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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Ⅶ 朝天子(终)第50部分阅读

      庆余年Ⅶ 朝天子(终) 作者:rouwenwu

    着问题,而这些坐于四周围住他的苦修士们却是分别回答着问题,回答的木然沉稳,秩序井然,依次开口,场间十六人,有若一人回答。

    范闲的心渐渐沉了下来,看来这些古怪的苦修士们长年苦修,心意相通之术已经到了某种强悍的境界,而更令他寒冷的,是关于神庙使者的那些信息。

    神庙使者最近一次来到人间,自然是庆历五年的那一次,这位使者从南方登岸,一路如野兽一般漠然习得人类社会的风俗习惯。在这种习惯的过程里,庆国南方的州郡,有很多人都死在了这位使者的手上,或许只是习惯性地淡漠生命。或许是这位使者要遮掩自己的存在的消息,总而言之,当时的刑部十三衙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没有能够摸到了名神秘使者的衣衫一角。

    庆国朝廷当时只将此人看做一名武艺绝顶的凶徒,而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后来刑部向监察院求援,言冰云慎重其事,向范闲借虎卫。

    然而监察院还没有来得及出手,这名神庙使者便已经来到了京都。来到了范府旁边的巷子里,被五竹拦截在了一家面摊旁。

    一场布衣宗师战后,神庙使者身死。五竹重伤,自此失踪,于大东山上养伤数载。而这名神庙使者地遗骸,被焚烧于……庆庙。

    范闲的目光透过雨帘。向着庆庙后方的那块荒坪望去,目光微寒,想着那日陛下与大祭祀看着火堆里神庙使者地场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庆庙大祭祀往年一直在庆国南方沼泽蛮荒之地传道,却恰巧于神庙使者入京前不久归京,然后便在这名使者融于大火之后不久,便因为重病缠身而亡。

    这是巧合吗?当然不是,至少范闲不信。搜书网五竹叔受伤的事情,神庙使者降世。都是他后来才知道的,用了许久的时间,也只隐约查到了这里,但至少证明了,皇帝陛下肯定是通过庆庙地大祭祀。与那位来自神庙的使者,达成了某种协议。

    庆历五年时,皇帝陛下希望用自己的私生子为饵,引诱这名神庙使者和五竹叔同归于尽,只是他并没有达成目标。为了掩埋此事。为了不让范闲知道此事,大祭祀……必须死了。

    范闲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的苦修士们,很自然地想到了所谓天启,所谓神庙使者所传达的意志,那一位使者想必便是二十二年前,来到庆国的那一位。

    如今看来,那位使者不仅仅是将五竹叔调离了京都,而且还代表那个虚无缥渺的神庙,与皇帝达成了某种合作。

    皇帝与神庙的合作?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第一次的合作杀死了叶轻眉,第二次地合作险些杀死了五竹叔……所有的事情其实已经非常清楚了,唯一不清楚地,只是那个名义上不干涉世事的神庙,为什么会在人间做出这样的选择。

    此时在庆庙里围困范闲的苦修士年纪都已经有些苍老了,二十几年前,他们便已经获知了神庙地意志,在狂喜之余,极为忠诚地投入了为庆帝功业服务的队伍之中,这二十几年里,他们行走于民间,传播着……应该是向善……的教化,一箪食,一瓢饮,过着辛苦却又安乐的日子,同时……想必也在替皇帝当密探。

    如今东夷城已服,内乱已平,陈萍萍已死,风调雨顺,民心平顺,国富兵强,庆国实力已致颠峰,除了范闲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任何能够阻止庆帝一统天下的步伐,所以这些苦修士回到了京都,准备迎接那光彩夺目地一刻。

    所以苦修士们想劝服范闲为了这个伟大地事业,忘却自己的私仇,为了天下地公义,忘却一个人的悲伤。

    范闲孤独地站在雨里,雨水虽然微细,但依然渐渐打湿了他的衣裳。这些苦修士们很坦率地向他讲述了这二十年里他们的所行所为,解释了隐在庆国历史背后的那些秘辛,因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想劝服他,想用神庙的意志,民心的归顺,大势的趋向,来说服范闲不要与皇帝陛下为敌。

    因为陛下是天择的明君,世间的共主。

    “都是扯淡。”范闲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身周对自己苦苦恳求的苦修士们,说道:“这些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陛下的一位臣子……不对,我现在只是一介草民,我想天下人谁来看,都不会认为我会影响到天下的大势,诸位非我逼我入宫,或是押我入土,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

    苦修士们互望了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慎重和决心,他们自然是不相信范闲说的这句话。其中一人望着范闲诚恳说道:“因为您……是她的儿子。”

    范闲默然,终于知道今天庆庙里的大阵仗究竟是怎样而来了,如果是庆庙里的这些苦修士们忠心侍奉神庙,将皇帝陛下当成天择的领袖,那毫无疑问,叶轻眉,这位逃离神庙,曾经偷了神庙里很多东西地小姑娘,当然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或许这些苦修士并不了解内情。也不需要了解内情,只需要那位二十几年前的神庙使者给叶轻眉的行为定下性质,他们便深深忌惮于那位敢于蔑视神庙的女子。

    这种忌惮一直延续到二十几年后。延续到了范闲的身上。

    “如果你们杀了我,陛下会怎么想?”范闲微笑问道:“我想他一定很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死在你们这些神棍的手里,我很替你们担心。”

    所有的苦修士齐声颂礼,面露坚毅之色。没有人应话,但表达出来地意思很清楚,为了他们所追寻的目标,就算事后皇帝陛下将他们全部杀了,他们也要把范闲留在这里,永远地留在这里。

    “我想听的话都已经听完了。”范闲唇角一翘,微讽说道:“我想如果我答应你们入宫,想必你们也不会放心,会在我身上下什么禁制。当然,我可以虚以委蛇。先答应一下也无妨,至少似乎可以保个小命。”

    “只是你们错估了一件事情。”范闲望着他们冷漠说道:“我比你们更相信神庙地存在,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一听到神庙的名字,便吓的双腿发软。就像你们一样跪在这雨里。”

    一名苦修士深深地叹了口气,悲天悯人说道:“人生于天地间,总须有所敬畏。”

    “这句话,陛下曾经对我说过。”范闲微微低头,心想但那位皇帝陛下明显任何事物都没有敬畏之心。神庙?使者?只怕这些在凡人看来虚无缥渺十分恐怖的存在。在陛下地眼里,也只不过是一种可以加以利用的力量罢了。

    “敬天敬地。但不能敬旁人的意志。”范闲说道:“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向苦荷大师学习一下。”

    苦修士们微微一怔,不解此言何意,然而他们便看见了被围在正中的范闲飘了起来!

    范闲在微细的秋雨里飘了起来,身上的布衫被真气缓缓撑起,就像一只无情无绪的大鸟一样,倏地一声,向着庆庙的外围掠了过去!

    毫无先兆,范闲的身体就像被一根无形的长绳拉动,奇快无比地向着庆庙地大门飘去,他在空中的速度奇快无比,而且身法格外轻柔,就在雨里穿行着,若一只雨燕,在风雨里翻滚而飘远。

    然而他的身体只掠出去了五丈远的距离,便感觉到了一堵浑厚无比的气墙迎面扑来。

    范闲出手地那一刹那,十几名苦修士们同时动了,一名苦修士搭着另一名苦修士的臂膀,闷声一哼,将身旁的伙伴甩了出去,连续六七个动作,十分顺滑地施展了出去,似乎他们的心意早已相通,这些动作没有丝毫凝滞不顺的情况。

    这些苦修士们地阵形是一个不规则地圆,此时相搭一送,七个人被快速地掷向了庆庙正门的方向,在空中他们地手也没有脱开,带动着下方的苦修士同时掠动。

    如同一道波浪。

    十几名苦修士围成的不规则的圆,就在这一瞬间形成了一个整体,在飘着细雨的空中翻转了起来,凌空而起,凭着波浪一般的气场传递,生生跃过了快速飞离的范闲身形,重新将他套在了圆中。

    一个圆在空中翻转过来,再落到地上,仍然是一个圆,范闲依然还在圆中间,电光火石之后,雨依旧是这样的下着,场间的局势似乎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除了众人都向庆庙正门的方向移挪了约七丈的距离,然后苦修士们没有再给范闲任何抢先发难的机会,齐声一颂,无数双挟着雄浑真气,坚毅气势的手掌,便向着范闲的身体拍了过去!

    苦修士们不知练的是何秘法,竟真的能够做到心意相通,将自身地实势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无数只手掌拍了过去。就像是一尊大放光彩的神,在转瞬间生出了无数双神手,漠然而无情地要消除面前的恶魔。

    范闲身周所有的空间,都被遮天蔽雨的掌影所覆盖,就像是一张大网落了下来,根本看不到任何遗缺的漏洞,这便是所谓圆融之美,美到了极致,便凶险到了极致。

    气墙扑面而至。范闲在空中强行一扭身体,强行吸附着身周每一寸肌肤能感应到的空气流动,两个大周天强行摧动。身体被迫落下地面,脚尖却是直接一点湿漉漉的地面,霸道真气集于拳中,一拳向着浑厚气墙里最强大的那一点轰了过去。

    在被迫重新制于圆融之势里地一刹那。范闲深深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八日前突入京都法场,他曾经刺死了一名苦修士,震退了另一名,当时他也付出了身受三掌的代价,然而很明显,当日法场上地苦修士们并没有表现出他们最强大的力量。

    范闲知道这些苦修士们的强大处在哪里,在于他们可以将个人的力量很完美地集结成一个整体,这当然不是群殴,甚至也不是剑庐弟子那种妙到毫巅地配合。反倒更有些像虎卫们长刀之间凝结成的凶煞光芒。

    当这些苦修士们结成圆融之势,不论范闲要面对哪一位苦修士,就等若是要面对他们这个整体。

    但在范闲的眼中,面前这堵无形的气墙却像是厚薄不一的白色雾墙一般清晰,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任何后果。直接凝结了身体内所有的真元,以霸道之势直接击出,而击打的位置,正是那堵气墙里最厚的那部分。

    以最强对最强处,范闲根本不理会这漫天飞舞着的掌影。他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实力。这一拳击出,对方必须凝结成一处。才能抗衡,这大概便是强者在经历许多之后,所养出来地难得的强横气势。

    果不其然,范闲向着那堵气墙一拳暴烈击出,漫天的掌印顿时消失不见,一只手掌的影子与另一只手掌的影子迅疾合为一处,数十只手掌最终合为一只手掌,一只晶莹发亮地手掌。

    这只手掌与范闲紧紧握着的拳头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

    庆庙里的空气似乎都随着这一次撞击而变形,细微飘着的秋雨被震的横横飞出,一大片地青石坪上,竟变得没有任何雨滴可以滴下,整个空气里都充溢着干燥杀戮地味道!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范闲右边肩膀上地衣衫齐齐碎裂,如蝴蝶般飞了起来,露出那只不停颤抖的右臂。

    而他正对着的那名苦修士面色却是红的出奇,亮的出奇,他的肩膀上分别搭着两只手臂,

    十几名苦修士正不源源不断地向着沿循着这道气桥向他的体内灌输着真气,帮助他抵抗范闲这霸道至极的一拳。

    范闲的面色惨白,体内的真气暴戾地喷吐而出,可他依然无法打破对方的包围,对方那只手掌上传递而来的真气源源不绝,如波浪一般,气势逼人,汹涌无比,给人一种难以抵抗的感觉。

    卟的一声,那名与范闲对掌的苦修士吐出了一口鲜血,顺着他的衣衫往下滴落,然而苦修士脸上却越来越红,越来越亮,根本没有一丝衰竭,或是承担不住体内磅真气的征兆,他只是带着一丝垂怜之色,看着面前的范闲,似乎想等着对方认输,就此散功,臣服。

    苦修士,于天下极苦之地行走苦修,对肉体和精神上的磨炼,果然造就了不平凡的修为。

    败迹已现,然而范闲的眼瞳却依然是一片冰寒,没有丝毫慌乱之色,甚至连亢奋的拼命情绪都没有,只是一片平静,他静静地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这名苦修士,盯着对方发亮的眼瞳,似乎要从对方的眼瞳里看出他所企盼的颜色。

    只有范闲自己知道,仅仅这一拳一掌之交,他体内的经脉便已经被震荡到了一种极难承受的境地,大小两个周天疾速运转着。拼命地顺着拳头向外吐露着真气,却也快要支撑不住,尤其是腰间雪山的命门处,更已经开始隐隐发热,正是气竭地先兆。

    毕竟是受伤疲弱的身体,范闲最大的命门便在此处,仅仅在范府里将养了数日,这数日里还曾经狠戾地动武杀人,心境一直没有归于平顺。根本还没有回复全盛的境界。

    幸亏他是个经脉异于常人,比常人更多一个周天的怪物,才能以疲弱身躯。对这苦修士们的圆融之势前支撑这么久,换做是十三郎或是海棠,只怕也不会比他好过。

    可是范闲依然不慌张,不绝望。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位苦修士黑亮的眼眸。

    终于,就在范闲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刻,与范闲拳掌相交,近在咫尺的那位苦修士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抹惨绿之色。

    一抹与自然人类眼睛完全不和谐地惨绿之色。

    然后两道黑血从这名苦修士的鼻孔里缓缓流了出来。

    范闲身周所有的苦修士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们只是盘坐于四周,低头冥思,不停地催发着体内坚韧地真气。

    那名流出黑血的苦修士惨绿色的眼眸里泛过一丝了悟之色,看了范闲一眼,终于明白了面前的年轻人,为什么先前愿意在雨中静听自己这些人地恳求。原来对方……只是借着这场秋雨在洒播着那些毒素!

    这名苦修士终于记起了范闲的真正师承,对方是那个老毒物的关门弟子!

    苦修士感觉到体内脏腑如被虫蚁一般噬咬着,他的喉咙开始发痛,他的眼角开始发麻,他知道体内的毒开始发作。如果此时自己罢手,想必能够任借体内的真气将这些毒素压制下去,然而……

    无色无味且不溶于水的毒粉,不可能太过恐怖这是自然界天生的道理,也是武道修行者们人人皆知的常理。苦修士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地那些师兄弟,除了自己正面对抗范闲。所以毒发的最快之外,其余的师兄弟应该能支撑更久。苦修士不想让范闲离开,因为他已经发现范闲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惨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安乐之色,一丝决然之色,一声闷哼,完全舍弃了对心境的防护,放开了自己地全部经脉,任由两旁灌注进来的真气汹涌而入,然而顺着自己的臂膀向着范闲赤裸的右臂上推了过去!

    毕其功于一掌间!他愿意用一死来换取范闲的死亡,以及庆国地千秋万代。

    然而范闲不愿意,他地眼眸闪过一丝凛冽之意,知道对方强行催动真气,毒素入心,再也救不回来了,他却是将真气沉入下盘,右肩微微一松,用了一个大劈棺的御力之势,准备用一只右臂去换取对方这个阵眼地死亡,再行逃脱。

    临此危局死局,范闲有断臂求生的毅力和勇气。

    然而除了范闲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人不愿意看着范闲去死。秋雨之中的那个令人心寒的圆,在空中翻滚一圈后,离庆庙的正门已经近了些许,便在这个最危险的关头,庆庙正门背后横匾上的那两个字忽然黯淡了一下。

    不是天光暗了,不是那两个小金字忽然锈蚀了,而是一抹影子飘了起来,将庆庙两个字掩住了些许光彩。

    那个影子一瞬间穿透雨丝,毫无阻拦地飘到了那名与范闲正对的苦修士身后,便在此人脖颈之后影子奇妙地摊开,生出了四肢,生出一枝剑。

    嗤的一声,剑尖如毒蛇一般刺入了苦修士的脖颈,直接从他的咽喉软骨处刺了出来,锋利的剑刃已经割断了这名苦修士的气管食管血管……

    苦修士喀喇一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范闲,眼眸里的惨绿色很浓,眼瞳却没有缩小,似乎是要生生地用目光杀死面前的范闲。

    便在那抹影子生出剑来的同时,范闲一直空着却无力的左手困难地抬了起来,指尖微微一抠。袖弩破袖而出,深深地扎入了那名苦修士的左眼,溅起一抹血花。

    这名苦修士地身上凝结着场间十数名苦修士的终生修为,何其强悍浑厚,但被这样两记狠辣至极的杀招同时附身,终究还是顿了顿。

    便是这一顿,范闲的左臂奇异地扭动了起来,肩头一震一甩,大劈棺再出。狠狠地砸在了那枝袖弩的尾端,将这枝袖弩深深地砸进了苦修士的脑中,弩尖深入。断绝其人生机。

    呼的一声,雨水大乱,这名舍身求仁的苦修士颓然地垂下了手掌。

    范闲变拳为掌,在他的头顶一拂。整个人飘了起来,左手拎住了那抹影子地衣裳,用最快的速度划破雨空,瞬息间离开了庆庙。

    从庆庙正门背后横匾上两个小金字黯淡,到影子出剑,再到范闲飘身逃离圆融之势出庙,只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影子一剑狠辣去势未止,范闲却没有让他地剑势再入圆融之境,强行逆势而行。与他携手潇洒而去。

    而此时,那些盘坐在雨水中的苦修士们才发现了事情有变,圆融之势正中的那名苦修士手掌已然垂下,再无吐露之道,却依然被动地接受着师兄弟们的灌输。身体猛然地在雨地上震动了两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

    被影子刺通了脖颈,被范闲袖弩扎入了大脑,毒素已然入心,最后又被圆融之势反噬。这位苦修士毫无疑问死了。死地不能再死。

    雨水已经大了,已经乱了。胡乱地击打在这些苦修士们的身上,他们默然地看着这名同伴的尸首,片刻后沉默一礼,便迅疾跳出了庆庙,向着快要消失在街巷远方的那两个人影追了过去。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反思一下,如果神庙的旨意真的便是天意,那为什么自己这些人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甚至愿意舍身成仁,却没有办法杀死范闲?

    秋日的大雨中,范闲与影子就像两抹灰影,在雨水中,在屋檐下,在黯淡的天色里,在寂廖的街巷里疾行。然而出庆庙并没有多久,范闲便感应到了后方那些十分明显地气息已经追了上来。

    京都庆庙在外三里,平日里都是极为清静的地方,甚至上没有什么行人经过,四周也没有什么民宅可以利用。今天又是一场大雨天,街上更没有纷纷躲雨的行人,这却给范闲二人逃命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范闲苍白地脸上满是雨水,他侧头看了身旁那个中年男子一眼,却没有看到对方的脸上有任何表情。范闲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些狂热的殉道者,也低估了在这片大陆上延绵千年的神道实力。

    以往那些年,或许是被苦荷大师以及北齐天一道抢尽了风采,或许是庆庙的苦修士们都不怎么显眼,只喜欢在最荒僻地地方传道,或许是庆庙地大祭祀二祭祀并没有给人一种强大的感觉,所以范闲从来没有将庆庙放在眼里。

    然而今天证明了,这是一个极其强大地敌人,范闲甚至开始怀疑,虎卫们习来对付九品强者的刀阵,是不是脱胎于庆庙这种奇妙的合击之术。

    当然,如果今日的范闲还是处于颠峰状态下的范闲,他也不会变得如此狼狈,尤其是这种轻身逃离的本事,出身监察院的他以及身为天下第一刺客的影子,根本不会将那些追踪而至的苦修士们放在眼里。

    若在平时,他或许会和影子就近隐匿了踪迹,转而对这些油盐不进的苦修士们进行最阴森可怕的伏杀狙击。

    然而今天不行,因为那一千里的奔波,心神里的悲恸,连日来的困苦消耗,在正阳门城墙上和法场上所受的那几记重伤,让范闲的状态已经跌至谷底,尤其是先前与十几名苦修士的圆融之势硬抗一记,更是让他再无二战之力。

    他身旁的影子表情冷漠,看上去并无异样,然而多年来的合作与亲近,让范闲很清楚地发现,影子身上的伤也很重,甚至比自己更重。

    范闲知道这是为什么,影子只受过一次伤,但那次伤是四顾剑刺出来的。

    知道了陈萍萍的死讯,影子会有怎样的反应,范闲能清楚地猜测到,他明明人在东夷城,却和王启年几乎同时回到了京都,这名天下第一刺客回程的速度比王启年更快,甚至有可能比范闲当日更快。

    这样的奔波,影子的伤想必更加重了。范闲侧头看了影子一眼,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前面分头。”影子沙着声音开了口,带着一股很怪异的味道,看来这位刺客也很清楚,他们二人如今的情况都糟到不能再糟,必须分头引开追兵。

    范闲点了点头,知道此时分开,过不久自然二人便会再见面。

    便在那个街口,影子倏地一声穿到了一个小巷子里,说不定片刻之后,他就会变成一个正在檐下躲雨的凄苦商人吧。

    然而他走之前冷漠说了一句话,让范闲的心沉了一下,嘴里开始发苦。

    “你什么时候动手杀他,喊我。”

    就因为这句话对心神造成的冲击,让范闲比预定之中跑的更远了一些,身后那些苦修士远远地缀了上来,但范闲却没有任何的担心,他从一个小巷里穿了过去,便来到了东川路口,便在澹泊书局的正堂里进去,从后门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撑着雨伞的读书人。

    他来到了太学的门口,看见了百把伞,千把伞,以及伞下那些面容清爽阳光的太学生们。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准备着

    上次来太学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那一日春雨飘摇,范闲来太学是为了见胡大学士,为的是京都府尹孙敬修的事情。那时他挟东面不世之功回京,真真是光彩荣耀到了极点,抵抗门下中书的压力,折辱贺大学士的意志,潇洒嚣张,攀上了第二次人生的巅峰。一朝雨歇,黑伞落下,他被太学的学生们认了出来,还引起了小小的一场马蚤动。

    而今日秋雨凄迷,他从庆庙逃命而来,面色微白,手臂微抖,雨水顺着布伞漏了些许打湿他的衣衫,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如今的范闲已经被夺除了所有官职爵位,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白身平民,而且整座京都都知道,皇帝陛下正在打熬着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年轻人,范府形同软禁,无人敢上门,无人敢声援。

    区区数月时间,人生境遇却已经整个翻转了过来,一念及此,范闲不由笑了起来,低着头,撑着伞,从那些不知议论着什么的太学学生身边走过,向着太学深处行去。

    雨中的太学显得格外美丽清寂,古老的大树在石道的两侧伸展着苍老的枝丫,为那些在雨中奔走的士子们提供了难得的些许安慰,一路行来,秋黄未上,春绿犹在,暮时学堂钟声在远处响起,清人心境。

    范闲不再担心那些后方追踪而至的庆庙苦修士,且不说在这数百名太学学生地包围中。对方能不能够找到自己,只说太学这个神圣重要的地方。即便是那些甘于牺牲自己地苦修士们,大约也不敢冒着学士哗动的风险,就这样像屠户一般地杀进来。

    撑伞往太学里走,一直走了很久,才来到了较为清静一些的教习所在地,范闲很习惯地绕过长廊,进了一间小院,行过照壁,却缓缓地停住了脚步。

    这里是他在太学里的屋舍,有几位教习和才气出众的学生被调到了他的手下。在这个院落里进行了好几年的书籍编修工作,庄墨韩先生送给范闲的那一马车书籍,便是在这个地方被进行了重新的整理,再送到西山纸坊进行定版,最后由范府的澹泊书局平价卖出。

    这些年书籍地整理工作一直在继续,所以澹泊书局也一直在赔钱,不过范闲并不在意这些,就像京都叛乱时在孙颦儿闺房里看见书架时的感触一般,范闲认为这种事情是有意义的,既然是有意义的事情。当然就要继续做下去。

    他静静地站在照壁旁,看着屋舍内的动静,有些安慰地发现,虽然皇帝陛下将自己打成了一介草民,可是这些跟了自己好几年的太学教习和学生并没有受到牵连,而且这里的书籍整理编修工作也在继续,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范闲的心里生起一丝暖意,望着屋里笑了笑。在那些太学教习发现自己之前转身离开了这间熟悉的院落,斜斜穿过太学东北角的那座密林小丘,沿着一方浅湖来到了另一座熟悉地院落。

    这个院子,这些房间,是当年舒芜大学士授课时的居所,后来胡大学士被圣旨召回京都,便也挤了进来。当舒芜归老后,这间院子自然就归了胡大学士一人所用。上次范闲求胡大学士帮手,便是在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范闲推门而入,对那几名面露震惊之色的官员教习行了一礼,便自行走到了书房中,抛下了身后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听到有人推门而入。一直埋首于书案的胡大学士抬起头来。将鼻梁上架着的水晶眼镜动作极快地取下,脸上迅即换成了一张肃然的表情。这位庆国地文官首领心情有些不豫,以他的身份,什么人敢连通传都没有,便直接闯了进来?

    然而他看见了一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脸,微怔了一会儿之后,大学士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之意,说道:“还真是令人吃惊。”

    范闲其实也没有想到胡大学士一定在房中,在东夷城那边忙碌久了,他有些忘记朝会和门下中书的值次,也不确定这位学士究竟会不会在太学。只不过他今天确实有些话想与人聊一聊,既然到了太学,自然就要来找这位。

    如今的朝堂之上,能够和范闲私下接触,却不担心被皇帝陛下愤怒罢官的人,大概也只有这位胡大学士。

    “今天出了些事情,心情有些不愉快,所以来找您说说闲话

    范闲一面说,一面往书案的方向走了过去,手上拿着地伞一路滴着水。胡大学士皱着眉头指了指,他才悟了过来,笑了笑,将伞搁到了门后,毫不客气地端起桌上那杯暖乎乎的茶喝了两口,暖了暖庆庙里被雨冰透了的身子。

    “怎么这般落魄可怜了。”看着湿漉漉的范闲抢热茶喝,胡大学士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一现即敛,因为他发现今时今日这句笑话很容易延展出别的意思出来。

    果不其然,范闲很自然地顺着这个话头说道:“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能喝口大学士桌上地热茶,当然要珍惜机会。”

    此言一出,安静地屋舍内顿时冷场,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而是陷入各自不同的思绪之中。尤其是胡大学士,他以为范闲是专程来寻自己,所以不得不慎重起来,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要深思熟虑,方能表达。

    过了很久,胡大学士望着他开口说道:“今日怎么想着出来走走?范闲地唇角泛起一怪异的笑容,声音略有些寒冷:“宫里可有旨意圈禁我?”

    胡大学士笑了起来。范闲接着温和说道:“既然没有,我为何不能出来走走?尤其是陛下夺了我所有差使。但很妙地是,却留给我一个无品无级的太学教习职司,我今天来太学,也算地是体贴圣意,以示草民全无怨怼之心。”

    这话里已然有了怨意,若是一般的官员当着胡大学士的面说出这样的话,胡大学士一定会厉刻无比地严加训斥,然而面对着范闲,他也只有保持沉默。当然,今日这番谈话的气氛也与春雨里的那次谈话完全不同了。毕竟那时候的范闲,虽然话语无忌,可那是陛下允许的无忌,胡大学士还可以凑凑趣,可如今的陛下已经收回了这种允许,胡大学士此时的应对也显得格外困难。

    他顿了顿后,望着范闲认真说道:“你地想法,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昨日入宫曾与陛下有过一番交谈,论及范府之事。陛下对你曾经有一句批语。”

    范闲缓缓抬起头来,没有发问,眼眸里的平静与他内心的疑惑并不一致。

    “安之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直接倔狠了些……”胡大学士看了他一眼,从他的手中接过茶杯,微佝着身子去旁边的小明炉上续了茶水。

    胡大学士背对着范闲,声音很平直,也很淡然。轻声说道:“直接倔狠,看来陛下是了解你,也是体贴你的。再大的错处,也尽可以用这四个字洗脱去,这是性情的问题,并不是禀性的问题……你要体谅陛下的苦

    苦心?范闲地眉头缓缓皱了起来,皱的极为好看,极为冷漠。他当然明白胡大学士转述的这句评语代表了什么,宫里那个男人对自己的私生子依然留着三分企望,三分容忍,剩下的四分里究竟多少是愤怒,多少是忌惮?那谁也说不清楚。

    胡大学士转过身子。将茶杯放在了范闲的面前。望着他的双眼认真说道:“直接倔狠,此乃性情中人。陛下喜欢的便是如你这样地真性情人。这些日子里你所犯的错,陛下不是不能宽恕你,但如今的关键是,你必须要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并且要让陛下知道你……知错了。”

    范闲默然地坐在椅上,知道胡大学士错估了今天自己的来意,只是两人间根本不可能如往日一般把话头挑明,他也不会傻到去反驳什么,只是下意识里缓缓说道:“错在哪里呢?”

    “你知道在哪里,你需要表现出你的态度。”胡大学士的眉头皱了起来,微显焦灼说道:“这十几天里你做的事情,不论是哪一椿都足够让你被打下尘埃不得翻身……黑骑经过州郡,这些日子参罪你的奏章,像雪花一样地飞到了门下中书里。”

    “大概这些地方上地官员还不知道,陛下早已经降罪了。”范闲笑了笑。

    “陛下何曾真的降罪于你?”胡大学士的眉头皱的更深了,甚至连他每日必抹的扶肤霜都快要掩饰不住他额头上深深地皱纹,他用略有些失望地眼神看着范闲,沉重说道:“如果真是要按庆律治罪,就算你是入了八议之身,可是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可以抵销这些?”

    胡大学士看着面前这个沉默地年轻人,不知为何,心里生起一股难以抑止的怒火,压低声音斥道:“难道你不明白,陛下已经对你足够宽仁,如果你再这样继续挑战朝廷地权威,磨砺陛下的耐心……”

    “那又如何?”范闲有些木然地截断了胡大学士的话。

    胡大学士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许久之后,他沙哑着声音道:“难道你想死?”

    范闲抬起头来看着他。

    “不要倚仗着陛下宠你,就这样无法无天的闹下去。”看样子胡大学士是真的愤怒了,他身为庆国文官首领,最近这些日子就如同朝廷里别的官员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和范闲父子反目,眼睁睁地看着本来一片清美的庆国秋景,却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异动,而平添了无数阴云,身为庆国的高官,身为一位庆国子民,他们都想劝服范闲能够入宫请罪。就此了结这一段动荡。

    然而范闲这几日所表现出来地态度,却让包括胡大学士在内的所有人都渐渐凉了心。

    “您认为我只是一位宠臣?”范闲并不想像个孩子一样来夸耀自己地能力。但听到这句话后,依然忍不住微微皱眉问出声来。

    “与宠无关,你只是……臣,我也是臣。”胡大学士强行压抑下怒意,幽幽说道:“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或许你认为陛下待你不好,但你仔细想想,自开国以来,有哪位臣子曾经得到过你这样的宠信?国朝这些年来的历史,你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应该知道,陛下已经对你施予了最大程度的宽容与忍耐。”

    “不要迷信你的力量,因为终究你的力量是陛下赐予你的。陛下不是拿你这些日子里的狠厉没有办法,只是他不愿不忍不想做出那些决断,而不是他不能做。”

    胡大学士缓缓垂下眼帘,肃声说道:“当然,必须承认,你是一位很出色的臣子……”

    胡大学士没有说完,因为他想告诉范闲,陛下如果真地对你没有一丝宽仁之心。或许早就已经将你拿下大狱,甚或早已处死,因为陛下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然而这些涉及到陛下与范闲父子间的事情,胡大学士心情激荡之余,发现自己已经说多了,所以沉默地转了话题。

    “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位庆国的大功臣,因为自己的骄横无状。而消失在京都里。”胡大学士看着范闲,郑重说道:“迷途要知返,倔狠总要有个限度。”

    “这话好像不久前才听很多光头说过。”范闲难过地笑了起来,站直了身子,说道:“看来如今的京都,如今的天下,都认为我才是那个横亘在历史马车前的小昆虫,要不赶紧躲开。要不就被辗死,若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是罪人了。”

    他渐渐敛了笑容,想到了很多年前在抱月楼外打废的那批纨绔,又想到了婉儿曾经说过和胡大学士意思极为相近地话。皇帝的耐心终究是有限的。自己如今被困于京都不得出,彼要杀己废己。只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

    这和庆庙里苦修士们的围攻不同,一旦庆国朝廷真的决定清除掉范闲这个不安定的因子,即便范闲个人的修为再如何惊人,也逃不过这个宿命毕竟他不是大宗师。

    “先前冒雨入太学,看着那些学士从身边走过,我就在想,或许哪一日,我也会成为他们眼中值得唾弃地对象。”范闲微微低头,疲惫说道。

    “不,从来都没有人怪罪过你,唾弃过你,不止这些学生,甚至是京都里的官员百姓,一旦论及法场上的事情,对你犹有几分敬意。”胡大学士咳了两声,缓缓说道:“正如陛下对你的批语一般,陈院长之事,你表现的足够倔狠,这等真性情可以让很多人理解你……但是,你自己必须学会将这些事情想通透。”

    “百姓敬你只是敬你的情意,然而你若真的有些大逆不道的动作

    ……甚至哪怕是想法。”胡大学士地声音寒冷了起来,“本官容不得你,朝廷容不得你,百姓容不得你,陛下更容不得你!”

    “你必须想明白,这是我大庆朝如今的统一意志,都希望你不要瞎搞。”

    “瞎搞?”范闲笑了起来,笑容里却多了很多沉重的压力,为天下敌并不是他害怕的事情,他的心里只是还有回味先前脑中地那些思绪,有些回不过神来。

    许久之后,他很郑重地向胡大学士施了一礼,却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给出任何信息,便转身欲往门外走去。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必须承认,我已经老了。”胡大学士望着范闲地背影,忽然脱口而出,悠悠说道:“今日说的话便有些过头,只是……天下犹未定,战事不能休,为了朝廷里地百官,为了这天下的百姓,我希望你能多想想。”

    胡大学士说的是真心话,他本是皇帝陛下刻意挑选的下任宰辅人选,然而随着朝廷里局势地变化。他的前景却模糊了起来。

    陛下为了对抗范闲而捧出了贺宗纬,这位贺大人上体圣心。又精于政务,行事老练成熟,竟是挑不出个错漏处,如今范闲势衰,贺宗纬自然而然地坐稳了门下中书地位置,极得陛下信任,红极一时,隐隐压过胡派的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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