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 魂 殿第10部分阅读
销 魂 殿 作者:rourouwu
是给他添麻烦而已,已经添了一次麻烦,再也不能有第二次。
所以她也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摔倒,放弃任何抵抗。
青铜门慢慢合上,芳准满是汗水的脸也渐渐要被大门遮去。胡砂索性把脸别了过去,再也不看。她紧紧埋头在膝盖上,任凭冰冷的水琉琴抵在胸口,生生的疼,快喘不过气一样。
她能做点什么呢?除了添乱之外的?当初是一怒之下损坏了水琉琴,多么痛快,倘若她知道今天会有天罚,天火烧着她的师父,她会不会宁可卑微地死在前面?
胡砂猛然坐直身体,将水琉琴端在眼前,手指紧紧扣在上面,像是要把它捏碎。因为太用力,指甲都崩裂了,鲜血细细地滴在上面。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是对着这可恶的神器痛哭哀求,还是索性再把它砸碎一次,然后自刎了事。
她的手抖得很厉害,也许是整个人都在抖,连带着水琉琴也在剧烈抖动,冰冷的玉石下带着一丝血色,像是活的一样,在里面缓缓摇曳。然后,慢慢的,慢慢的,琴面上浮现出一根纤细的琴弦,若有若无的,像是随时会断开一般。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那根突然出现的琴弦,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叫,抬手轻轻抚在琴弦上,只觉稍微用点力,那弦又会断开一般。
这水琉琴的第一根弦,居然在此等时刻恢复了。胡砂用手指轻轻扣住那根弦,稍稍一拨,“铮”地一下,那琴发出的声音居然极烈,吓人一跳,她急忙缩回手,仔细看看琴弦,生怕被自己又弄断了。
便在此时,忽听前面的芳准“咦”了一声,紧跟着像是涨潮的声响汹涌而来,整个沙滩都开始震荡,胡砂还处于茫然阶段,忽然那青铜大门“刷”地一下被人推开,芳准连着铺天盖地的海潮冲了过来,她被一只胳膊拽住,两个人一下子被海水卷了好远,头晕脑胀中只听芳准笑得很开心:“胡砂,你倒是很能干!”
她到底做了什么能干的事,自己也没弄清楚,她在急速的海潮里像片叶子似的滚来滚去无法呼吸,若不是有一只手一直紧紧抱住她,只怕早就淹死在下面了。
不知过了多久,胡砂再次从昏迷中睁开眼,只见到晚霞满天,如火如荼。她喃喃说道:“天火……怎么还在烧……”
旁边有人笑答:“哪里还有天火,你还在做梦吗?”
那声音正是芳准,胡砂一个激灵,猛然从沙滩上坐了起来,只觉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狼狈不堪,芳准正坐在她身边,也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头发都散了,还在往下滴水。不过他的神情很愉悦,笑意都映在眼里,闪闪发亮。
胡砂茫然地看看周围,沙滩还是那个沙滩,大海也还是那个大海,蓝天白云一样没少,只不过现在成了黄昏,她不由轻声道:“天火……天罚已经过去了吗?”
芳准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她湿淋淋的小脑袋:“想必那水琉琴是被你血肉所养,居然肯听你的驱使,涨起海潮来,将天火熄灭了。”
这么神奇?!胡砂赶紧把水琉琴提起来仔细看,果然那上面多了一根琴弦,方才不是做梦,她不过拨了一下,就让海水涨潮了!想来这水琉琴聚集五行中水的力量,能操控水,海水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全身虚脱了一样,朝后一倒,瘫在沙滩上,感慨万千:“……幸好,幸好是在海边……倘若留在长洲或者聚窟洲市集上,还不知要成什么样……”话说到这里,她又是一个激灵,转头望向芳准,他嘴角勾出一个懒洋洋的笑,漫不经心的,好像一切都只是个巧合。
“师父……”她低声唤他,“你早知道今天会有天罚,所以带我来海边?”他早知天罚今日降临,所以早就打算自己替她来受天罚?因为天火如此可怖,所以他离开了长洲,是不想牵连语幽元君?可他居然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说!
芳准一只手缩在袖子里,另一只手缓缓拨着湿漉漉的头发,笑得十分无害,万分无辜:“师父怎么会知道天罚在何时降临?不过凑巧而已。倒是胡砂你能驱使水琉琴,化解了天火,让为师很是欣慰。”
他说的好像都是她的功劳似的,胡砂脸皮薄,禁不住他夸奖,早就红了。眼见他头发都散开,湿淋淋地披在背后,胡砂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把小木梳,有冲动像上次一样为他梳发,却又担心自己莽撞行事会让他不快,正犹豫间,只听他说道:“胡砂,替为师把头发梳梳好么?乱糟糟的,真教人心烦。”
她又能握住这冰凉又柔软的头发了,让它们穿梭在指间,像爱抚情人的肌肤那样去爱抚它们,小心翼翼,不为人知。
现在,有没有靠近一些呢?她问自己。
是不是可以靠近一些?
她慢慢闭上眼,想要缓缓贴近,却又觉得与他离了好远,所谓的靠近,不过是她跪在他背后,能替他梳理这一头长发罢了。
这样就够了吗?胡砂再一次问自己。
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够了。另一个说:不够,你还不能拥抱他。
于是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不去想,一面将他的头发理顺,一面低声道:“师父,那个天火……没伤着您吧?”
虽说他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天罚这等东西岂能真当作被蚂蚁咬一口,他身体又不好,指不定受了什么内伤没让她看见的。
芳准的声音听起来很慵懒,心不在焉地:“没有伤着。当初成仙脱胎换骨之际,天雷劈了七七四十九道,为师照样下山喝酒,这点天火算得了什么。”
胡砂笑了笑,将梳好的长发拨去一边。过了一会,又轻道:“师父,下次再有什么惩罚是给弟子的,求求您别代替弟子了。弟子实在承受不起。”
芳准奇道:“为师替你受罚,你就承受不起,难不成你就能承受天火烧你天雷劈你?你要为师看着自己的弟子变成肉泥?”
胡砂摇了摇头:“不管是变成肉泥,还是弄得粉身碎骨,倘若那是我应当得的,都没有理由让您为我承担。我宁可变成肉泥,也不要看师父受伤……师父,求您答应弟子吧,好不好?”
芳准破天荒第一次感到茫然,不明白她明明脆弱得像只蚂蚁,却还总逞强要出来作对。忍不住回头看看她,只觉她双颊嫣红,像刚上过色的桃花,两只眼睛几乎要滴出水来,又无奈,又哀求,又温柔地看着自己。
这种眼神令他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就要答应她,无论她求他什么。
最后到底还是定了定神,笑答:“好,水琉琴要五年才能修好,这五年你跟着为师好生修行,倘若为师满意了,便答应你。若不能,为师定要重重罚你。”
胡砂心中一喜,脸上顿时笑开了,像一朵花突然绽放似的。她说:“我一定努力!绝不叫师父失望。”
芳准抬手,像是要摸摸她脸蛋似的,不知为何,没能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地摸下去,只听她又怯生生地问道:“可如果真让师父失望了,您要怎么罚我?”
怎么罚她?芳准又有那么点茫然,望着她漆黑如梦的眼睛,顿了很久,才低声道:“罚你……罚你不得开坛授业,只能做个小弟子。”
话未说完,就见她又皱着鼻子笑了,露出一行细细的银牙,说道:“我才不要开坛授业,只能做师父的弟子,我便心满意足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回答让人心头一喜,芳准飞快地将那丝喜悦扑灭,他还是那个他,风轻云淡,没心没肺。
他自己把剩下的头发胡乱一扭,用簪子卡了起来,像是要离她远一些似的,不落痕迹地起身拍拍沙子,回头笑道:“好了,天色不早,赶紧回去吧。否则语幽又要叫得人头疼。”
胡砂心中愉快,半点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状,自己把头上身上的沙子也拍拍,一只手抱着水琉琴,一只手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因为以前他腾云都是让她拉着胳膊的。
这次一拉之下,却觉他的胳膊微微一颤,胡砂不由愣了一下,却见芳准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另一只胳膊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背心,道:“走吧。”
胡砂急忙拽住那只胳膊,飞快把袖子往上一摞,这才发觉他的一条胳膊被烧得焦黑,连着手指手掌,动也不能动。这一惊非同小可,她魂飞魄散地丢开手,颤声道:“师父!你的胳膊……”
芳准慢慢将袖子放下,轻松地笑道:“无妨,小伤而已,过几天就痊愈了。”
胡砂怎可能相信,她夺手还要去看,可是两只手伸出去,却又不敢碰,只能颤抖着又缩回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来。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只有他焦黑的胳膊在眼前来回晃。天火降临,他怎可能毫发无伤,怪不得……怪不得在潮水汹涌的时候,他只能用一只手拉着她。怪不得他这只手总是藏在袖子里不出来。怪不得她一碰之下,他要发抖。
芳准叹道:“好了,你总哭得为师心里惊悚的很,明明好端端站在面前,不知道的人看你这样还以为我被大卸八块了呢。快止住,从聚窟洲到长洲,距离可不近。”
胡砂哽咽了几声,突然张开双手紧紧将他抱住,脸埋在他胸口,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应当说点什么,譬如问他疼不疼,向他跪下赔罪,甚至砍下自己的胳膊做赔礼。可事到如今她除了哭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紧紧抱住他,像是要将这具清瘦的身体一直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她要怎么对他才好,怎么才能不给他添麻烦,怎么才能保护他。
芳准怔了很久,最后慢慢抬起完好的那只胳膊,环住了她纤细的肩膀,明明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发出惊人的声响,却要装作不知道,一脸平静地戏谑她:“你就是哭出这一片大海来,为师的手就能好了?”
她没有回答,或许根本就没听见,只是止不住地哭,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水都哭出来一样。
芳准只好叹了一口气,紧紧环住她,胸口那里印着她的泪水,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翻腾不休。
好马不吃回头草≈隐居
回到长洲,天早已黑了。
不过语幽元君的脸更黑,不要说胡砂,就连芳准也不太敢与她对视,只敷衍着笑了两声:“因路上见到有山贼欺负老人家,我们师徒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故而回来迟了,语幽莫怪。”
他撒谎向来是脸不红心不跳,和吃豆子一样容易。若是胡砂,只怕早就被敷衍过去了,可惜对面站的是一位元君女神仙,她不过淡淡一挑眉:“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看你是灼臂相助吧!”说罢一把掀开他的袖子,露出一截焦黑的手臂。
饶是她气定神闲地打算过来问罪的,见到这截胳膊也忍不住眼眶一红,急忙放下袖子掩住,低声道:“怎会弄成这样!你太不小心!”
芳准笑道:“我下次一定小心。”
语幽元君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才真正称得上“幽幽”二字。她轻道:“……跟我来,总得先把伤治好。”
她转身便走,芳准回头对胡砂交代道:“你先回客房休息,不必担心。”
话未说完,却听语幽元君又道:“她也来。这里有个客人一直等着你们,从下午等到现在。”
到得一个偏厅,语幽元君将门一掩,袖子一摞,吩咐的十分干脆:“把上衣脱了,快。”
芳准却有些犹豫,只道:“免了,袖子掀开便完事。”
语幽元君眉头一皱,美目含威,“你我之间的交情,还要顾忌这些?你将我当作什么人了?”
芳准低低咳了两声,朝胡砂那里看了一眼,她乌溜溜的眼珠子正伤感又无奈地看着自己。他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像微醺了一般,把脸别过去,轻声道:“胡砂,你且转身,不要看过来。”
胡砂点了点头,赶紧背过身子,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准这才将上衣轻轻脱下,放在椅子上,抬头见语幽元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又咳了一声,道:“开始吧,要麻烦你了。”
语幽元君又是笑又是嗔,瞪了他一眼:“想不到你这厚脸皮的也会害羞,倒要教以前的老友们来看看你这德性!”
因胡砂不看过来,他哪里还有一丝尴尬,索性笑道:“莫拿我打趣,再迟一些,我可要痛死了。”
语幽元君一面以法力试探他受伤程度,一面嘴上不饶人:“呸,疼死你才好,死没良心的东西。”
胡砂在前面拎着个耳朵在仔细听,心都提到了半空,生怕她说一句这伤治不好之类的话,谁知听了半天,他俩都在说俏皮话,时而互损,时而假意互捧,对伤势只字不提,她等得急死了,坐立不安。
那元君到底心细些,见她惴惴不安的模样,便道:“快好了,别在那边乱晃,碍眼的很。”
虽然说话很不客气,但到底让胡砂松了一口气,正要找把椅子坐一会,忽听门口有小童报道:“元君大人,那个客人听说芳准真人回来了,赶着要来见呢,拦也拦不住。”
语幽元君眉头又皱了起来:“你家徒弟还是这么冒冒失失地,没规矩的很。罢了,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大门就被人推开了,一个人狂风似的卷了进来,直接冲到芳准面前,劈头跪下,道:“弟子参见师父,元君大人!”说罢抬起头来,冰雪似的容貌,正是许久未见的凤狄。
胡砂“啊”了一声,轻叫:“大师兄。”
凤狄朝她微微点头,当作招呼,面上神色却有些尴尬,不太敢看她,想必是想起当日金庭祖师驱逐胡砂下山,他却不能与之相抗,故而愧疚至今。
芳准早早就把外衣给披上了,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抬手慢慢整理,一面问道:“你急冲冲的过来,难道是清远也出现了凶兽?”说完突然又眨了眨眼,无辜地说道:“就是出现凶兽,来找为师也没用。”
凤狄的眼神简直能用哀怨来形容,小小看了他一眼,垂头低声道:“不,是师祖……他、他让我给师父和师妹传话来着,因为知道你们现在长洲,便画了地图让弟子前来……”
芳准了然地点了点头:“辛苦你了,从生洲过来这一路,你找了不少地方吧?隔着茫茫大海,三个月就能找过来,对你来说也算不容易了。”
凤狄说道:“师祖说,因为当日我也在场,所以过来带话方便些,就不劳烦与其他弟子解释了。他还说……”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语幽元君听了半天,见他还没讲到点子上,不由性急起来,“你师父伤才治了一半,有什么要紧话赶紧说!这孩子,半点眼色也不会看!”
凤狄被她一吼,顿时大惭,垂头半晌不语,最后道:“师祖说,此话只能带给师父与师妹……”
语幽元君哼了一声:“干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偷偷传话!你以为这里是清远山啊?”
凤狄索性不说话了,静静盯着芳准的衣角。
芳准只好过来和浆糊:“语幽,或许涉及了清远的内部事务,不好叫外人听见。这样吧,凤狄,胡砂,我们去外面说。”
语幽元君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把脚一跺,怒道:“我走!”跟着就气呼呼跑走了,把门摔的震天响,吓得门口小童跪了一片。
芳准叹了一口气,将衣带系好,起身道:“有什么事起来说,师父让你带什么话?”
凤狄低声道:“师祖说,让您立即回清远,不许再任性私自下山游荡,师祖他很担心您的身体,说外界秽气众多,只怕您的病又要恶化。”
芳准定定出了一会神,道:“就这些,没有了?”
“剩下是让带给师妹的话。”
芳准不由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喃喃道:“师妹?师父不是已经将胡砂赶下山了么?如今还要用这旧名号做什么?”
凤狄摇了摇头,有些不认同地看着他:“师祖并非此意。”
芳准回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柔声道:“我不在清远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似乎与你师祖关系近了许多,说三句话就要提到他,以前我竟不知道。”
凤狄面上不由一红,紧跟着又变作苍白,嗫嚅道:“师父……弟子……”
芳准温柔一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拿出点大弟子的架势来,别总在长辈面前抬不起头。师父让你带话给胡砂,只怕我也是不能听的吧,那么我便出去了。”
凤狄急道:“师父!你真是……”他简直无语。
芳准眨了眨眼睛,索性又坐了回去,端起茶来喝,笑道:“既然这样,那你说吧。为师绝不插嘴。”
凤狄走到胡砂面前,略带愧疚地看着她,低声道:“胡砂,那天大师兄没能帮上你,心中十分难过。”
胡砂勉强笑道:“大师兄……你、你别这么客气,其实离开了也挺好的,我修行一场,总不能再给清远带来什么麻烦。”
凤狄默然片刻,道:“师祖有话让我带给你,希望你也回清远,重新做清远弟子。他当日对自己的鲁莽决定也十分后悔,还希望你不计前仇,回归清远门下。”
这番结果是胡砂万万没想到的,她本以为金庭祖师让凤狄带话,叫她离芳准远些,不许纠缠他,谁知竟是让她回归师门。念及此处,她眼眶不由微微红了,低声道:“我怎么会恨他……他与青灵真君完全不同。”
凤狄欣慰地一笑:“你能这样想,便不枉师祖令我奔波万里前来传话。他还得知你们在瀛洲取得了水琉琴,托付我再说一句,水琉琴是神器,流落在外终归不好,何况如今它需要师妹的活人生气来养,这五年正是紧要关头,出了差错便不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将水琉琴带回清远,由他老人家用仙法滋润,想必愈合神器要快上许多。”
胡砂不由微微一愣:“他怎会知道水琉琴需要我来养?”
凤狄面上浮出一丝无奈痛惜的神色:“师祖身在清远,但神思能知悉天下事。凤仪的事,他老人家也震怒异常……当日便昭告清远,将他逐出师门……我、我还是没能阻止。”
他不提凤仪还好,提到凤仪,胡砂的脸色就暗了下来,将水琉琴紧紧抱住,像是要寻找什么依靠似的,过了很久,她才低声道:“过去的就过去吧。”
凤狄难得露出一丝微笑来,声音也温柔了许多:“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们便启程回清远吧。回去总好过你一人在外面飘荡,对神器来说,也是利大于弊。”
胡砂怔了一会,突然问道:“大师兄,如果……我说不回去,师祖有什么安排吗?”
凤狄顿时一呆:“不回去?为什么?”
她别过脸,淡道:“不为什么,我就问问,倘若我决定了一个人漂泊在外,不愿回去,师祖要怎么办?”
凤狄的眉头皱了起来:“荒谬!你一个人能做什么?就算是为了被你损坏的水琉琴,也不可这般自私妄为!”
胡砂没说话,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半晌,说道:“我不想回去。”
凤狄冷冷看着她,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只觉此人不知好歹之极。他冷道:“也罢,你不愿回去,师祖也不强迫你。只是水琉琴却得让我带回清远,神器不容你乱拿乱抱。”
胡砂笑了笑,轻声道:“我总算明白师祖的意思了,原来就是想要水琉琴。将我劝得回到清远,再将水琉琴要走,是么?当日师祖逐我下山,明明说得十分义正言辞,如今见我得了水琉琴,却改了态度,变得真快。”
凤狄不由大怒,脸色铁青:“胡砂,你放肆!”
她用力摇了摇头,突然正色看着他,说道:“大师兄,我不会回去了。我与清远两不相干,不曾亏欠过他们,他们亦不曾欠过我,放肆这两个字,请你收回。另也劳烦你带话给金庭祖师,就是现在将水琉琴要走,也没什么用,它如今只认我一个主人,他人的仙法再高明,也没办法令它恢复。既然是我的东西,别人来强行要走,我总有拒绝的余地,清远也不至于为了抢夺他人物事,来对付我一个小女子吧。”
凤狄脸色更难看,大抵是想不到一向听话天真的小师妹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他不知胡砂性子中自有十分决绝的一面,只因未曾见过。
他张嘴还要说,却听芳准在后面轻轻笑道:“说的不错,胡砂,师父支持你。师父也不回清远了,只等水琉琴五年后恢复,诸般杂事都了结,再谈回去。”
胡砂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互相都觉心中一暖,只偷偷地各自在想:两个人就此离开也是不错的选择。又新奇,又期待。
凤狄急道:“师父,你怎么也……”
芳准笑吟吟地打断他:“为师要走要回,都是为师的事。你若不放心,就当为师担心水琉琴,在外护着她便是了。废话嘛,就少说两句吧。”
凤狄看看胡砂,再看看芳准,终于明白今日是绝对说不动他们的了。他只得把牙一咬,说道:“既然如此,那……那弟子也陪着师父,一同照看水琉琴!”
芳准失笑:“你都这么大了,还要缠着师父?不怕你师祖怪你?”
凤狄面上一会红,一会白,低声道:“总之……弟子要照顾师父!……还有师妹。”
芳准把手一拍,起身推开窗,让星光撒进窗台,良久,终于说道:“好,明日咱们师徒三人便离开这里,找个僻静的地方,过一次隐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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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狄原本以为芳准只是一时兴起,说着玩的。这位师父从以前开始就爱说笑话,逗得人急个半死,再慢悠悠地来哄,恶趣味十足。
谁知这次他却想错了,芳准是动真格的。
语幽元君来送的时候,眼睛有些红肿,尽管扑了胭脂遮掩,还是能看出她一夜没睡,很是神伤。
她定定看着芳准,像是第一次把他看到眼里心底的时候一样,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你要保重,莫叫我在千里之外替你担心。”
芳准抬手将她垂在腮边的一绺长发轻轻顺过去,柔声道:“老朋友了,何必伤感。有空我自来看你。”
语幽元君眼眶又是一红,为她强行忍住,道:“不知怎的,我总觉这次你走了,像是再也见不到你似的。不管怎么说,有任何困难,谁要为难你,只管来找我。语幽为朋友,肝脑涂地。”
芳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忽而又轻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像个逍遥度日的仙人,反倒性烈如火。”
语幽元君嘴唇翕动了一下,苦笑着不知该说什么。
芳准像摸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很温柔:“我却很喜欢这样的性子,亲切的很。”
她吸了一口气,忍住酸涩,反而露出个娇蛮的笑容来,嗔道:“还说喜欢!明明说好了要在这里住三个月,才过几天便要走。你向来不拿我们的约定当回事!我还能怎么办?只得由你去了!”
芳准哈哈大笑起来,将站在旁边发呆的胡砂一提,从眺望塔的白玉窗口纵身跳了出去,白色的衣角像翅膀似的扬了起来。他朝她挥挥手:“下次吧。下次我们定然要在你这里住上一年半载,那时可不要将我们赶走!”
语幽元君急急追到窗边,只见他身姿矫若游龙,在空中轻轻一转,踏着祥云飞走了。
他说我们。她再也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水流了下来。
直至飞出长洲,脚下变作了茫茫大海,凤狄才踏云缓缓追上,低声道:“师父,真的要离开清远吗?再也不回去?”
芳准诧异道:“为师说过再也不回去的话么?只说离开一段时间而已,你这孩子怎么误解得这么厉害!”
凤狄心底稍稍松了口气,又道:“不,弟子只是想说,小乖还留在芷烟斋,没人照顾。”
他一说小乖,芳准才抬手敲了敲脑袋,叹道:“确实,竟把它忘了,该罚。凤狄,你回一趟芷烟斋,将小乖也带出来吧。我们在玄洲相会。”
凤狄立即答应了个是,跟着却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四下看看,像是在分辨方向。
芳准叹道:“路痴路痴,为师也要替你害臊。往东是生洲清远,你找到小乖,让它给你带路去玄洲吧,指望你,只怕五年也找不到。”
凤狄红着脸赶紧飞走了,没飞多远,就听胡砂怯生生地说道:“大师兄,那是往南……”
他向来冰冷高傲的形象只怕要被破坏的成为零蛋。
凤狄一声不吭,耳朵红得像玛瑙,最后到底还是走对了方向,飞远了。
胡砂从昨晚到现在都是心情郁郁,到如今才露出一丝明媚笑容来,轻道:“大师兄一点也没变,让人不敢放心他独自出门。”
芳准将她轻轻一放,改提着她的背心为握住她的手,并肩立在云头。
他笑:“七十年了,他也就这一点没变。刚入门的时候,却比现在要可爱得多。”
胡砂很有趣味地看着他,期盼他多说些凤狄小时候的趣事,芳准果然从善如流,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他名字里取一个狄字吗?凤狄的家世可不一般,是祖洲专司仪乐的世家,曾经有幸为西王母弹奏过乐曲。因着家族名称中有一个狄字,他拜入师门的时候,他父亲请求道号加上这个字,所以才有了凤狄。”
“这孩子小时候沉默寡言,成天只是躲在房里摆弄那些乐器,我哄了快一年,才哄得他听话,那段日子,真是对我言听计从,看我的眼神都崇拜的不行……哎,怎会像现在这般老成死板,我对那段日子可怀念的紧。”
胡砂偷偷想,师父对她那么好,只怕是因为自己和大师兄小时候差不多吧,对他言听计从的,崇拜的要命。真是个虚荣的师父。
“不过凤狄从小对修行就不怎么上心,确切来说,他资质也并非一流,起初我还担心他百年之后不能开坛授业,直到凤仪来了。”
芳准突然提到这个名字,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那里不说了。
胡砂垂下头,低声道:“师父,他……他以前又是什么样,您能说说吗?”
芳准出了一会神,才继续说道:“凤仪——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好十七岁,病得快死了,于是我便将他带回清远治病。他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趴在窗口见我教凤狄口诀,我念了三遍,凤狄还没记住,他却已经背了出来,我二人都十分吃惊。那时便有了收他为徒的想法,不过他没答应,只说自己要去找青灵真君,将来这里的理由与我说了一遍……就与你那时一样。我疑心大起,将此事说给师父听,却被他喝令立即将凤仪赶走,我第一次忤逆师父,强行将他留下收徒,为此师父有许多年都不愿见我。”
胡砂没说话,倘若他知道以后凤仪会变成这般模样,还会执意收徒吗?凤仪凤仪,实在是辜负了他,辜负了一番慈爱之心。
芳准眉头微展,露出一个笑容来:“凤仪入门之后,学什么都是飞快,不到两年就快赶上凤狄了。要知道,凤狄可是比他早入门二十年,自己师弟要超过自己,显然很打击他的自尊,凤狄的性子也相当傲气,这才开始认真修行。两个人你追我赶的,到底还是凤仪略胜一筹,你若是不来,我原本就打算将所有的本事倾囊而授给他。事到如今,只能说与他缘分已尽,别无他法。”
胡砂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他自己的错,还是青灵真君的错?实在是说不清。
“胡砂,无论是人还是仙,在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无法反抗,不得不低头的事情。我希望你即使低头,也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他低声说着,双目定定地看着她,“你不要变成凤仪那样。他这样……其实等于就是低头,还是低得最残忍的那种,你明白么?”
胡砂看着他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时想到惨死的莫名,他顺从了,最后还是死去。一时又想到凤仪,他反抗了,成魔了,变得无比可怕。
这一条路,要怎么走下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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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洲多山,景致或秀美或险峻,令人目不暇接。
而眼前这座山,甚至不可以称为“山”,因为它从上到下都是尖利的岩石组成,东凸西凹,矗立在天地间,像是一把怪异又锋利的匕首,要将天给割开似的,望一眼便神为之夺,腿肚子不由自主要发颤。
正因为未曾有人能够攀上,所以他们无法见到山顶的美丽景色。与陡峭的山势不同,山顶十分平整,长满了各类绿茵茵的树木,最高处的岩石被冰雪厚厚地覆盖着,经过日光的洗礼又变成瀑布,自岩石缝里冲击而下,飞珠溅玉一般。巨大的水潭上常年有水汽凝结而出的彩虹,美丽异常。
水潭旁种了几畦杏花,这里却不是四季如春的芷烟斋了,还未到杏花盛开的日子,只能见到光秃秃的树干。杏花林里和芷烟斋一样,建着几座瓦屋,瓦屋前还有两座茅屋,因为芳准的怪癖,只爱住茅屋,不爱住有瓦片的。
胡砂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没想到山顶的景色与芷烟斋如此相像,连屋子和杏花都有。直到芳准给她解释,才明白原来他很早便在这里建了一座类似别院的地方,闲时喜欢一个人出来玩,便住在这里,安静又清雅。
和住在芷烟斋一样,中间那座瓦屋就是胡砂的房间,推门进去,布置与芷烟斋并无二样,只是山顶雾气重,被褥都湿叽叽的,睡在上面很不舒服。
胡砂半睡半醒地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浑身都疼,苦着脸梳洗一番,出门就见芳准在树下打坐。她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算去水潭那里打点水回来存着,忽听他说道:“胡砂,今天起你便跟着我修行吧。我亲自教你。”
她心中顿时一喜,赶紧凑过去笑道:“真的?那太好了!师父教的可比大师兄好多了,上回腾云也是您教会我的!”
芳准睁开眼,含笑道:“那个不算教,今儿起才算真的教你。来,坐下。”
胡砂头皮顿时发麻,又不敢忤逆,只得慢吞吞坐下,要把两条腿盘成麻花状,做什么跌坐莲花。
芳准奇道:“你做什么?把腿当作面条么?”
不是要跌坐莲花吗?胡砂无奈地看着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两腿盘好,疼得眼冒金星。
“你初初修行,摆这种姿势只会分心,欲速则不达。来,放松,随意找个自己喜欢的盘坐方式就好。”芳准拍了拍她的膝盖,忽又像是被烫了似的,赶紧缩回,再也不碰她一下,只把眼睛又闭上,道:“坐好之后听我说话,调整呼吸……”
彼时他轻柔的声音像春风一般,吹进耳朵里,一直吹到全身各处,每一处都舒展了开来,说不出的服帖。胡砂不由自主便放松了下来,随着他一步一步的指示,慢慢地,第一次真正入定。
再次睁开眼,只觉双眼所见与平日大不一样,似乎处处都充满了精气,连树下一株刚刚抽出花骨朵的野花都生机勃勃的。
胡砂慢慢打量着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身体里也有说不出的舒适轻松,一时竟不想说话,只愿多看看,多体会一下这新奇的感觉。
耳畔传来痒痒的感觉,像是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她一回头,就对上一双碧蓝色的圆溜溜的大眼睛,登时唬了一跳——是雪狻猊小乖!
它眯起眼睛,高傲地睥睨她,过一会,终于还是伸出舌头在她脸上刷地一舔,权当打招呼了。
胡砂啼笑皆非地捂住被舔的地方,喃喃道:“小乖,你来了……啊,是大师兄回来了吗?”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四处张望,果然见到凤狄与芳准站在茅屋前说话,她赶紧跑过去。
“大师兄,你回来的真早,我和师父还以为你要过好几天才能找到这里呢。”她笑眯眯地说着。
凤狄先前不知与芳准说着什么,神情凝重,这会见到胡砂,便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来:“因见胡砂正在打坐,便没去相扰。你如今修行进境不错,以后还要保持这种勤勉。”
说罢又与芳准拱手道:“师父,日后督促教导师妹的责任,还是让弟子来承担吧。如有遗漏不妥,您再指点。”
还是大师兄来教?胡砂嘴上不说,面上却早已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倒也不是说他教的不好,只是她心底更愿与芳准亲近些,对这个冰山似的大师兄很有点畏惧。
芳准笑道:“不用,为师总不能白白为她叫一声师父,却什么也不教她。何况这五年对胡砂来说很重要,对你也很重要,最好不要分心其他事,专心修行为上。”
凤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翕动,轻道:“可师祖说,您的身体……”
“为师身体好的很。”芳准朝他眨了眨眼睛,“莫非凤狄要亲眼看看么?”
可怜的凤狄登时涨红了脸,赶紧拱手行礼掉头便走,一面道:“弟子……弟子去喂雪狻猊。”说着一溜烟逃也似的走了。
芳准笑嘻嘻地看着胡砂,柔声道:“打坐效果不错,你心地澄澈,更容易摒除杂思,比为师想得还要好。”
胡砂因着被夸,连脖子都红了,只会傻笑。
芳准倚着门框,轻道:“你去吧,照着我说的法子,再坐一个时辰。午后来找我,教你其他的。”
胡砂欢快地跑走了,她充满了希望与活力,未来于她来说总是光明大过黑暗。
芳准觉得自己对这种温柔的活跃很是迷恋,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好像马上就看不到似的。直到她关上门,再也看不见,他才慢慢走进自己的屋子,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他咳了两声,用袖子压住唇,再放开,上面是一片殷红。
【夜月一帘幽然梦 春风十里温柔情】
五年之后
天像被墨水染过似的,风雨雷电交加。
在这种天气,投宿客栈的人反而会多一些。故而路边一个小小的客栈一直没熄灯,掌柜的撑在台子上昏昏欲睡,等待打烊前再多来几个客人。
大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蓑衣的人卷着风雨冲进来,斗笠还在一个劲往下滴水。像是很疲惫,他喘着气坐在椅子上,一把揭了蓑衣,惹得掌柜惊呼:“老五怎的今天便赶回了?不是说山塌了么?”
那人好容易定了定神,大声道:“我……我遇到仙女了!”
这样一嚷嚷,本来一楼小厅坐的人不多,一时间都朝他那里看去。那人指手画脚,俨然激动之极:“真的是仙女!本来碧山那边塌了一大块,根本没办法通行,一群人都困在那里。后来那个仙女就来了,念了几句咒语,泥土就一起让到两旁,当真是大神通!大慈悲!”
于是有人问道:“那仙女长什么模样?什么名号?日后也好建个祠堂供她啊。”
那人呆了一下,笑得很惭愧:“这……我们都忘了问,主要第一次见到仙女,都傻了。不过仙女娘娘的仙容我还是记得的,脸如满月,眉若柳叶,穿着五彩的羽衣,身后还跟着两个漂亮小童子,风姿卓越的很啊!”
客栈里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大抵都在羡慕他能亲眼见到仙女娘娘。
靠着南边角落里,坐着一个布衣少女,正在喝茶,听得他这样说,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低头看看自己,怎么也找不到“五彩羽衣”和“漂亮小童子”在何处。至于脸如满月,眉若柳叶,只怕就更不靠谱了。
她见客栈众人听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