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行必有我夫第49部分阅读
四人行必有我夫 作者:未知
道路逐渐崎岖起来,也难怪,这并不是去向行宫的官道,而只是条勉强能行走车辆的山野道路,时宽时窄,碎石不断,饶是车厢底部垫着厚厚的褥子,马车行驶极慢,车内之人也是颠来荡去。dierhebao
君浣溪俯下身去,正与众人一起努力按紧护住那昏迷不醒之人,突然几下剧烈颠簸,那人一声低吟,侧头吐出一大口血污,接着又是咖啡状的碎块与黏液。
吴寿扑了过来,颤声道:“陛下,他是不是要醒了?”
君浣溪摇头:“不是,他现在太虚弱,经不起马车颠簸……”
沈奕安眼眸一黯,叹道:“当年我们三人结拜之初,一起行走江湖,每有凶险,阿略必是挡在最前面,这一次却是……”
正说着,底下之人却是又张口吐出一大滩腥臭污物来,并且边吐边咳,胸口越喘越烈,面色已成青紫。
君浣溪又惊又痛,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着那干枯瘦弱的身躯,不断轻拍着他的背部,帮着他顺气。
听得那胸口沉重的喘息之声,怕他呕吐之物会呛进气管,没有半分迟疑,嘴唇凑近,帮他把口里喉间残余的污物一口一口,轻柔吸出。
“坚持下,我们很快就到了,再坚持下,我知道,你一定行的,一定行的……”
窗外轻风荡漾,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心底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能够就这样一直抱着他,抱着这个自己一生挚爱的男人,永无止尽地行走下去,该有多好……
车内静寂无声,所有的人都呆呆看着他们,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一般。
到了京郊行宫,卫临风与沈奕安前去安排打理,控制局势,君浣溪等人则留在马车上,静候消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一行人等才匆匆而入,进了一处僻静院落,院内树木苍郁,连着一排平房,看起来并不起眼,毫无特色。
“这是靠近后门的一处下人值守房,若是大敌来袭,逃离最是快捷,后门出去是茫茫荒野,穿过群山之后,便是直入骥东郡内。”
卫临风看了眼榻上无声无息之人,眼底闪过一丝懊悔,轻声道:“我和奕安司职守卫,浣溪,你可以放开手脚,尽心尽力医治他。”
“临风,等下!”
君浣溪脱口而出,在他即将踏出房门的刹那叫回他:“临风,谢谢你……”
卫临风眼神闪耀几下,别过脸去,大步出去。
黄芩和吴寿留下来照顾,看着她还算镇静地给榻上之人号脉,探体温,数心跳,看舌苔等等,做了全面检查。
之后,便是陷入沉思。
许久,黄芩忍不住问:“姑姑,是中毒吗?”
君浣溪轻轻点头,心底生出重重寒气,逐渐扩散到全身:“是,我从未见过这样凶猛的毒药,至少有三年以上的时间,日复一日,从胃肠开始,慢慢腐蚀到他的全身……”
自己想得没错,的确是胃出血,十分严重的胃出血,只是,这不是由饮食习惯,过度劳累,粗暴打击和剧烈运动引起,而是被人下了一种极为神秘的慢性毒药,初始不察,根本防不胜防。
“他一身武功,根基强健,熬了这样久,才开始发病,若是换了常人,最多大半年,就会呕血而亡……”
吴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对不起,君大夫,我对不起你!我没把陛下照顾好!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不带走他,让他随你一起走掉,总好过现时……”
君浣溪咬牙道:“他的日常饮食起居,不是一直由你照顾吗?谁能有机会给他下毒!”
吴寿含泪道:“是老奴在照顾他,陛下生性节俭,用膳极为简单,都是御膳房传上来,银簪试毒,还有宫人试吃……”
君浣溪一边给他下针,一边皱眉问道:“试吃之人是谁?”
吴寿道:“起初是我,后来陛下听了吕贵人的话,不知为何,就换做普通宫人,半月一换,轮流试毒。”
“吕贵人……是何人?”
吴寿看了下她的脸色,答得有些犹豫:“吕贵人……原是长青宫司帐女史,陛下征战回宫不久,就封了贵人,且依赖有加,为此,皇后很是不满……”
“好了,不用说了。”
君浣溪摆了摆手,懒得去听那些风流韵事,后宫之争,将心思尽数放在诊病上面来,想了想,唤道:“芩儿,你去准备绿豆、金银花、甘草、防风、黄芪、青黛、干姜、犀角、生豆浆、鲜牛|狂c备用……”
没有现代的洗胃仪器,而且他现在体质也经不起这番折腾,中毒的时间太长,这未知的毒素侵袭周身,去除不易,只能将自己能够想出的解毒药物慢慢试验,再辅以针灸推拿,加上药膳食疗,希望假以时日,症状减轻,逐渐好转,他能以自身功力配合治疗,将毒素一一逼出。
行宫地处宛都城门之外朝东五十余里,位于群山环绕之中,山清水秀,气候宜人,确是休养身体极佳之所。
就在她为天子千方百计诊治的同时,穆易也是被天子暗卫趁乱从诏狱救出,带着参与救驾和散布京城的一干人等足有三十余人,辗转几日,终于来到行宫,与他们汇合。
敌众我寡,且人心难测,天子藏在行宫之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倒好,一来就是一大堆!
见得她戒备打量的眼神,穆易面色如常:“林郎中放心,这些都是陛下这些年来亲自挑选组建的亲卫军,每一个人,都是陛下的心腹斥候。”
旁边吴寿突兀插上一句:“不是林郎中,该改称君大夫了。”
一句话说得穆易与众人当场愣住,君浣溪不防他蓦然叫破自己行藏身份,也是怔了一下,朝他狠狠瞪去:“吴常侍,你……”
吴寿慎重道:“陛下昏迷不醒,而卫侯爷已经歇手,沈公子不问政事,君大夫,没有他法,只能依仗你昔日的名号风采,聚集人力,拨乱反正……陛下辛苦守护的江山,绝不能落入口茭人之手,历史,不能重演!”
“你!”
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他说的是实话,自己深深爱着的那个男人,他却爱着……天下!
君浣溪苦笑,无言叹着气,转身回屋,须臾再次出来,衣饰不改,容貌嗓音巨变。
“穆卫尉,林楚只是化名,我便是昔日太医署大夫,君浣溪。”
穆易等人眼睁睁看着那道风华绽放的翩翩身影,又惊又喜,面上渐露欣慰。
“原来是南医公子……”
“陛下有救了……”
君浣溪正要说话,突然听得有人惊呼,原本紧闭的房门哐当一声打开,司任守护之职的黄芩跳了出来,整个人都在发颤。
“芩儿,怎么了?”
心里一沉,脚步不停,设想着天子病情恶化的种种可能。
“姑……”
黄芩看清院中之人,抚着胸口,生生把后面一个字压了回去:“陛,陛下醒了!”
众人呆立半晌,皆是齐声高呼万岁,一时士气大振。
“他……醒了……醒了……”
君浣溪低喃着,几步奔到门口,复又停下,撑着门框微微喘息。
他醒了,醒了!
心里有如岩浆一般滚烫炽热,身形却是僵硬如斯,站立不动,静静凝立。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时隔多年,自己却是将以什么样的身份心态,出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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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咫尺天涯 第十九章 运筹帷幄
静默,长时间的静默,直到,屋内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君浣溪心中一惊,瞬间回神。
她在想什么,在执念什么,她是医者,他是病人,仅此而已……
深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一步一步走了进去,行至榻前。
榻上之人面色依旧青白,虽然经过几日调理,效果并没有显现出来,但见他双目微闭,也不睁眼,听得脚步声过来,只抬了抬手,低低地,缓慢地道:“这是……哪里……”
他的声音,全无往日的醇厚悦耳,却如同耄耋老人一般衰弱无力,语气是出奇的镇静。
君浣溪眼眶一热,强自忍住想要扑上前去的冲动,低声道:“回陛下,这是京郊行宫。”
“嗯。”
歇了半晌,又听得他低沉道:“外面……都有哪些人……叫他们……都进来罢……”
“是,陛下。”
那命令式的疏离语气,令得她心头一酸,是了,他已经做了好几年的皇帝了,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人了,权威日重,他的名字,是宇文明略……
宇……文……明……略……
传旨之后,脚步声纷杂响起,除开天子亲卫分守行宫各处之外,一干人等尽数进得屋来。
“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吴寿与穆易当即跪拜行礼,黄芩迟疑着,身子轻动,看向旁边三人,卫临风一咬牙,也是跪了下去。
“臣临风见过陛下。”
“都……起来……”
宇文明略轻咳两声,慢慢睁开眼睛:“临风……奕安……你们都在……真好……”
他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极慢极慢地掠过,似在搜寻着什么,一圈过后,又虚弱阖上,闭眼的一刹那,她几乎以为,那浑浊无神的眼底,却是流露出深重的失望。
那目光,也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木然,漠视,冷冽,如同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平静无波。
永逝,是东夷秘笈最末的一章,被施术之人会根据指令,彻底忘记前尘往事,不复记忆。
自己明知是这样的结果,可是为什么心会痛得如此厉害,就像是数把锋利钢刀在血肉中狠狠搅动!
最熟悉的陌生人……
两只手臂过来,及时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她。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他们,卫临风,沈奕安。
“谢谢。”
低低一声,即是吸气,吐气,然后挺胸直背,平声道:“陛下刚刚醒来,身体还很虚弱,说话时间不宜过久,还请诸位长话短说。”
此言一出,屋内一片安静。
宇文明略微微抬眸,看她一眼:“你……是何人?”
“我是……”
君浣溪艰难开口,嗓子火辣辣的痛。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问自己是谁……
她是谁,是谁……
吴寿上前一步,适时解围:“启禀陛下,这是太医署前任大夫君浣溪,最近几年一直在家养病,这一次救驾出宫,他功不可没。”
“好……朕记住了……你回署复职吧……”
“臣……叩谢陛下。”
刹那间,胸中酸甜苦辣,数味夹杂,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榻上的人影直直跪拜下去——
从今往后,他是君,她是臣,身在咫尺,心隔天地。
“朕……有些累……”
宇文明略说完这一句,疲惫闭眼:“你们退下……两个时辰之后叫醒朕……朕还有事……”
话声断断续续,说到最后,竟是阖眼昏睡过去。
君浣溪赶紧过去,手指搭上他的脉息:“大家都退下吧,陛下太虚弱了,让他好好休息。”
从这临时的帝寝出来,众人面色都是沉闷。
“浣溪,你没事吧?”
两条人影几乎同时冲到面前,正是卫临风和沈奕安。
君浣溪揉下额际,按下心中汹涌喷薄的感觉,朝他们摇头轻笑:“你们别胡思乱想,我能有什么事?”
“阿略他……”
“陛下他需要静养调理,让他睡吧,睡觉有助于身体恢复……我,该去制药了。”
各种各样的解毒药物,根据其药性,搭配成不同的组合,细细捣碎,专注煎熬,重复着这些单纯的动作。
心底复杂纠结的情感,仿佛也在这周而复始的动作当中,一点一点被碾磨,被捣碎,被捶破,被熬煮,最后,慢慢消失,化为乌有……
等她端着熬好的药汗回返,卫临风跟沈奕安已经不知去向,吴寿与穆易等人还在门外候着,一名亲卫模样的人似是刚刚汇报完毕,行礼退下。
君浣溪眨了眨眼,看着那人的背影,认真回想他的面目五官,并不是方才自己仔细打量过的那队亲卫中的一员。
心头一动,有丝懵懂的思绪,朝着低低交谈的两人走了过去。
“穆卫尉——”
沉吟着,慢慢问道:“这人,可是潜伏在京城里的斥候?”
穆易诧异看她,低声道:“君大夫实在心思敏捷,闻名不如一见。”
君浣溪扁了扁嘴,无视他的赞叹:“宫中目前情势如何?他有没有带回些有用的消息?”
穆易叹气道:“宫中传出陛下被刺客所害,性命垂危,朝中由丞相代政,缇骑出动,全城戒严,万金悬赏缉拿刺客……看样子,那妖后在筹划又一轮血洗清算,独揽朝政!”
君浣溪听得愕然:“皇后不是无子么,何以为持?”
泠月所出,只是一位小公主,再是举世无双,也不具备作为幼帝扶持登基的条件。
穆易皱眉道:“按照月诏的习俗,是可以由女帝即位登基的。”
吴寿在一旁嘿嘿冷笑,声音尖细:“这是天宇,可不是月诏,我并不认为,朝中那些老顽固会答应!”
穆易眉头越皱越紧:“可我得到的消息,却是皇后上朝听政,群臣虽有不满,却无人反对。”
吴寿的脸色也是渐渐凝重起来:“张士没有异议,是在保存实力,但是孟丞相的态度,就有些古怪了……”
君浣溪心中一凛,中常侍作为天子内宫近臣,原本不应干预朝政,尽量远离是非,只是吴寿并非普通宦官,他两朝为臣,忠心耿耿,就算是超越职责范围,也是因为担君之忧,实在不该苛责。
只是,连他都在担忧的事情,却不容再去忽略。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一向刚正不阿的丞相孟仲卿,也是倒向了泠月等人的那一边。
正在思索,穆易却是冷笑道:“孟丞相的独子孟玉堂,原本只是个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是那妖后趁陛下重病之际连番提拔,才从一名小小议郎擢升到如今的光禄勋郎将,这情分,孟丞相心里记着呢!”
君浣溪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直觉不是这样,却也说不出更好的理由来。
人心难测……
人性,则更是无法把握……
“是时候了,不能让他们再猖狂下去了……”
听得穆易喃喃低语,吴寿叹气道:“如今陛下生病在身,没有调兵的虎符,却去用什么来镇住他们?!”
君浣溪回过神来,问道:“虎符,确认落在对方手中了吗?”
吴寿摇头道:“这个倒是不知……”
天子病重,不能圣驾移步,调兵虎符又失落宫中,难道就任由皇后与其外戚在京中坐大变强,这一干人等就困守在此,坐以待毙?
卫临风说到做到,已经撒手不管了,沈奕安能帮上忙的,只是寻到鸣凤山庄的钱庄势力,将生活物资和药材用品避人耳目,源源不断送进行宫来。
而自己,真的能像吴寿说的,帮助他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我会试着和当年陛下的绿林弟兄联系,看能不能聚集人手,充当护驾前锋营……”
先找到颜三,再一起想办法……
过不多时,天子吩咐叫醒的时间到了,吴寿看了看她,有些犹豫。
“没事,一起进去吧,我会控制你们谈话时间的。”
明知道自己的举止已经逾越,这紧要关头,一切以他身体为重,却也顾不得这些繁琐规矩律令。
吴寿偷偷抹了一把眼泪,欣慰而笑:“陛下……有君大夫在,一定会好起来的。”
众人进得门去,目光落在床榻上。
榻上之人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气息时急时缓,轻重不一。
窗帘开了一条缝,深秋的阳光从缝隙中射了进来,照在他散开的长发上,闪耀着幽幽的光芒。
他今年才不过二十八岁啊,竟有了丝丝白发,夹杂在干枯发黄的黑发里,十分醒目。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他的白发,却是为何而起?
“君大夫?”
吴寿轻微一声,唤回她游离的神智来,过去为宇文明略稍微检视,然后退到一旁,朝他缓缓点头。
“陛下还好,常侍过去唤醒他吧。”
吴寿得令,轻手轻脚过去,连着唤了好几声,才把宇文明略叫醒。
宇文明略缓慢睁眼,眼珠左右转动几下,集中对上屋中几人,神情仍旧有丝木然。
“陛下!”
穆易抢到榻前,在详细汇报皇城内外的情况之后,便道:“陛下,宫禁卫士已被风厉等人控制,皇后不顾纲常上朝听政,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剿灭乱党!”
宇文明略面容憔悴,眼神却是逐渐清明,看得出,他在强行聚拢精神,思索问题。
“无妨……玉玺虎符……朕放得很好……”
君浣溪闻言,立时反应过来,面带微笑,见另外两人还在怔愣,生怕天子过多说话,消耗体力,赶紧解释道:“陛下的意思是,没有玉玺,便立不了新帝;没有虎符,仅是宫禁卫士,暂时也难成气候,两位不必忧心。”
据黄芩记录,早在三年前,天子就改革了地方军制,撤掉了执金吾这个皇家仪仗队长官的官职,消弱卫尉职权,其职责由京师屯兵改为宫禁值守,至于原本驻守京师的南北两军,却不知被改编去了何处,彻底消失。
这些讯息,都是一代帝王加强中央集权,防止地方军官拥兵自立的一系列措施,本与自己并无关系,只是因为牵扯到他,才多看了几眼,记在心里。
如今想起来,天子心思缜密,确有远见卓识,能早早防患于未然,替他自己现时的困境,消除了不少障碍祸患。
而今,皇后势力虽然看似掌控了朝中政权,但实际上并没有占到太多好处,宫禁七军卫士不过数千人,大业难成。
不过,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行宫内外没有一兵一卒,就凭着这几十号人,自保都是不足,又怎能和皇后势力相抗衡?
政变,就意味着要流血,要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次政权变更,江山易主,都是无数血泪白骨堆砌的结果,社会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
这些,都绝不是天子的他想要看到的!
他,只能选择减少伤亡,速战速决……
宇文明略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只轻声道:“速去安阳……幽州……调兵……”
安阳……幽州……
君浣溪听得一头雾水,穆易却是欢呼起来:“是了,安阳营!幽州营!”
吴寿过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解释道:“我曾经听陛下提过一次,这是他亲自部署的嫡系精锐兵力,就在京城外围,旨在保卫京师安全。”
君浣溪侧头低问:“这两支军队,可靠吗?”
吴寿点头:“忠心可鉴。”
君浣溪放下心来,就见穆易眼睛一亮,复又黯然:“还须进宫去取虎符……”
前几日在长青宫兴师动众,大干一场,如今这宫内宫外不知加强了多少兵力,要想再度进宫,谈何容易?!
君浣溪面色不变,看向宇文明略,等他的下一句话。
既然天子能够说出调兵二字,显然是胸有成竹,这是他一向的处事习惯,穆易不识,她却熟知。
果然,宇文明略喘一口气,慢慢地道:“这两营……不需要虎符……拿朕的手谕去……”
听得此言,穆易与吴寿对望一眼,眉开眼笑,大大松了口气。
而君浣溪的心,这个时候才真正揪紧了。
他的身体太弱了,今日才刚苏醒,久病犹虚,肌肉萎缩,根本抬不起手来,稍有劳累,都有可能再次呕血,加重病情!
可是,这手谕,不写不行……
吴寿反应极快,天子话声刚落,他已经前去准备手书物事,没过一会,就奉到宇文明略面前。
君浣溪咬牙过去,帮他把手抬起一点,把笔杆塞进他手里,看着他手指僵硬,勉强抓住笔杆,慢慢在帛布上写字,一笔一划,写得无比认真,且十分痛苦。
虽是秋高气爽,汗水,却是顺着他鬓发一滴一流下来,如此简单的动作,竟令得他气喘如牛,几次都差点闭过气去。
君浣溪全神贯注,只待他稍有不适,就第一时间救治。
苦熬了小半个时辰,宇文明略才将两份手谕写完,手指一松,笔杆随之落地,人也是昏了过去。
“陛下……”
几人同时惊呼,君浣溪没有半分迟疑,按住心神,取了银针扎向他脑后的||狂c|位。
穆易捧着那来之不易的手谕,看着其上凌乱不堪的字迹,与吴寿面面相觑,不住苦笑。
这天子手谕,莫说风骨神韵,这字体就连自己都认不大出,安阳幽州两营的将领,会遵旨领命吗?
“给我,我来想办法……”
君浣溪收了银针,替他盖好被褥,转头过来,朝他们摊开手掌。
穆易愣着没动,吴寿却是喜不自禁,抢过手谕递到她手上:“我就知道,君大夫一定有办法的。”
君浣溪接过来,又道:“你们先出去,必须顾及天子颜面……”
吴寿会意,连连点头拉了穆易,急急出得门去。
君浣溪叹一口气,听脚步声去得远了,这才跪坐在案几前,取了新的帛布,将天子手谕原封不动,一字不漏誊抄下来,当然,故意松懈了力道,字里行间,颇有大病初愈的无力感。
检查之后,等到墨迹干透,又在榻前静坐了一会,方才开门出去,迎向两人。
“我用银针刺||狂c|,帮助陛下打起精神,恢复体力,重新写了手谕,你们看看,这一回又如何?”
穆易再次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面上大喜,急急前去部署。
吴寿看她一眼,退后两步,深深一揖:“多谢君大夫!”
君浣溪朝他摆了摆手,心虚道:“此事……不要让陛下知道……”
当年自己学写他的字迹,也只是一时兴起,从没想到会派上天大的用场。
只是,这模仿天子字迹,伪造调兵手谕,虽然是为大局着想,但毕竟是反经行权,难保将来不横生事端。
一念及此,心里恐惧无限。
自己原本一心救人,如今却越管越多,越走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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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咫尺天涯 第二十章 思之若狂
转眼已是初冬时间。
月夜清冷,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君浣溪立在门外,听了一会里面的动静,轻轻推门进去。
吴寿正在榻前侍候,一见她进来,大大松了口气。
“君大夫,来得正好,你劝劝陛下吧……”
榻上,宇文明略面容青白,嘴唇微张,正斜斜靠在软垫上,胸口不断起伏。
“你……走开……朕明早……一定要坐着……坐着……”
君浣溪见得他努力支撑的模样,对于这事情的原委,也是心中了然。
白天,怀揣天子手谕的穆易传回喜报,安阳幽州两营卫帅各自率领五千铁骑,总共一万余人,浩浩荡荡,朝行宫开进,预计明日一早即可到达,迎接圣驾;而几乎同时,在京辅地区四处做的记号也是得到回应,据前来传信的人说,颜三等人带着千余名江湖好汉,也是马不停蹄,助阵而来。
宫乱之后,局势动荡,面对这誓死效忠的一干将士兄弟,天子却是虚弱不堪,连坐着见人的体力都没有,这对于原本强势坚韧的他而言,该是多么大的讽刺!
忍住心底深重的怜惜,慢慢过去,行礼叩拜:“陛下,请听臣一言。”
宇文明略喘了口气,眼皮阖上,似是疲惫之极:“你说。”
“陛下,您是人,不是神,再是坚强的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有时候,承认自己弱,并不是件难堪的事。过分逞强,只对您的身体恢复百害而无一利。望陛下……三思。”
说罢,即是伏地不起。
半晌,头顶上才传出一声轻叹:“朕想的……不是逞强……而是……军心……”
“陛下!”
旁边吴寿直直跪下,连连叩头,呜咽道:“穆卫尉和两名将军都是陛下亲自提拔,忠心之臣,陛下就放心养病,不必直掌兵权了,保重龙体要紧啊……”
屋内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几人呼吸与心跳之声。
榻上之人沉默躺着,一言不发。
君浣溪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又念及自己身份,不知当说什么,只得闭口不言。
也不知跪了多久,地板冰凉,膝盖都阵阵发麻,才听得一声轻唤。
“你们……起来吧……”
宇文明略抬了抬眼,望向屋顶,眼神幽光游离:“这是朕……私情使然……犯下的错误……必须自己……承担……”
吴寿历经两次宫变,身体已经大受损害,此时久跪初起,竟是险些撑不起来,眼见他一个趰趄就要扑倒,君浣溪赶紧去扶,自己也跟着慢慢起来。
从这个角度,目光顺势看去,正好看见天子瘦削见骨的侧脸,眼帘深凹,鼻梁高挺,下巴尖薄,面上没有一点血色,那神情,却似迷茫,又似无奈,更似绝望。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
“我病入膏肓……她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
“好狠的心……好狠……”
最后一声,却是说不下去,微微闭眼,一滴晶莹从眼角流下来,慢慢滑入那花白的鬓发之中,消失不见。
君浣溪怔愣当场,看得又惊又痛,心中苦涩难耐。
字字句句,真情流露,没有自称为朕,而是最简单平常的一个我字。
他对泠月的感情,竟是深刻到了这样的地步,放任她掌权,放任她摄政,甚至放任她下毒暗害自己,在身心重创之际,却仍无怨无悔,只祈求她的垂怜一顾……
泠月,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忍心伤害一个对她如此深情不渝的男人?!
“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早朕一定要……坐着……要坐着……”
宇文明略重新睁眼,眼底的亮光逐渐凝聚,汇成一束,从那里面,她看到了一名帝王的坚持与……尊严。
“朕……必须坐着……接见他们……”
“是,臣自当……竭尽全力。”
别过脸去,眼睛里又酸又涩,只强自忍住,哽声道:“陛下这一夜,会受很多苦痛,以换来明晨一时的坦然自若……”
“无妨……朕能忍得……”
——放手做吧,我受得住。
纵然时光流逝,过往不再,他却依然还是那个泰山崩顶面不改色的男人,那个坚强不屈无所畏惧的男人,那个她内心深处又爱又重又敬又怜的男人。
再是心疼,再是不忍,她也必须成全,成全他的心思,成全他的意愿。
整整一夜,都在施针用药,既急又猛,刚烈无比,一根银针扎遍他周身所有要||狂c|,将本该一点一点解除的毒素,尽数逼到他的腿部,以换取上半身的自由活动。
这其中的滋味,却是比死还要难受百倍,而且没有任何减轻痛楚的可能。
要知道,当初自己只是逞强用了一点汤药,就是直接吐血昏阙,而他,如此衰弱的体质,药力却是凶猛数十倍!
“陛下……不能忍就叫出来……”
“没……没事……”
他明明痛得冷汗直冒,却咬牙忍住一声不吭,慢慢运动着逐渐有了知觉的双手,一点一点抬起,再抬起,如同电影慢镜头一般,缓缓向上,摸到自己颈项处,颤抖着手指,轻柔摩挲着,无声喟叹。
“陛下,可是觉得瘙痒?”
不应该啊,吴寿每晚临睡前都有为他擦浴清洗,那刚从皇宫救出来时满身虱虫的恶自肮脏,早已不复存在,这下针薄药,也只会觉得痛,不会感到痒啊!
君浣溪有丝不解,朝向吴寿,后者却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是打什么哑谜?
随着针灸与汤药双管齐下,效力加重,宇文明略低叫一声,双眼翻白,仰面就倒。
君浣溪来不及细想,再次针刺脑后要||狂c|,将之救醒。
“陛下,坚持,很快就好了,我们都相信你,你更要相信你自己……”
……
黑暗过去,黎明来临,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天,亮了没?”
君浣溪拉开窗户上的布帘,朝那榻上静坐之人回头一笑。
“回陛下,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
穆易带着安阳幽州两营的未帅将领数人前来迎驾,黄苓领着颜三一行紧跟其后,他们看到的天子,神采奕奕,如常人一般挺直坐在堂前席上,与众人见礼招呼之后,便是分析局势,运筹帷幄,侃侃而谈,除了身形瘦削,面色苍白一些,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病状。
“两营铁骑纵队先夺洛县,再取腾原,呈围合之势,直逼宛都,兵临皇城……”
“颜三哥武功高强,这回带诸位兄弟烦请盯紧风厉,防他狗急跳墙,一路逃回月诏,留下后患……”
“对于各州郡前往京城探听消息的刺史,一律以安抚为主,劝回原地……”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商议平乱事宜,各项安排到位,沉着冷静,镇定自若,君王气度丝毫不减,一览无遗。
末了,忽又补充一句:“皇后……若是留在宫中,则椒房殿增派宫人卫士,尽心保护守卫;若是已经离京,则任由她去留,不可动武相逼,切记!
“陛下!”
穆易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万万不可,这妖后……”
宇文明略平静看他,摆手道:“穆卫尉,朕自有主张……”
穆易身经牢狱之灾,严刑拷打,自然对皇后势力恨得咬牙切齿,见他执意如此,只得颓然退下。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半响才齐齐跪拜应允。
待得众人行礼退下,领命而去,房门缓缓关上,那张清瘦的脸上,唇角轻轻扯动,上扬,面色欣慰。
“君……你做得很好……朕要嘉奖……”
君浣溪疾步上前,及时扶住摇摇欲坠的他,那原本厚重强健的身躯,此时竟是轻若羽毛,彷佛他双手合拢,轻轻一抱,也能将他托起。
“陛下……”
一时的畅快,换来的,则是无休止的苦痛,自众人走后,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君浣溪偕同黄苓使尽全身解数,轮流为他推宫过血,针灸按摩,药物调理,好歹才将他的身体勉强恢复到之前的状况。
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当真值得吗?
答案是肯定的,两营铁骑得见君颜,士气大振,前方不断传来捷报,皇宫被围,四面推压,风厉出逃,追剿乱党……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慢慢重归秩序,导入正轨。
月半有余,尽管身体状况恢复极慢,宇文明略面上却是终于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甚至这一日,还跟吴寿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常侍,你说朕这治病过程,与乌龟爬行有何区别?弄了大半个月,还是握不住笔杆……”
吴寿想了想,居然很认真地答了句:“回陛下,老奴觉得,连乌龟都不如。”
君浣溪停下按摩的动作,瞪了吴寿一眼,略为不服道:“陛下,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如今口齿清楚,思路清晰,还能变着法子骂人,实则一大进步,臣不敢居功,但也不认有过。”
宇文明略抬眸看她一眼,脸色温和,隐含笑意:“不过,朕还是怀念那日早晨,能够坐着跟人说话,多好……”
“陛下,凡事欲速则不达,还是脚踏实地,循序渐进为好,一切……来日方长。”
宇文明略点头,对吴寿道:“常侍,这样敢说敢言的臣子,你能给朕请回来,真是办了件大好事——”
吴寿含笑回道:“启禀陛下,君大夫在此次骥东漓南防治春瘟洞中,也是一等一的大功臣……”
君浣溪低叫:“吴常侍!”
这个吴寿,怎么如此话多,越来越聒噪?!
在天子面前为自己表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宇文明略微微眯眼,笑容淡淡:“很好,让朕想想,回京之后该怎么奖赏你,加官进爵,赏赐彩帛,还是……”
君浣溪吓得轻喃:“陛下,臣这些年自由散漫惯了,其实并不想做官的……”
上回他一句官复原职,当时不觉什么,下来却是暗自愁苦了好几日,想找沈奕安解释下,偏偏那人总是回避,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太医署大夫已经是极限,若是再封赏个饭么官,将来等他身体好了之后,可怎么脱身?!
脱身……
一想到这两个字,舌底微微泛起苦意,自己,终究是要走的,回到鸣凤山庄去,实现自己的承诺……
“不想做官,那你想要什么?”
心思恍惚,听得头顶上他轻声一问,不曾深想,即是脱口而出:“自由……”
宇文明略面色一沉,嗔道:“怎么,嫌朕是个废人,手不能动,脚不能走,就那么不想留在朕的身边?!”
君浣溪愕然抬头,瞥见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自觉没说错什么话,却不知道他那渐渐升腾的怒意却是因何而来。
“哼哼,你们……你们都是一样的!”
宇文明略声音中气不足,却带着不可遏止的怒火,脸颊也是涨得青中带红:“朕的臣子,兄弟,爱人……都不想留在朕身边,都躲得远远的!你说,朕这个皇帝,当着有什么意思?!”
“陛下息怒!”
吴寿上前一步,挡在君浣溪身前,赔笑道:“君大夫只是句玩笑话,陛下不要当真……”
宇文明略浓眉一轩,冷哼道:“玩笑话?”
“是,是,玩笑话,玩笑话……”吴寿说着,一拉她的衣袖,不住轻扯,暗递眼色:“君大夫,你说一句吧,方才只是玩笑话,是不是?”
君浣溪立在当场,明知他的意思,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如此喜怒无常,哪里还是当年那名沉稳冷静,宽容仁厚的男子?
她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天大的实话,不须更改。
宇文明略冷冷看着她,满面铁青,喘了口气,终于硬声挤出一句:“你们,都退下!”
“是,陛下。”
与吴寿一前一后,退出房门,互望一眼,却都是立在檐下不动。
“君大夫,不是我说你,当前皇后之位即将空出,你明明可以回到陛下身边,为何不趁此机会……”
“住口!”
君浣溪半是羞恼,半是愤然,朝他低吼道:“常侍,你能不能一心照顾陛下,多多行善,少管闲事?”
吴寿叹了口气,轻声道:“这几年,陛下其实心里很苦,我很少见过他笑……”
君浣溪眉头一皱,正要说话,突然听得屋中传来细微声响,不禁竖起手指,朝他做个嘘声的手势。
走近窗台,俯首倾听,一阵阵断断续续的歌声响起,低沉,柔和。
盛怒之后,他竟然在唱歌!
“自我离乡,数年不归。
山风呼号,秋雨纷飞。
汝叹于室,盼我早回。
每闻鹳鸣,我心伤悲……”
他唱了一遍一遍,歌声在耳边回荡,悲凉无限,寂寞如斯。
“我从南回,又自西征。
年复一年,马蹄声声。
旧裳犹在,汝影成空。
思之不见,江水流东……”
他每唱一句,她的心就跟着颤抖一回,随那曲调歌词,不知不觉,泪已满腮。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寂寞是因为思念谁?
寂寞,是因为思念谁?
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