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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 上第76部分阅读

      新唐遗玉 上 作者:欲望社

    上课了。

    遗玉进到教舍,回了几名学生的问好,刚刚在那有些夸张的红木桌案边坐好,便有一名律学院的学生探头探脑地朝里看,见着正在整理书袋的遗玉,便小心抱着一件东西走过去。

    “卢小姐,这是别人托我送来的,我给你放这儿了。”

    遗玉眼看着一只棕色的匣子落在自己眼前,那学生不等她询问,便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她目光便又重新落在眼前尺长的匣上。

    似有所感的她,心头轻跳,伸手将匣子打开,没有去看那整齐摆放的几份孤本,而是从边侧扣下一张折叠过的字条,打开来看,劲朗又熟悉的字体便映入眼帘:

    “近来偶得,因无暇细品,赠。”

    遗玉捏着这字条的手紧了紧,左手轻轻抚过匣内如雷贯耳的名家孤本后,便把它阖上,将条子收进袖中放好。

    还有两日,明日便是十月二十五,李泰的梦魇应该在这两日便能痊愈,中午她要回一趟秘宅,收拾下她落在那里的东西,然后,若是他在,就找他好好一谈。

    她不能再装作不知,收下他送来的礼物了。

    钟鸣前,在满教舍学生异样又隐晦的目光中,三日没有来学的长孙娴出现在教舍门口,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引得一阵窃窃私语声。

    赵瑶犹豫后,还是上前问了好,自小黑屋事件后,几近被人遗忘的楚晓丝,扭头看了一眼依然是一脸冷清的长孙娴,暗自冷哼了一声。

    就在国子监的极少数学生,趁着课前的时间四下散播着遗玉和卢智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府的少爷和小姐这等稀罕事时,长安城里,却是流窜着怀国公新认下的嫡亲,被房老夫人误认为是房家妻小的流言。

    中午,遗玉和卢智打过了招呼,刚巧他也有事,她便独自坐上每日都会按时等在学宿馆后门的秘宅马车,这车子显然昨日并未乘人,少了丝香气,多了分清冷。

    从花厅里走出来,既没见到喜欢在此等着她的银霄,也没有平彤平卉两姐妹的迎门,不知是否她的错觉,这宅子里外的仆人还是那么几个,却没了以前那种特属秘宅才有的严密之感。

    仅是站在花厅门口看着紧闭的书房门,她便知道李泰没有回来,寻思着如何找他的遗玉,进了西屋,便见两个丫鬟正无精打采地在桌边坐着,扭头看见她,一惊之后,皆是难掩喜色地上前。

    平卉是个管不住嘴的,“小姐您可回来了,奴婢还以为您不要我们了。”

    遗玉正想要答声“怎么会”,却发现这俩人本就不是她的,又何来要不要之说,于是改了口。

    “这两天事多,王爷昨日可是回来了?”

    平彤神色一黯后,偷拧了一下平卉,答道:“王爷昨日未归,小姐您等着,我去吩咐厨房多做几道好菜。”

    平卉亦道:“我去给小姐沏茶。”

    不等她阻拦,两人便一前一后跑了出去,遗玉摇摇头,抱着那只棕色的匣子,回到房里去收拾东西。

    茶案上随手放置的闲书,床里侧压着的指套盒子,枕头下面还有一只空的银盒……

    并没有先整理衣物,而是把这些零碎都集到一起,便坐在床头有些出神地看着被褥上的这些东西。

    门帘轻轻响动,遗玉没有回头,道:“帮我把柜里面的衣裳都收拾出来。”

    “这就要走?”

    低沉的嗓音传来,遗玉扭头去看,便见锦衣金冠,肩披纯黑裘绒,身量修长的李泰,正一手撩着帘子,立在门口。

    第304章 我知道了

    “嗯。”遗玉从床边站了起来,很是平静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卧房门口的李泰,道:

    “您应该知道了,我们一家认了亲,日后就要住在国公府,且您身上的梦魇,该是解清了,我今日回来收拾收拾东西,也是有事想要寻您说,您先回书房等我片刻,我把这里整理好就过去。”

    帘子落下,李泰没有离开,反而毫不忌讳地走进了她的卧房,在窗下的椅子上坐定,道:

    “就在这里说吧,我只是路过,待会儿便要走。”

    听他这么说,遗玉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虽然她要说的事,也就是那么几句,但却不想在这么仓促地情况下开口。

    “您若有事就先去忙,这事明日再说也行。”

    李泰若着她踌躇的神情,道:“不急,我听你说完再走,明日……我还有事。”

    既然上午收到那匣子后便下了决定,那她就不会再犹豫不决,知道这会儿还没进屋的平彤和平卉必是得了吩咐,她便也不担心中途闯入。

    抬头看了一眼离自己只有丈远的李泰,她又朝床边小退了一步,两脚并拢,双手叠放在身前,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轻声道:

    “我都知道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李泰一时还真没听出来她要表达什么,看着她此刻鹌鹑似的模样,唇线柔和,问道:“知道什么了?”

    遗玉硬着头皮,道:“我知道、知道您匿名送我东西的事了。”

    屋里顿时一静,正因终于说破了这件事而心情紧张的遗玉,只顾低着头竖着耳朵听动静,却没看见窗下的那人俊美的脸上,足足停留了两次呼吸之长的别扭神情。

    没听见他的动静,遗玉以为她说的不够明白,便继续道:“就是那炼雪霜,那一箱子书,今天早上的字帖,还有,还有那副指套,”一一列举后,她又重点再讲了一遍:“我知道了,那都是您送的。”

    若是遗玉知道她这会儿抬头,便能见到同天上掉金抉一样稀罕的事,绝对会懊悔无比。

    阳光透过窗纸斜射入内,李泰微微侧过头去,一只青碧色的眼眸有些浅淡,被阳光点亮的半边脸上,正覆着一层薄薄的晕色。

    他开口,语气中多少带些生硬,“嗯,的确是我送的。”

    听他这么大方不用自己掏出证据就承认,遗玉那莫名其妙的紧张少了一些,想着卢智背上的伤疤,直奔主题:

    “敢问那炼雪霜,您可是还有多的?”

    “嗯。”

    这炼雪霜,是宫中秘药,一年最多能出小八盒,是有钱有权也买不到的东西,说起来,李泰会送这东西给遗玉,还有个小插曲。

    那时受伤的遗玉被送到杏园救治,李泰有召见王太医.询问她伤口时候,这太医只道是无性命之优,可那疤痕却难去除,后来无意听见下人们嚼舌根,说遗玉肩上那疤痕留着也是好事,一辈子都难忘记,是曾经替王爷挡了刀子的。

    李泰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便到宫中去向李世民求药,鲜少会被他求到的皇帝老子,道是让他再等个把月。

    七月有次入宫,没忘记这岔的皇帝使让人取了一半给他,因是扣了韦贵妃和徐贤妃份儿,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只当是今年少制了。

    阿生知道这是好东西,便劝着他留了一盒子,将其他三盒都送了过去,因此,王府里还是剩下一盒没动过的。

    遗玉亦是从程小凤那里打听过这炼雪霜的稀罕,知道只有从李泰这里才有途径,见他说有,当下便道:

    “如此,殿下可否方便让与我两盒,我可拿旁的东西来换。”

    说换、说让,却没说送、说给,这一是不想欠人情,二是她的确有些好东西,值当拿来交换的。

    不过她这一句括,也让屋子里刚才那安静的氛围消失殆尽。

    李泰脸上刚才那一丝异样已经不见,道:“只余一盒,无需交换。”

    有一盒也比没有强,于是已经决心不再占他便宜的遗玉,有些小心翼翼地说:

    “还是换吧,我这里有种药丸,既可以提神又可以防迷|药的,效用您也见过,您觉得如何?”

    何止是见过,还亲自尝过,能让暗烟卫的迷|药都能失了作用,还让那夜下在她茶水中,原本预计让她一觉睡到天亮与安眠药物,只是让她晕乎了一时半刻。由此可见从价值上看,这残次版的镇魂虽比不上炼雪霜,可也是拿得出手的。

    “不必,送你便是。”

    李泰望着她脸上露出的难色,道。

    闻此言,遗玉不得不将憋在心里道不出去的话,讲了出来:“殿下,今日与您说明此事,便是因为不想再装作不知,接受您的馈赠,我、我实不想再欠您的,还记得,上个月末时候,您自己也曾亲口对我讲过,你我一一互不相欠。”

    因为她这一番解释,尤其是听得那最后四字,李泰刚才还算柔和的面部线条瞬间变得冷硬,漂亮的双眼不由微微眯起,视线在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那时所说的“互不相欠”,所指和遗玉现在想要表达的,完全是两个意思,一个指的是前事互不相欠,主要是为了让她不要困扰,一个则是说的日后互不相欠,显然是要同他划清楚界线!

    尽管察觉到屋内气氛一变,但遗玉还是不怕死地继续道:“那用掉的药膏自然还不回您,那一箱子书我也想留着,至于那指套和今日送来的孤本,我……”

    退回别人送出的东西,本就是一件极不给对方面子事,遗玉自然不会傻到说要退还,“就当是我厚颜,都留下了,前事不计,日后却不能再占您的便宜了。”

    “……”

    李泰没有接她半句话,只是望着不敢抬头看他一眼的小姑娘,不知过了多久,神情再度变得冷静起来,低着嗓音道:

    “我知道了。”

    遗玉轻松了一口气,忽略到心头淡淡的失落.道:“多谢殿下谅解,”而后为了缓和气氛,话锋一转,“您这几日休息的如何,颈后和耳下是否还会发热,触之是否堵脉动之感?”

    遗玉问的是梦魇的随带症状,能通过这些来判断余毒多寡。

    李泰的单眸中波光一动,搁在扶手上的大手,食指轻轻叩动,道:“休息正常,脉动之感,时有时无。”

    “咦?”轻疑一声,遗玉迟疑了一瞬,“我帮您看看。”

    “嗯。”

    遗玉抬脚走了过去,待看见他的衣摆才停下,抬起头,自打他进屋起,第二次“正眼”瞧他,熟悉的熏香味道盈入呼吸,被那张俊脸晃了一下眼睛,而后便收心伸出一手探向他耳垂后侧。

    她的手指有些冰凉,擦过他的耳垂触在皮肤上时,另李泰双肩一僵,在用药之外,这种理应让他感到不适的亲近之举,却并未引得他半点反感,相反,还有一种他辨不清楚的情绪冒出来,然而,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听着遗玉在探了他耳后片刻,没亦感觉到脉动后,小声嘀咕着“没有啊”,那只冰凉的小手便顺势滑向他的温热后颈,指头没入肩颈附近黑色的裘绒,贴在他的颈椎附近稍稍用力按下去,他搁在扶手上的大手渐握成拳,眸中碧色加深。

    遗玉因担心他余毒未清,便没顾忌多少,仔细感觉他颈后没有异动感,这才放心,一边抽手,一边道:

    “无——”

    仅是说了一个宇,后面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只因手背上突然多出一只大手,稳稳地按住她待要抽离的小手,贴在他光滑的侧颈上,她目光一移,便望进一片似是笼着烟纱的青碧色中。

    李泰碰触着脖子上纤细的手指,主动让人贴近他平日绝对不会让人靠近的要害位置,此举让他自已都感到一丝诧异,可随之而来的,是心中那种不知名的情绪变得明显起来。

    阿生的话,在他脑中一晃而过,瞬间竟让他有了想要改主意的冲动。

    “你可是愿——”

    遗玉看着那片漂亮的青色,心神恍惚间,听见他低哑的嗓音,下意识问道:“愿什么?”

    这清脆的一声,打断了李泰未能说完的括,也让他寻回了丢失了一霎那的理智,握着她的小手离开自己的颈侧后,才轻轻松开。

    手背上的温热一消失,遗玉才迟钝地微微红了脸,朝后退了两步,声音却平静:“殿下放心,您若是休息正常,那便是无事了,恭喜殿下,梦魇已除。”

    道喜后,她余光便瞄见坐在椅子上的人影站起了身,同她错身而过时候,似乎有微微地停滞了一下,而后脚步声便远去,伴着门帘响动后,落在她耳朵里的最后一声不甚清晰的话语:

    “放心……不会为难你们的。”

    因为跑神漏听了关键的几个宇,遗玉压根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站在原地先是迷茫了一会儿,而后脸上红色渐退,伸出刚才被他握着的手看了一会儿,突然使劲儿照着脑门儿“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下,脑于又恢复清明,转身继续去收给东西。

    第305章 暗潮涌动

    这头遗玉在秘宅收给东西,卢中植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今早的朝会,似乎昨夜的事情还没人在皇上耳边嚼舌根,只不过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

    这活了一大把年纪的老人心里明白,指不定下午他正在家坐着喝茶时候,便会被听到消息的皇上叫去问话。

    卢智趁着中午这么大会儿的功夫,到东都会去溜达了一圈,最后竟然还是晃回国子监,在甘味居用了点剩饭打发了自己。

    再说,房乔昨夜回府之后,在怀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丽娘都一五一十地对他讲了,添油加醋不会太过分,可也是有的。

    房乔自夜间知道卢氏母子入了卢家族谱之后,整个人从夜到昼,一张脸上都静的吓人,一句话都没再开口说过,只是侍候在房母床前,因着老妇从昨夜回府之后,便似被魔了着了一般,昏昏沉沉,嘴里不停地叨念着诸如“痣跑哪去了”这样的呓语。

    说起来,昨日他错过国公府的那场好戏,全是因为有了穆长风和韩厉的行踪,被人引着在长安城里逛了大半天,结果却是空手而归。

    房乔一夜未眠,丽娘在旁将他的疲态着在眼里,温言软语劝慰却只换得他摇头不语。她实是不好在这今时候乱出主意,为今之计,想要把卢氏母子要回来,也只有皇上那里一条路可走,但卢氏母子能不回来,正是她巴不得见着的,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让她自见了那画像之后便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平稳下来。

    房乔眼下的态度却让她摸不透,按说房母病着,他不去找事也是应该,可他却连半点被夺了血脉的愤怒都没表现出来,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想来想去,她也只想到一个让她心口绞痛的原因,这人,难道是舍不得?

    强压下这念头,丽娘伸手接过侍女托盘上的粥品,递向坐在床边小凳的房乔:

    “老爷,您就是吃不下饭,好歹也喝碗粥啊,这都快申时了。”

    房乔伸手抹了一把脸,从床边站起来总算是开口对她讲了句括:“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到书房去待会儿。”

    说完便出了屋,丽娘急忙喊着下人追上去给他送披风。

    半路上,阿虎迎面走了过来,跟上房乔未停的脚步,低声报着昨日夹在赵大人礼物中送来的请帖,是府内一名下人早上出门采买时候,收了人家一张五十两的贵票,动的手脚,不过究竟是谁做的,却是无可查证。

    房乔一路快步回了书房,在桌子后面干坐了不大会儿功夫,便有人敲门入内,这来人低着个头,裹着一件不招眼的披风,进屋后露出来里面的衣裳,像是东都会店铺里伙计的打扮。

    “老爷,今日那位少爷中午到东都会去,在多间茶馆酒楼都坐了片刻,没同什么人接触过,那位小姐乘子马车在归义坊里统了几圈便不见了,那车夫经验老道,应是去向谁人秘宅。您看,后面还用继续跟着吗?”

    “继续跟着那少爷,切记,一旦他在外同人有了接触,速速来报……那小姐,暂且不用管了。”

    来人退出去后,书房又只剩房乔一人,他才重重地叹气一声,随后一掌狠狠拍在了桌子上,震得笔架上的一排毛笔来回晃荡。

    知道了昨晚的事,房乔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被人晃点了,堵了房府的各种重要消息,又故意引他出府,又引房母去了卢家,导致两家再次于人前“决裂”。

    记得在龙泉镇初见那日,他的确是有些慌不择路,可事后冷静下来便隐隐有感,想要挽回妻儿是难上加难,他是不愿意强迫他们,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连半点后路都不留,直接改了祖宗!

    若是他母亲不知此事也罢,可偏偏那穆长风在背后捣鬼,让她亲眼见着了卢氏,逼得他去请了人回来,不但没能借机拉进和那两个孩子的关系,反而被他警告了一番。

    他知道自己这两个孩子,都是了得的,寻着他们这半个月来,他没少查了他们的事情来看,他那大儿子,孑然一身入了长安城,在国子监那种暗地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将一身锐气打磨的有棱有角,端的是让他惊诧。那小女儿,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在五院艺比之前毫不起眼,可实则是在高阳夜宴和魏王中秋宴上前大大地出过风头,丝绸铺子里一番巧言相对,竟然借着三公主的势,将他都逼得后退。

    他亦是为人父者,面对这一双出色的儿女,就算他们不肯原谅自己当年所为,却也从没想过要放弃他们,可事到如今,却眼瞅着自己的妻儿入了别人家的族谱,如何会不难受。

    可房卢两家如今决裂,已经是让人看了热闹,所以他现在只能等,等皇上亲自过问此事,也好过再闹出笑话来,让两家都被人瞧了好戏去。

    卢智在甘味居用完饭,离下午上学还有足足半个时辰,他便拿着牌子上了藏书楼,在三层窗前的书架边坐下,顺手捞了本书看,打发时间。

    翻了几页,便突然回头,对着半开的窗子道:“卢耀,外头冷,你进来吧。”

    足有人高的窗子“嘎吱”响了一声,一道人影竟然从这三楼上的窗子外面闪了进来,稳稳地落在楼内的地面上,又将窗子关上,走到卢智身边,背靠着书架站好,道:

    “外面并不冷。”

    卢智仰头看这个近来相处频繁,几乎同他形影不离的青年,道:“那是你习惯了,你若是在屋子里待久了,便会知道外面还是冷的。”

    卢耀想了想他的话,才答:“你说的有道理。”

    经过这些时日几乎形影不离的相处,卢智很容易便看出卢耀的性子,除了武功高外,这人的脑子其实并不灵活,但却是个认真无比的人,亦是个很容易让人放心的人。

    “对了,你是从几岁起跟在祖父身边的?”

    “八岁,老爷说,他的孙子同我一般年纪,便收了我,教我识字习武,只是我不大会念书,便只有功夫学的好。”

    卢智点点头,将捧在手里的书放在膝盖上,“那祖父必是将你当成我和卢俊来养了。”

    虽他说的是实话,可只要是个人,听了都会不舒服,但卢耀却老实地点头,“嗯。”

    卢智满意地一笑,“你有兄弟姐妹吗?”

    卢耀神色一黯:“……以前有个妹妹,不过现在没有了。”

    “你同书晴应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不该情同兄妹么。”

    这么些日子,这并不是两人第一次闲聊,却是头一次扯到了家人的事情。

    卢耀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摇头:“她是小姐,我十岁起便跟着老爷四处奔走,同小姐并不熟。”

    若说卢智除了吸纳知识和谋算之外,最喜欢干的事是什么,那便是——套话。从卢耀这里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心满意足的卢智,从毯子上站起身来,走过去将手中的书放在卢耀身后的书架上,而后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祖父昨日将你给了我,以后不管是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我的话。”

    “卢耀知道。”

    秘宅的马车上,遗玉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地,看着两边小心翼翼坐着的平彤和平卉,李泰走后没多久,阿生便回宅中,当着她的面,把这俩侍女的卖身契给了她,她还没刚露出来一点不想收的意思,俩人就急红了眼,当下便跪在她面前求她收下,又指天起誓不会有二心什么的,在阿生的保证下,遗玉想到这俩侍女的贴心,犹豫到最后,还是把人给领了出来。

    快到国子监时,遗玉便让自己的学生牌子给了她们,让两人先回国公府去,又嘱咐她们不要多嘴。

    因为有了心理准备,知道早上还没几个人知道的事,经过一个中午,必定会传开,所以她出门的早,又是从学宿馆后门进的学里,一路上便没碰到几个人。

    丙辰教舍的学生,今日似乎来的格外早,遗玉走到门口时候,便听见里面七嘴八舌的交谈声,议论的对象,自然是她。

    “……你真没有开玩笑?”

    “哼,你们若是不信就算了,我怎么敢拿这种事情糊弄人。”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你们看,卢小姐和卢公子,同怀国公一样,都是姓卢的,本来我就觉得,那么出色的兄妹,怎么可能是平民出身。”

    “但是旁支认做嫡亲,也太过了吧。”

    “嘁,卢公子前程似锦,国公府有这么一位少爷在,何谓过。唉,不说这个,我给你们讲讲另一件事,昨夜那认亲宴上,可是冒出来了搅局的,她们啊——”

    遗玉暗道了一声八卦无所不在,轻咳了两声,走进教舍,屋里的七八个人慌慌张张地起了身,对着她行了一礼,这并不是因为五院艺比带来的尊敬,她一看便知。

    教舍里的学生她大多眼熟,从入学到现在,或被不屑或被嘲讽或被冷眼旁观,谁人怎样,她心里都记得清楚,不过是多了一层身份,便能让人心虚,实在是有些可笑。

    第306章 见祖母

    下学后,遗玉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这一下午上课的时候,教舍里面多半的学生眼神都在她身上打转,说不上是好是坏。

    其实怀国公府上二小姐的名头,并不见在这公主横行的国子监里,就有多么了不起,尤其对外来说,她还是个旁支认成的。

    在重臣和皇亲国戚面前一比,也就是个二流身份,因着她在五院艺比的特殊表现,又是二流中靠上一些。

    但就是这么个二流身份,也比她之前那平民出身要强上百强不止,说来说去,以前是光板没毛,现在是背后多了国公府当靠山,大家说话做事,多少都要给面子的,不过给的不是她这个人的面子,而是国公府的脸面。就像是长孙娴那般一流的身份,在艺比时候出了那么大的漏子,众人也只是私下臭一臭她,谁敢当面去指着她说难听话的?

    名声决定一个人是否受人尊敬,而身份地位决定一个人活的是否自在。

    多了这层身份,她总算不用担心那些个阿猫阿狗的上门来咬,对上公主什么的,好歹也能抬起头来,算是好事吧。她扭头拎着书袋起身,余光瞄了一眼今日安生了一整天的长孙悯,同杜荷一道,出了教舍。

    她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后,屋里剩下的一些学生便凑到了一处叽喳起来。

    ……

    回家的马车上,比以往多了个卢书晴,兄妹俩便不好借此机会谈些密事,留着话等晚上再讲,遗玉有心拉近同她的距离,一路上都是挑着话题来说,不过卢书睛和卢智都怎么配合,直到马车在国公府门前停下,两人也没开口说过几句话。

    下车时候,卢智瞄见遗玉脸上讪讪的表情,暗自发笑,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对他来说,如今同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搞好关系,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三人走到前厅,见着端坐在堂上正朝外望的卢中植,都当他是有客要待,遗玉将疑问出口,却换来卢老爷子尴尬的轻咳,闹了半天,他竟然是特意在这里等他们下学回来的。

    在前厅说了会儿话,卢中植便带着遗玉和卢智两人,去见等了他们一个白日的卢老夫人,也是三兄妹现如今的祖母。

    到了昨日曾经去过的那处清静的院子,一进到屋里,就听着里间的说话声。

    “娘,您今日若是再睡过去,那可又要等到明日才能见着那两个孩子了。”这是卢景珊的声音。

    “有你们陪着说话,娘哪有那么容易犯困。”这是陌生带些沙哑的老妇声音,“俊儿,你再同祖母讲一些你们儿时的事啊。”

    绕过屏风,遗玉首先看见的是一张厚厚的枣色绒毯,毯子上面坐了五人,卢氏、卢俊、卢景姗,还有一名膝上盖着薄被的银发妇人,她神态安详,容貌整洁,简单的发髻上仅是别了几只玉簪,那双闭着的眼睛,道明了她的身份。

    “青瑜,智儿和小玉过来了。”搀扶着卢中植的遗玉,听见他这么温声一唤,屋里的说话声瞬间消去,那名银发妇人扭头转向他们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渐渐浮起,伸出一只手来,唤道:

    “智儿和小玉回来啦。”

    不似卢氏兄妹相见时候的激动,这银发妇人的一声唤,竟给了遗玉一种,他们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从没有分开过十三年的感觉。

    同样是一只伸向他们的手,却给了遗玉和卢智同那日见到房老夫人时,截然不同的感觉,两人心生异样,相视一眼后,又见着卢氏眼神的催促,还有卢景姗偷偷地对他们打着手势,以及站起身走过来的卢俊。

    那老妇也不催促他们过来,而是闭着眼晴含笑望着他们,卢中植轻轻拨开了两人搀扶着他的手臂,兄妹俩便顺势几步走上前去,双双跪坐在绒毯边上,伸出手握住她的。

    遗玉在抓到这银发妇人的手时,才从它微微的颤抖上,察觉到她并不如表面的平静,又留神到她眼间的些许水光,先于卢智开口唤道:

    “祖母,我是小玉。”

    “唉、唉。”卢母从薄被下伸出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连应了两声,又在卢智同样开。唤到时,轻轻拍了拍他们叠合在一起的手背,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卢景姗观状,忙道:“娘,您可不敢哭啊,这日日夜夜盼着,好不容易见了人,当是高兴才对。”

    “对,当是高兴。”老怀大慰的卢中植拄着拐杖在卢俊的搀扶下,在卢母身旁坐下,侧头看了她一眼,随手将她盖在膝上的薄被又往上面拉了拉。

    卢氏隔着茶案,看着自己的爹娘和儿女坐在一处,一时间,整颗心都是满满当当的。

    之后在卢景珊的接连说笑下,屋里刚才流动的淡淡伤感气息散去,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毯子上,有说有笑地度过了整整半个时辰,没有谁去提半句那些已经过去的伤心事。

    晚饭是在正房的厅里用的,一张特制的长桌上摆满了菜看,三面各设长椅,足以一家人全部入座,卢中植夫妇居于上座一面,右侧一长溜是卢家四口和卢景珊,左侧一长溜则是卢荣远卢荣和夫妇五人。

    国公府的厨子是从扬州带过来的,菜肴比起京城的要精细几分,多带些甜味,卢俊吃不惯,遗玉却喜欢,卢母和遗玉一样,都喜食蔬菜,可在这个年代里,蔬菜本就少有,又是冬季,寻常人家餐桌上,能找见个红白萝卜,也是不易的,可卢中植在扬州留有产业,十天半个月便会快马送至京城一批新鲜的蔬菜,像是菠菜和莴笋之类的正经蔬菜,桌上竟能见着四五样。

    许是因为在南方生活的缘故,国公府主食多是稻米,饭间,卢中植见遗玉吃的可口,便对两旁笑道:

    “你们瞧,我这孙女,倒像是跟着我们在南方过惯了日子的。”

    卢氏给遗玉夹了一块肉,道:“爹您不知,府上这饭菜,正合她胃口,平日就不喜欢吃肉,有了这么几道生菜,可是足了。”

    对面坐着的窦氏笑出声,道:“那可是进了咱们府里,若是在外面,不喜食肉,岂不是要挖野菜吃。”

    桌上一静,一桌人,除了卢氏、遗玉和卢俊外,都扭头看向窦氏,卢中植更是板着脸,直把她嘴角僵掉的笑盯得收了起来,卢荣和放下箸,待要开口,遗玉咽下嘴里的食物后,却笑嘻嘻地打破这屋里的安静:

    “还真让二婶说着了,我们以前是有挖野菜吃过的,虽比不上这些生菜美味,却另有风味,且我从书上看得,有些野菜吃了,对人的身体,是大有好处。”

    眼见她丢了个坡过来,寞氏连忙道:“我也就是说笑,谁道真猜着了,呵呵,小玉尝尝这道菜。”

    遗玉顺着她的手指,夹了一块肉片放在碗中,道了声谢,饭桌上的气氛才又流通起来,赵氏将卢中植刚才毫不掩饰的回护看在眼中,又瞄了一眼卢氏,疑心更重。

    忽略掉这个小插曲,一顿饭下来还算融洽,饭后一家人又转至暖厅说话,没过多大会儿,卢母便起了困,卢中植交待了卢景姗和赵氏几句后,便陪她一道回房去了。

    卢景姗将手中茶盏放下,对卢氏他们道:“这两日行事太过匆忙,该准备的都没有给你们备妥,这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大嫂在管,她是不会亏待你们。

    赵氏被点了名,道:“那是自然,他们缺的少的,我都已派人去采买,一些特别的物事,也写了单子去扬州,约莫十天半个月就会送来。”

    卢氏看着对面一脸严肃的大嫂,将她同记忆里模糊的印象对照,低低道了声谢。

    又过了一刻钟,天色渐黑,他们各自回了院子,卢智和卢俊被卢中植派来的管事叫去说话,遗玉见卢氏有些闷闷不乐,让平彤和平卉出去守着门后,问道:

    “娘是怎么了?”

    卢氏犹豫后,道:“许是娘敏感了些,总觉得同她们不好亲近,你说应不应把咱们的事同她们交了底,或许会好些?”

    就是交了底,照今晚这模样看,也不会亲近到哪里去。人与人之间,若是没有利害关系,自然能够和平相处,可一牵扯到利益,就是亲兄弟,也会翻脸。

    若是没有卢智和卢俊在,赵氏和窦氏就算抱了卢家宗亲的孩子养在自己名下,也比现在这情况要强。

    不过说来是够稀奇,房卢俩家这么大的门户,竟然只有她大哥和二哥两根苗在。卢荣远和卢荣和都是有姬妾养在别院的,就连房乔也有俩小老婆,这么些年却没能生下半子,难道真就是报应?

    “娘不要多想,大哥他们自有打算,您只需好好过日子便是。”

    “嗯,娘也就是突然想到这么一出,对了,”卢氏将脸上的郁闷收起,换成一副古怪的表情,“平彤和平卉两女,到底是打哪来的?”

    “呃……”在秘宅住的那些日子,也不是不能告诉卢氏,只是说来话长,眼下的确不是好时机。

    遗玉的语噎却被卢氏误会,她面色一紧,道:“同娘老实话,她们是不是你大哥在、在外面养的?”

    第307章 管不管

    “啊?”遗玉嘴巴一张,一时间没能明白过来。

    卢氏似也觉得同尚未及笄的女儿说这些个不妥,便改口道:“你就说她们到底打哪来的,是不是谁送你大哥的?”

    平彤和平卉下午拿着遗玉的牌子回府,卢氏见这品貌皆是不俗的两女,便生疑虑,询问之后,两人只道是侍候遗玉的,别的都不肯多说,可依着卢氏看,遗玉哪来的门路买上这么两个人口,必定是和卢智脱不了关系。

    卢智今年已经十八,婚事一拖再拖,到现在连个中意的人家都没有,好端端地冒出这么两个如花似玉的侍女来,若是放在寻常人家,不值一提,可依着卢氏曾经的经历,却不免心里起纠。

    遗玉是什么眼力键儿,听她这么一问,就转过了弯,正要否认,可转念一想,正愁解释不了两女的来历,于是便顺水推舟,含含糊糊地认了下来,反正那两人的确是别人送的,不过送的是她,不是卢智罢了。

    遗玉看着卢氏不满的表情,生怕事后卢智找她麻烦,便缠着卢氏答应不再去问卢智有关平彤和平卉的事才算作罢。

    之后母女俩又聊起了龙泉镇新宅的事,还有前日就被送回龙泉镇的小满年底的婚事,商量着什么时候回去看看。

    卢氏早眠,遗玉今日也没有课业要做,陪着她多说了会儿话。关于昨日的祭祖可能会引发的后果,卢氏只字未提,昨日她已得了卢智的知会,对这大儿子,比起遗玉来,她更是近乎盲目地放心,卢智让她不用管、不用多虑,那她便不操这个心。

    在卢氏回屋睡下后,遗玉拿了本书,上院子东侧卢智屋前的厅里,边看边等人回来。

    昨晚匆匆和卢智谈话之后,并未提到点子上,她又花了一整日的时间,去猜测卢智接下来会有什么对策,却只能看出他是推了卢中植出去挡灾,同时又在等候着皇上发难。

    卢智的目的,是在讨债的同时,坚决不回房家门,卢中植在不危及国公府上下人口的情况下,会坚定地站在他们这一边,而房乔,为了子嗣,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房乔和皇上那里今日都没有动静,可她不会傻的以为房乔就真的任由自己的儿子认了别人家的祖宗,更不信皇上听到风声后,会任由昔日助他上位的两家子闹翻至此。

    这里虽然是另一个唐朝,可据她至今所知,当今的皇上,文治武功,并不亚于历史上的千古名帝,甚至,从种种迹象表明,他的心思还要更沉才对!

    不管房乔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便是房家妻小,也不管卢中植能够抗下多少,最后结果如何,还是那一个人说了算。

    卢智,到底是什么,让他那般有把握,事发之后,皇上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遗玉听见屋外卢智和卢俊的说话声,将书住边上一放,便看见两人走了进来。

    有一阵子没见着两人站在一处,昨日匆忙,这会儿有了闲空去着,将高大的卢俊和清瘦的卢智一比,才发现,原本身量差不多的两人,如今竟然错了半个头,难道习武还能长个子不成,遗玉暗忖着,若是再过两年她个头还是不显,那也跟着练上两手好了。

    “你看,我就说她会在这里等着。”卢智同卢俊道,两人在遗玉身侧的素面银香案另一边坐下,接过她分别递来的热茶。

    算起来,三兄妹如此单独坐在一处,竟是这个把月来头一次。

    “祖父刚才找你们做什么?”

    卢俊先是一脸回味道:“也就是普通的闲聊,说了些他年轻时候的事,还有在外面的见识,”而后又摸摸脑袋,“还有些大道理,我听着有些晕乎,呵呵。”

    遗玉本来当是找他们有什么要紧事吩咐,没想只是普通的爷孙之间交流感情,“大道理?说来听听。”

    卢智品着茶,目中微微一晃,却没出声打断卢俊的话。

    卢俊回想后,挑了他记得清楚的说:“说是……人在世,就像是射箭,有了弓、有了箭,还要知道自己要射的是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是树、是鸟还是靶垛,都要想清楚了,嗯……大哥,是这么说的吧?”

    在遗玉思索的目光中,卢智点点头,却没将他落下的补上:箭不是总也用不完的,往住剩下最后一支时,人才会去反思之前都射了些什么,想清楚的,这最后一支箭必能中的,想不清楚的,许是到死也没办法射出这最后一箭。

    卢俊听不懂,他却明白,箭支就像是人这一辈乎活着的时间,为了射中目标,时间随之而逝,等到年老时短,才会回首往事,决定那最后一支箭要用来做什么。

    这一晚,卢耀守在外面,三兄妹聊了很多,有说起小时候的事,也有想着日后的生活,到了最后,才提及当下他们的处境。

    与此同时,陷入寂静夜色中的皇宫内,退去了赭黄凤冠的帝后,却如寻常夫妻一样,屏退了宫人,坐在房里说话。

    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