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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Ⅶ 朝天子(终)第32部分阅读

      庆余年Ⅶ 朝天子(终) 作者:rouwenwu

    我也不知道神庙在哪儿。”

    “不过。”他继续说道:“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如果神庙真的来了人,要消除你母亲留在世上的痕迹,那么内库应该早就不见了,你也应该死了。”

    范闲默然,心想这个判断倒是正确地。

    “当然。我们也可以判断庙里确实往人间派来了使者。”四顾剑忽然睁开了双眼。眼眸一片平静,“但你不要忘记。五绣这根木头也是庙里地使者之一,他既然能护住你母亲和你的平安,这只能说明,庙里来的使者,并不如你想像地那般强大。”

    范闲挑了挑眉头,然后想到了五竹叔在很多年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难道这句话地意思就是说,神庙已经败落,并没有什么足以影响世间的能力?那五竹叔为什么还要回去?当然。如果这一切真如他所猜测,范闲会乐于接受这种局面。毕竟面对着一位如高山般的皇帝老子。已经让他压力难荷,再加上一个神不可测的天外庙宇。真会把他的信心损害到最低点去。

    ……

    ……

    “嗯……你当年曾经送肖恩回北齐,你母亲和五竹又都是从神庙里出来的人,难道你不想回神庙看看,那个装神弄鬼地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四顾剑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范闲,似乎是要看出他地真实想法,又像是一种诱惑。

    范闲听着这话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回望着他说道:“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愿意去看看,但是那是要在生命能够得到保障的基础上。倒是您……这时候说出这样地话来,想必你是很好奇?”

    四顾剑身为人类的绝顶力量,与五竹也是熟人,隐隐知晓神庙的力量层级到底是在哪里,所以对于那座虚无缥缈的神庙,并不像世间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有着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敬畏与膜拜之意。

    他是大宗师,实力之坚强,足以与那座神庙里的角色分庭抗礼,所以谈论神庙时,语气并不如何恭敬,反而有一股特意透露出来的淡漠和不屑。

    只是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大宗师也不例外,尤其是一位将死地大宗师,对于世间的一切都看淡,唯有对于那座庙宇,依旧保持着好奇与窥探地欲望。

    毕竟这个世上,只有肖恩和苦荷去过神庙,而且这两位老人已经死了。或许叶轻眉和五绣来自神庙,可是叶轻眉也已经死了,五竹踏上了回家地路。

    天外神庙的秘密,依然是这个世间最大地秘密。四顾剑看着范闲。目光平静之中隐着一丝异样地神采,他知道,如今唯一能够知道神庙所在的人,应该就是面前这个年轻人。

    “我是从肖恩嘴里知道的,五竹叔记性一直不好,想必你也知道。”范闲轻声说道:“神庙在极北方,穿过北齐天关之后,在雪原冻土上还要连行数月。直至一终日黑夜之所在,若运气好,便能看见一座宏

    地黑青色建筑,那……就是神庙。”

    四顾剑沉默了起来。在死亡到来之前,终于知道了神庙在哪里,他似乎得偿所愿,应该平静才是,然而厚厚棉被下的那个瘦小身躯,却明显散发着一股淡淡惆怅的气息。

    “原来在极北之地,终日不见阳光,难道是阴间冥土?”四顾剑的眼眸如古井一般。缓缓荡着苍老的细纹,叹息说道:“果然不是世间一属,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嗯……”范闲眯着眼睛。看着棉被下那张枯瘦的面容,忽然发现那张面容上渐渐绽放出某种光彩来,难道是知晓了神庙的所在。令这位垂死地大宗师,忽然爆发了某种执念?

    范闲没有解释什么是极昼,什么是极夜。这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概念,没有必要说出来让人头痛。既然四顾剑愿意认为神庙不是世间一属,或许这样地认知,会让这位大宗师保有着对这个世界的概念。

    “……心向往之。”四顾剑赞叹说道:“当年本想,若大东山之事能顺利了结。我便要远赴天涯海角,去找神庙。”

    “每个人对于未知的事物,都是有好奇心的。”范闲很能理解这种情绪。

    四顾剑的眼帘微眯,如一柄寒剑般直刺屋顶。沙声说道:“我就是想看看,凭我手中这把剑。能不能把那个破庙给拆了。”

    拆庙!

    范闲一怔之后。心中生起无数复杂的情绪,他本以为四顾剑只是如当年的苦荷肖恩一般。愿意去那个天外之庙,满足每个生命本源里就有的探知未知欲望,没有想到这位大宗师,竟然想地是去挑战神庙!

    一剑负于身后。漫步行于雪原,遇青山。入厚门。剑指虚无缥渺之庙,斩尽云端之人。

    这是何等样的豪气壮烈。

    如果当年大东山之事。真如苦荷与四顾剑设计一般,天下三方大定,四顾剑在这世间也会厌乏,只怕真的会走上挑战天道一途,而天道在这个世界地代名词,自然就是神庙。

    想到那幅场景,沉稳如范闲,也不禁有些微微动容,只是他知道,这一切已经随着皇帝老子在大东山上地王道一拳而结束,终四顾剑一生,只怕也到不了神庙,更无法剑指神庙。

    这确实是一种遗憾。

    “你会去神庙吗?”四顾剑忽然盯着范闲的眼睛问道。

    “我对神庙没有什么认识,自然也没有什么大的恶感。”范闲前世不知看过多少宗教地无耻模样,相较之下,庆国这个世界的神庙,远在九天之外,极少干涉世事,这种风格让范闲比较认同,而且因之神秘莫测,范闲也确实生不出太多的抵触情绪。

    “神庙不干世事?”四顾剑微笑说道:“那你母亲是怎么出来地?这天下怎么改变的?为什么庆帝会是现在的庆帝?也许那些高高在上的庙中人,真的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但我们生长在这片大陆上,凭什么让他们看着我们生活?”

    “这种感觉很不好。”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大青树下,看着那些蚂蚁搬家,看着那些蚂蚁打架。“四顾剑冷漠说道:“但我不是蚂蚁,我不喜欢被人看。”

    范闲沉默许久后说道:“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会去神庙地话,我会背着你的骨灰去。”

    四顾剑闭上了双眼,说道:“你小子说的话,向来没有几句是真的。”

    范闲忽然发现这位大宗师说话地语气像个小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又不是您这种天下杀神,我没有屠神的勇气和实力,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当然不想去神庙自取灭亡。”

    略顿了顿,范闲挠头说道:“当然,谁知道将来地事儿呢?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把您地骨灰撒到神庙的石阶上,去硌硌那些神仙地脚丫子,也算是了了你的心愿。”

    四顾剑说道:“那过些天烧的时候,可不能把火生的太旺,我身上地骨头本来就不多,如果都烧成粉末了,那还硌个屁,你得留些大骨节才是。”

    范闲应道:“这倒确实是要注意的地方。”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便在这恐惧之中,四顾剑与范闲却笑着谈论着后事,遗骨,火之大小,归于何处,气氛轻松,然而范闲却禁不住生出一股莫名其妙地悲凉之意来。

    暮日已沉下大半,海风弄城而过,清拂千里,直入草庐深处,惹得剑庐静室外遭一片风动,大坑里千万枝剑同时而动,丁当作响,令人心动。

    四顾剑极为困难地转了转头,目光掠过范闲地肩头,看着墙壁角落上那只已经到了生命晚期的,不能进食,不肯飞走,执着而白痴地长腿蚊子,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范闲坐在他的身边,忽然俯下身去,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将十家村的事情讲了出来。十家村地处北齐东夷之间,将来若真的要成长,离不开剑庐的强力支持,而十家村的存在,必然会对东夷城带来极大的好处。

    然而出乎范闲的意料,四顾剑听闻了叶家准备在东夷城开辟第二战场之后,面色依然沉稳不变,只是盯着墙角,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死后的东夷城会变成什么模样。

    一时间,范闲以为自己错误地判断了四顾剑临死前的心意,他曾经教过自己的,最重要的心意。

    便在此时,四顾剑开口说道:“我的枕下有本小册子,苦荷死前从青山送给我,托我转赠给你,册子上的东西,我看不懂,希望你能看懂。”

    范闲一怔,不知那册子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竟会让两位大宗师在临死前如此郑重其事。

    第七卷 天子 第七十二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一)

    闲看着四顾剑,沉默少许之后,往床头的方向挪了挪这位大宗师的脑下,伸进了枕头下面。这个动作极其缓慢,他手背及腕上的皮肤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枕头里塞着的麦壳,以及那些散乱在枕上草乱而无力的细细枯发。

    手指头碰到了一个硬物,范闲的指腹轻轻一触,便知道是一本粗布包着的小册子。

    收手将这本册子取了出来,范闲没有马上掀开粗布,而是怔怔地看着这个小册子,与心里的猜测做着印证。这是苦荷国师留下来的遗物,郑重其事地经由四顾剑之手交给自己……想必是难得一见的宝物,这么薄的册子,大概真正宝贵的是册子上记载的东西。

    四顾剑也不催他,只是平静而漠然地看着墙角,就像他不在自己的身边,就像他先前没有伸手到自己的脑后。

    终究范闲忍不住那种强烈的好奇,当着四顾剑的面掀开了布,然后看见了里面的内容——与想像不同,与四顾剑说的话不同,里面并不是一本小册子。

    而是两本小册子。

    范闲摇着头笑了起来,随手翻开上面那本小册子,看着那些熟到不能再熟,可以倒背如流的天一道无上心法,那种无奈的笑意怎样也掩饰不住。

    四顾剑临死前亲自指点自己关于心意剑意的学问,苦荷临死前念念不忘把天一道的心法送到自己手上。范闲地嘴里有些苦涩。看来这些老一辈地老怪物们。真地是一群怪物。居然会把抵抗伟大庆国皇帝陛下的最后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大宗师离开这个人世之前,想给庆帝留下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而庆国之外地敌人已经不足惧了。所以这个人选必须从庆国内部挑选。

    苦荷让二弟子强行延绵陈萍萍的寿数,在西凉路布下棋子。就是算准了在他死之后地天下。范闲这个年轻人,一定会与他地便宜父亲,因为当年的事情。因为现在的事情,出现一些可以被北齐利用地缝隙。

    四顾剑将东夷城双手送给范闲。却也是给范闲背上了一个大包裹。很沉,很重。

    “你们还真是很瞧得起我。”范闲耸耸肩。手指头轻轻地敲打着青山一脉视若珍宝的无上心法。说道:“或者说,你们也太大胆了。居然把虚无缥渺地希望。寄托在我地身上。”

    “你妈是我们东夷城的人我寄希望在你身上,是理所当然地事情。”四顾剑沙哑着声音说道:“不过苦荷这死光头。居然也肯送给你一分大礼,着实有些出乎我地意料之外。”

    范闲看着天一道的心法发着怔。想着苦荷临死之时,只怕还以为自己从海棠那里学地。只是改良版地天一道心法。却不知道海棠因为担心他地伤势,而不顾师命。将真正的天一道内门心法传给了他,那还是在遥远地过去,遥远的江南。

    不知道海棠现在在草原上做什么,那边胡歌已经闹起来了。西胡内乱已起,她再有才能。远离北齐国境,也起不了太大地作用。

    苦荷临死前把真正的天一道心法交给范闲。自然是希望集合数人之力。在这个世间再造就一位大宗师。

    “学地太杂。并不见得是好事。”范闲说道。

    四顾剑斜乜着眼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是知道你早就学会了青山一脉地东西,看来苦荷没和你照过面。所以并不知道这一点,他送的这个册子确实没什么用处。”

    “不过这个册子对剑庐地弟子还是有些用处的。”范闲静静地看着他。天下四大宗师,就只有苦荷与四顾剑广收门徒,以四顾剑擅于授徒之能,忽然间获得了天一道的秘藏。岂有不大加利用,传于弟子的道理。

    “这是给你地,而且是死光头之前对我的信任。”四顾剑微傲说道:“我不屑看他地东西。”

    范闲唇角微翘。点了点头。说道:“如果我不把十家村的事情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把这本册子给我?”

    这话或许说中了四顾剑地心事。四顾剑必须要判断范闲对于庆国皇帝到底有几分忠诚,对东夷城可能将有几分照看。才能最终下决心,而转交苦荷遗物,自然也是决心之一。

    但是这位大宗师并不承认这一点,他只是冷漠说道:“这本册子你本就学过,我给不给你,能有什么区别?”

    “可是下面还有一本。”范闲地眼眸渐渐平静起来,拾起第二本小册子。

    盯着四顾剑问道:“四大宗师并称于世许久,你不屑去看天一道地功法。那是因为你对苦荷一脉的功法十分熟悉。知道再练到如何境界,也不可能让剑庐有质的飞跃。可是难道你不好奇。苦荷郑重其事交到你地手里,与天一道内门心法放在一起的小册子是什么?”

    那本小册子更薄,约摸只有二十几页,范闲地手掌摁在册子之上,含笑看着四顾剑,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我当然感兴趣,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苦荷这死光头除了那些用来种花种树的烂真气外,还有什么别的能耐。”四顾剑沙哑着声音说道:“你先前说学地杂有什么用?学的杂当然有用,即便你不用,也可以参详着。”

    “所以您参详了一下。”

    四顾剑没有否认,冷漠说道:“我要当邮差,看一眼总是可以的。”

    沉默半晌之后,四顾剑微阖双眼说道:“可惜,我看不懂。”

    当他说这句话时,范闲已经好奇地翻开了下面那本小册子,他对里面到底记载地是什么,大感兴趣,然后当他翻开这些薄薄地书页后。却失望了起来。

    四顾剑都看不懂地东西。范闲自然更看不懂。就武学地境界与悟性灵性而言,范闲比这位大宗师差地太远,他失望地看着书页上面奇怪地字眼,奇怪的词汇组合。死死盯着,却是一无所解。

    “普瑞马唯拿。普瑞狗……”

    阿莫……”

    “德维西……”

    ……

    ……

    剑庐上空地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只有远处地海面上还泛射着深蓝的幽光,映到陆地上后,深蓝已淡已灰。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范闲叹了口气,将这本小册子放了下来。他本想着苦荷留下来的法门。如果自己不懂,也可以与四顾剑互相参详一下。毕竟大宗师这种怪物,死一个便少一个,这种向四顾剑讨教苦荷遗物的机会。再也不可能有了。至少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了。

    然而他无奈地发现,自己竟是连提问的可能都没有,因为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怪异,组合是那样地不合逻辑。

    老少二人在房内一坐一卧。其实都在思考着苦荷留下来地最后一本小册子。

    四顾剑忽然睁开双眼,眼眸里涌过一丝疑惑,缓缓说道:“三年在山顶上,苦荷曾经比过一个手式。”

    山顶。自然是大东山顶。那一场风云际会的宗师战。闻得此言。范闲顿时心中一动,认真地倾听,然而四顾剑咳了两声后。

    又陷入了沉默。

    “那是什么手式?”范闲皱眉问道。

    “应该是……西方地法术?”难得的四顾剑也不自信起来,因为在他看来,在这片大陆所有的武者心中,西方地法术以及修练这种法术地法师。都是鸡肋之中的鸡肋。以苦荷的境界实力,怎么可能花时间去修习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

    然后听到这句话后,范闲却福至心灵。双掌缓缓地合在胸前,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地笑容。难以自禁地摇了摇头,笑着叹息道:“我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是什么?”

    “西洋文字,只不过是直接用咱们的文字按音节翻了过来。”范闲耸耸肩,说道:“我大概是七岁的时候用这种法子,没想到苦荷大师这么牛地人物,居然也用这种幼稚地法子。”

    当然,能让范闲想到这点地,不仅仅是那些奇怪的词汇上面,给他带来一种西式翻译小说的熟悉感。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当年也曾经苦练过三块肉喂你妈吃,更重要地原因是因为他想到了前世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

    金先生写的。关于九阴真经、郭靖那个傻子。乌里抹黑那张人皮。

    ……

    ……

    四顾剑皱了皱眉头,说道:“西洋文字?难道真是什么法术的东西?那有什么狗屁用。”

    “谁知道呢?”范闲有些头痛。看着手掌上地两本小册子,想了半会儿,认真地揣进怀内,说道:“苦荷大师留给我,想必还是有些用处地。”

    “不要把精神放在这些没有用的事情上。”四顾剑开口说道,他依然对西洋的蛮荒东西,保持着先天地鄙夷,这大概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自然俯视。

    “兼容并蓄,拿来主义。”范闲应道:“谁知道我学了后会有什么好处。”

    “你能看懂这些乱七八糟地话?”四顾剑第一次皱了眉头,微怔看着范闲,这本小册子落在他的手上已经两年多了,虽然禀承着大宗师的骄傲,他并没有偷看天一道的心法,但对于这本鬼画符一般的册子还是钻研了许久,他也想知道,苦荷留下这么一个东西,究竟有什么深意,只是无论他如何钻研,也没有任何进展,如果说是西洋文字,可是四顾剑执掌东夷城,城中官员百姓多与洋人打交道,可是也没有听说哪些洋人是说的这种言语。

    范闲笑了笑,说道:“我也得慢慢猜,以前学过一些,可是忘的差不多了。”

    是的,苦荷留下来的小册子,上面那些文字是意大利语,而庆国、东夷城打交道地洋人,基本上操持的都是一种变形后地西班牙文或是英文,范闲也没有怎么认真研究过,反正大致上是那么一回事。

    而范闲学过意大利文,前世大二时选修过。

    这是巧合还是缘份?

    ……

    ……

    所有地事情都说完了,四顾剑需要交待、移交的事情,已经和范闲做完了彼此间地参详。范闲从床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忽然间微垂眼帘,认真问道:“我始终还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择我。”

    叶轻眉确实算半个东夷人,但明显她当年在庆国付出的心血更多,任何一个看过那张黄衫女子蹙视河堤图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仅仅因为所谓户籍,便将整座东夷城的自由存在,放在范闲的身上,放在这个曾经让东夷城吃了无数血亏的庆国年轻权贵身上,难道不需要一个理由吗?

    四顾剑说道:“所谓人之无癣,不可交也。我曾经论断,你对世间无心,故而不能大成。然而人之无癖,不外乎两者,一者乃圣人,一者乃假人。”

    “你便是一个无癣之人。”四顾剑继续说道:“但大东山之后,于我而言,你却陡然生出了些真性情……只是一直被掩藏的极深。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往前者的路上走。”

    “这个世上能有这样不为一己之私利,一国之私利,只为自己的心意安宁而行事的人吗?”

    四顾剑双眼淡漠地看着他:“以前曾经有一个,我希望以后也能有一个,如果赌错,那便错了,我并不在乎。一个将死的人,总是最勇敢的赌徒。”

    范闲沉默许久,然后走出了静室,走到了剑坑的旁边,看到了王十三郎,正悲伤地流着无声眼泪、正像孩子一样用袖子抹着眼泪的王十三郎。

    坑内千剑冰冷。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走入了静室,片刻后所有剑庐的弟子都肃然地走入了静室,包括云之澜在内,没有人发出任何一丝声音,没有人去看剑坑旁的范闲一眼。

    第七卷 天子 第七十三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二)

    已经深了,范闲一个人站在剑坑的旁边,看着坑里那麻,有如稻谷,又有如直刺天穹树尖的剑发呆,他此时站的位置,正好是先前王十三郎站的位置。其实在里间与四顾剑进行最后对话的时候,他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十三郎无声的哭泣声,哭泣无声,其实还是有声。

    当时的剑庐深处没有旁的人,四顾剑与范闲谈论的问题太过要紧,连剑童都被远远地驱到了远方,只留下十三郎守在屋外。范闲明白,四顾剑以此来表达他的态度,他信任自己的关门幼徒,范闲也信任十三,东夷城的将来如何,要看十三郎和范闲之间的配合,而四顾剑想让十三郎从这次对话之中,了解更多的东西,范闲也希望十三郎能够从自己口述的霸道功诀中,领悟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一次悄无声息,彼此默契于心的互相参详,只是王十三郎其时陷入黯然情绪不可自拔,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多少,领悟了多少。

    剑庐弟子沉默地鱼贯而入屋内,范闲自然不会再进去,他不会自大到以为四顾剑真的会因为母亲的关系,这几面之缘,就把自己当成世界上最重要最亲近的年轻人,愿意临死前还和一个庆臣呆在一块。

    大宗师临死的时候,当然愿意和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十三位弟子呆在一起。

    此时四顾剑应该是在屋内交待后事,这些后事里有许多是和范闲有关,或者说是东夷城必须配合范闲的事宜,范闲不方便偷听,叹了一口气。迈步向着剑庐外面走去。

    不知道四顾剑的遗命能不能压制住云之澜的反弹。范闲也没有办法去确定这件事情。

    走出剑庐门外,监察院的下属以及东夷城方面地礼事官员迎了上来。面色各自不同沉重。范闲摇了摇头。然后在众人地陪伴下,向着山居上行去。

    自己在等什么?等着一代强人的殒落。等着一位大宗师离开这个世界时。天上划落地一颗流星?范闲坐在椅上,撑颌静思,剑庐四周虫鸣渐起。蛙鸣已生。

    清风明月,远处海风微湿微咸。吹地月影都模糊起来。

    此时他坐在山居临崖处的园畔。隔着那道石门,看着不远处脚下地草庐建筑。任由月光照拂在自己地身上。平添几分与时令不合的寒意。草庐深处的淡淡灯光一直亮着,似乎是要永远地亮下去。临死地四顾剑应该还在和自己的弟子们做着最后地交代。不知道这时候庐内会不会有什么争执,有什么异动。

    剑庐十三子。对于四顾剑地崇拜发自内心,想必没有人会敢欺师灭祖,但是云之澜呢?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草深处的淡淡灯光。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看着在天上划过一个长长轨迹地月痕。才发现自己在山居上枯坐静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夜已经深沉到再也拉不回来地时刻。

    待他回首时,只见山居半腰的花圃内。风动花瓣。一个影子顺着月亮映照地角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地身边。

    范闲轻声问道:“伤好了?为什么不在江南呆着。非要回来?”

    影子站在石门的影子里。眼睛漠然地望着山下地草庐。说道:“没有人知道我回来。”

    范闲一直担心皇帝陛下会因为影子与四顾剑的关系,对陈萍萍生出疑心和杀意。所以强行把影子送回了江南。没有想到对方此时又突然出现在了东夷城。不需要过多的思忖,范闲便清楚影子此行来是为何,叹息说道:“现在还恨他吗?”

    影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恨。不过当剑刺入他胸中时,恨意已经渲泄了许多。”

    “只是有些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影子看着草庐里淡淡地灯光,说道:“就算当年父亲对他淡薄,母亲对他苛厉,府内所有人折辱于他,可毕竟是他地亲人,为什么他都要杀了?我呢?我是府里唯一一个视他为兄长地人。他为什么要连我都杀?”

    范闲望着他说道:“你没有死,不是吗?”

    影子身躯微微一震,很明显他的伤势并没有痊愈,体内地伤势让他的心神不如全盛时那般强悍。

    “他要死了。”

    “人都是要死地。”范闲坐在石门下。轻轻拍打着粗糙地石面。说道:“你这位大兄能够活这么久,已经令人惊骇莫名。”

    ……

    ……

    草剑庐深处的灯光极暗。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瘦弱地四顾剑已经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洗了一次脸,重新梳理了一次头发,冷漠地面容上,重新浮起了一股令人不敢直视地威势。

    剑庐首徒云之澜扶着师尊的臂膀,助他在床上坐好,王十三郎将水盆端到室外,将污水倾入了圣地剑坑之中,然后回屋,帮助大师兄将师尊扶住。剑庐十三子,除了四顾剑身边地首徒幼徒之外,其余地十一个徒弟,全部跪在塌前,面露戚容,有的眼角偶现湿痕。

    四顾剑用清湛而冷漠的目光盯了老三老四一眼,没有专门交代他们那件事情,轻声问道:“我先前说的话,可记住了?”

    剑庐弟子叩首相应:“谨遵师尊之命。”

    东夷城的后事便这样定了下来,虽然剑庐弟子们从这几个月里的动静,早已经猜测出了师尊的心意,但是都没有想到,师尊居然会对范闲投注于如此大的赌注,如此全面的支持。只是此时众弟子心头迷惘有之,悲伤有之,恐惧有之,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师尊地面前,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甚至连云之澜都一直保持着沉默。

    四顾剑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平缓,脸上的情绪越来越淡,越来越像没有受伤的,那个喜怒无常不露于外地大宗师。云之澜在一旁扶着师傅,心里空无一片。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一股难以抑止地悲伤感觉开始弥漫在屋里。

    而十三郎或许是先前已经哭地够多了,此时却格外平静。

    “什么时辰了?”四顾剑深深

    了两次,沙哑着声问轻轻问道。

    “天快亮了。”云之澜在一旁恭谨温和回道。这一夜东夷城的遗言传递,竟是整整耗了一夜时间。也不知道四顾剑在双手把东夷城送出去之后,究竟还布下了怎样的后手。

    “做任何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去做。就要做到极致。就像剑庐以后一样,既然我选择了他。你们对他也就要做到极致的帮助,既然是一场大赌。就要把所有地本钱都压上去。任何一次自我的问省与反复,都是东夷城难以承受的痛苦。你明白吗?”

    四顾剑坐在床上,眼光自地上地弟子身上缓缓拂过。最后落在了云之澜的脸上。

    云之澜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四顾剑极为难得地微微一笑,他太了解自己地大弟子了。只要他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做下去。

    “扶我去山上看看,天要亮了。我想……看看。”四顾剑地胸膛里忽然响起了不吉利地嗬嗬之声。听上去就像是黄土之下,冥泉招唤的水声,大宗师地脸色也开始展现出一种怪异的白。

    云之澜心中一恸。扶紧了师傅干瘦地手臂,另一边王十三郎也扶住了四顾剑的另一只臂膀。两位师兄弟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把四顾剑从床上扶了下来。

    跪在床下最前方的剑庐二弟子。膝行于前,用最快地速度扶住四顾剑地双脚。替他穿好那双有些烂了的草鞋,只是四顾剑卧床一月有余,毒素伤势全面爆发,两双脚早已经肿了起来,穿进草鞋之中,竟能看到那些浮肿处被草鞋地带子勒成了一块块地痕迹。

    四顾剑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二弟子知道师尊的脚已经没知觉了,轻轻抚摩了一下那双脚。泪水便滴到了床前的石板地上。

    ……

    ……

    月儿如钩,渐要隐于微灰天际之中,东夷城上方地天空大部分还是漆黑深蓝之色,唯有东面露出鱼腹之白。在石门处枯坐一夜的范闲备感疲惫。揉着太阳|岤。让自己不要睡着。忽然间他睁开双眼,霍然起身。看着草庐深处地灯光忽然熄灭,知道东夷城地后事已经交代完了……然而,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幕令他很多年以后都深刻于心的场景。

    远处穿着麻衣地四顾剑,瘦削矮小的四顾剑,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的搀扶下,在剑庐所有弟子的陪护下,出了草庐,沿着草庐那道山径,极为困难而又极为沉默,甚至是肃穆地向着剑庐的后山行去。

    影子站在范闲的身后,也看到了这一幕,沉默而没有言语。

    隐隐约约间,似乎能看见油尽灯枯的四顾剑,在弟子搀扶上山的过程中,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便是看在了山居地石门处,不知是在看寄托着东夷城将来的范闲,还是代表了东夷城童年回忆的幼弟影子。

    范闲与影子沉默地站在山门口,看着那行队伍向山顶前行,他们两个人站的笔直,或许是想表示自己对这位大宗师地尊敬,送别须站送,双眼平视,没有夹杂任何别地情绪。

    大宗师的身躯瘦弱矮小,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地扶持下,竟是快要看不到了,他身上的麻衣在晨风里飘浮着,穿着草鞋的脚根本没有着地。

    草庐后方的山并不高,离范闲二人所在的山门处是一整座山,相隔并不远,不一会儿时间,剑庐一行人便爬到了山顶。

    东方海面上的朝日,此时也跃出了宁静的海岸线,爬了起来。

    范闲眯眼望去,只见人世间的第一道光线,就这样穿越了海面,穿越了东夷城里的民宅,穿过了人间的气息,穿过了青树的空隙,照拂在了草庐后方的小山上,照拂在东夷城剑庐弟子们的身上,照拂在了最前方那位瘦弱大宗师的面容之上。

    大宗师脸上顿时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虽已至生命之末,虽身躯疲弱瘦小,却骤然间凌然于众生之上。这不是剑意气势,只是这个人的存在感觉。

    范闲一眼望向山头,在众人之中,便只能看见他。

    ……

    ……

    四顾剑一脸平静站在小山崖畔,任由微暖的、熟悉的阳光,从海那边打了过来。他微微眯眼,嗅着东夷城的空气,嗅着此间的气息,沉默地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临死的一刻,过往的历史,过往的一切,变成了大宗师脑海里的若干个画面,伴随着朝阳的金光,在他的眼前不停变幻。

    树下的蚂蚁,蒙着黑布的朋友,弟弟,雨,死人,烧府,剑,剑坑,坑里的烂布和垃圾,徒弟,徒弟,还是徒弟,又是剑,大剑,天剑,一剑横于天下,一剑护雄城,城未破,剑未断,但人要死了。

    四顾剑眨了眨有些无神的双眼,将朝阳里的幻觉驱除干净,勉力地想站的更高一些,看的更远一些,看一看真实的东西,脚却使不上劲来,眼光也有些模糊。

    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察觉到了师傅的想法,赶紧把他往上扶了扶。

    四顾剑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光清楚了起来,他看见了自己守护了数十年的东夷城,看见到了城内生起来的炊烟,看见了那些摆出早市的忙碌商人,看见了那些无形流动于城市市井间的财富金银,看见到那些人快乐的笑容。

    临死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看见这些,所以他微微侧头,看见了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草庐,淡黄|色的草庐,在很多年前,其实就只是一个破草屋而已,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杀了很多人,教了很多人,很得意。

    最后四顾剑看见了东夷城外的那棵大青树,在朝阳下,这棵经历了东海无数风雨的大树依然健康而狂放地生长着,庇护着树下经过的行人,旅人,商人,世人。真的是好大一棵树。

    第七卷 天子 第七十四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三)

    阳东来,以临庐后山丘,微暖晨光无熹微之迹,融融头,剑庐师徒计十余人,都在暖光之中,迎着日头站立,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油画。

    山丘下方,剑庐的三代弟子、剑僮以及服侍了四顾剑无数年的仆役,官员们,看着这一幕,知道东夷城的宗师到了最后一刻,无数人难掩悲声,跪到在地,向着山丘的方向叩首不止。

    山腰,山居,范闲和影子看着那边,面上虽未动容,心里已然动容。范闲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怪异,其实这么多年了,他与东夷城的关系一向极为复杂,尤其是对于四顾剑这位大宗师,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指内心的认识,他只知道对方是一位超绝强者,是一个可以用手中的一只剑就改变天下大势的牛人,在很多过往岁月里,四顾剑就是他最大的敌人,然而月移星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但是范闲哪怕在昨夜,对于四顾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他与四顾剑的谈判,只是双方基于某种利益目的而搭成的合作罢了。对于一个害死了自己很多属下,杀死了很多庆人的大宗师,范闲实在是生不出太多的感叹。

    然而此刻。

    阳光来了,范闲忍不住苦涩地自嘲笑了起来,看着山头的那个瘦弱身影,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把这位大宗师看成了一个守护世间,爱惜黎民的革命者。

    影子往山门外站了一步。静静地、怔怔地看着山顶的四顾剑,看着与他地生命纠结伤害地兄长。

    在人间地最后几次呼吸。

    范闲退回到了山门的阴影之后。沉默了起来。不知为何,心血微微来潮。体内两股性质截然不同地真气缓缓地运转了起来,尤其是后腰雪山处那股强大的霸道真气,顺着两只手臂释发出来。在手掌边缘处周转而回,形成了一道极为圆融的真气回路。离掌只有半寸地距离。却是极为敏感的一道真气外放。

    他感受到了什么。感应到了什么。侧目向着东方望去。一直望到那边苍茫地海上。红红朝日之下正在呼吸地海畔浪花处。

    山顶上四顾剑地目光也落在了海浪处。

    远处有风来,挟着微湿地雨点。天上朝阳上头,有一抹微显厚重地乌云。风雨来了。似是送行,似是洗礼。

    ……

    ……

    除了范闲和临死地四顾剑外。没有人感应到了那个人刻意释发出来的气息。范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山居,从剑庐四方膜拜于地地人们身后离开。斜斜掠入东夷城。将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最快地程度。只用了极短地时间。便踏过民宅商行。经过港口船舶,来到了东夷城外。邻近东海之滨的一处僻静沙滩之上。

    此时海畔地雨点已经密集地落了下来。打在沙滩上,万点坑。

    一道灰影掠过。然后极其强悍地在沙滩旁的青石上止住身形。正是范闲。他眯眼看着沙滩上雨点击打出来地小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州地悬崖下。他看着那半艘小船沉没,沙滩上留下地那些痕迹。

    风雨没有变大。只是这样清柔而冷冽地吹拂着。降落着。朝阳升地更高了一些,升入了雨云之后。整个东夷城地光线都清暗了起来,尤其是海上。浪花拍石,激起无数水雾,与空中降落的斜风细雨一交,平添几分迷蒙之色。

    水雾迷蒙地背后,缓缓显现出一艘巨船地身影,船身极大,是那种可以抵抗万里海路巨浪的远洋商船。船只无法靠近遍布礁石地岸边,只是远远地海中显现出身影,虽然距离极远,可是那种无来由地压迫感。仍然让范闲感到了一丝紧张。

    大海忽然在此时平静了下来,虽然风雨依然在继续,然而雨点入海无声。入沙无声,润泽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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