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公务员第7部分阅读
唐朝公务员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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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好衣裳谁不想穿〈下〉
就着稀米汤吃完咸菜饼子,唐缺又陪着父母说了一会儿闲话,就自回房练习毛笔字去了,自从他开始上学以来,家里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如今唐张氏两人对他学习的事情再没了当初的担忧,反倒是倾心倾力的支持。haohanshuwu 浩瀚书屋手机版见他进房,外面洗碗的唐张氏都轻手轻脚了许多。
当日在毒寡妇庄上做完账房活计后,唐缺就回了自己家,这些日子也主要是在家中温习课业,练习毛笔字,依着严老夫子的解经学习《论语》,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很快的过去了。
随后一天半的时间里,唐缺从严老夫子那里回来后就没再出门,直到第三天下午,算算时间毒寡妇也该从县城里回来后,他这才绕山路到了庄上。
毒寡妇回来也没多久,见唐缺到了,顿时一脸高兴的将他迎进房里,“你的新衣裳带回来了,这可是县城老北街上王婆子亲手做的,要不为等她,我上午就能回来。兰草儿,来帮着换上”。
刘里正也是个麻利性子,前天说完后就派人将置办衫子的钱送了过来,硬铮铮的三百文通宝,换算成后世货币也值得九十块钱了,若是再考虑到购买力因素,能当后世九十年代中期的一百二十块人民币。
但唐张氏拿到这钱却犯了愁,可怜他一个小山村女人,穿衣服从来都是自己缝制,那里知道该怎么置办见官的好衣裳,那样的衣裳必须得去县城才行,为了儿子的体面她倒是不怕跑路,但该买什么样的却实在没底。
唐缺见她为难,就撇下一百文在家,自己拿了剩下的两百文出门,说是请村学里要上县城的先生代买,其实却是到了毒寡妇庄上,正好她第二天早上要上城,顺便捎一件回来就是,毕竟在买衣服上女人的眼光要更好些,两百文哪!这可是唐缺穿越以来穿的最贵最好的一身儿衣裳。
唐缺打开毒寡妇递来的竹纹布包袱,入眼处先是一双崭新的六合靴,因这种靴一般是用六块皮革缝缀而成,看上去有六条缝,所以又称“六缝靴”,就像眼前这双纯皮制成的靴子自然就贵,一般百姓根本就穿不起。
六合靴下面叠着的是一身全新的内衫小衣,纯白如雪的隐泛丝光,唐缺虽然分不清这材质到底是绸,是绫,还是缎,仅凭手感也知道是好货。内衫小衣下面压着的才是外穿的衫子。式样是团领的儒服,不过内里却镶着一层油光水滑的皮毛,至于外面的颜色也正是唐缺最喜欢的竹纹色。
唐缺手抚着儒袍内衬的皮毛,眼神儿却是落在毒寡妇身上,“这三样东西那一件都不止二百文,多谢了!”。
有这句知情识趣儿话,毒寡妇一番苦心就得了回报,“客气啥,还不赶紧换上试试,若有什么差池去改时也来得及”。
唐缺闻言也不矫情,上榻就开始脱衣服,三两下之间全身就只剩了一条底裤,他这般干脆的露出了一身扎实的肌肉,倒让毒寡妇主仆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她们嘴里虽然轻轻啐着,但双眼却忍不住瞥过来看个不停。
等唐缺里外换好后,毒寡妇又拿出一个小包裹递过来,“这里面有远游冠一顶,绿松石腰带一围,不过花的却是兰草儿的钱,整整攒了一年半的月例呀,这丫头对你倒是真舍得”。
相比于这两样物件儿,倒是兰草儿的这份心更难得,唐缺闻言,也不避毒寡妇在身边,反手搂住正为他整理衫子的兰姐儿,嘴上就吻了上去,“多谢了,不为你的东西,就为你这份心!早晚我必定十百倍的还你”。
“谁要你还!”,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当着毒寡妇的面亲热,饶是平日大方的兰姐儿也被臊的不轻,替唐缺带冠及系带时,勾着的头始终就没抬起来过。
唐时但凡有点本事的男人谁不是有妻有妾?女子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有妇德,而妇德的第一条就是“戒妒”,“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妒忌,故七出之状,标其首焉”,这可是白纸黑字写在《女孝经》中的原文。再加之两人之间又有主仆名份的尊卑,所以毒寡妇并不担心兰草敢与她争宠,是以对唐缺的举动并不在意。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唐缺这具身子本就修长有貌,这番头戴远游冠,身穿竹纹袍,脚踏六合靴的收拾出来,一等兰姐儿替他系好杀腰的绿松石腰围,顿时就如同大变活人般换了个模样,俨然成了一个透着些富贵气的儒雅俊逸公子。
唐缺就着那面半人高的新磨铜镜照了照,对这身新装也很是满意,等他转回榻边时,两女眼中的赞叹之色还未消散。
“行了,衣裳也试了,现在该说正事了”,见唐缺问话,早有准备的毒寡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张县令来的时间不长,四娘舅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妾身怕记性不好给忘掉什么,因就请人录在纸上,你自己看吧”。
“还是你想的周到,兰姐儿,劳烦你来捏捏腿”,唐缺头枕着毒寡妇的腿躺下去细细看起纸上的记载来。这时节,上边儿自有妇人柔柔的给他抚着鬓角,下边儿兰姐儿揉腿的力度也拿捏的恰到好处,份外舒爽。
毒寡妇递过来的不过是薄薄的两页纸,唐缺却足足看了两柱香时间才放下,看完后他也没说话,枕着下边肉绵绵的腿开始思忖起来。
这天下午,唐缺从毒寡妇庄上走时,手上拿的除了装着新衣服的包裹外,还有一副土老财生前为附庸风雅置办下的围棋及几份棋谱。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刘里正从县城里回来了,看他满脸含笑的样子,想必唐缺出的坏主意是落实下来了。
至于打探新县令的喜好,刘里正说出的也没什么新东西,基本跟毒寡妇那张纸上记载的差不多,两人根据新得来的消息一番合计后就开始为接官忙碌起来,只不过刘里正每天忙完后就能睡觉,而唐缺却还要连夜摆弄围棋。
说起围棋,这还是唐缺在后世里打下的底子,后世里唐缺上小学的时候,他的高知父母还没什么名气,相对就有多点的时间花在他身上,那个时代的城市父母都琢磨着要给孩子从小培养些特长爱好,他的父母也未能免俗,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唐缺也跟无数的同龄人一样,放学后在不同的特长班里穿梭,书法,钢琴,甚至连芭蕾都有,直到唐缺自己选择了围棋之后,这种疯狂的穿梭才总算结束。
这一学就是六年,开始的时候是唐缺的确有兴趣,后来的目的却是希望能借围棋上的好成绩引起越来越忙碌的父母的注意,毕竟最初学棋的日子里都是他们陪着去的,这也是唐缺记忆里关于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不管是出于兴趣,还是希望引起父母的注意,总之那六年唐缺学的很用心,他本就是天性聪慧,再一用心之后进境就极快,直到把省城少年宫里水平最高的棋师都给惊动了,几度试图引诱刚上初一的唐缺专业学棋,可惜这时候的唐缺已在无数次的失望后渐渐放弃了对围棋的兴趣,对父母朦胧的愤怒甚至使他厌恶起曾经最喜欢的围棋来,最终在练习了六年后彻底罢手不学。这一丢就是近十年。
唐缺在这十年里连一次棋子都没摸过,此时重新再想捡起来也着实不易。
每每当唐缺根据隐约的记忆打谱到深夜时,看着摇曳的灯盏,都忍不住在心底抱怨这个张县令为什么偏就好这口儿。
第三十章 只听楼梯响
虽然这段日子以来小山村的热点已经转移到了新县令身上,但县令大人的巡查事宜却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先是说三五日就要动身,随后又改成七八日,眼瞅着一天天过去,年前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种种传闻这才消散,任谁都知道县令老爷八成是不可能再来了。
这样的变化只让刘里正大感丧气,刚刚召集起来的民夫们也只能就地解散,各回各家准备过年。
新县令巡视之行突然取消,唐缺也难免失望,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把这次接官视为一次机遇,是他跳出小山村的好机会。本来依他如今的基础,就是自己去县城也能找到一份清闲些的文字工作,但随着对唐朝社会了解越深,他也就越发明白,若从长远考虑,这样的事情其实是做不得。
大唐自定鼎之日,就在《大唐律》中将社会上的一切人分为三个等次,分别是官人、良人与贱人。狭义的官人是指流内官,即归属吏部存档管理的有品级的官员,而广义官人则是指流内、流外一切有官职的人。良人是指具有独立社会地位的编户之民,主要成分是地主与自耕农。至于贱人又分官贱与私贱两类,官贱是指官奴婢,官户及工乐户。至于私贱主要是指属于私人所有的奴婢、部曲及部曲妻子,譬如兰草就属私贱。
从以上《大唐律》中的规定就可以看出,唐朝虽称开放,但等级界限其实是非常森严的,譬如单举婚姻一例,在《唐律》中就明确规定有“当色为婚”,不得逾越。而在三类人中,最遭人鄙薄,也最没有权利的就是贱人,无论是官贱还是私贱,都是“等同畜产,不同人例”,贱人没有读书参加科举的权利,也没有与其它两类人通婚的权利。一旦落入这个阶层,再想出头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唐朝以农为本,轻视工商。在《大唐律》中规定的四类不许参加科举的人中,“工商子弟”就赫然在列。唐缺身为佃户倒没什么,但一旦进城到商铺里去谋事做的话,纵然他的身份还是良人,在这个特定的时代也会给他的未来抹上很“不光彩”的一笔,虽然暂时能赚上一些钱财,却基本封死了未来的前程。这样算的话实在是得不偿失。
所以他若想跳出这个小山村,就必须依循正途,而依循正途最好的方法就是进入官办的县学后再图发展。这事说来容易,但要做起来却跟后世挤重点学校一样艰难。整个郧溪县内各里兴办的村学不下数十所,另有私塾若干。而县学却只有一所,作为朝廷建立的官学,县学中的名额是有限的,主要招收的生员也是县城内的士绅家子弟,这些人就占了全部名额的近九成,余下的一成多分散到各个村学,以唐缺家的情况若非有特殊际遇,根本就不可能抢到这极度稀缺的名额。
而若不能进入县学,就无法进入州学乃至道学,如此以来更无机会获得前往京城礼部参加科举的“乡贡”名额,任你才华滔天,不能参加科举,又如何晋身?
这半年来家里虽然已不愁吃食,但房子却愈发的破旧了,唐缺甚至怀疑这个土房子还能不能坚持到明年除夕,以他如今的情况,倘若仍是困守在这个小山村,想重新置办一栋新房子的话,没有个五七年根本就不可能;加之他是从后世繁华里过来的,这半年在这个小地方呆的也实在憋屈,前面是没本事走,如今他的基本技能已经掌握,不管是为家里考虑还是依着自己的本心,穿越过来已经半年有余的唐缺都迫切的渴望着变化,渴望离开这么个小山村,只有到了更大的地方才会有更多的机会,而机会则意味着改变的可能。对于唐缺曾生活过的后世而言,这是一个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不管是后世还是现在,唐缺的年龄都不大,寄望很大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变化,心里难免生出了毛躁,心情不宁定之下,看书及练字就很难再沉下去,为此,严老夫子一改往日的和煦,曾几次对他厉色批评,直指他“修身,养气”的功夫连门都没入。
虽然唐缺自己也知道心情浮躁不仅于事无补,更是读书人的第一大忌,无奈却难以自我调整。慢慢的他这情绪被毒寡妇知道,妇人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当天下午就套车又去了一趟城里,最后一脸疲色的带回了一个确定的新消息:县令大人年前确实是不会下来了,不过在过完除夕及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后,他将于“六九”结束后的立春正日开始动身巡查全县。
对于急待改变处境的唐缺而言,这个消息就是一剂最好的宁神汤药,连续近十日的毛躁就此消散,他又恢复了前面规律的生活,读书、练字,除此之外他也花费了许多心思寻找关乎围棋的典籍和棋谱。
时间流逝,一过腊月二十之后,新年就一天赶着一天的到了,村学是在腊月二十三号这天正式放的假,要等过了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后才会重新开学。严老夫子家住邻村,这一放假后就不会天天再来,放假走时就将村学内的书房钥匙留给了唐缺,一来是为照拂房子和房内的那两盆花,再则也算给唐缺一个安静的读书所在,毕竟这里面还放着几百册书,取用非常方便。
严老夫子的这个安排倒是正合唐缺心意,小山村过年的这点热闹对他没什么吸引力,再说他也疲于应付一拨拨闲来无事四处串门子的村人,索性在腊月二十四帮完唐张氏“打扬尘”后,便日日到严老夫子书房温习课业,累了就打打棋谱换换脑筋。闹中取静,自是别有一番惬意。
“合门守初夜,燎火到清晨”,除夕夜子时,唐缺陪着父母在院子里的火堆中烧完爆竹后对唐张氏道:“娘,我想去看看社火”。
唐张氏两口子整个腊月都在念叨儿子如今太安静了,此时听了他这么个要求,那里还有不肯的?不仅点头答应,更说到要是遇有合适的村人结伴,就是到远处的邻村看社火也不要紧,毕竟依着风俗,年轻人在除夕夜就应当守岁而不该睡觉的。
唐缺从家里出来后并没有去看社火,而是借着浓浓的夜色到了毒寡妇庄上。
赶上年下,毒寡妇庄子里的庄客们都回山里过年了,偌大一个庄子几乎没了什么人气儿,虽然四处挂着灯笼,但越是如此反倒越衬出庄子的寂寥来,二进院子里,毒寡妇和兰姐枯守着一笼旺旺的炭火相对无言,旁边满满的一桌年菜几乎没动筷子,因时间放的太久,早冰凉的没了热气儿,整个西厢房里那里有半点过年的气氛?
唐缺的到来直让主仆二人喜出望外,见他进来,兰姐几乎是欢呼着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生怕他就此走了一样,脸上满满的洋溢着小儿女的惊喜。
说来也还真是奇怪,仅仅就因为多了唐缺一个人,屋里的气氛就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寂寥没了,冷清没了,屋子里猛然洋溢出股股欢快温馨的气息。毒寡妇主动偎坐在唐缺怀中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喃喃燕语声道:“你来了,这就像个家了!暖暖活活的,真好,真好!”,念叨到后来,她那微闭着的眼角处就沁出了两滴欢喜的晶莹。
唐缺安抚了毒寡妇片刻后,起身将屋内铁枝合欢树灯架上的灯盏全都点亮,随即又往本就旺旺的火笼里再添上几截粗粗的银炭,一时间整个房内大放光明,银炭荜拨,过年的热闹喜庆气儿愈发的浓厚了。
第三十一章 终见人下来
做完这些,唐缺拉着两人到了设在东厢廊下的小灶房,将冷菜逐一回锅,随后三人在暖和和的屋里守着旺旺的炭火热闹闹的吃起了年饭,至于其中劝酒时唇舌相交的香艳情景,便是不说,诸位看官也必能想象。
吃完年饭后,醉意微醺的三人便来到西厢房外的场院,这里早就砌好了一个小小的柴堆,旁边放着好几捆砍成三尺长短的青竹。点燃火堆,等火焰烧旺后将青竹一截截儿放进去,随后就听到连串儿爆竹炸裂的声响,噼里啪啦的脆响声中,原本寂寥冷清的二进院子里浓浓的年味已是熏人欲醉。
三人烧完爆竹后就回到屋中榻上打双陆,玩到疲累不堪时就此倒下睡去,等唐缺在鸡鸣声中睁开眼时,早见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毒寡妇与兰姐儿一左一右交颈叠股的裹着他睡的正香。
起床的过程难免又是一番气喘吁吁的皮肉纠缠,无奈那桃木桩还没到期,兰姐儿身为奴婢又不能先拔头筹,只苦了唐缺被两人撩拨的不堪,最后还是妇人故技重施,款款的用一张温润小口帮他解了急难,虽不曾真个儿销魂,却也别是一番动人滋味。
随后的日子唐缺基本就算住在了村学书房,正月里的时间过的快,转眼间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也过去了,上元之后第四日就是新一年的立春正日,也就是在这一天,唐缺从刘里正处得到了县令已从城中动身的消息。
立春之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与此同时,绵绵密密的春雨也渐次多了起来。新任县令到达本村的那一天,就是这么个乌云细密,半阴不晴的天气。
新任县令一行的人数并不多,四个抗旗牌鸣锣开道的在前,后面跟着六个随行护卫的差役,主要陪同巡查的是县学林学正。盛世重文教,县学学正就是本县文教的总代表,他陪同下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黄土垫道,合村出迎,这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套路,还在县令大人车驾尚远时,随着刘里正一声令下,人群中早就备下的锣鼓喜庆班子顿时就喧天的响腾起来,等到县令大人在道口处下车步行后,两边百姓已在刘里正的带领下齐刷刷拜倒跪迎。
他们这一拜倒,就将路侧站着的严老夫子及其身后的唐缺衬的异常醒目。
从年前记挂到年后,这段时间唐缺生活的重心就是迎接县令大人,但直到此刻,他才算看到县令本人,这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中等身材,身形微微发福,整个人无论长相还有气度都透着江南水乡的清爽,看着倒不招人烦。
唐缺站在道边正自打量这位新县令,就听身边一声轻轻的咳嗽,他当即收回眼光,弯腰从身侧香案上捧起早就备好的酒递到严老夫子手中。
尊官下乡,耆老相迎,这本是惯例。唐缺虚搀着严老夫子给县令奉酒三盏,县令三谢而饮后众山民起身,就此,面上的接官仪式就算结束了。
唐缺跟在县令大人身后往刘里正家宅子走时,明显感觉到身侧及身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在他身上,要是现在抖抖衣服,不知道要掉下多少双眼珠子。
尽管唐缺要参与接官的事情早就经过汪长年的大嘴巴被嚷嚷的满村皆知,但此前的村人们多还是半信半疑的,他唐家的浪荡小子能有脸面参与接待县令老爷?这多新鲜哪!那可是体面人才能干的事,方圆五十里内数来数去也不过只有刘里正和严老夫子两人够格儿,至于唐家小子,球!就是怎么数也轮不着他,多半是汪长年听风就是雨的瞎咧咧,反正这样的事儿他也没少干过。
及至汪长年的瞎咧咧真的在眼前上演后,村人们满脸惊讶之余都将目光落在了唐缺身上,看他一脸平静的陪在县令身后,看他不时与刘里正低声嘀咕着什么,隐隐的,村人们有了一个模糊的意识:唐家这小子八成是要出头了!
由唐缺再到他的父母,混在人群中的唐张氏两口子也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被这么多人看着的滋味真不好受,唐张氏不停的用手搓弄着衣角,而一辈子也没站到人前的唐栓就跟喝醉酒了一样,满头满脸的一片涨红,不过这两口子在不自知之间,已将长年劳作后微微塌下的腰努力的挺直起来。
一行人簇拥着县令到了刘里正宅上,这里的酒菜是早就准备好的,只等人一到就开始煎炒烹炸,趁着开席前的间歇,刘里正先是汇报了地方事物,随后严老夫子又说了村学里的事宜,以唐缺的身份,在这个时刻是凑不到人前的。他所做的就是督催着上茶水,布席面。
新县令的这次巡查更多的意义在于了解地方情况,也让地方上见见他这位新主官,既然是抱着这个目的而来,自然就不会对下面刻意为难。这边汇报工作,他就含笑而听,最后少不得有一番温言勉励,整个气氛真是融融泄泄,异常和谐。
席面布置妥帖,众人上桌吃饭,酒过三巡时就见一个随行而来的差役面带苦色的走了进来,说的是连日奔波之下,县尊大人车驾的车轴因过度磨损坏掉了,这虽然是个小故障,但因为村里并无工匠,所以修起来就难免要多耗些时候,就是赶的快,也得明天早上才能动身去下一里。
闻言,正指挥灶上上菜的唐缺与瞥眼过来的刘里正会心一笑,随后,刘里正及严老夫子自然是殷殷劝留,事已至此,县令大人也只能“欣然”从命了。
工作已经汇报完,走又走不了,吃完饭之后的时间就有些无聊,几人又不能枯坐相对,严老夫子就提议大家一起登山亭,观山景。
一行人拥着县令大人出了刘宅后向村外西坡上的小山亭而去,正经过沿途那片苍苍翠翠的竹林时,天上赶巧不巧的下起细细的小雨来。
本拟登山却正赶上小雨,见县令大人意兴阑珊,一脸晦气的刘里正脚下停了停,向走上来的唐缺低声耳语道:“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上〉
严老夫子之所以提议登山,正是出自唐缺的安排,初春之日登高望远,品酒弈棋,唐缺有信心能让张县令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而在山亭里也就是他正式上场的时候。眼瞅着事情在按计划进行,偏偏天公不作美,刘里正固然觉得晦气,他更是心中着急。
只是这时节也根本没法子商量,唐缺只能把住一条原则:就是天上在下刀子也不能让县令折返回去。眼见当先而行的县令停住步子有转身之意,他也顾不得跟刘里正多说,口中已是沉声吩咐道:“来呀,把备下的蓑衣,芒鞋送上来”。
迎接上官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要接待过程能顺利,就是提前有再多的麻烦也不怕。这些蓑衣及芒鞋就是提前准备下以防万一的,随着唐缺一声喊,后面跟着服侍的村人顿时就将这些物什送了上来。
“再砍几根趁手的竹杖给列位大人送去”,唐缺随口又吩咐了一句后,手捧着蓑衣芒鞋到了张县令面前微微笑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刘县尊,春雨绵绵正可怡情,对面山亭上棋枰已布,美酒已温,若因这当春好雨坏了游兴岂不可惜?”。
唐缺从接官开始一直都在,张县令又怎会注意不到他,只是见他总是跟在严老夫子身后,张县令隐隐还觉可惜,这年轻人从长相到气度都还不错,只可惜处身的环境太差,小小村学里还能培养出多好的人物不成?想及于此,自然也就没了多关注的兴趣。
直到此时唐缺这番开口,却让张县令听得心下一奇,后面的也还罢了,前面那四句可不是谁都说的出来的,但他毕竟是一县之尊,涵养城府总是有的,是以脸上也没表露出什么来,“噢,你也懂棋?”。
张县令平生第一大爱好就是嗜棋,这趟出来十多日摸都没摸,唐缺的安排实在是投其所好。
张县令嘴里随意问着,手上却已将蓑衣和芒鞋接了过来。他一如此,其他人还能说什么要走的话不成,当下都纷纷披上了蓑衣。
“‘三尺之局为战斗场,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怯者无功,贪者先亡!’棋道幽深,学生怎敢说懂?”,唐缺边顺手帮张县令系着蓑衣带子,边笑着道:“不过孔圣曾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乎?为之犹贤乎已’,孟圣也曾说过:‘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学生就是怕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有心借弈棋修炼心性,所以就学了几手”。
短短言语之间,唐缺的三句话分别出自东汉马融的《围棋赋》及《论语》、《孟子》,且都是信口拈来的引说原文,这下子想不引起张县令的注意都难了,“噢!先不说你棋力如何,至少在课业上倒算扎实”,张县令系好蓑衣,随手接过从人递上的竹杖,“你这番话倒是不错,西晋张华《博物志》在论及围棋起源时曾云:‘尧造围棋以教其子丹朱,或曰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这两说中不管是从那一种,弈棋有教化募育之功总是不差的。依你小小年纪能看到这一点,确是不易了”。
这是接官以来张县令第一次对唐缺和煦的温言说话,且还是赞许之词。张县令说完之后,扬了扬手中的竹杖对众人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诸位,咱们这就吟啸徐行,披一蓑烟雨探探初春的山景如何?”,他口中虽是询问语气,但脚下早已当先向前走去。
张县令一动,随行的其他人自然就凑近靠了上去,唐缺倒也识趣儿的没再黏糊,县学林学正经过他身边时认认真真的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看他的眼神儿,好像直到现在才认识唐缺一样。
“用典合适,应答合度,不错!”,严老夫子低声赞许的同时,一边儿的刘里正也向唐缺翘起了大拇指,“行啊,你刚才说的好,听着就透出学问气儿”。
“你还拖在后面干什么”,唐缺笑着推了一把刘里正,“你正好去实地介绍附近的情况,这可是亲近县令大人最好的机会,还不赶紧着”。
刘里正闻言嘿嘿一笑,冲唐缺摇了摇举起的大拇指后就几步跑上前去,“张大人,您看右边那边儿平整的坡地……”。
初春时节万物初绿,近处的竹林及远处的山川在蒙蒙细雨中显得份外清新,于这份清新之中又隐隐透出一股盎然勃发的生机。在人烟稠密的城里住的久了,此时身披蓑衣,脚踏芒鞋,手持竹杖踏青而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裹着绵绵密密的春雨扑面而来,实是别有一番山间清新的野趣。张县令及林学正都是读书人出身,山水诗、咏春诗也不知背了多少,长久熏陶之下自然更能感受这份野趣,几人闲步观景,间或吟咏前贤诗词,于兴致酣张之时少不得要夸刘里正几句,说他“节目”安排的好。
这些夸奖让刘里正听的欢喜不已,看来唐缺说的还真没错,读书人就是喜欢这些调调儿!绕着山林逛一圈儿反倒比大鱼大肉的准备更能让县令大人喜欢。
小山亭所在的西坡并不甚高,一行人约走了半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唐缺提前在山亭里安排了两个人准备等候,张县令走近时就看到朴拙的山亭早已洒扫的一尘不染,亭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置有檀香一炉,棋枰一具,酒瓯一提及瓷盏若干,石桌旁边更有一个小小的红泥小炉,炉中燃火正旺,只将上面温着的美酒催的酒香四溢。
县学林学正看到眼前这一幕,微微点头后笑着对身边的张县令道:“看不出来呀,这个刘里正不仅办事干练,而且胸中也有几分丘壑”。
至此,刘里正也是不好意思了,“不敢当林学正夸赞,实不相瞒,不仅是眼前这番布置,就是这次出游的安排也都是唐成的主意”,刘里正手指着唐缺笑说道:“我原想着初春天寒,两位大人定是不愿出来受冻的,倒是他说两位大人都是读书的雅人,肯定会‘好清静而慕自然’,我虽然胆大依了他,其实心里也是虚的慌,现在两位大人能喜欢,这颗心总算能落地了”。
“择善言而听,不贪他人之功,刘里正不错!”,张县令的目光从亭子正中的棋枰上收回来,看了看刘里正后就落在了唐缺身上,“不错!”。
唐缺见张县令等人的反应都在自己的预想之中,心中原存的一点紧张也就此消散,“迎春唯有酒,消日不过棋!此时棋枰已备,张县尊,林学正这就请入局吧”。
第三十三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下〉
从刚才竹林中算起,唐缺每一开口必有锦心绣句,林学正想想这一切的安排,再看看唐缺的年纪,对他的心思也约莫出了七八成,此时就有心想再看看唐缺的棋艺,身为读书人,琴棋书画是必备的技艺,反之,从这些技艺上也能看出一个读书人的性情及气量,不是有句话叫观棋如观人嘛!
林学正想到这里,就示意要唐缺与张县令对弈。
古代的读书人最讲尊卑之礼,有林学正在,唐缺如何肯抢先,“还是学正先请,学生就暂时做个观棋人”,唐缺边伸手邀引二人入亭,口中边轻笑续道:“善弈不如善观,人胜则我为之喜,人败而我不必为之忧,由是常居胜地也!依学生看来,观棋之中自有大趣味,林学正乃本县读书人之共师,就请成全了学生如何?”。
“这番论观棋的话说的好,一听就是个懂得棋中真趣的”,棋瘾上来的张县令不等林学正再推,已是接口道:“林学正就不必再让了,你我早早对弈一局,胜者再来称量他的棋力就是”。
张、林对弈,唐缺奉酒,严老夫子品酒观棋,一时间整个山亭寂静无声,唯有声声落子应和着离离风声,听来清幽至极。
唐缺手上奉酒,双眼却时刻关注着棋盘,了双方三四十手落子后,心中益发安定下来。论棋力张、林两人都比他高,所幸高的不是太多,兼且两人的棋路虽有差别,但总体而言都是出自三国时名棋谱《吴图》一脉。而他在过去的月余时间里揣摩最多的也就是这本棋谱,真要与他们对弈时唐缺自信能把握住大势,这就有了一拼之力,再加上他后世所学,只要发挥的好,剑走偏锋、攻其不备之下想要取胜也未尝没有可能。
张、林两人都是快手,一局棋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最终是张县令以五目的小优势取胜。
取胜之后的张县令很是高兴,仰头满饮了盏中温酒后向唐缺一招手,“唐成,你来!”。
观棋知品,唐缺通过刚才那盘棋能看出张县令是个真棋人,是以坐下之后也就没什么阿谀奉承的杂念,落子就毫无保留。
唐缺已经知道张县令的棋路脉络,但他的后世所学却不是张县令能知道的,随着双方落子越多,张县令脸上的凝重之色越浓,最终唐缺以奇取正,竟在这一局上赢了对方近十目。
刘里正是不懂围棋的,不过是有样学样的端着一盏酒跟着看热闹而已,前面还没什么,等他听到唐缺竟然赢了张县令后脸色顿时一变,脚下借着石桌的遮挡就连连去踢唐缺。
反倒是张县令自己在尘埃落定之后不仅没有不高兴,反倒是连连搓弄着双手,边口称怪棋,边催促唐缺再来。
棋枰重开,依旧是唐缺执黑先行,不过张县令这次却一改落子如风的习惯,步步应手都反复思忖,他一谨慎起来,唐缺许多的怪招就再难达到预想的效果,虽然用尽全力,但终因棋力上的差距而最终落败,不过败的却不太多,也不过七目。
若将两盘棋拉拢来算,唐缺与张县令正好是平分秋色,以平局收官。
下围棋本就耗时,尤其是这最后一盘下的慢,等分出胜负后亭外已是暮色四合时分,正是该下山的时候了。
张县令拂衣而起,脸上满是过足棋瘾后的惬意,“林学正,唐成棋路很怪呀,乍看天马行空,深思之下又觉大有道理,稍不留神就要钻了他的圈套,现在想想倒有几分羚羊挂角的意思,棋力也倒罢了,最难得是他的棋路没有匠气。恩,这个年轻人颇堪造就,以他的年纪久居此地倒是可惜了的”。
唐缺月来费尽心思等的就是这句话,听着张县令的话,他正收拾着棋子的手都慢了下来。
林学正闻弦歌而知雅意,看了一眼强抑忐忑的唐缺后笑着道,“县尊大人既然爱才之心,我又岂无惜才之意?正好年初时县学里有十余个学子到了州学,这空出的名额补他一个就是”,言至此处,林学正还特意调侃了一句道:“如此以来,县尊大人也不用日日念叨无人相与弈棋了”。
“知我者,林学正也!”,张县令话没说完,就听旁边传来“叮”的一声脆响,扭头看去时,就见唐缺正忙着拈起从手中跌落的棋子,刚才下棋时还镇定从容的脸上已微微泛红。
张、林两人自然清楚唐缺激动之下失手落子的原因,不过二人都没说破,相视一笑后迈步向山下走去。
回到山下,刘里正家中酒席已备,张县令登山之余又过足了棋瘾,比之中午的虚应故事,他晚上的兴致就明显的高涨了很多。只让一顿酒席推杯换盏了个多时辰方才结束。
山居寂寞,酒席结束之后,已有醺然之意的张县令将唐缺及严老夫子都留了下来,再加上县学林学正,四人在庄园后院中品酒赏月闲话着打发时间。
严老夫子与林学正说的更多的是《五经正义》的内容,交流近来的读经体会,品评学界对原经经义最新的发凡与探微成果,而唐缺则主陪张县令,话题自然是离不开棋。
“魏晋六朝时士人尚玄学清谈,而围棋玄妙,变幻莫测,颇合士人雅趣,所以被称为‘手谈’,《世说新语》‘巧艺’篇中论及晋朝名僧支遁时,说他‘以围棋为手谈’,这就是学生所见‘手谈’的最早出处了。当然,又因弈棋能使人有超凡脱俗之感,故其又被称之为‘坐隐’,意即无论身处何地,只要一坐在棋枰前,就能摆脱世俗牵挂,与隐士无异。同样是《世说新语》‘巧艺’篇,其中也有‘王中郎〈坦之〉以围棋是坐隐’的记载,所以围棋又被称之为坐隐。说来,在魏晋六朝的士人眼中,围棋的坐隐是比避世的身隐更高一筹的心隐,而手谈则比挥动拂尾的清谈更高雅”,淡淡的月光下,唐缺边手持茶瓯续添茶水,边语声淡雅侃侃而谈,“张大人位尊一县,公事扰攘最是繁杂,于公事之余退居静室手谈心隐,必能一洗尘心浮躁,实是有大雅趣”。
第三十四章 吃吃茶,聊聊天
为人雅致,行事有度,加之志趣相投,从下午到晚上,张县令对眼前这个少年的好感正一点一滴的慢慢积累起来,“说的不错,弈棋至魏晋六朝时是一大变,纵横十九线的棋枰也正是于此时定型,同时弈棋在南朝之盛也实让人油然而生向往之心”。
张县令端过刚刚斟满的茶水小呷了一口,“依你之见,弈棋在南朝为何会如此兴盛?”。
若说前面还只是闲话消磨,那张县令这个问题就隐隐带了几分考校之意,毕竟唐缺前面所说的那些只要是看过书的就都能知道,但这个问题当下却无定案,要看的是回答者本人对史料的分析综合能力,而这史料还不仅仅只是围棋类的史料,而是关涉到整个魏晋六朝的政治,经济和士人心态。所以张县令这一问出口,旁边正说着话的严老夫子都已住口不说,要听唐缺如何回答,而林学正也饶有兴趣的看过来。
唐缺却没想到张县令会有此一问,想想这个问题倒跟后世大学时的考试一样,若是答的多些就是论述题,若是只抓筋干就是简答。
唐缺借着替严、林两人添茶续水的空挡迅速组织答案,等茶水倒完,放好茶瓯坐定后才缓缓开言道:“以学生想来,南朝围棋兴盛的原因或许有很多,但首当其冲的一条该是得益于上层名士及权贵的爱好与提倡。南朝沈约在《棋品序》中说汉魏名贤,高品间出,晋宋名士,逸思争流,此诚非虚言。司马氏以晋代魏,早在汉末魏初,就有许多地位显赫之人及名士好棋,譬如魏武帝曹操就十分好棋,且弈棋的水平直与当时名手山子道、王子真,郭凯等人不相上下。而当时名士代表的建安七子也多好棋,其中王粲及应瑒更著有《围棋赋虚》及棋艺专论《弈势》流传至今”。
“由魏至晋之后,围棋更是风靡一时,更形成了专有的名士棋风,阮籍,裴遐等名士多好此道,此后在南朝最著名的王谢家族中好棋者更是代不乏人,王导、王悦、王羲之,王坦之,谢安等人都是一时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