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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 魂 殿第16部分阅读

      销 魂 殿 作者:rourouwu

    站在桃源山诸人身后的那些白纸小人忽而如青烟般消失,变成原身白纸一张,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们是芳准倾入仙力造出的幻相,如今芳准遭受重创,仙力大减,他们自然也不复存在。

    桃源山诸位长老目睹这一惨变,更兼青灵真君自己逃逸,不顾他们死活,心中早已亮若明镜,此刻身体忽然获得自由,立即出手。

    一时间天顶漆黑,炸雷不断,是诸位长老聚集了天雷之力,声势惊人。

    燃冰之焰

    金甲神人比他们快了数倍,金光一闪,人已到凤仪面前。

    他对此人简直恨之入骨,一个字也不说,举刀便砍。先前与他在玄洲交过手,这小鬼虽然入魔,本领却也不大,绝非自己的对手。

    谁知刀快劈中他的时候,凤仪忽然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神荼,是天神,对不对?”

    金甲神人仿若没听见一般,刀锋刷地一下劈在他脖子上——没有预料中的血花四溅,而是“叮”地一声脆响,居然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顿时一愣,跟着却又恍然大悟——金琵琶是被此人偷走的,他自然是窃取了其中的金之力,将浑身变得硬如钢铁。他那一刀能斩妖除魔,力破岩石,却劈不动他。

    凤仪动也不动,还在说:“你因为触犯天条,被剥夺了九成的神力而下界受罚。因缘巧合下成了我师父的部下,为他做事。我说的对不对?”

    神荼竖起刀身,朝他心口刺去,还是刺不进。他恨道:“畜牲住口!如今有什么脸面再叫他师父?!”

    凤仪果然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将手放在唇边轻轻念咒。

    那咒语神荼越听越熟悉,听到后来脸色忽然剧变,掉头便往回跑。

    到底还是迟了,地面忽然发生剧烈的震动,无数柄巨大的刀枪斧钺破土而出,像是地面上忽然长出武器的森林一般。

    神荼躲闪不及,脚底被一只长剑穿透,鲜血淋漓地,痛得头皮都发麻。

    听到身后桃源山那些老头的惊呼,也不知死伤多少,那天雷召唤的大法被打断,是再也使不出来了。也难怪,此人取走了金琵琶里的金之力,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太阿之术,除了曾经在天庭见过武曲星君使用过,他在凡间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太阿术。

    眼看芳准就在前面,他心急要回去照顾他,不觉又是一根斧头从脚底钻出来,几乎将他的大腿削了半片下去。

    神荼恨得脑子都要炸开,他只剩一成不到的神力在身上,倘若恢复以往的天神之力,要杀一个入魔的人,简直是易如反掌,哪里会像如今这般凄惨。

    芳准受了重创,仙力大减,分配到他身上的也没多少了,虽说他不像那些白纸小人一样,完全依赖芳准的仙气而活,但影响也是不小的,加上如今重伤在身,委实支撑不住,勉强飞回芳准面前,低声道:“小鬼,快把你师父带走!”

    说完便浑身虚脱,钻进影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凤狄双目已盲,听得身后轰鸣声不绝,地面晃得像沸腾的水,他还不适应什么都看不见,又被晃倒在地,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芳准的一片衣角。

    他禁不住想痛哭流涕,然而眼里除了鲜血已经什么也流不出来。

    顺着芳准的肩膀往上摸,摸到他冰冷的脸颊,他毫无反应,只怕是晕死过去了。

    凤狄定了定神,一把将他抱起,回头大叫:“胡砂!你在哪里?!”

    一连叫了三声,才听见不远处,胡砂的声音冷若玄冰地响起。

    “……你先把师父带走!快!离得越远越好!”

    他急道:“胡砂!你快过来!”

    这回再怎么叫,她也没反应了。凤狄茫然四顾,分辨不清她在什么方位。怀里的芳准身体越来越冰冷,实在是等不得,他只得咬牙腾云而起,眨眼便消失在天边。

    胡砂先是中了一号丫头的束缚咒,浑身动弹不得,只觉身体周围不停有巨大的武器冲出地面,所幸凤仪不打算杀她,她没有被伤到分毫。

    一号丫头却没那么幸运,芳准仙力一撤,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跟着便被一把长刀砍成了两半,地上只剩两片碎纸。

    束缚咒因着下咒的人死去,瞬间便解开了,胡砂纵身而起,将不远处的小乖抱在怀里。它断了半颗牙,后腿也被扎穿,从头到脚都是血,躺在那里呜呜地哭。

    胡砂紧紧抱住它,低声道:“不哭,乖。咱们去救师父!”

    一转身,却见到芳冶——不,应当说凤仪,静静站在自己对面。

    轰鸣不绝的太阿之术已经停了,整个芷烟斋,连着外面的冰湖,都已经被巨大的武器覆盖,密密麻麻,像是钢铁的森林一般。

    桃源山那几位长老的尸体挂在几把长刀上,鲜血已经将刀柄都染红,显见是不能活了。

    而做了这一切的人,却面带温柔并着凉薄的笑意,款款望着她,像是夏日里某个午后,他又给贪嘴的小师妹偷偷买了烧鸡的那种笑。

    为什么原先没有发现芳冶就是他假扮的呢?这样的神情,狠毒并着怜惜,只有他面上才会浮现。

    胡砂抱住小乖,停在原地。

    凤仪望着她苍白如雪的容颜,半晌,轻道:“你是不是打算和我说,宁愿死也不会跟我走?”

    她没有说话,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废话。

    凤仪垂下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眼睫微颤:“我早就与你说过,师父是仙人,你别想太多,如今真的要哭了吧?他是绝对活不成的,因为他碍着我了,我一定要他死。胡砂,你真不该喜欢他,现下有没有后悔?”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将小乖轻轻放在地上,自己也跟着盘腿坐下。

    她低声道:“我只后悔,之前没能杀死你。不过没关系,既然师父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你索性和我们一起去黄泉吧。”

    水琉琴忽然出现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按在五根弦上,轻轻划过。

    琴音清越铮然,像是要敲进心脏里一般。

    凤仪先是一怔,紧跟着只觉膝盖以下像是陷进了冰水里似的,幽寒彻骨,不由大惊失色。低头看去,却见地面上因着琴声瞬间结了一层厚厚冰霜,一直冻到他的膝盖,还在往上飞速蔓延,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将他半个身体都冻在了冰中。

    天顶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寒风四起,拳头大小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坠下。

    四季如春的芷烟斋,开满如火杏花的芷烟斋,茅屋上还贴着师父写的三个大字“销 魂殿”——这一切都被冻在了冷硬的寒冰里,或许她整个人也这样被冻住,渐渐沉寂,死在冰封雪飘里。

    脸已经被寒冰封住,不能呼吸。胡砂却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最好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一次,她不要喜欢上芳准,不要来清远拜师,不要见到凤仪,最好从头到尾都不认识他们。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即使发生,也与她无干。

    最好最好,那天早上她没有经过香堂,没有吃那颗紫米团子。

    她还留在家里,做她娇羞又期待的新娘子,等待画上那个绝色的夫君替她揭开红盖头。

    那样她的人生纵然平淡,却不会有任何撕心裂肺的疼。

    可是那样就没有清远的杏花如焚,没有芳准的笑若春风,没有桃花林里若惊若喜如梦如幻的经历。

    她的生命已经被过于鲜艳的色彩沾染过,回不到从前。

    世上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所以她也只能在寒冰里一遍一遍地念着芳准的名字,冻得麻木的眼眶一次又一次发热,像是有泪水要流出来。

    远处像是有笛声响起,凄楚婉转,只是听不清。

    原本封在身体周围的寒冰忽然变得滚烫,从胡砂脸颊上流了下去。她茫然睁开眼,就见眼前扬起漫天大火,将冰封的芷烟斋硬是烧出一条裂缝来,她如今就坐在这裂缝中,骇然无语地望着前方。

    凤仪藏在鲜红的火焰深处,衣袂被火舌吞吐,飘然摇摆,他整个人像是也燃烧起来一样,发梢眼眸带着烈火的颜色,面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赤红的经脉,令人毛骨悚然。

    他脚边躺着已然僵硬的芳冶的尸体,看样子他是放弃了藏身之处,只为了从冰封中脱离而出。

    他手中捏着一管通体赤红的笛子,像烈火那样红,像烈火那样不可捉摸——他将那古怪的笛子放在唇边,轻轻吹着。

    随着那凄凉锐利的笛声,冲天的火焰也摇曳着,四处肆虐,在厚厚冰封的芷烟斋上硬是划出一道十字,连地面都被烧得焦黑翻卷。

    到了这个时候,她要是再不知道那笛子是什么,就真的是白痴了。

    御火笛。和金琵琶一样,被他偷到手的另一件神器,简直是水琉琴的克星。

    厚厚的大火在冰面上燃烧着,凤仪忽然放下笛子,轻飘飘地朝她飞过来。

    直飞到她面前,他把那张可怖到极致的脸贴近她的,血红的双眸紧紧盯住她,手中的笛子一转,压在她欲抛起的水琉琴上。

    神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水琉琴竟被御火笛死死克住,一时放不出寒光,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微鸣。

    凤仪的目光顺着她的额头流淌下来,划过她木然的眼,挺秀的鼻梁,嫣红的嘴唇,最后又返回去,与她两两相望。

    他忽然开口了,声音略带沙哑:“水琉琴如今已养好,留着你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么?要杀你,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不需要费力,更不用像从前一样顾忌着你是养护人。”

    胡砂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扬高下巴。

    她的眼神轻蔑又充满恨意,像是会说话一样,告诉他:来杀就是。

    凤仪静静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捞起她一绺长发,放在指间细细摩挲,充满了眷恋似的。

    渐渐地,他面上那些密密麻麻血红的经脉慢慢褪去,露出略显苍白的一张脸来,眉目如画,眼珠映着灼灼跳跃的火焰,一闪一闪,竟带着一丝含泪的凄然。

    可她知道,这漂亮的外表分明是假象,他的温柔,爱怜,宠溺,全部是假的。

    倘若世上真有人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渣,她丝毫不会怀疑那人是他。

    他的脸慢慢凑近,双唇在她脸颊上虚虚地游走,像是想吻下去,却又不敢。

    最后只有轻叹了一口气,手指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划,下了禁言与束缚两个咒。

    他望着胡砂几乎要喷火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来,又无奈又温柔,低声道:“可是,我怎么会杀你呢?小胡砂。”

    拦腰将她一抱,漫天的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冰封的芷烟斋,冰面上还留着一道长长的,恐怖的十字痕。

    受了伤的小乖躺在地上,早已晕过去。

    芷烟斋又恢复了安静,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人。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千里焚心

    聚窟洲无念神宫今年的仙法大会没什么意思,以往熟悉的面孔不知为何都没到场。

    金庭祖师仔细看了一圈,没见到桃源山的人,他一直暗暗关注的青灵真君也没来。

    他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待要赶回清远,又未免太不给无念神宫面子,正踯躅间,忽听殿门外有弟子争执的声音响起,惹得殿内宾客都抬眼朝那里望。

    紧跟着一道人影突破阻拦,硬生生狂奔进来。众人惊愕的同时定睛去看,却见那人面色如雪,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双目紧闭,睫毛下鲜血淋漓,极为可怖。

    此人怀中还抱着一人,只能见到一把漆黑长发与半片惨白的脸颊。

    金庭祖师心中顿时一沉。

    他快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凤狄立即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当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师祖!求您救师父一命!”

    当清远山诸人匆匆赶回芷烟斋的时候,只见到几丈高的冰,将整个冰湖中的小岛冻得结结实实,冰面上依稀是被魔道之火焚烧过,刻了一道诡异的十字,空余出的地面都被烧得焦黑斑驳。

    死气沉沉的芷烟斋,半个活人也见不到。

    受伤的小乖还处于晕迷中。冰中冻着芳冶发青的尸体,埋得很深,除非冰化开,否则是再也取不出的。桃源山的那几个长老更惨,尸体还挂在那些巨大的兵器上,与那些兵器一起被冻在冰里,不死也得死了。

    很惨。

    金庭祖师都禁不住微微抽了一口凉气,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凤仪……他已经这般厉害了?”

    凤狄惨然摇头。对面有年轻弟子替他的眼睛疗伤,拨开眼皮的一刹那,他才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要流泪,可眼里只能流出滚烫的血水。

    他低声道:“师祖,求您快救师父。”

    金庭祖师默默颔首,转头望向芳准,芳凝他们几个亲传弟子早已将他用仙力笼罩,耗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嵌在他心脏上那道魔道咒印拔出。最后芳凝脸色灰白,满头是汗地回头道:“师父,这道印……极为古怪,弟子们无法取出!”

    金庭祖师亲自将手放在芳准心口,微一试探,立即感觉到那股薄弱的抗力。

    这不是普通的吸血印,而是“同殇”,倘若强行取下刻印,芳准也活不成。但若是不取,它只会每天慢慢吸他的血,直到把血吸干,令人痛楚而死。

    金庭祖师不由陷入沉思。

    芳凝擦着额角的汗,叹道:“师父,那个叫做凤仪的二代弟子不过修行五十余年,却得到如此庞大的力量,真教人不敢相信。”

    金庭祖师摇了摇头:“那不正常,再怎么厉害,终究还是凡人的躯体,力量在短时间内极具增加,他日必遭反噬,他总是要自食其果……罢了,不必再说他,你师弟中的咒印名为同殇,不可强行取出。天下唯有玄洲逍遥山逍遥草可驱除此印,要他活命,只有去一趟玄洲。”

    玄洲逍遥山,青灵真君的地盘。

    芳凝果然一怔:“只怕……青灵真君不好对付。”

    金庭祖师拍了拍衣袖,道:“本尊亲自去一趟,你们看好芳准与凤狄,再有不速之客前来相扰,一律不必手下留情!”

    话音一落,他已消失在众人眼前。

    千里之外是茫茫大海,有许多不知名的小岛星星点点镶嵌其上,风景绝好。

    眼前是银白色的沙滩,柔软的细沙比丝绸还要柔腻,被一只手抓了轻轻撒下来,落在她赤 裸的小腿与脚上,痒痒的,舒服极了。

    海天一色,眼界里是一片澄澈透明的蓝,美丽得令人想叹息。

    撒沙子的那只手顺着小腿,大腿划上来,轻佻地跳过腰胯,胸 脯,最后捏住她的下巴,半强迫半温柔地把她的脑袋别过来,与她对视。

    最后,眼前这眉目如画的少年郎笑了,一边笑一边叹息,低声道:“两天了,你还是倔强的让人搞不懂。倘若不想死,为何不乖乖合作?倘若觉得屈辱,为什么不死?其实我并不介意为你收尸,我会找个美丽的地方给你做坟墓,时常来看看我的小胡砂。”

    胡砂被束缚咒捆住,脖子都不能转动,只能慢慢眨着眼皮。

    她没有看他,定定地望着空无一物的蔚蓝天空,一个字也不说。

    两天前凤仪把她带到这个陌生的风景如画的小岛,从温言软语到冷面相对,后来又发展成威逼利诱,到如今索性劝她去死,几乎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她就是不说话,不看他,要不是还在呼吸,还睁着眼,凤仪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带了个死人回来。

    他真的扭曲了,不知是被青灵真君逼疯,还是被他自己逼疯的。恶意地贴着她的耳朵,故意说一些伤害她的话,譬如“你何时才肯自己去死?要杀了你,会弄脏我的手呢。”

    “胡砂,你喜欢怎样的坟墓?把你剁成一千块,抛进海里喂鱼好不好?”

    “胡砂,小胡砂。你不是对芳准情深似海么?他都要死了,为什么你还要活在我面前惹人讨厌呢?”

    胡砂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话。

    要叫他失望了,她就是不死。因为在芷烟斋放出千年寒冰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芳准。那天她与他下棋,曾倔强地说除死无大事,换来的却是他担忧又温柔的眼神。

    【不可以轻易言死,因你的命在我心中比天地还要重。】

    她相信芳准不会死,所以她也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她的命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可以任性地说丢就丢,成全她的傲气。

    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头皮上发出剧痛,胡砂的脑袋被迫仰起来,看着眼前冰冷的容颜。

    凤仪的耐性到底是被她磨光了,揪住她的头发,毫不留情地提起来,强迫她半个身体竖起。他的另一只手卡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低声道:“你真有本事,总能惹得我发火。如今留你也没什么用,识相的,快点将水琉琴拿出来,我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她就是不说话,因为两天两夜没睡觉,双眼发红,像是要流下泪来,脆弱得让人心疼。

    然而她的眼神依然是轻蔑的,像刀子一样锋利。

    凤仪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暴躁。

    她的人就在这里,被他软禁着。她的脖子这么脆弱,捏一下就会断开。纤细的四肢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她所谓的力量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很可笑。她的头发还被他抓在手里,柔软而且冰凉,倘若狠狠一扯,将它们都扯断,看着她痛楚而且流血的模样,一定很爽。

    他将她的头发在手上绞了好几圈,每一次忍不住想要拉扯,却又被自己阻止。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当真将她斩成一片一片的,她也不会把眼光朝自己身上放一放。她甚至还没有恨他,她的眼神只是很普通的被欺辱之后的反应,轻蔑而且愤怒。

    她的心里,从来没有他。

    为了什么,他居然感到一丝绝望。有别于被那些仙人们玩弄命运的绝望。

    从这种奇异的绝望里,又升腾起另一种炽热的欲 望,想把她那种傲然又轻蔑的眼神给踩碎,让她稍稍动容,能在她心底刻下一个血的痕迹,再也无法蔑视他。

    得不得到水琉琴,似乎都成了次要的。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慢慢放开她的长发,胡砂摔了回去,头皮疼得她本能地想流泪,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凤仪抬手替她温柔地把凌乱的头发理顺,在沙滩上铺开,长长的,漆黑的,在日光下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金色,真好看。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笑了起来,“好吧,我输了。”

    他轻轻把胡砂抱了起来,一手托在她颈后,一手替她把头发上的细沙梳理掉。指尖偶尔划过她的睫毛,又觉得她急急眨眼的模样很动人。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脸颊,肌肤的触感柔腻单薄,像是用指甲轻轻一抓就能抓破一样。

    胡砂的身体忽然微微一颤——他在她左边脸颊上抓破了一个小口子。

    倏地,他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似的,心中一会儿迷惘,一会儿痛恨,灭顶的潮水要把他打去最底下,不得翻身。

    “……我总会让你哭着来求我的……”他的声音甚至有一丝颤抖,仿佛可以预见什么美好的未来,兴奋得无以自拔。

    他张口咬破嘴唇,用力印在那边脸颊的伤口上,跟着解开了她的束缚咒。

    热吻,唇上几乎感到一种痛楚的战栗。她的肌肤是雪是冰,完全拒绝他一丝一毫的靠近。

    慢慢地,却又变得灼热。

    凤仪一把推开她,唇上还沾了一滴她的血,笑得诡异而且痛快。

    她又染上魔道的血,脸颊上的伤口迅速合闭,原本是苍白的脸色,忽然就唇红齿白的,眉宇间又透出一丝妖娆的味道来。

    因为上次感染过魔血,这次刚一闻到血腥的味道,立即便发作了。

    凤仪只觉心头大快,恶意的报复终于成功了,出了一口气似的,拇指在唇上一抹,将她的血抹掉,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着她的表情千变万化,时而痛苦时而快慰时而隐忍。

    入魔的血是疯狂的,将心底所有不能见光的欲 望通通暴露出来。

    【去,抱住他,因为他是喜欢你的。】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对她说。

    胡砂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感觉到一丝痛楚。

    不,她在心里轻轻说,我不要。

    【及时行乐吧,水琉琴算什么,谁死谁活与你何干。把琴给他,趁着芳准不在,如此良辰美景,何苦浪费。】

    不。

    【反正芳准也要死了,你初初不过是看上他的皮相。他不美么?输给芳准么?】

    不。

    【当真一点都没有喜欢过他?】

    胡砂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他,她回答。

    【……你撒谎。】那声音笑了。

    胡砂的脑子与胸膛像是要炸开,痛得要发疯,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抵抗心底那层出不穷的声音。

    只有一遍一遍在心底对自己轻轻说,不,我不要。

    她这个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向来平庸,混日子得过且过,连名字都那么平凡。

    她只是湖里的一粒小砂,风里的一颗尘埃,似乎轻轻一吹便能飞走,谁也不会看见。

    可她亦有她的固执,那是谁也无法撼动的,谁也不行。

    凤仪站起身,隔着远远的,看她在沙滩上痛苦翻滚,身体扭曲成一团,像一条苟延残喘的小虫子,随便用手一捏就会死了,却丝毫不知自己的脆弱,还在那里可笑地抵抗着。

    他甚至不想再看下去,替她觉得丢人,可是心里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

    他扶住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淡淡看着,看着她把脑袋使劲往沙子里撞,撞出血丝来,最后跌跌撞撞地爬起,跑向大海。

    扑地一声,她跳进了海里,海水卷着浪潮,瞬间就将她吞没了,隔了很久才在海面上见到她的一角衣裳,整个人像脱力了一样,扎手扎脚地躺在上面,被冲得摇摇摆摆。

    真是难看。他在心里默默说。像存在世上的,一个活生生的耻辱。

    可他的眼眶却微微发涩。

    好像马上就有泪水要落下一般。

    离魂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时间的流逝在这小岛上几乎看不出来。

    当凤仪终于想起沙滩上还泡着一个人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了。天气有点冷,海风呼呼的吹,他披了一层大氅,眯眼在沙滩上寻找人影。

    终于在一块大石后面见到了她,和一只快死的土狗也没什么区别,浑身上下狼狈之极,脏的要命。

    凤仪很好心地用脚轻轻踢了她两下,柔声问:“还活着吗?”

    她小小动了动,或许只是反射地抽搐两下,凤仪只得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掏出手绢替她把脸上的沙子擦干净,赫然发觉她面上那层妖媚的神色褪去了,左边脸颊的伤口浮现出来,被海水泡得发白。

    他给她的魔血,竟然被她自己给逼退洗净了。

    他忍不住要在心底冷笑一声,赞她一句:你果然好样的,胡砂。

    每一次他下手折磨她,到最后都会成为被她折磨。她折磨了他,在精神上将他击败,令他溃不成军。

    她凭的是什么?不过就是凭着他会对她心软,不可能当真看她被折磨死。

    她比他高一筹,因为她心里没有他,所以她可以冷酷到底。

    凤仪把这个脏兮兮的瘦小的泥人抱起来,犹豫了一下,像是考虑究竟继续把她丢进海里被海水泡着,还是好好烧点热水给她洗洗。

    到底是良心占了上风,他还很好心地替她把头发上湿叽叽的沙子拍掉,看着她面无人色的凄惨模样,心里有一种发疼的快慰。

    因着连续五天被折磨,胡砂就算再有修为也撑不住,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每日只是出现各类幻觉,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偶尔有清明的片刻,睁开眼去看,也是茫然的。

    时常会看见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像是怜惜,又仿佛马上就忍不住要给她一巴掌的那种痛恨。

    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谁。

    与他复杂的眼神不同,他触摸上来的手指是温柔无比的,一不小心就会把她弄碎的那种温柔。擦在脸上的巾子温热,将她满脸的汗水擦干净,然后他会把她轻轻抱在怀里,用梳子一点一点把她纠结的头发梳顺。

    他怀里有淡淡的木樨香气,很好闻,不知为何这种甜蜜的味道会令她安心,每日要靠着他,才能在喝完药之后沉沉睡去。

    庆幸,他一直没有离开。

    终于有一天清醒过来,缩在被子里狐疑地打量周围。

    这里似乎是靠着沙滩建的一座小屋,海浪声从窗外习习传来,海风里带着咸涩的味道,意外的好闻。

    胡砂略动了动,只觉浑身上下很是清爽,没有任何粘腻不适,摸摸头发,也松软干净,显然被打理的很好。

    是凤仪做的?

    胡砂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打她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又是何必。

    她推开被子想起身,忽觉身边还躺了一个人,登时吓得僵住。

    低头一看,那个罪魁祸首果然睡在身旁,头发搭在肩上,安安静静的,动也不动。似乎还没醒。

    胡砂立即屏住呼吸,将动作放到最轻,一点一点在床上蹭着,坐直身体。

    窗户那里忽然“吱呀”一声巨响,原来是被海风吹开了,撞在墙上。

    她脸色发青,小心翼翼地偷看他,却发现他依然动也不动。

    这情形她不陌生,以前在清远,凤仪总是神神秘秘的,动不动就受严重的伤,动不动就突然断气像个死人。

    难道五年后这个秘密还在继续?

    胡砂斟酌了一下,犹豫着把手轻轻放到他脸旁——没有一丝热气,冰冷的。再放到他鼻前——果然没有呼吸。

    他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砂不再是五年前懵懂好骗的小姑娘了,被他几句说辞就糊弄得晕头转向不敢多想。这症状有点像书上说过的,叫做“离魂”。身体还在原处,魂魄却离开了,若是能顺利回来还好,若是回不来,这人就等于死了。

    无论是什么原因让他离魂,总而言之现在都是一个机会。

    逃走的机会,报复的机会。

    胡砂猛然跳下床,摸了摸胳膊,十八莺果然被他卸下了,不知丢在何处。她在屋里到处乱翻,最后在床头的箱子里找到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正是当日在石山旧殿为他用来发作太阿之术的那把。

    慢慢抽出短刀,那刀身漆黑,上面遍布血红的咒文,没有名器的寒光刺目,也没有夸张的造型。可短刀刚一出鞘,立即便能感觉到扑面的寒意——果然是一把好刀。

    胡砂紧紧攥住刀柄,只觉胸口跳得厉害,手心里满满的全是汗水。

    她吸了一口气,把刀尖对着凤仪比了比。

    杀了他杀了他。

    她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握刀的手却开始颤抖,没有理由的。

    最后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咬牙对准了他的心口猛力刺下——会死的很快,甚至不会感觉到痛楚。

    手腕忽然被紧紧捉住了,胡砂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丢下短刀本能地掉脸就跑。

    他用力将她一拉,她顿时跌跌撞撞地滚了回去,身上一沉,被他压住,两只手腕也被他用手按着,动弹不得。

    凤仪低头看看胸口,刀尖到底还是刺进去一些,他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

    他笑了一声,讥诮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低声道:“想杀我?可惜了,下次要杀我可得快些动手,不要犹犹豫豫的,否则功亏一篑。”

    胡砂又开始装哑巴,不说话不看他,情况像是回到了五天前,两相僵持的状态。

    凤仪却似乎很开心,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渗透出来,滴在她雪白的中衣上,像是雪地里开出两朵红梅。

    他俯下身体,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着她的,声音轻柔似耳语:“你在犹豫,你舍不得杀我,你看我的眼神变了。是恨我?你心中到底还是有我了。”

    胡砂忽然就觉得一股气要冲破头顶,再也忍不住,恨恨怒道:“你去死!”

    凤仪飞快收了短刀,在她面上轻佻地一捏,柔声道:“我死了的话,谁来照顾你呢?烧得那么厉害的时候,一直抱着我不松手,你也忘了?”

    前几天的冷静隐忍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没了,胡砂只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颗点燃的爆竹,随时会炸开来,心里又是羞愤又是尴尬,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都是这样,他不把人当人,随便嘲讽耍弄,用温柔的姿态。

    先前对他只是愤怒,如今却变成了愤恨,恨不能把他咬成一片一片的。

    “你害了师父,我死也不会放过你!”她瞪着他,森然吐出几个字。

    凤仪淡然一笑:“世上除了天神,谁不会死?早死晚死都是死,与其活着受苦,不如死得痛快。”

    “那你怎么不去死!”胡砂奋力挣扎着,在他身下乱蹬双腿,没命地扭着手腕,要挣开他的桎梏。

    凤仪先时还兴致昂然地与她斗着,时而压住她的胳膊,时而压住她的腿,时而用额头抵住她乱晃的脑袋,斗到后来似乎有些兴趣索然,干脆下了道束缚咒,胡砂又变得硬邦邦,僵在那里不能动弹了。

    他摸了摸胸口的伤,起身下床,一面低声道:“我也是要死的,没有例外。”

    他的心情好像变好了,嘴角带着一抹笑,从箱子里取出药粉,正抬手要脱衣服,回头见胡砂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恶狠狠瞪着自己,不由说道:“色女,还不快把眼睛闭上?要吃我豆腐么?”

    胡砂恨恨地闭上眼,耳边听得他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忽然又忍不住,猛然把眼睁开,立即见到他光 裸的后背,背着光,只能看到精瘦结实的轮廓。

    她有些发窘,正要把眼睛闭上,他却忽然转过身来,笑得很是不怀好意:“……色女,真的在看。”

    胡砂蔑然瞪他一眼,忽见他把药粉飞快涂在伤口上,跟着走过来将瓶子往箱子里一丢。

    不再背光,她立即看清了他赤 裸的上身——皮肤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细小的红线,像是每一寸最细微的筋脉血管都暴露出来了一般,极为可怖。这种状态,她以为只有在他现出魔相的时候才会出现,没想到平日里也是这样。

    她不由抽了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凤仪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自己,随意用手抹了抹那些红纹,飞快将外衣套上,淡道:“很难看么?那也没办法。”

    胡砂忽然想到芳准以前说过,凤仪还是个凡人,虽然有了五十年的修为,毕竟还未成仙。以自己的凡人肉身接受入魔之后的能力,并且在短时间里飞速提升,再加上吸收了金琵琶与御火笛里的五行之力,对他来说其实不是好事。

    再想到他总是在睡觉的时候忽然断气,会不会也是因为承受了太多超出自身限度能力的缘故呢?

    她张口想问,但凤仪已经穿好衣服出门了,自己再仔细想想,他要死要活与她其实没什么关系,他死了才好。于是索性把所有问题都吞回去,再也不想了。

    恍恍惚惚的,胡砂觉得自己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不由自主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轻飘飘地飞出了房间。

    门外是个黑洞,吞噬一切光芒,她不太能自主,只觉身体被黑洞给吸了进去,像是被人拉着一样,不停地往前飘浮,飘浮。

    前方有妖兽厉嚎的声音,一阵一阵,潮水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像是忽然从迷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双脚踏上了实地,茫然四顾。

    这里——她来过。在刚被清远驱逐的时候,她也做过一个这样的梦,梦里只有漆黑无垠的荒原,成千上万的妖兽在追逐她,要吞噬她。

    胡砂心中有些发憷,匆匆走了两步,忽听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妖兽嚎叫声,不出所料,又有潮水般的奇形怪状的妖兽朝她这里狂奔过来,声势惊人。

    十八莺不在身边,腾云术在这片诡异的土地上似乎也施展不出来,胡砂下意识地将手腕一转,寒光流肆的水琉琴立即现身。

    琴声铮铮,地面立即开始结冰,潮水般的妖兽霎时被冻在厚厚的冰层里,动弹不得。

    胡砂擦了擦额上的汗,幸亏有水琉琴护身,不然被这一群妖兽咬烂就实在太难看了。她将水琉琴收回去,正要四处走走看看,忽听远方又传来阵阵妖兽的嚎叫声。

    还来?!她本能地又把水琉琴唤出,在手上攥紧,只待妖兽们现身,这次再也不收敛力量,要把它们全冻起来。

    倏地,不远处腾起冲天的火光,像是要把天都给烧破一般,霎时间天地间大亮,伴随着妖兽们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急忙转身,只见远处火光中依稀站着一个人,长发披散,衣衫凌乱。他手中捏着一根通体赤红的笛子,像身后火焰一样明亮。

    她悚然一惊,眼怔怔地看着那人朝自己慢慢走来,浓烟被大风吹散开,他满头披散的长发也被吹得扬起,露出一张被血红筋脉爬满的脸庞。

    无论如何,在深夜中见到这样一张脸,足以令人胆寒晕厥。

    “你……”他低低地开口说话了,虽然见不到表情,但语气里能听出他和她一样诧异对方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不过情况轮不到他俩说话,四面八方再次传来妖兽们的嚎叫声,好像怎么也杀不干净一样。

    他飞快转身,只丢下一句话:“护好自己,别死了。”

    地面开始剧烈震荡,紧跟着无数巨大的兵器破土而出,是她熟悉之极的太阿之术。

    胡砂在剧烈的颠簸中勉力维持住身形,四处躲避那些层出不穷的兵刃,忽听他在前面高声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先回去!”

    回去?她不由一怔,紧跟着眼前白光一闪,身体像是又被什么东西拉住,不由自主朝下掉。

    胡砂大叫一声,身体忽然一轻,紧跟着像是狠狠撞在地板上似的,猛然睁开眼,入目正是海边的那个小屋。

    海风习习,海浪滔滔,安静的夜,和她入睡前没有任何区别。

    胡砂却是浑身冷汗,手脚都虚脱了似的,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却发现不能动弹——对了,凤仪给她下了束缚咒,时效还没过去。

    床头案上的烛火忽然轻轻一跳,胡砂心中没来由的又是一惊,竭尽全力转动眼珠,想看清身边的那个人。

    凤仪就睡在她身边,还没醒过来,身体冰冷而且僵硬,没有呼吸。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许久以前他所谓的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是真的死了,也不是什么力量的反噬。而是只要一睡着就会被迫离魂,去到那个荒原,与一群妖兽厮杀。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她也被拉入那个诡异的境地,与他在梦里相逢。

    难道说,她也离魂了?

    床上那个少年突然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先抬手摸了摸脸,跟着撑起身体,居高临下地,定定看着胡砂苍白的脸,半晌,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轻道:“那老狗到底还是把你也送过去了。”

    未成云 雨巫山晓

    胡砂沉默地看着他,仿佛直到现在才真正地,第一次好好打量他。

    依然是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不笑的时候尤带三分笑意,真正笑了却让人心里发凉。唇角微微朝上勾,会让人产生一种他很温柔的错觉,倘若仔细去看,他眼中只有凉薄与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