哼一声,斥道:“娴儿,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过来!”
卢荣远、卢荣和受到长孙无忌状似无意扫过来的冰冷视线,心下一凉,知此事不能善了,卢家和长孙家算是就此结怨。
……
卢智因私怨杀了长孙涣,被查明后等待处斩的消息,不胫而走,对此,但凡是闻者,除了唏嘘,便只有嗟叹,此时离科举只有五个月不到,眼瞅着一份大好的前程在即,却生生毁于一旦。
房府,闻了消息的房乔,当下便换了衣裳出门。
国公府,向黎院前不久才离了主人,屋内摆设虽没少几件,却是冷清异常,遗玉一个人坐在没有烧炭的室内,静静地看着半开的窗子上薄薄的一层灰尘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下人敲门送了饭菜进来,她却一口没吃,便兜了披风,到前厅同卢荣远夫妇打了声招呼,没做解释,坐上马车便朝龙泉镇的方向迸去,魏王府马车形影不离的跟了上去,另有人回了王府前去禀报。
马车疾奔出了长安,在城外两里处,便被拦了下来,车再行驶,车上却是多了一人。
遗玉看着对面坐着的人,有些惊疑,迸:“我以为你被人制住了。”她这是头一次在青天白日下见到这张神出鬼没的黑白面具。
面具男子苦笑一声,道:“你猜的没错,我是差点就被人关了起来。你这是要回龙泉镇?”
遗玉点点头,一张小脸上除了苍白便是僵硬,“你知道我大哥明天便要被处斩了吧。”
“已经知道了,”虽然只能见到眼睛,但遗玉还是能看出他这会儿隐约露出的焦躁。
“那你能告诉我,是谁要害我大哥吗?”她到现在也不相信人是卢智杀死的。
“……”面具男子沉默,这事情有太多不可告人的地方,卢智大难临头也不肯对他妹妹说明,就是清楚有些事到死都不能说,更何况是他。
“呵,”遗玉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讽笑来,“这么说,我大哥是死定了。”
明明亲眼见着卢智被人按着胳膊认罪画押,亲耳听到那高堂上头的刑部尚书定罪,她还是心存侥幸。不过这点侥幸,在见到面具男子后,已是荡然无存了。
“小、卢小姐,”见到她的冷静,他反倒是愈发担心,想要安慰,却发现什么都不能开口对她说。
“你和我大哥是朋友吧。”
“自然是。”
“是什么样的朋友?志同道合、酒肉相交、亦或是——”遗玉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生死相交?”
他不明所以,想了想,道:“我同你大哥,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
“那好,”遗玉露出恳求之态,“我求你帮我个忙可好?”
“你说。”
“今晚,带我走一趟刑部大牢,”遗玉面露凄笑,“我就是想再见他一面。”
闻言,面具男子一惊,他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打算让他带着她夜探刑部大牢,只是这件事说起来和做起来都不是那么轻松。
“刑部大牢可不是那么好进的,我知道前几天程大人带着你闯进去过一次,但那是硬闯。更何况,死刑犯都是被另外关押,刑部牢房那么大,我们也不知道卢智被关在哪里,一个不小心许是会把你搭进去。”
“你只说,你能不能带我进去便可。”
“……”见她是打定了主意,他略一沉思,终是抵不过她的要求,轻点了一点头,道:“好,我带你去。”
“多谢你。”遗玉低头向他道了谢,掩去脸上一闪而过的歉然。
两人在路上商谈了夜探大牢的详细,他们都是去过刑部大牢的,多少知道地形如何,又都是聪明人,因此这看着危险无比的决定,不用纸笔,竟在马车驶进龙泉镇时谈妥。
比起京中的阵脚大乱,远在一隅的龙泉镇却依旧是它以前的模样,温泉庄子里的下人,尚不知他们的主子明天就要人首分家,见到遗玉一个人回来,小满甚至还惊喜地出来迎人。
面具男子不便见外人,遗玉道是她去沐浴收拾东西,指了卢智的院子让隐匿在暗处的他去待着,见他离开,方才叫来平彤平卉两人,掉头从侧门坐马车去了镇上的旧宅。
两个侍女守在前院,后院已经是黄草一片的花圃静头,遗玉拿着一把锄头沿着左侧的泥土挖了下去,一盏茶后,她探手从半臂深的坑洞里面掏出了一只已经发黑发黄的囊带,也不嫌脏,揣在怀里,又拿泥土填了两只空花盆,进了屋子。
因为小满经常来打扫,她以前住过的卧房很是干净,在窗下和门前撒了防贼的药粉,又从窗缝见着平彤和平卉老实守门的背影,她才去到书桌教面坐下,把怀里的囊带掏出来,拍落泥土后打开,里面放着的,赫然是那只姚不治留给她的那只神秘的漆黑扁盒。
……
傍晚,房乔脸色郁郁地回了府,他去见了刑部的两位老友,都没能借助进得大牢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