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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玉记 作者:水在镜中

    太生的。外婆只是个小妾,出身低微,原是城中唱大鼓书的艺人。外公过世之后,虞冬荣那个抽大烟的败家子舅舅把妹妹卖给了年纪当爹足够的虞司令。因为是一身破衣两手空空进的虞家大门,九姨太太被前头的姨太太们拿话挤兑了许多年。但她本人是个有主意的女子,老早就打定主意要让虞冬荣学会赚钱的本事,将来能自己养活得了自己。

    虞七少爷从小上洋学堂,八岁开始跟亲娘学看账做账,砍价辨货。一度被前面的姨太太们讥讽为小家子气。太太们认为,虞家这样的人家,学那些小市民一样整日算计块八毛钱实在是太不体面了。但虞司令本人不是个糊涂蛋,九夫人能干,他就放手让她理财。家大业大,这其中有许多为难的地方。虞冬荣始终觉得,生母早逝,固然有她本身孱弱多思的缘由,但与殚精竭虑地维持生计,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九姨太太虽说在生意理财上没有话说,但为人上并不是刚硬强势的那一挂,对家中一味忍让求和,凡事只求让虞司令满意。这样一来,就是硬生生地委屈着自己。虞冬荣自知性情里也有这个弱点,只是他生性跳脱,成年后又总在外面自在快活,不怎么把这些不开心挂在心上。

    只是到了眼下,这些烦恼又明晃晃地堆在跟前儿了。

    小玉麟悄悄过来陪着他守灵。两个人跪在堂屋的火盆前头,隔一会儿就烧一小叠黄纸钱。虞冬荣从前不怎么信这个,人死如灯灭,丧葬的场面说到底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可这些年经历的事多了,他又盼着当真那些神神鬼鬼的事都是真的。若非如此,许多悲伤和思念又要往什么地方安放呢。

    小玉麟看着他眼睛下头的青黑和满嘴的胡茬,安慰似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默默地看着火盆里的黄纸化作灰,火星往上头悠悠地飘。

    虞冬荣嗓子哑了,声音还是温柔的:“也不是什么好事,白累人。唱你的戏吧,明儿不用过来了。”

    小玉麟摇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他老是这样,话不多,却总能直白地道出虞冬荣藏得最深的感受。虞家那么大,兄弟那么多,虞七少爷却始终都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虞冬荣便笑了:“我还有你啊。”他看着灵牌,从悲伤里又露出了一点儿诙谐:“这下我爹想管也管不着了。反正我二哥成亲了,虞家的香火也断不了。”他看向小玉麟:“就是姨太太们的闲话不好听,你来得多了,难免要受气。”

    小玉麟是什么样的脾气,别人的唾沫他要是搭理才叫见鬼。他几乎有些疏狂地一抬下巴:“让她们说去吧,又不疼不痒的。”

    虞七少爷这下真的笑了。他拉着小玉麟站起来,倒了茶一起喝。两个人正低低地说着话,外头跑进来一个丫鬟,急匆匆的:“七少爷,梁襄理找您,说是有要紧事。”

    深更半夜的,只怕没有好事。虞冬荣心一沉。他接过丫鬟手里的灯,和小玉麟一块儿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吩咐丫鬟:“把管家叫起来,让他把家中的账目给我报个数。”

    梁襄理矮矮胖胖的,本来是个和气生财的老板模样,此刻却脸色惨白,眼眶通红。就像虞冬荣预料的那样,他带来了一个噩梦般的消息:载着虞家出口货物的那批商船,在花城的海港被鬼子的飞机炸沉了。船上的桐油,蜀锦和一批已经加工完成的宝石首饰,统统被炸了个干净;押运的十几个员工,只有两个活了下来。

    虞冬荣静静地站了片刻,忽然向后一仰,倒在了小玉麟怀里。

    一众人慌得什么似的,找大夫的找大夫,叫人的叫人。谁知几分钟之后,虞七少爷悠悠地在床上睁开了眼,声音虚弱道:“账上还剩多少银钱了?”

    很快,商船被炸的事全家都知道了。虞冬荣才在病床上把抚恤的事处理完,一家人就都围了上来。小玉麟觉得生气,这简直就是个逼死人的架势了——虞七少爷的脸色都什么样儿了。

    然而此处没有他讲话的地方。所以只得忍着恼怒,像个小媳妇也像个打手似的在虞七少爷身边儿守着。挺好看的一张脸,这会儿凶神恶煞的,像是谁一开口,他就要扑上去咬人。

    一家人分头落了座。虞冬荣知道,就是商船不炸,其实家中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到了这个地步,他心中反倒平静下来,淡淡地把家中财务的境况交代了。

    这一说,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家都炸了锅。虞冬荣等他们自个儿消停下来,安静道:“如今就是这样。存款冻结了,连利息都吃不到。买卖人家,活钱的大头都在货里。家中的生计,以后肯定是不比从前了。按我说,经营多年的生意,不能就这么黄了。我们家中也没有那许多人口,两处宅子,至少需得卖一处换钱……”

    这话一出,下头就又吵起来了。最后他二哥虞夏荣一拍桌子:“要我说,既然爹也走了,干脆分家过算了。大伙儿自顾自的生计,都轻省。”

    虞冬荣自己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开口罢了。毕竟虞司令刚走,临走前还嘱咐他们彼此照顾,不要亏待了诸位姨娘。但转念一想,真是分开了,或许对姨娘们也是好事。几位小姨娘都还年轻着,孝期一过,各谋栖身就是了。虞司令从前也是这么提的——到底他们还是开明人家。

    不过分家说到底就是分账分钱,他这么多年花心思经营的生意,也要被分掉了。虞家的生意庞杂,各个商行铺面的账目彼此牵涉,真要是强行割开了,在这种境况之下,简直就是剥皮剜骨了。

    奇哉怪也,他分明是个钱串子托生的,到了这般田地,非但不心疼,反而生出了一股痛快。

    分家是大事,自然有同意有不同意的。同意的那些,还在怎么分上闹起了龃龉。这就不是一时半刻能商量出结果的了。于是众人心事重重地散了。

    虞冬荣疲惫地躺回床上去。丫鬟把门带上了,屋里只剩一个小玉麟。他担心地看着虞七少爷:“怎么样?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

    虞冬荣摇头:“就是累。我想睡一会儿。”他看了看小玉麟,低声道:“你也上来睡吧,明天不是还有戏?”

    小玉麟把外头的衣裳脱了,手脚利落地爬上床,把虞七少爷抱住了。

    虞冬荣安静了片刻,低声道:“往后怕是没钱捧你了。”

    小玉麟静了片刻,突然叫道:“冬荣。”

    “嗯……嗯?”虞七少爷狐疑:“你叫我什么?”

    “冬荣。”小玉麟拼命板着脸,但嘴角止不住往上翘。

    虞七少爷很快明白了他那点儿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气得在被窝里打他屁股:“我要破产了,你还这么高兴……”

    “我没高兴……我就是……觉得咱们一样了……”

    虞冬荣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