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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宠第42部分阅读

      殇宠 作者:未知

    是夜,右相府设宴,酒罢曲散,宾主尽欢。玉川书屋

    逆龙帝登基第一个十年,当今天子三十而立,皇帝又连续四年不曾亲至皇陵祭天告祖。皇后心心念念着送宇文烨骨灰落土为安,如今焕儿已经三岁,不似前些年必须寸步不离守着。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下个月趁着龙战日,啸龙谷是务必走上一趟了。

    宇文殇辞别右相府前,简单交待了几句,又嘱他明日同虞寰、纪章入宫详谈。

    返宫后,张经阖来报,称秦王来信,已自燕子台出发返回京城。

    三年前秦王前往北炤之北,与溟沧候务农耕、励采织、重法礼、兴货殖、治水利,黎民不饥不寒,仰孝俯畜,人心思定。政绩斐然,纵使宇文殇早知楚怜本事通天,亦不免吃惊。

    焕儿两周岁时楚怜回来过一次,不知使了什么妖术,把个焕儿迷得成日里念叨着他的帅“昂可”,念了一年都不曾忘怀,如今听说昂可要回来,兴奋地瞪着大眼,拉着他母后不住闹腾,不肯回房睡觉。

    宇文殇冷声呵斥,焕儿最惧父皇,只好瘪着嘴怏怏离去。

    孰料小的消停了,大的又开始闹腾。在宫里憋了四年,终于可以出远门,廉宠不知从哪里搞来块磨刀石,就开始腾腾卷袖,霍霍磨刀。

    宇文殇只得在一旁无语地看着,蹲身摸摸她的头道:“你真放心把焕儿一个人留在京城?他离了你,若哭闹不止,怎么办?”

    自打他决定今年去皇陵起,便一直神经过度紧张。

    其实这三年,宇文殇乖张极端的行事手段有了极大改善,也很少轻杀罔命,那股子冷厉凶煞之气渐渐收敛趋和。可就从太常大人提议今年御驾啸龙谷,她帮他批了“准”字后,他立刻原形毕露。

    先是搬出炤律炤礼与她争执,称妇人不可擅入皇陵圣地,况且焕儿年幼,离不得母亲。廉宠说这好办,带上焕儿不就结了,宇文殇一听更是勃然大怒,断然否决,此后立刻火速召回楚怜,命他坐镇京都,名义上是坐镇,以廉宠对他的了解,定是要以焕儿楚怜为要挟,防她头脑发热玩消失。

    这些年两人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在面临“真正的考验”时荡然无存。廉宠知道皇陵是他心里一块永远不会愈合的疤痕,赌咒发誓说她只是送宇文烨最后一程,送完马上离开啸龙谷回祈华山行宫等他,他依旧心神不宁,这些日子又打起了亲情牌,把焕儿摆出来压她,说得她好像个为了自己好玩不顾孩子死活的不负责任的母亲,全然忘记是他自己不许她带上焕儿的。

    真是黑的白的都是他一个人说!

    廉宠继续埋头磨刀,冷光寒刃上倒影清眉秀目,一盏茶后,她丢开殇月龙牙,以水净手,扯了宇文殇往东暖阁皇子居所,一脚踹开大门。

    焕儿原本与字字约定明日找老虎大王家的两兄弟玩,正借着月光倒腾他的那些“整人工具”。

    除非他自己闹腾,父王母后赶他睡觉后,从来不曾找过他,其余丫鬟嬷嬷,哪个敢来招惹这个小魔头。因此他大大咧咧,毫不设防,被母后冷不丁来了个偷袭,吓得屁滚尿流,只来的及把东西塞到枕头下,余下七零八落木剑弹弓稀糊蛋全暴露在外面。

    宇文殇当即沉下脸去,廉宠则嘴角抽搐,汗颜不止。

    “焕儿给父王,母后请安。”

    横竖要被父王抓去面壁罚字,他倒镇定下来,乖巧伶俐地请了安,优雅自若地把东西全收进了小箱子。

    廉宠伪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径直道:“我与你父皇准备出个远门。”

    “妈咪……焕儿舍不得你!不要抛下焕儿!”宇文焕立刻飞扑入廉宠怀抱,小鹿斑比琉璃大眼脉脉含情。

    廉宠生生打了个冷战,一把拧住他耳朵:“说实话,否则以后你父皇收拾你,休想我再救你。”

    焕儿一惊,偷眄了笑得不怀好意,眼睛刀子嗖嗖直丢的母后,再看看以他的高度向来看不到脸也不敢看脸的父皇的胸膛,犹豫了半天,终于豁了出去:

    “爹地妈咪你们好好去玩吧,不要担心焕儿。”

    “不要担心你,嗯……?”廉宠冷哼。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父母!焕儿哀叹一声,一脸嫌恶道:“听了真话别说我伤害你幼小而纯真的心灵!反正昂可就要回来了,你们快点走吧,任我自生自灭!”

    宇文殇的拳头紧了紧,却被廉宠挡在后面,那女人蹲下身子,吧唧亲了自己儿子一口,又道:“若遇到危险怎么办?比如前些日子那种刺客叔叔?”

    焕儿得意地伸出自己双腕上的哪吒三太子腕轮:“biu,biu,扎破他们的眼睛!”

    左廉宠,右楚怜,两大法器护身。宇文焕从会爬那天起便与银丝同学寸步不离,早玩得风生水起,虎虎生威。

    “还有呢?”廉宠赞许地拍拍他的头。

    “等昂可回来,缠着昂可寸步不离,上茅房缠着,睡觉也缠着,要像无尾熊一样吊在昂可身上!有昂可的地方就有我,有危险的时候我撤退昂可殿后!”

    “啧啧,你看这小子,多清晰的思路,多犀利的手段,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被哪个穿越的家伙附体了,啧啧,啧啧。”

    廉宠对宇文焕的表现非常满意,环胸而起,得意洋洋看着宇文殇:“这下你总放心了?”

    宇文殇无奈摇头,严厉地扫过焕儿一眼,焕儿立刻兔子般蹦回床上:“妈咪,爹地,晚安!妈咪~~~”

    廉宠含笑上前,对着他额头下巴左颊右颊鼻子嘴巴一一点过,焕儿又扑闪着大眼:“爹地~”

    焕儿生下来便比其他初生婴儿个头大了许多,除了脸与他母亲极类,体型手脚便完全像他父亲。孰料越长大,那灿烂如星的大杏眼渐渐狭长,眼角也越来越上翘,当初楚怜说这孩子眼睛有他父亲的影子,廉宠还始终看不出来,如今倒不得不承认楚怜慧眼如炬了。

    这小子不过三岁,眼睛的电力便全面超过了他那冰山父亲,勾人的一股子魅惑劲儿,越来越有他昂可的神韵气度,长大了必然也是个妖孽。

    奈何这次找错了对象,忘了天底下只有妈咪能降伏这个铁石心肠冷酷到底的爹地。

    “简直胡闹。适才之事朕还没收拾你,明日晨时自去领罚。”

    在父皇的喝斥声中,焕儿扁扁嘴缩进被子里。

    廉宠又亲了亲心肝儿子,被老公揽着阖门离开,刚拉上门扉,宇文殇便道:

    “现在小,你且惯着,但他将来毕竟是一国之君,若再大些,断不可如此。”

    廉宠仰首轻笑:“你说得对,这不就让他离开父母锻炼锻炼么,我已经交待过他师傅与靖王,平时不可迁就纵容,你大可放心。”

    “哼,这小子……”宇文殇摇摇头。

    “也不知道是谁以前睡懒觉要旷课呢……”

    廉宠嘟囔着,却被宇文殇一把揪住后襟提起:“你还敢说,对朕那么严厉,对自己儿子却一味纵容!”

    “放我下来,我又不是兔子!你连自己儿子的醋都要吃,你简直bt!啊!……我错了我错了,宝贝我错了,别……宇文殇!你是禽兽,禽兽!”

    皇子寝宫内,焕儿用被子紧紧捂住耳朵,低声念叨:

    “儿童不宜,儿童不宜……”

    瀚江远去入云烟,黛山静依摇葱茏。青城过雨百花艳,清风满庭拂琴弦。

    兀子飞负手远望,桥深亭依然,荷花露芙颜。秦明月素手拈转,奏画一片清丽淡雅山水长卷。

    但闻花草摇曳,层迭恍惚,风回曲水,忽而拧弦急打,突如两军对峙,金声、鼓声、声声不绝。马嘶人鸣,俄而沉寂,久之,又似凄状者悲歌慷慨,苍茫如霜天号角。

    兀子飞心神巨动,疾步上前,刚迈入亭内,琴声乍歇。

    秦明月并不回头,于瀚瀚星空下,挥袖冷声:

    “破军七杀当庙,三月之内即会贪狼,大凶三星聚合,天下易主,无可逆转!”

    邛江滚滚,丘山如剑。林深遮天,巍巍巨陵。

    苍远寂静的啸龙谷口,神龙寺屹立如天堑绝壁。千年古树,盘根错节,伫立在前,垂垂老矣的猊下大师手持鬼头杖,独登高台,仰望长空,夜风吹拂,白髯如飞,兴叹曰:

    “该来的……终于都来了……”

    逆龙十年六月初,帝王仪仗自泰阳城出,蜿蜒如长龙,浩浩荡荡前往啸龙谷。

    邛水磅礴泱漭,青古峡崇山险峻,龙舟相连,一望无垠。

    七月初,帝后御驾祈华山行宫,斋戒沐浴。初七,逆龙帝率虎烈王虞寰、太常卿、大鸿胪诸臣入神龙寺,礼祭三日。

    初十,皇陵启,帝携侍卫两名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好像是七夕,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商尘梓纨

    “大皇子,世子,你们快些。”

    虎烈王府后院,一名人高马大,约摸十来岁,浓眉俊目的少年立在外面墙头,而另一个五官几乎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年龄略小的男孩趴在墙上,盯着墙内一展莫筹的字字与焕儿:

    “要想偷溜出去玩,可只有这条路。”

    自打有次廉宠被禁足得抓狂,带着焕儿从夜阑宫与虎烈王府的密道偷偷外出一次后,这条密道俨然已经成为这帮太子党的通道,没事就瞒着众人玩“越狱”。这不,焕儿的父皇母后前脚刚出京城,他就伙同字字从皇宫偷溜到老虎大王家里,怂恿着虞家老大老二带他们出去玩。

    “渊哥哥,武哥哥,我们爬不上去。”焕儿扑闪着亮晶晶,我见犹怜的大眼睛,水光潋滟地诉说祈求之意。

    “那你们两个只好在家呆着了。”虞武平日里在这两人精手上栽过无数次,立刻携机报复。

    焕儿摸着头,为难地看着高高的墙与高高的树,与字字对望一眼,可怜兮兮地,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开。

    熟料虞渊虞武还没得意够,却见字字大惊失色,身后跟着跌跌撞撞的焕儿冲了回来,面色煞白道:“王妃姑姑!王妃姑姑过来了……要是发现我们……”

    “什么?决不能让娘逮着了,小武,你下去抱他们,我在上面接!”虞渊一听,蹭蹭两声上树,跳上墙头,而虞武早在听到他哥哥第一句话时便跳了下去。

    兄弟携手,猴子似麻利地把两个小不点扔出墙去,拽着他们一溜儿烟钻进隔壁小巷。

    被虞渊、虞武一人一个牵着的两鬼灵精,相视一笑,吐了吐舌头。

    在容明街一间秘密基地里,四人换下锦衣玉袍,穿上破布衫,在虞渊带队下开往西九里。

    “今儿个京城里来了玩杂耍的,有个会吞火的异域人,街上人多,你们都跟好我。”虞渊小大人样说教一番,四人便哇地叫嚣着奔入西九里。

    这正遇上赶集,人群熙熙攘攘,焕儿个头小,被人磕磕绊绊,不小心打了个趔趄,却不意看见前面一人的玉佩掉在了地上,遂屁颠屁颠捡起来摇摇晃晃跑了过去,扯扯那人的衣衫下摆,摆出妈咪最喜欢的笑容:

    “叔叔,你的玉佩。”

    那人戴着斗笠,可焕儿身形短小,自下仰望,反倒将黑纱中的模样看了一清二楚——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红红的微卷的头发,好像是个外国人!

    “叔叔,给。”他踮了踮脚,高高举起玉佩,心底暗道这叔叔好高,快跟爹地和昂可差不多了。

    斗蓬人迟疑地接过玉佩,望着焕儿短手短脚摇晃追逐着前面小孩的身影,失神低喃:“廉……宠……”

    第四次踏入这座古老庄严的大殿,廉宠心底感慨万千。脚如灌铅,她一步一步走到炤帝神像面前,举目望去,探手轻轻抚住石像脚踝。纪章守在门口,宇文殇紧紧揽住她肩膀,低声道:

    “三生三世……”

    “你知道了?”廉宠双手捧着装载云梦泽水土的玉盒,珍而重之置于炤帝宝座脚下。双手合十鞠了三躬。宇文殇随后上前,严谨认真地鞠了一躬,复退后,将廉宠揽入怀里:

    “朕从不信神佛妖魔……可是在虎烈王府看见你那刻,朕是真的感激上苍把你还给朕,朕不管什么轮回转世,你便是你,我便是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芳盈冶容,宜笑遗光。廉宠旋身紧紧抱住他腰,埋首胸膛。

    “皇兄已经魂归故里,你也算了了一宗心愿,近日陪着朕,旅途疲累,早些回行宫休息吧。”

    廉宠点点头,仍宇文殇握着手,往入口走去。

    巨大石门关闭前,她回首望向巨廊深处,炤帝左侧尽头,刚建成台基的位置。复回首,仰视身旁男人坚毅险峻的侧面……

    ……为何,你没有雕像,没有墓铭……只有那空空荡荡的名字……

    宇文殇将廉宠送上马车,交待了两句,让张经阖伺候着,复屏退下属与随行祭司长,独自返回神龙寺,径直向内,步入猊下大师居所。

    猊下退隐,不问寺中诸务数十年,此处甚为幽深。古朴安静,竹密风新。

    “大师,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宇文殇一身金色麒麟软胄,贵气逼人,如天神下凡,伫立院中。

    猊下手持鬼头杖,玄袍祭服飘飘,见宇文殇手中出示九龙肃杀令,白髯飞舞,身后倏忽间出现十人,头顶左侧皆绾四方玫瑰结,束马尾,着青、黄、赤、白、黑五正色与绯、红、紫、绿、碧五间色软甲。众人掌抚左胸,无名指扣食指,行了古炤礼,齐声曰:

    “轩辕龙族陵卫,叩见尊主。”

    宇文殇嘴角冷哂,目光逐一落在踞跪地上的每个人。

    龙族陵卫,世世代代守护皇陵,仅奉九龙肃杀令,唯天子知其存在。若非敌人折腾出玄算秘图,连他都不知道居然有这么一伙能人呆在眼皮底下。

    而这九龙肃杀令,只有在历代炤国帝王临死前才会传给下任帝王,当初曜彰帝病入膏肓,成了宇文衍的棋子,却还有办法把这东西交到太子烨手中。

    他收回九龙肃杀令,步至猊下面前,冷声道:“大师,可有话要对朕说?”

    猊下泰然自若起身,轻抚白髯,清风道骨:“尊主,猊下没想到,终于还是在有生之年,等到了这天。”

    宇文殇半眯凤目,负手不语。

    “万年前,幽帝激战四神,竭尽元神,血祭轩辕龙剑,镇压四神于皇陵。那一战前,天空杀破狼三星聚合,天地色变。如今……七杀破军已会,贪狼在即,恐怕历史……将再重演。”

    “四神……”宇文殇阴笑如魔,“纵使满天神魔,朕偏要领教领教,何谓轮回,何谓宿命!”

    廉宠独自返回祈华山行宫,小憩会儿,心心念念着祈华行宫的别样风致,醒来后一个人东游西晃,游览景色,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遥见一座小型宫殿,萧瑟冷清,却似有人气,好奇心泛滥,便上前一探。

    那宫前有侍卫把守,她穿着龙躯武士服,贸然上前,似乎不妥,然好奇心更重,遂溜了个弯,自背后林子翻墙而入,落在一片池塘边,刚回头,却见身后百步开外,站着一名锦衣云裳女子,怔怔盯着自己。

    那女子穿着不俗,亦算清秀佳人,只是神情格外憔悴,两鬓隐约有银丝,廉宠横竖觉得眼熟,见她也不吆喝人,遂大胆上前与之攀谈,说不了几句,发觉她脑子似乎有些问题,反应迟钝,畏畏缩缩的。

    这里为何住着这样一名女子?廉宠十分奇怪,还想再与她说上两句,忽而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迅速闪入假山后。自石缝间盯着那女子。

    她一个人在池畔痴痴呆呆地,看得廉宠心底发颤,瞧那脚步虚浮神不守舍样子,不小心落水了可不得了。但很快,两名宫女急匆匆奔了过来,左右搀住女子,带着些埋怨道:“德妃娘娘,您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出来。”

    德妃娘娘?!

    商尘……梓纨……

    那个姿色天然,占尽风流的小王妃……她,她怎么会变作这个样子?!

    那宫女继续数落着商尘梓纨,手脚也不甚温柔,强行拉扯着她往回走去。商尘梓纨并不反抗,垂着头任人牵引了去,孰料刚过画桥,远处竟然传来山呼万岁的声音,不多时,逆龙帝被众宫仆前呼后拥迎了进来,与德妃不期打了个招面。

    商尘梓纨看见逆龙帝立刻脸色大变,面色苍白踉跄后退,脚不小心踩到裙角,摔地滚了两圈。宫女慌忙去扶,商尘梓纨却拍掉所有靠近她的手,厉声尖叫嚎哭起来。

    怎么回事?廉宠再也摁捺不住,匆匆赶上前,与他四目相对,一双星眸冷若冰霜,森森戾气尚未收敛,被她逮了个正着后有些恼怒地微眯。

    “你跑这里来做什么!”他呵斥着,鹰爪一张,把她捞入怀抱,高大魁伟身躯将背后一切隔绝开,半拖半抱拽着廉宠离开。

    商尘梓纨一阵阵疯癫的尖叫嘶喊钻入耳膜:

    “王爷,妾身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命啊,王爷——!”

    王爷?商尘梓纨口中的王爷……

    廉宠受惊地瞥过宇文殇一眼,撞入那潭深不见底的幽波古井,心底阵阵发凉。

    晚餐便在两人诡异的沉默中进行着。

    宇文殇冷然盯着眼前心不在焉不停往嘴里送空筷子的女人:“在想什么?”

    “砰。”他突然开口惊得她失手打翻了碗筷。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请罪磕头的,重新摆放碗筷的,人来人往。宇文殇心烦气躁喝退众人,弯腰拭袖擦掉她裙上少许水渍。

    廉宠知道宇文殇在自己面前是另一个人,屠魔令世人闻风丧胆绝非夸张,他的种种恶行磬竹难书,可连那次逃亡时眼见民不聊生,猜测他对付枫雪的残酷无人性,都不及适才所见的冲击来得剧烈。毕竟,她亲眼目睹一个曾经天真、端庄的少女被他活活逼成了疯子!

    她总是自欺欺人,企图尽自己绵薄之力,多多少少化解他的罪孽。因她实在不愿见到另一个他,尽管另一个他才是真正的他。

    “你又要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与朕闹心?”他在她身旁坐下,清冷如雪。

    “你……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知道答案一定会令她更加难受,却忍不住追问。

    “商尘梓纨,罪该万死!朕不杀她,已经仁慈义尽!”

    廉宠愕然,未曾料到他会这么激动。

    薄凉的唇在她颈窝寻找热源,长长睫毛扑过脸颊,手滑入衣衫急切感受身体的温度,他哑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朕不想再提!”顿了顿,掩盖眼底痛苦悔恨之色,大掌紧紧覆上她平坦小腹,“朕会养着她直到她死去,你以后不许再去那里!”

    是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是……若非她煽动商尘梓纨放了她,她或许就不会流产,或许早已诞下他们的孩子,或许为了这孩子,很多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一切的一起……又是源自她……?

    用过餐,侍卫来报神龙寺大祭司求见。宇文殇匆匆离去,半夜回到寝宫,老远就看见廉宠趴在二楼栏杆上走神。凤目略黯,他缓缓踱入,在木椅上坐了会儿,终叹了口气,独登高楼,走到她身旁,双手随意搭于栏杆,远眺群山。

    “一年前,焕儿周岁,楚怜回过一次京城……”他轻轻开口,顿了顿,继续道,“那晚你很高兴,难得喝醉了,后来的事,你还有印象么?”

    廉宠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睡在榻上,楚怜与朕,秉烛夜谈,通宵达旦。”

    廉宠偏头,宇文殇没有看她,望着远处,神情平静:“楚怜临走前告诉朕,有些事情,该跟你说清楚的必须说清楚,朕不肯,也不让他说……不过今晚朕想,他或许真的是最了解你的人……所以,朕决定告诉你……”

    廉宠隐约有不好的预感,直起身子,怔怔看着他。

    “三年前,他带着商队、移民前往溟沧一代,重建荒土,收复民心。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八年十月秋收,因粮食问题,炤族移民与沧北族当地居民起了争执,很快演变为械斗。一波沧北流民受人煽动,发起民族起义,看见炤国人就杀,廉毅被迫无奈,调遣军队镇压。”

    廉宠愕然,天子脚下,歌舞升平,一派太平盛世景象。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此事进展非常顺利,

    “后来此事进一步恶化,西覃口茭细四处煽动,组织了一股力量不弱的匪寇,向沧北族人宣扬,说炤国人霸占了他们的土地、抢走了他们的资源,无论廉毅、楚怜如何周旋,皆不得周全。沧北族阴险狡诈,谈判时答应得头头是道,扭头又去偷袭炤国自卫军,洗劫城市,杀伤掳虐,连妇孺也不放过。炤军有军令约束,处处受制。”

    廉宠的拳头微微收起,垂下了眼。

    “朕封廉毅溟沧候时,曾赐他专擅决断之权,于是,廉毅下了军令……先是遣军队对反贼进行围剿……后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凡稍有反抗者,趁夜屠村,一律掩埋,以防消息走漏……”

    “义父他……”廉宠不敢置信,失声道。

    宇文殇依旧淡淡地,四平八稳地述说:“开始时,楚怜无法接受,与廉将军大起争执,甚至激烈到直接动用他楚家的势力公然反抗炤军,保护沧北人。廉毅没法子,写信询问朕,朕让他把民族矛盾较为缓和的西沧一代交给楚怜全权处理,若楚怜有更好的法子,朕就照他的做。”

    “……”廉宠面色青白地凝视着宇文殇,“后,后来呢……”

    “后来?”宇文殇轻轻一笑,“焕儿两周岁的时候,楚怜返京,找朕调了一支五万人的军队,开往西沧。”

    廉宠趔趄后退一步,再也说不出话来。

    “宠儿……”宇文殇缓缓转身,冰冷大掌捧住她脸颊,细细抚摸,“那晚,楚怜说了很多话,有些话,他说他想当面问你……”

    廉宠不敢看他的眼睛,迅速移开目光。

    “他说,你执行任务的时候,年龄还小,正邪之分,好坏之分,很多事情你的长官,你的师傅不敢与你明说。可是,现在你长大了,成为一国之母……他想问你,你看明白了么?”

    你就真的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这句话,宇文殇不愿意问廉宠。

    廉宠依旧垂首不语,双肩微微颤动。

    “朕知道,你心地善良,朕也承认自己并不是仁君,杀了很多无辜的生命。这些年,你做的事,朕看在眼里,感激,感动……朕可以答应你,不再草菅人命,刑罚手段不要再残酷……可是,杀与不杀,朕首先必须是一个国家的帝王。当年,如果战败的是炤国人……如今被屠戮的,就是炤国人……只要这个世界存在国家、存在民族,杀戮,就不会停止……包括战争之外的……所以,今日,朕作为天下霸主,可以兴王道,施仁政,但若今日朕面对的是纷战,是反抗,是任何敌人,朕都会毫不犹豫挥下屠刀……”

    廉宠脑海中突然浮现了成吉思汗、亚历山大、拿破仑、希特勒……

    汉人杀匈奴、蒙古人杀汉人,满族人杀汉人,西班牙人英国人杀美洲土著,犹太人杀巴勒斯坦人、德国人杀犹太人……

    “你选择陪着朕,总有一天要看清楚朝廷的黑暗丑恶,若是罪,也不是你的罪,你不要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因为,你必须去面对……朕承认,对付商尘梓纨,对付晚莫言,是朕的私心,朕能保护的……很有限,譬如你……譬如,炤国……你明白么……”

    这次,廉宠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更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到底是宇文殇变了……还是楚怜变了……还是廉毅变了……还是她从来不曾认识他们……

    还是……她真的真的……被保护得太好了……?

    原本的她,不知天高地厚,恣意行事,刚愎自用,随着年龄的增长,又或许是有了孩子,却变得越来越软弱,越来越优柔寡断……难道,变的人是她?

    这一夜,廉宠辗转难测,想了很多很多,乱七八糟,无所不有。

    她想到了隐藏于万丈光芒下的太阳黑子……想到了黎明前的黑暗……

    她想到了中国那句古话“止戈为武”,想到如无戈,何来止戈……

    她想到了佛教的源头,想到欢喜佛那所谓降伏妖魔,实则屠戮婆罗门徒后取得大胜利、大欢喜的寓言……

    她想到了人道主义,想到了《savg private ryan》,一个与八个……

    最后她想起廉天虎论剑之语:

    “所谓剑道,第一层,讲人剑合一,运用自如;第二层,讲手中无剑,剑在心中,不滞于物;而最高的境界便是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是乃不杀,天下为和。”

    是不是,王道之前,总是杀道?

    作者有话要说:玄幻写着写着,就总是不能避免走上了哲学之路……

    皇陵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投射在床上兰馨佳人身上,廉宠头痛迷糊睁开了眼。

    失眠一晚,不知何时睡着,睡了多久,醒来便看见宇文殇身着乌金战甲,头戴赤金双龙冠,脚踏鱼龙履靴,手持银龙枪,逆光而立。

    “你这是……”她立起身子,丝绸软被裹胸半坠,乱发披肩,于红帐香纱中,别有风情。

    宇文殇凤目蕴波,坐上床头,将柔弱无骨的佳人捞入怀抱,冰掌隔绸游曳,轻声道:

    “朕与虞寰将急赴离台,事缓恐怕有变。”

    “我……”廉宠正要开口,却被他一指点住唇间,肃然道:“西覃蓄谋已久,把焕儿一个人放在京城,朕不放心。势态严重,朕没法与你一一细说,你务必记得:第一,朕御驾亲征,遗诏放在天瑞殿青玉匣里……”

    “遗诏!”廉宠浑身一僵,焦急地抓住他双臂。

    “勿惊。”他抱着她柔声道:“凡帝王亲征,为以防万一,这是常例。”

    廉宠这才松下心头大石,可仍然觉得不舒服,却听宇文殇继续道:“若朕……这只是常例的交待,朕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定会安然返朝……若朕有个三长两短,你应该召集所有亲王、一品官员,与右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一起宣读遗诏。第二……”他从怀里摸出九龙肃杀令,放到廉宠手里,“这几个月,皇陵恐怕不会安宁,此令可以调遣龙族陵卫,具体的情况,待朕离开后,你去请教猊下大师。朕把纪章也留在这里,你们的行程一切如常,假装朕仍在此地,待你返京后,皇陵所有的事情,他会向你禀报,你全权处理。”

    廉宠虽然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想到昨晚神龙寺大祭司突然求见,想必此事与他今日出战背后牵连千丝万缕,遂镇重地接过九龙肃杀令,坚定回答:“好。”

    “第三……”宇文殇顿了顿,轻轻抚摸她脸颊,目光再柔,“也是朕最担心的……朕不在京城,群龙无首。虽然现在硬把楚怜召回了京城,但若朕猜得不错,沧溟一代很快会有民变,到时候楚怜恐怕不得不再走一趟。靖王非池中之物,对他你要多留个心,凡事多与楒旻商量,但他耽于政务,很多事情,你只能靠你自己……一定要记得,该下狠心的时候,绝不可手软……”

    廉宠一怔。

    凤目含烟流转,他嘴角微微苦涩:“宠儿,若你做不到,朕宁愿什么都不管,也要把你带在身边……甚至……可以不要焕儿……”

    廉宠面色一青,慌张地摇摇头,又拼命地点点头,猛地将他抱住:“你昨晚说的话,我一定好好记得。”

    宇文殇抿了抿唇,俯在她颈窝低声道:“楒旻很聪明……但他不擅权谋杀伐,你能比他狠……记住,保护好自己,保护好焕儿。”

    “嗯。”廉宠重重点头,紧紧泉着他脖子,“两个月……两个月后,我来离台找你。”

    宇文殇怔了怔,嘴角轻轻扬起美丽弧度,低声道:

    “朕等你。”

    不再多做缱绻停留,宇文殇带着虞寰率领的五千司将精骑星夜兼程奔赴离台。

    望着那逐渐消逝于视野的黑金色身影,廉宠仍有些混混噩噩,突然有股不顾一切跟上去的冲动。才是分别,便开始思念。她盘腿静静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埋藏了儿女情长,收敛住娇憨任性,一跃而起,披挂衣裳,飞出走焰痕,飒沓如流星。

    廉宠驱马追出,直上青丘,俯瞰远处骏马奔腾,蜿蜒如龙,领先那一抹身影如黑点几不可辨,她一望再望,双腿猛夹,策马回旋,往神龙寺方向而走。

    一路守卫重重,廉宠也不多言,高举左手,露出凤戒,直到猊下房外才被一祭司打扮的人拦住。廉宠直接转身欲走,那祭司尚有些莫名其妙,却觉眼前一黑,一拳携雷霆万钧之力直扑面门,他条件反射往左躲闪,面门压迫骤减,忽觉耳边风声,脑勺后被人一错,便软软晕了过去。

    门推开,猊下玄衣祭袍,白发如仙,见了廉宠并不惊讶,只淡然一笑:“自上次一别,已近二十载,娘娘依旧如昔,风采不减。”

    廉宠看着这个十几二十年前就半入土的老家伙越发老态龙钟却越发红光满面,从怀里掏出九龙肃杀令:“昨晚你求见皇上,到底说了什么?”

    猊下也不废话,直奔主题:“老朽告诉皇上,紫微星天机变,吉相将失,七杀、破军、贪狼集聚,而秦明月,定然已察觉。”

    当初廉宠找寻返回异世的方法时,曾拜访猊下,对于星辰命盘之事,也非全无了解。

    “师姐……到底是什么人?”

    “广殊传人。”

    “她是新一代玄算?”廉宠一愣。玄算曾说过想杀她,想阻止宇文殇醒魔灭世,联系师姐三年前的突然出现与消寂,如是种种迹象,她当即明白。她原以为秦明月不过兀子飞的情人,靠jq请出来的刺杀高手,原来还有这番故事。

    猊下点点头,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廉宠听了半天,有些迷糊道:

    “你的意思,秦明月要继承她玄算的使命,阻止皇上发疯后毁天灭地,但是等来等去,皇帝老是要疯不疯就不发疯,他师傅算不准,瞻前顾后,她也算不准,瞻前顾后,终于现在推算出皇上很可能快疯了,所以皇上才会猜测西覃近来可能有大的动作,秘密前往?”

    对于廉宠的直接粗暴的表达方法,猊下有些哭笑不得,摸摸长髯,方道:“娘娘说得极对。祁华山临近离台,昨晚皇上已经获得确切的军报,因此立刻动身。”

    这算不上立刻吧。她好像又不知不觉当了次红颜祸水。这么紧急的军情,他还给了她一晚的时间来消化身为国家机器的职责,廉宠突然觉得自己肩上担子前所未有的重。

    对于这类玄幻的前世今生、龙脉秘图、星辰演变,廉宠还是有些稀里糊涂,便坐下来一一向猊下请教,不知不觉已近过了膳时,廉宠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猊下将她送至门口,忽然问道:

    “娘娘还记得老朽给您说过的因果缘分么?”

    廉宠点点头。

    猊下顿了顿,似作不经意道:“事隔多年,不知娘娘对此有何妙解?”

    廉宠抬眼,直勾勾盯着猊下,对方波澜不惊,心绪平和。她突然冷笑一声:“龙族陵卫长居然与天敌玄算成了至交好友,不知猊下大师是不是也想让我这红颜祸水彻底消失呢?”

    猊下抚须不语。

    “我本来就不该存在此世,可是你们别忘了,若魔龙与敦玄的故事是真的,轮回宿命是不可破的,早在炤帝那一世,就不该再有帝幽、帝殇。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一直在想,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我与他之间三生三世的缘分到底是不是孽缘……后来,我想明白了。”

    猊下静静地看着她。

    “玄算一族,口口声声说要逆天改命,一直以来却处处心存侥幸,寄希望于他人。可你们口中的魔龙帝炤,散而复凝,死而复生,真正冲破命运枷锁的是他。世间到底有没有轮回转世,神仙鬼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能来到这里,留在这里,全是因他一己执念。”

    她抿了抿唇,眼底泛起一抹寒光,坚定道:“其实我是不是敦玄转世,一点也不重要,我没龙舞那么悲天悯人,也没青鸳那么懦弱。就算预言成谶,他为了我再开杀戒……”廉宠冷笑一声,“我也绝不许任何人伤他半毫!”

    廉宠说完,头也不回离开。猊下伫立原地。

    罗帏舒卷,炉烟凌紫。雄剑挂壁,时时龙鸣。

    猊下忽而一笑,向着她离去的地方,以无名指扣食指,绕过左胸,行了古炤礼,轻声道:

    “恭送尊主。”

    廉宠返回行宫后,张经阖带来一名身型魁梧极似逆龙帝的龙躯武士参拜。廉宠指点了一些皇帝的小动作。祭祀时她扮作侍卫,与纪章、张经阖贴身应逢,返回行宫则恢复皇后身份,多与“帝”于寝房闭门不出,只得张经阖侍奉。连东海国、南越国使者觐见,“逆龙帝”亦抱病微恙,坐屏风垂帘之后。皇后廉氏主事。

    廉后与帝形影不离,朝会不避,世人尽知,不疑有他。

    三日后,祭祀将满,张经阖?br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