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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VIP完结)第78部分阅读

      新唐遗玉(VIP完结) 作者:po18.de

    便躬身行礼,有些空荡的大厅里,顿时响起道道回音:

    “参见魏王殿下。”

    李泰一进到屋里,余光便在不远处的两列学生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左侧一道娇小的人影身上时,目中碧波闪动间,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听到众人的参见声,视线收回,目不斜视地从两列学生中间走了过去。

    “免礼。”

    东方佑对着李泰一揖,“殿下,人都到齐了,此处学生共计四十六人,分别是国子监近四年来,七次五院艺比中,拿到过木刻的学生,敢问殿下时候可以准备宣诏。”

    果然,如遗玉所料,这次五院艺比的九块木刻,就相当于这次听诏最后的凭证。

    魏王身后跟着的十余人,一半都是些文人,另一半,则是身着官服的官员。

    听了东方佑的话,李泰便从阔袖之中,取出一卷浅黄|色,中系着金色绳穗的文书,递给一旁双手接过的门下省官员。

    这张诏令,是他在五院艺比期间,才从皇上那里讨到的,九月三十日那夜的计划意外地半途而废后,他才出了这早有准备的后招。

    “宣。”随着李泰一声令下,厅内除了他之外的学生,皆垂下了头。

    那名官员同样低头解开金黄的绳穗后,直起腰板,朗声念道:

    “门下,天下之木……我朝开疆十八载,大唐疆土,天下十道,州县千百,然,其地望、得名、山川、城地、古迹不详……”

    有关疆土,到底是何事?遗玉揣摩着,稍稍抬头朝上看去,一眼便望见正侧头着向这边的魏王殿下。

    苍蓝色的深衣外披着一件厚重的鸦青色大氅,双手平抄于绒黑的袖子里,笔直垂坠到膝处的袖口,却显得他身形格外修长直挺,线条硬朗的面容上,带着冷淡和疏离之感,这是他在人前惯常的样子,让她觉得陌生又孤傲的魏王爷,半点也让人猜不透心思的四皇子。

    仿佛察觉到了她停留过长的视线,李泰突然侧过头,朝她这边看来,四母相触后,遗玉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落在身前之人的后脑勺上。

    “皇四子,魏王泰,少善属文,好士爱文宇,府下文学馆……”

    李泰的眼力很好,隔着两丈远,也将站在长孙夕后面的遗玉给看了个清楚,平日乍看之下像是个清秀小男童似的少女,今日头上却挽了精致的发髻,光洁的额头下,平日只有笑时才能见着的灵动眉眼,清晰地露出来,可不等他的视线蔓延到她眼中,她便突然撇过头去,留给他半截白生生的纤细颈子,和一只玲珑小巧毫无点缀的耳朵。

    李泰突然想起有次雨天,坐在书房里,也是看见这么半截白嫩的脖颈,袖中的手指轻轻动弹,唇部线条正待放松,却在另一张带笑的精致面孔映入眼帘时,收回了视线,再次看着远处的大门。

    长孙夕颊上的梨涡刚刚还未完全绽开,便又渐渐收起,目中带着不解,迟疑地扭头去,一眼扫过了身后的几人,却正对上盯着她后脑勺看的遗玉。

    眼皮一跳,遗玉冲目露问询之色的她扯动嘴角笑了笑,而后低下头,不敢再乱瞄。

    那官员先是赞美了大唐国土辽阔,而后又赞美了一番李泰近年所为,最后才终于讲到了重点:

    “是以特命魏王泰,撰修我朝疆土地志,允其自文学馆、国子监、弘文馆等集地,择文人学子,延其为宾客,供帐给俸,修书巡游,同著《坤元录》,此令。”

    话音落下,众人心中大震,来不及嗟叹,先是合手一礼,恭谨道:“谨遵圣令。”

    难怪魏王会亲自到场,又指明要让他们来听,这一纸诏文,说的竟是要让李泰四处挑选文人学子,带头著书!

    自古以来,王臣将相,所为不过一个“权”宇,权的背后是“名”,名的见证,那便是“史”!

    古代贤王,多以引宾客著书留名青史,今日这诏文上的撰书之事,若是能成,那便是给魏王的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贤”冠,而这些陪同撰书的文人学子,有幸者,亦能留名史上,且,双方之间因这一本著作,怎能不生交际,实乃是一举三得!

    《坤元录》是什么东西,除了遗玉之外,在场之人,恐怕都是第一次听到。对文学史很是了解的她,自然清楚这一部记录了有关盛唐时期,天下十道千百州县,人文地理的地志巨著,是有多高的价值!

    可在清楚的同时,她也是纳闷的,如果她没有记错,这部著作,应该是在贞观十二年左右,才开始编写的,为何如今,却生生提早了两年,难道历史在这里,又产生了偏差?

    没容遗玉多想,便听到李泰低沉却浑厚的嗓音在大厅中响起:

    “本王求得圣上诏令,欲为我朝百万疆土记事,然,一人不足以,非贤才不足以。诸位皆是国子监内,年轻一辈中有识之士,有艺比木刻为证。此后五日,诸位当习于一舍,由本王与萧侍郎、苏学士、谢学士考校,从中择一十二人,并文学馆、弘文馆乃至朝中文人贤士,秉承圣令,撰坤元录。”

    一句“一人不足以,非贤才不足以”便将在场听诏之人本就高涨的积极性,又调动到了一个高度,等到那“坤元录”三字落下,几乎是同时,众人躬身齐齐应声说完了该说的,李泰便没再多半句废话,抬手示意身后一名青衣男子留下交待详细事宜,而后便带着来时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大厅。

    走到遗玉附近时候,听见长孙夕轻声叫了一句“四哥”,脚步一顿,扭头看去,目光落在她娇嫩如花儿般的小脸上,却是稍稍一错,瞄了一眼在她身后,同其他人一样,正抬头目送他离去的遗玉,他便平静着面色,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去。

    长孙夕在前面有些不满地小声哼哼着,遗玉却因捕捉到李泰刚才那上下一扫,不由伸手去摸贴在一侧的柔软额发,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怎么了?”卢智正在看着同东方佑交谈的男人,听到她咳嗽,扭过头来问道。

    “呃、嗓子有些不舒服。”

    被李泰留下的那个男人,叫做谢偃,是专供直系皇亲国戚嫡长读书识字的弘文馆直学士,在他的讲解下,东方佑和在场的学生,对这著书一事,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们这些在各方面有长才的学生,并着那些年长的文人学士,是为这次撰书的主要成员,而在他们之间,又分成两类,一部分人就是留在长安城,通过参考前人遗著和全国地统计上来的信息,组织编撰这部前所未有的人文地理著作,另一类,则是要出长安城,在全国各地巡游一番,开阔视野之后,好回来进行再次修编。

    谢偃对东方佑道:“烦劳祭酒大人在院中收拾出一件敞亮的教舍,能纳下这五十余人,从今天下午起,至五日之后,经我等考校,将选出十三人来,与我等一同,听候魏王调遣,或留京编书,或在外巡游。”

    东方佑道:“我明白了,谢大人可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谢偃笑笑,扭头对两旁正洗耳恭听,生怕漏掉一个字的学生们道:“这可是件好事,诸位尽量争取只要不是个傻子,都知道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可经由他嘴里重审,众人面上还是又热切了几分,大型著书这种事情,也就得宠的皇子敢到皇上面前请命了,换了别人,就是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没那么大的脸啊,当真是可遇不可求,难免争破头。

    谢偃满意地看着多数人眼中的热切,同东方佑告辞离开,厅里的学生又留下听了一盏茶的训话,才相继离开宣楼。

    路上,遗玉四人浅谈了一番此次的著书之举,程小凤这耐不住性子的,也难得对著书这种相当枯燥的事露出了兴趣,只因那奉诏巡游一事。

    卢智的态度,是这事尽量争取,却也不必看的太重,比起旁人的热切,倒是冷静了许多。

    遗玉心里,却在分析着李泰此举的深意,著书,少说也要个三五年,他是要博名、还是造势?这等好事,肯定多的人是想上前分羹,恐怕今日之后,魏王府门前又要热闹许多,送礼求见的,能少了么。

    回到教舍后,屋里前后的学生都一脸好奇地看过来,似乎是能从她身上,看出刚才她去干嘛了,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便有三五个胆子大的围了上来询问,遗玉记得答应了杜若谨题诗一事,便大致同他们讲解了一遍。在引得一片长吁短叹捶胸顿足后,遗玉和杜荷一道离开了教舍,却在门口遇上一名前来传话的太学院学生,说是杜若谨临时有事早早离开,题诗一事,若遗玉有空,则改到下午上课前。

    第三一零章 因画生悸

    从国子监到国公府,车马不过一刻钟,遗玉和卢智今日都无事,便一同回府用午饭,同昨晚一样,是一家子使了长桌坐在一起吃的,饭间听卢景姗的口气,在他们来之前,这一大家子人是鲜少坐在一起吃饭的。

    午饭后,卢俊被卢荣远叫走,卢氏则跟着卢景姗跟着卢老夫人回房。离下午上学还有足足一个时辰,遗玉推着卢智进了他的屋子,待他在桌边坐下后,方才从怀里掏出一只木盒来,放在他面前的茶案上。

    “这是?”卢智边问,便接过打开。

    “是那匿名人送我的炼雪霜,”遗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本来昨晚就要给你的,可是说着话就忘了,最后睡着你们也没叫我。”

    昨天三兄妹几乎彻夜长谈,遗玉先扛不住趴在案上睡着,卢俊便没吵醒她,直接把人抱起来送回屋里。

    卢智看着木盒中静静躺着的银色药膏盒子,沉默了片刻,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道:“知道了,我会用的,你回房去休息吧,还够时间午睡的。”

    遗玉点点头,昨夜是没睡好,她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扭头看了看没有旁人的屋里,隔空唤道:“卢耀哥在吗,记得帮我大哥涂药膏啊,谢谢了。

    “嗯。”未见其人,却闻其声,遗玉这才放心地回去补眠。

    卢智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一紧,握紧了掌心的银盒,这炼雪霜的来历,他也是偶然听得,因此,遗玉是从哪里搞到这第四盒的,不做他想。

    李泰匿名赠物的事情,肯定是被遗玉得知了,具体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不得而知。可李泰的态度,却让他愈加难辨,他始终以为,在亲情之外,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更别说是自小生长在冰冷皇室中的皇子。

    不过好在遗玉年把还小,对这些事情应该没那么敏感才对。

    卢耀闪身进了屋子,在卢智身边站好,道:“智少爷,我帮你上药。”

    卢智摇摇头,“不用,那些疤痕,我要留着。”

    “留着?”那天在宗祠前,暗处的卢耀将他背后可怖的大片烫伤痕迹看了个一清二楚,不解他为何要留下那些东西。

    卢智清秀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了极其不搭调的冷酷之色,他食指轻轻摩擦着银盒上的花纹,轻声道:“对,留着,好让我不忘记,我手中的箭,究竟是要射向哪里。”

    这短短两日,国公府祭祖时闹大的认亲一事,应该快要传到有心人的耳中了,他只等着有人找上门。

    当年拿他们母子当棋子随意摆弄的——韩厉、房乔、丽娘、还有……一个一个地来,谁也别想跑!

    品红楼

    李恪晃着手中的酒杯,挥退了前来禀报的探子,搂过在这暖阁之中一身轻薄红纱的沈曼云,低头笑出声来。

    “主子,您还笑的出来,皇上下诏命魏王招揽人才撰书,对您实在不是一件利事。”沈曼云双手撑在他胸前,不笑自媚的眼中带着不解和些许的埋怨。

    饮下一口酒,李恪道:“穆师不是说过么,有些事,要往深处看了,才明白,李泰撰书,着着是对我不利,然而,却是大大有利的一件事。”

    “曼云不懂。”沈曼云探身捞过酒壶,给他杯中添酒,一脸好奇地等他解答。

    “只要是这长安城里的明白人心里都清楚,太子、魏王与本王三方争势,可迄今为止,我们哪个都没有明显地表现出争夺之意,一直以来,太子自以为稳坐东宫,本王本份地安居于他之后,为百姓做些不招眼的小事。李泰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当皇上最宠爱的儿子,然,李泰请命撰书之举,却相当于是头一个冒头出来,露出了‘争’势,太子党的人会怎么想,父皇虽应了他,可心里,又会怎么想?哈哈,曼云,你可是懂了?”

    “您的意思是,让他们两虎相争?”

    李恪环在她肩上的大手伸出一指来轻轻晃动,“不、不,他们两个又不是傻子,若真开始争,又怎会容我作壁上观,所以咱们不只要在旁看戏,也要多少插上一扛子才行,如此,矛头只有一面,他们便不会朝向我。父皇正值壮年,日子还长,不争不行,但要慢慢地争,一点点地争。”

    沈曼云轻轻靠在“曼云这会儿懂了,王爷,穆师走有几日了,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若早些回来,还能见到一场好戏。”

    李恪已经开始琢磨着,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插上一扛,对李泰撰书之举,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们两个人,总是有 一个要先站出来。

    李泰做事,向来让人摸不着边际,又出人意料。几 个月前的家宴之后,京中便开始暗传他和长孙夕的事, 前阵子的宫中家宴,长孙夕身上更是出现了同李泰相近 的熏香味道,这两件事并在一处,已经让一些见风使舵 的人开始摇摆。

    谁还记得,在这之前,同长孙夕走的最近的,明明是 他吴王李恪,他不信李泰会看不出来,既没有父皇的宠 爱又没有母系支撑的他,是在借着长孙夕长势。可李泰 却一再在长孙夕身上做文章,对他来说,着实是过火了。

    好在,他于穆长风的劝说下,到底是忍住了冒头的 冲动。

    国子监五院之中,敞亮又空闲的教舍并不多,恰书 学院的后院之前,便有一间采光好,又宽敞的。东方佑 上午便让人把这间教舍收拾了出来,桌案席毯皆从学库 房里取了最新的出来,暖炉足足添了六只。

    遗玉因记着中午放学时杜若瑾让人来传的话,下午 出门时便没打搅仍在午休的卢智,提早了两刻钟去到学里。

    穿过静悄悄的前院,进到后院中,道旁种植着一排 常青的憩房前面,从左数,第三间屋,便是杜若瑾所说 的秋字间。

    许是她来的早,轻敲了两下门,却无人应答,可门 却一触即开,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便听身后一阵脚步声。

    “小玉,真是对不住,我来晚了。”

    扭头便看见一脸歉意的杜若瑾,正快步朝她走来。

    遗玉瞄了一眼他额头上的细汗,还有微微泛红的清俊 脸庞,道:“我也是刚刚到。”

    “总归是比我来得早。”杜若瑾引她进到布局如同 书房般的憩房中,指着左面一张书桌,让她坐在那里等 后,便走到南面一排书架下面取画。

    两人在门前这番动静,却被隔壁其中一个窗下而坐 的人,听了个清楚,正在随手翻看学生课业的男子,一 手抚过纸张上清秀的小字,在屋里其他人疑惑的目光 中,站起身来缓缓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遗玉借着杜若瑾取画的功夫,将他书桌上的摆设看 了一遍,笔架上挂着的毛笔,有几只已经有了明显的磨 痕,可笔锋却十分柔顺,桌侧的几骡纸张整齐地叠放, 上面压着模样大小都差不多的玉质纸镇,靠近她手边 的,显然是学生们的课业,她小心地掀起了几张,但见 每份课业上前用白纸夹着一份长短适宜的评语,字迹清 朗。

    看人要从细节,这一张书案,正一如他的主人般,干 净又清爽,认真而细腻,遗玉给头看着朝她走过来的杜若 瑾,对他的欣赏又多了一分。

    “你坐着就好。”杜若瑾伸手虚按了一下,让正待 起身的遗玉重新坐好,走到她对面,小心翼翼地将手中 长长的画卷慢慢摊开在她的面前。

    “这是……”待看清楚画中全景之后,遗玉忍不住吸 了一口气,太过惊讶的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有些不 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画卷。

    几乎占据了整张桌案的画卷上,一如那晚芙蓉国中所 见的美丽月夜江景,可画中却不再单单只有景——宾客 满座的酒宴,红缭纱飞的大殿,快要和远处江面融成一 片的玉石台阶上,亭亭玉立着一抹模糊又纤细的身影,背 对着众人遥遥望厅,披帛飘飘,似要归去。

    这分明是她一时因诗所动,对江长吟之时的场景!

    “如何?”

    “……很美。”想不出任何的辞藻来形容,心单纯地 为这一幅画而悸动,遗玉放下手,隔空轻抚在画卷上, 却不忍心碰触这幅似真似幻的画。

    杜若瑾见她目中毫不掩饰的赞叹之色,唇角漾起一 抹会心的笑容,自五月之后,这同样的一幅画,他绘过 不下百卷,却是在艺比中,暗处再见到那神采飞扬的少 女时,才赋予了它最重要的一抹色彩和灵魂。

    “先生,我、我恐怕不能。”不能随意落笔,她怕 会一不小心毁了这幅画,凭这一幅让人望而失神的画, 杜若瑾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必会大噪,成为真正的大 家,指日可待。

    “你能,因为这才是真正的春江花月夜,这才当得 那一首诗。”他柔和却态度坚地一笑,伸手一指长长 的画卷之上左侧预留的大片空白处,而后撩起永摆,就 势跪坐在她对面的席子上,挽起衣袖露出因常年作画分 外有力的臂腕,竟是一脸认真地帮着研起磨来。

    (还有一更,稍晚奉上)

    第三一一章 窥见

    早上分别到弘文馆、国子监和文学馆宣诏,午饭之后稍息,李泰便在谢偃几人的陪同下,又回了国子监。

    东方佑引着他们看过准备妥当的教舍,待魏王点头后,便在谢偃的提议下,引了他们到后院憩房,顺道审查一下之前便整理出来的,一些学生的课业。

    谢偃单手持卷,看着推门走出去的人影,伸手招来对面窗下站着的年轻宦官,低声道:

    “王爷这是去?”

    宦官低头答道:“许是屋里太闷,小的跟去瞧瞧。”

    说着他便退出屋去,将门从外面掩好后,一扭头,便看见不远处隔壁屋门外伫立的鸦青色修长人影。

    易容后的阿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侧头顺着他的目光,从半掩的屋门看进。

    挂着水绿色帷幔的南窗,屋后的阳光斜射而入,照在窗下一张宽敞的书案上。

    书案的一边,侧脸被阳光笼上一层薄纱的少女,乌黑的瞳光正专注于画卷之上,嘴角噙着一抹沉醉之色,挽起的墨灰色衣袖露出小半截藕臂,白皙的手指牢牢地握着笔杆,在纸卷上游移。

    另一边,则跪立着一名研墨的青年,正低头看着书案那边的少女,因为陷入某一夜晚的回忆之中,画心大起,扶着砚台的左手缓缓抬起,纤长而漂亮的手指,隔空描绘着对面之人。

    被冬日暖阳笼罩,四周滚动着相同气息的两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此刻这无比融洽和协调的一幕,正尽数落入门外一双色泽渐渐变得深沉的青碧眼中。

    偷偷咽了下口水,阿生瞄了一眼自家主子按在门框上,指间带着蓝色宝石戒指,因用力而骨节分明的大手。

    李泰此刻的心情实在是说不上好,往远处说,就像是那日在归义坊前看见有人伸手帮遗玉整理披风时一般,往近处说,就像是礼艺比试那晚见到遗玉同那少年手拉着手跑进君子楼时一般。

    仿佛是为了加深李泰对这坏心情的理解,今天又让他碰上了一次,昨日在秘宅之中,才按压下来的模糊念头,竟然再次被撩拨了起来,只等着一个契机,便会迸发。

    遗玉在沉醉于眼前的月夜图时提笔落字,默着那首不属于自己,却该当属于这幅画的诗。

    最后一个字跃然纸上,她收笔收心之后,目光从头扫过画卷,因自己那出乎意料协调的字迹,轻松了一口气。

    杜若瑾先于她之前回神收回了描绘的五指,郑重其事道:“多谢。”

    遗玉抬头见他正经八百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我若说上一件事,恐你就不会向我道谢了。”

    “哦?”

    她伸手指着诗文,道:“这首诗,名为春江花月夜,实则不是我即兴发挥之作,而先生那画,可是绘于夏季的。”

    没曾想杜若瑾一愣之后,竟毫不在乎地摇头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许是不会信,那日夜宴上的画作,并不是我第一次所绘,早在新春过罢,我便有月余都游荡在芙蓉园中,正是于春作得这幅画,当时不过是依样画瓢罢了。”

    真是巧了,长安城的春天来的晚,温差不大,春夏之景相差无几,杜若瑾这一番话,让遗玉心中难免生出一种奇异之感,后世是未有《春江花月夜》正图,可若是有,必当该是眼前这幅的模样才对。

    “可是带有印章?”杜若瑾道。

    遗玉知道他这是要让自已在画上留印,迟疑之后.道:“日后再说吧。”

    杜若瑾稍一思量,问道:“这一幅,实则你我各占半边,你为何不肯留印?”

    遗玉看着画卷之上清秀别致、隐露神韵的小字,目光露出光彩,道:“杜大哥误会了,我还没那般妄自菲薄。而是身上只有学里发下的印信,留在这画上,是为不妥,你可愿等上几日,待我寻人制一枚新印。”

    那诗是属于旁人的,可她却自恃,这一手完全由她所创的字体,凭着情境,却是当得在一幅画上留名的!

    杜若瑾看着她脸上绽放出一如那日在君子楼中他暗窥到的自信笑容,点头道:“当然可以,我恰擅印刻,你若是放心,就把此事交由我如何?权当是谢你题诗了。”

    遗玉爽快地应下,又大致同他说了自己对印章的要求,两人讨抡时候,并未注意到不远处门后,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偷看的一主一仆。

    李泰五指一紧之后,便收回手来,一脸冷淡地转身朝隔壁走去,阿生面色古怪地瞥了一眼门框上清晰的指印,低着头快步跟了上去。

    下午上课前,遗玉、卢智等四十余名学生便被从各自教舍里喊了出来,到上午布置好的宽敞大屋里等候。

    在他们之前,屋里便已经坐着七八个人,遗玉瞄见季德之后,便清楚这些人多是从魏王府下设的文学馆里挑选出来的青年才俊。

    如此,最后参与著书的十三个名额,便要从他们这五十来个人里挑选了。

    教舍里的座次,是按照横六纵九来分,刚好足以五十余人满座,文学馆的人素质很好,并没有因为来得早便占据前排,而是较为零散不争地偏居舍内一隅。卢智和遗玉他们四人,挑选了右侧中间的几个相邻的位置。

    许是因为双方较着劲,落座之后都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没有半个人交头接耳的,这让屋里份外安静。

    钟鸣之后,上午遗运他们见过的谢偃学士独自一人走了进来,这三十出头的中年人,面上带着笑,看着屋里一张张绷直的脸.很是随意地在他们对面的长案上坐下,伸手一摆:

    “不必如此拘谨,都带有书吧,随便忙你们的,该看书的看书,该练字的练字。”

    说完他竟从桌上拿起一卷文册翻看起来,这让原本还在等着他出题考察的众人。皆是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太学院的一名学生收到高子健眼神的示意,站起身来,出声打断了看书的谢偃,一礼之后,问:

    “谢学士,不是说这几日要对我等进行考察吗?”

    “我不是说了,让你们各忙各的,”谢偃笑容一收,皱眉斜视这名学生,“还是你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

    他这么一说,哪怕根本摸不着他此举的动机是什么,可谁还敢再问。

    遗玉并没有过多纠结,从书袋里面翻出了近几日都带在身上的数术课业,就此研究起了九宫。

    之后众人皆按着谢偃的话,各自忙活起来,半个时辰后,门外无声无息地走进一道人影,教舍里面一大半的人,皆是停下了手上动作,抬头看去,而后纷纷起座躬身拜下:

    “参见魏王殿下。”

    另有一小部分人,迷茫地抬起头,而后才慌慌张张地起身,谢偃将这为数不多的一些人默默记下,暗自点头。

    “免礼,诸位继续。”李泰这么说着,却是在众人重新落座后,沿着第一溜宽敞的过道,走了过来。

    这下可好,面对这向来难以亲近的王爷如今就近查看,看书的人眼神都停在那一个字上,写字的人都迟迟未能再次落笔,多是身形紧绷着,用余光留意着他的动作,这一幕,又被谢偃记下。

    李泰在走到最后一排时停下了脚步,低头询问那个正在写字的四门学院学生,道:“可知我朝十道,南方濒海者,有几?”

    那学生紧张地放下笔站起身,磕磕巴巴道:“有、有三、不,是、是四处。”

    李泰伸手一指门口,神情淡淡地出声道:“你可以离开了。”

    同下面的学生一样,讲台上坐着的谢偃也是一愣,暗道:事先可没说好有这么一出啊?

    这显然没有答对问题的学生,挂着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心不甘情不愿地在许多人的目送下离开了教舍,五十四人,变成五十三人。

    这么一来,在座的学生皆在心头打起鼓来,手上装模作样地埋头忙着自己的,心里却在苦思冥想着一些有关地志上的见闻,生怕下一个被撵出去的就是自己。

    遗玉默默地收回视线。继续边看书边在纸上演算着再简单不过的九官题目。对李泰刚才那有些突然的举动,还算能够理解,撰书所需,不仅要耐性佳,且要博文广识才行。十道之中,严格来说,濒海有五,这不算是难的一个问题,那学生却答错了,早些离开总比留在这里继续耽误时间要好。

    长孙夕单手托着腮,余光瞄见李泰从她身边走过去,却没有停下,撅了撅小嘴,殊不知这屋里的一部分人,是唯恐他在身边停下问问题的。

    在众人的心惊胆颤中,李泰又在第二列点了两个人起来,皆是文学馆里的青年,问的题目比刚才还要偏些,其中有一个答的不详尽的,也被他指着大门,“请”了出去。

    照理说,文学馆是挂在李泰名下的,撰书这等好事,怎么说也要肥水不流外人田才对,可看着如今的势头,李泰却是没有任人唯亲的打算,这让事先有此一忧的学生,都放心了不少。

    第三一二章 遗玉的‘无知’

    九行六列坐席之中,李泰从第一列问到第三列,国子监出四人,文学馆出一人,剩下的一半人里,几乎没人能再专心于手上的事,谁都知道,今日下午一出这教舍的大门,想再回来,那便是绝无可能的了。

    遗玉平托着毛笔,转身去看第四列后排那个倒霉地被叫起来提问的学生,李泰并不催他,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答案,却让那少年在短短几息时间便急地涨红了脸,最后还是因为答不上来,无奈抱起书袋,闷头快步离开了屋子。

    程小凤估摸了一下刚才那些问题,除了一道之外,其他的都答不上来,脸色便有些发苦,双手合起小声念叨着,希望等下自己能被跳过去。

    遗玉快速环顾了一圈教舍,除了两个不认识的文学馆青年外,国子监里仍能自己忙自己的人,就只有她左侧座位上,正撑着脑侧翻看蓝皮案卷的卢智。

    似乎是被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感染,刚才还多少有些紧张的她,一下子也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卢智身都坐的是高子健,他也是这会儿屋里鲜少不操心李泰问题的学生,而是揣摩着这几日怎么把卢智、遗玉和程小凤三人给弄出去,这名身份金贵的高家少爷,在礼艺比试时候和遗玉他们结下了梁子,又恼恨遗玉占了长孙娴最后一抉木刻的名额,看着遗玉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厌烦。

    遗玉察觉到高予健的小动作,却懒得理这脑子比长孙娴差远的少爷。

    但高子健的这番小动作,却没有逃过屋内一心二用的两人眼中。

    隔过了两名学生,李泰继续问下一个,那两人皆是在他路过后,长吁一口气,若论琴棋书画、九艺长短,这满屋子的人,都不会有太大问题,可关于地志上面的事情,到底是有人涉猎不及。

    将那国子监的学生将答案说出,见着李泰点了一下头后继续朝前走,便难掩得意地看了一眼四周,扬起下巴坐了回去。

    鸦青色的衣摆停顿在遗玉的余光中,随着起身的衣料摩擦声响起,她侧过头,便看见卢智前座的高子健站起身来。

    李泰侧视着这个态度恭谨却优带倨傲的少年,在所有人都竖耳倾听时,开口道:

    “南冥深,最深几许。”

    听见这问题,一室讶然,《庄子》有言:南冥者,天池也。是指的南方大海,但若要具体问这海有多深,别说这一屋子的人,恐怕整个长安城也我不出一个能答的上来的。

    高乎健嘴里发苦,想要借急智答题,可边上站着这么一尊似是冒着寒气儿的大神,往常的机灵却怎么也使不上来。

    “……应有万里。”

    万里…你当那是长城啊。遗玉嘴角一抽,下一刻便见李泰抬手指了一下门口。

    高子健却不像刚才那些学生一般,面对李泰大气也不敢喘,非但无半点离意,反而梗着有些发红的脸,扬声道:

    “殿下,恕学生直言,您此问是刻意刁难。”

    说实话,不光是他这么觉得,在座的学生,包括讲台上的谢偃,都对李泰这明显是刁难的一问心有不解。

    李泰却并没搭理高子健,而是在众人的注视下,脚步一转,突然面向遗玉,低声道:

    “你来说。”

    这下满屋子的人眼神都变了,这么个问题肯定是没人答的上来,问着谁,谁倒霉啊。

    遗玉也没想到李泰会突然把矛头对向自己,身体一僵,一边在心里暗怪他忒不厚道,一边撑着案面站起来,对着他恭敬地一礼,抬头对上他湖水般漂亮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老实道:

    “学生不知。”

    李泰低头扫过这张近在咫尺的小脸,这一整天头一次有机会将她看了个清楚,心情稍霁,目光闪动后,竟然在一屋子人难解的目光中,点头示意她坐下。

    遗玉稍稍思索,而后两眼一亮,似有所悟地坐了下去。

    “学生不解!为何她答不上来便能坐下,我就要离开?”

    若放在平时,高子健是绝对不敢同李泰呛声的,但事关撰书名额,之前在家中被祖父叮嘱过一定要拿下一位的他,一时情急,便顾不上那么多。

    屋里的人在佩服高子健的胆量同时,对李泰此举在心中也多少有些微词,不敢站起来抱打不平的,是绝大多数,当然。也有例外一一“殿下,您此举,实是有失公允。”不远处坐着的长孙夕起身对着李泰道,“若说您是以‘不知是智’为准,才让卢小姐留下,那刚才被您问到的几人之中,亦有回答‘不知道’的,为何却仍离开了,如此区别对待,实难服众,“请您为我等解惑。”

    长孙夕的脸上挂着鲜少于人前显示的严肃之色,却让她那比花还娇的小脸,更是娇美了三分,她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后.屋里随仍没人敢站起来附和,却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遗玉这会儿犹面对着李泰,察觉到他眼中的冷淡和不为所动,知道要让他同众人解释,是绝没可能的事,果然,长孙夕话落片刻,便听李泰道:

    “有何可解。”没什么好解释的,听不明白拉倒一一这潜台词,恐怕也只有一两人能够听出。

    说完这句,他便不管赖着不走的高子健,抬脚准备去问下一个学生,长孙夕秀眉刚刚蹙起,便又听见这一室窃窃之中,一声清晰的问询响起:

    “殿下,请准学生为诸位解惑。”

    余光中尽是一张张迷茫和微露不满的脸,遗玉不愿李泰被人误会,没多想便又站了起来。

    李泰脚步一顿,扭头盯了遗玉两眼,本来觉得没必要解释的他,却在看见她眼中的坚持时,心思微动,改了主意。

    长孙夕抿着唇,看着不远处那一高一低两道人影短暂对视后,便听得李泰的应允声:“准。”

    屋里重新变得安静,众人只见遗玉转身面向脸色难看的高子健,先是问道:

    “高公子,刚才那一问,你以为可是有解?”

    “自然是无解的。”

    “那在这之前的问题,也无解吗?”

    “自然是有解,只是他们答不上来罢了。”心中委屈的高子健道。

    “然,”遗玉环顾了一圈四周仍面带迷茫的学生,“诸位皆知,殿下挑选我们,乃是去编撰书籍,修书最重严谨之态,过程中自然会遇到种种至今无解之谜,就像是刚才那北冥一问,难道一一就因为我们无从得知,便要如高公子这般,胡乱猜测,而后补足吗?”

    她视线落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的长孙夕脸上,笑道:

    “三小姐,殿下实非是借着什么‘不知为智’为准,这北冥一问,实是为了考验高公子与我,在遇到这种无解之谜时的态度,比起他的胡乱猜测,我这‘无知’,反倒是显得严谨了。”

    讲台上的谢偃和座位上长孙夕同时恍悟,脸上同时换了笑,只不过谢偃是满意的笑,长孙夕却是无奈地笑时,目光有些郁闷地落在前方那两人的身上。

    遗玉再一转身,重新面向李泰,躬身一礼,清朗地扬声道:“魏王殿下奉陛下之命撰书,只刚刚一问,便足以见谨慎重视之态,有此诚心.何愁《坤元录》不成!”

    这一嗓子过后,在座的学生们,细品了遗玉这条理清晰的解答,都明白了过来,再偷偷瞄向李泰的目光,哪里还能找到半点不满,除了敬佩,再无其他,一时间,屋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众人的迎合声,之前因为李泰的突然到来和发难,而惶惶的人心,竟是奇异地因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静下。

    在一片迎合声中,李泰的唇角轻轻勾动,为的却是眼前这小姑娘,偷偷冲着他眨了眨眼睛的俏皮之举,前日在秘宅被她一脸担忧地试探后颈时,心头那股浮动之感再次升起,忍住伸手去碰触她的冲动,堪堪收回视线。

    两人这呼吸不到的互动,却尽数落入了单手撑头看热闹的卢智眼中。

    谢偃拍了拍桌子,让众人静下,然而李泰却没有再继读问下去,在一片侥幸的目光中,负手离开了教舍。

    高子健瞪了一眼遗玉后,便也黑着脸离去。

    如此,这么短短小半个时辰,五十四人,出七人,国子监足足占了六个,这个结果让一群心高气做的少年在唏嘘之时,也暗下决定,今日回家之后,一定要多多翻看一些地志书籍,免得明日再来上这么一出.丢人的便是自己了。

    深夜,城门紧闭,长安城中,万家入眠,街头巷尾清冷不见半道人影,却在一处深巷,摇曳的笼光之中,一辆乌黑的马车,悄元声息地停靠在一间已经打样的小酒馆门外。

    灰衣丰夫走到门前轻轻,伸出手指在门板上划拉了几下,发出在寂静的夜色中,有些刺耳的声响,而后退到马车边上。

    不逾片刻,店内便亮起微光,酒馆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白日一副懒散之相的掌柜,此刻却是一脸毕恭毕敬地躬身走到马车边上,轻声带些颤音道:

    “恭迎大当家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