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第4部分阅读
七爷 作者:rouwenwu
虎狼之辈”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高度再上升一点的,就变成了某人无父无君意图谋反等等,参大皇子一派的奏本像雪片一样地往上叠。
还有为简嗣宗鸣冤的,借而声讨巫蛊邪术的,从巫蛊之术又发散地讨论到朝中重臣豢养道士、听信谗言修仙炼丹的——谁都知道赫连琪最心腹的幕僚是个姓李的道士,一时间妖孽、邪术、不轨之类诛心之词漫天飞,你来我往不亦乐乎,龙案几乎摇摇欲坠不堪重负。
朝中虽然乌烟瘴气,而对尚且没有这些忧虑的孩子们来说,日子却是过得格外得快,少年们的个子像抽条一样地长高着,读书发呆两不误。
乌溪虽然和景七住得近,却不怎么来往。
乌溪对这个漂亮文雅的少年好像有种本能的抵制,总觉得他那笑容背后好像掺杂了些许别的东西似的。
他并没有接触过很多的中原人,不知道中原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只是觉得,那天朝堂上叫嚣着要杀自己的、只手遮天的大皇子也好,那位有些不知所谓的皇帝也好,抑或是总是云里雾里,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陈大人也好,都不如这位南宁王让他毛骨悚然。
景北渊就像是脸上挂了南地林子里的雾气一样,凑得再近也看不分明。乌溪觉得,这位南宁王不像是什么同龄人,而像是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鬼魅,像大巫师那样,或者比大巫师还要年长,透过那层迷雾和少年的眼睛看过来,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善意还是恶意。
南疆的孩子,四五岁上就要和成年男人学习在林子里狩猎、防范各种毒物的基本技巧,七八岁已经可以跟着大人们一起出去了,等到十来岁,就能可以独立生活了。他们能从一阵风里辨别出来的是可以猎杀的小动物,还是凶猛残忍的猛兽,能看穿最狡猾的狐狸的伪装,本能地就知道危险在什么地方。
现在,本能告诉乌溪,不要靠近这个叫做景北渊的少年人。
景七也淡定,人和人之间是要凭缘分的,他觉得自己跟这实心眼的孩子多半是有点不投缘,也不多打扰对方,只是偶尔被赫连翊逮着出去转一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总要让平安给乌溪那边送一份过去,管他是狼崽子还是兔崽子,先养熟了再说。
转眼三四年,这几年间,整天来往巫童那里的人是哪里的,景七心里也有数。
南疆巫童的背景且放在一边,单是当年他在朝堂上众目睽睽之下戏耍简嗣宗的那一手,在赫连琪眼里,就已经把他当块宝了。
可惜这乌溪是属驴的,他府上还上梁下梁一路货色,那帮看门护院的南疆武士们个个一身驴脾气,看你不顺眼了,爱谁谁,大门一合,直接一句“主人不见客”甩出来,就请您自便了。
自古讲究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这南疆巫童,还就是专打笑脸人。
景七暗地里叫平安找了稳妥人,替乌溪打点了不少,他家底颇为丰厚,加上赫连沛赏下的东西不少,倒是也不在乎这点钱,只是平安每次怨气不小。
时间长了,嘟着嘴成天跟在景七身后叨咕:“主子,府上有钱,可不是拿来败的,有家底更应当好好经营,没听说过一天到晚拿着钱打水漂的……”
景七抱着本前朝轶闻,闻言头也不抬,低低地哼出一句:“你听见响儿了?”
平安愤怒了:“主子你这是养白眼狼。”老管家去年年底的时候已经正式把担子卸下来,要了恩典,回老家养老了,眼下南宁王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平安在操持。一开始磕磕绊绊,篓子一堆,弄得这年轻人焦头烂额,每天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死狗一样。
景七也不去管他,事办砸了就砸,有损有余,自己心里有数,也不点出,加上身外之物,也不心疼,知道这孩子是经历过了,就能提得起来的,也由着平安自己去摸索,偶尔才出言提点几句。
也说是天分,平安是个大智若愚的孩子,看着憨憨傻傻的,管家的事情,一上了手,却真是把好手了,没过多长时间,家长里短,田庄铺子,银钱进出,上下打点,就都做得很有几分样子了,还颇有些个能用得上的心腹。
唯一的缺点,大概是觉得自己初来掌家的时候,赚得少败得多,弄得他心里一直有些障碍,这一年来简直要钻到钱眼里去了,满眼孔方,最看不得的,就是自家这败家主子大手大脚混不在意的样。
“主子过了年,说话就要入朝听政了,往后逢年过节,打点人情,什么地方少得了银子?”晚秋空气微燥,景七懒得听他叨咕,转身要进书房去,平安不依不饶,追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何苦呢?您这么着,是在二皇子那得着好了,还是那南蛮子将来感激您?好人也不是这么当……”
景七定住脚步,回头面色不善地盯着平安。
可惜平安素来知道他这脾气,明白他作色沉脸不过给别人看的,未必就真往心里去,也不怕他,仍是粗声粗气直眉愣眼地说道:“主子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景七摆着的脸瞬间跨下来了,无奈地摇摇头:“平安哪……”
“奴才在。”
景七瞅着他刚正平实老实巴交的一张脸,提起一口气来又放下,不甘心又提起口气来,又泄下,憋得他难受极了,只得骂一声:“将来你要是娶媳妇,准得娶个聋子!”
拂袖而去。
平安不以为意,跟上,张开他两片厚厚的嘴唇,继续喋喋不休:“主子,下月初三乃是陆大人寿辰,寿宴请柬送上来了,您要……”
“你自个儿看着办。”
“主子,人家是让您人到,这陆大人乃是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之人,秋闱才刚结束,朝中未来的新贵们全都要去拜会,人家请柬巴巴地送上来了……”
“就说病了。”景七脑袋里“嗡嗡嗡”一片,以前怎么没发现平安这小子这么烦?
“王爷,太子殿下的意思也是您亲自去一趟,以示敬意,多结交些人,明年入朝也好……”
“平安,”景七猛地转过身来,“打从现在开始,你若是每天能闭嘴一个时辰,爷给你长例钱。”
这招最灵,平安果然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而说起赫连翊,那是另外一个扰人清净的祸害。
这一世看来,他不过是个孩子。
景七冷眼旁观着他一点一点长大,把那些容易露出来的愤怒都压回去,压在心窝里,脸上露出如同前世一般凌厉的线条,慢慢地和那记忆中的男人重合到一起。
就觉得这念了七世的人,突然就面孔模糊了。
他当年觉得那年幼时就心机深沉得不行的人,其实只是个苦苦压抑着自己,在夹缝里挣扎的年轻人。景七有时候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和他会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大概因为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大概因为当时自己也是个孩子,只看得到他的城府,却看不见他的隐忍,看得到他经天纬地,却不知道他心里的偏执和苦楚。
这年轻的太子殿下早年太过小心翼翼殚精竭虑,猜疑已经是融入了他骨子里的东西,景七想,自己当年那点机关算尽的小聪明,该是让他暗中心惊不已吧?
反而这一世,他什么都不愿意管,什么都不愿意过脑子,只是偶尔赫连翊来的时候,默无声息地陪他坐上一会,有时候整个下午连话都不说上一句,赫连翊发他的呆,景七看自己的闲书,掌灯时分,赫连翊醒过神来时再告辞离去,有时候留下来用顿简单的晚膳,倒让赫连翊隐隐以他做个知己。
那些前世坚如磐石一般的隔阂,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
世间多求而不得之事,其实只是世人不懂得何为以退为进,只说是造化弄人罢了。
最后,那位大儒陆仁清陆大人的寿宴,景七还是去了,因为赫连翊一大早下了朝,就亲自出宫来到景七府上来挖人。
第十一章:礼尚往来
尽管这人玉树临风一身清贵,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景七还是表示,很不愿意见到他。
所谓“下早朝”,其实也不过是晨起到金銮殿外例行公事地等候一会,有折子上折子,没事就当晨起锻炼,和各位大人打个招呼,想拉拢的多聊上几句,看着不顺眼的,字里行间里挤兑挤兑,然后大家各自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皇上忙着喝茶听戏喂鸟,没时间听他们掐架。
所以赫连翊到王府的时候,其实还很早。景七刚刚到人世之时,不过十岁,一张嘴就是奶音,偏偏说出来的话又是成|人口气,偶尔几句叫人笑一笑他是小大人也就罢了,多了恐怕要要让人毛骨悚然的。
他又懒得装嫩,所以除了那一根肠子实心眼的傻平安,这些年越发不爱出门和人打交道。
对赫连翊本身还有些忌惮,连带着心里也有点爱答不理,成天懒洋洋一副没骨头睡不醒的模样。
久而久之,这太子殿下竟然还习惯了,只觉得这人自从老王爷没了,大病一场之后,看着是没什么了,到底还是年幼伤了底子,人看着总是有些乏,以前那么跳脱、满肚子坏水的一个人,这几年话都少了。
可见有时候误会也是有好处的。
景七被他进来的声音弄醒,迷迷糊糊地睁眼瞄了他一下,下意识地皱眉,裹上被子,翻身背对着他,接着睡。赫连翊来得很勤快,时间长了,大家都习惯了,景七也懒得和他再讲什么礼数。
太子殿下自然知道他不思进取混吃等死,一开始还仗着年长和身份说他几句,后来也看透了,这就是块朽木,摆着看看还好,当不了事。
然而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比亲兄弟还亲上几分,加上这人难得没有什么功利心,小小年纪又偏偏好静,倒是个躲闲偷懒的好地方。赫连翊有时觉着这朝中腥风血雨吹打得头痛了,便来这世外之地一般的王府坐上一会,走时心里也就安稳下来了。
所以赫连翊对他,向来是好脾气又有些耐性的,也不计较他无礼,伸手隔着被子拍拍他,笑道:“这是要到年底,准备出栏么?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猪囤膘都没你这么勤快,起来!”
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揉眼睛打哈欠的平安,摇摇头,心说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就有什么样的仆,懒到一块去了,吩咐道:“去给你家主子打水来,叫他好洗漱。”
平安应了一声,晃晃悠悠地出去了,赫连翊回过头来,一看景七那颇有“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睡之”的模样,又气又笑,伸手在他身上用力拍了两记:“景北渊,起来!什么时辰了?我上了折子,父皇已经批下来了,叫你过了年便入朝听政了,到时候也这么惫懒不成么?”
景七叫他折腾得不行,迟缓地抱着被子坐起来:“入朝听政……”
“还不起来多用些功,回头好叫那帮酸溜溜的大学士们笑话你是纨绔子弟么?”
平安打了水进来,带着一个小厮叫吉祥的,端了洗漱的进来伺候景七更衣,赫连翊起身坐在一边,平安忙给他沏上茶。
景七任吉祥摆弄,好像没醒过盹来似的,半晌,才悠悠地道:“还请太子殿下再上个折子,叫圣上收回成命吧。”
赫连翊端起茶盅,略掀起一点盖子,挑眉看着他:“过了年便十五了,入朝是规矩,你不想做正事,要干什么去?”
景七掩面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似的眼睛半睁不睁,水汽氤氲的,瞧得赫连翊一愣,低头喝茶掩过,心中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就从一个说话奶声奶气、却偏跟个小大人似的孩子,长成这么个芝兰玉树一般的少年,颦笑间带着些许倦怠的贵气,得了先王妃的俊俏,又得了老王爷的神韵,将来恐怕也是个叫满城怀春少女们睡不着觉的人物。
然而只听这“芝兰玉树一般的美少年”略带了些鼻音,慢吞吞地说道:“干什么去……也没什么好差事,要么就求了皇上恩典,让我守皇陵去吧?”又打了个哈欠,手指擦去眼泪,“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
他还没说完,赫连翊就把茶盅拍在了一边的小桌上,平安哆嗦了一下,迅速把被景七的惫懒相传染出来的一个哈欠咽了回去,低下头,不敢言声了。
景七用一张没睡醒的脸木呆呆地望着赫连翊,表情十分无辜。
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赫连翊叱道:“你才多大年纪,这样胸无大志?!生在这样的家里也敢说这种话,将来前途不要了么?”
景七其实已经醒过来了,见这小年轻人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训斥自己不学无术胸无大志,心里笑开了,表面上却仍木然地看着他——
眼下朝中当家的,明面儿上是甩手掌柜赫连沛,私下里是赫连钊那条逮着谁咬谁的疯狗,和赫连琪那个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娘娘腔,跟着谁混有前途了?
赫连翊和他对视半晌,心中涌起无数的话,又都被憋回去了,对着他那张不明所以的绣花枕头脸,倒还真生不起气来。
只得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快些起来吃点东西,今日陆大学士做寿,父皇亲自备了赏,好歹过去看看。”
景七纠结着这时候说不去,这年轻人会不会直接炸毛……冲动这东西,十分要不得。
果然,赫连翊瞪眼:“还磨蹭!”
景七暗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窝囊。
拾掇好了自己,贺礼之类的有平安早打点好,也不用他多操心。景七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道:“平安,替我跑趟巫童府上,问问他家主人赴宴不赴,去的话便邀他同去。”他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赫连翊,又道,“跟他说太子殿下也在。”
平安应声去了,心里虽然怨气不少,不过质子府那里,他早就跑熟了,连那帮凶神恶煞的南疆武士都看熟了他,脾气最暴躁的,那个叫阿伈莱的上回都勾肩搭背地请他喝了壶药酒——当然,知道里面泡得是五毒以后,回来吐了个底朝天。
赫连翊脸色看不出喜怒,有意无意地说道:“你和这位……巫童走得倒是近?”
景七微微侧了头,避开他打量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道:“不也是皇上的意思么,皇上还希望太子殿下能和巫童多多亲近呢。”
赫连翊虽然觉得南疆巫童手段诡谲,成日里蒙着脸,妖里妖气不像好东西,却也不愿意凭空树敌,而这人似乎有赫连沛护着,这些年凭赫连钊百般针对,竟抓不出他的把柄。
乌溪深居简出,极少和外人打交道,除了当堂戏弄简嗣宗,基本上不与人来往,老二赫连琪倒是总惦记着这人,谁知道踢到铁板一块,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赫连琪难得放下身段讨好什么人,颇有些锲而不舍的意思,可惜巫童家门槛太高。
这么一个摸不着深浅的人,赫连翊自然不愿意他被赫连琪拉为助力,若是他恰好和景北渊私交不错,倒是就算不是助力,也不会是个阻力。赫连翊心里转了几个弯,脸上笑了笑:“什么父皇的意思?你这点心眼全用在正事上多好?正好,我也时常好奇这位巫童,只是大概人家不愿意理睬我等凡夫俗子,你若相熟,不妨引荐。”
“熟什么,邻里而已,给面子就不错了。”景七虽然说得不在乎,心里却笃定了乌溪一准会出来。
这几年间,虽然他见乌溪的次数不比赫连翊多,对这巫童的脾气,却也摸出几分规律来。比如这小孩平时是个不爱惹事的,但是谁要是惹上他,甭管天王老子皇亲国戚,也先出了气再说,是个睚眦必报的;反之呢,要是谁对他好,他反而觉得不自在,总有点怀疑别人对他好是心里有所图,小心得很,别人给了他好处,他要么不接着,要么必然马上托个别的事,把这人情还了。
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可这往来之间,要有个度,比方说别人家给送来半篮子鸡蛋,自家就不好立刻回给人家一屉包子,否则那就是物物交换,撇清关系,表示不愿意和人家交往,有些看不起对方的意思。一定要记着这人情礼,要过一段日子,再不动声色地奉还回去,才算“往来”。
乌溪只知道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却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在别人眼里那是失礼之极的。
不过景七算是不多的明白他的,只知道这孩子不大会办事,大概和他那大巫师在山沟里待得时间太长,听说跟着大巫师修行,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见得,看来也不怎么懂人情世故。
尤其他们那边人都比较豪放,想怎么就怎么,不满意直接张嘴就说,大概也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乌溪虽然直觉上不大愿意和景七来往,但是想起不管出于什么心态,那日提醒自己的话算是有几分真诚,总觉得欠了景七一分,推拒赫连琪倒是痛快,可是推拒起这位南宁王,就总有些不忍。
那边时不常地送东西过来,也是好意,不好不接,基本上每次送了东西过来,乌溪就要全府搜刮一回,找些差不多的东西送回去。
一开始平安也挺无语,觉得去质子府送点家常的小玩意儿,就好似赶集似的——抱只鸡走,必定要换几斤大米回来,后来知道他家做派,也见怪不怪了。
正好头天景七进宫请安,见了宫里南疆送来的贡品新奇,赫连沛也大方,当即赏了他不少,回来他就捡了点小玩意儿做了顺水人情。
这可把乌溪愁坏了,那东西说起来并没有多值钱,可路途遥远,京城里毕竟是见不着的,又是他家乡的东西,这里面寄托的东西,就不知能用什么价衡量。
这该怎么回礼?
平安第一回送东西没拿回点别的来,莫名地心里还有几分得意。
景七估计自己相邀,又说太子也在,那边巫童估计巴不得借着机会“给面子”出来,全当换了上回的人情。
他自打听说陆大学士过寿遍邀群臣开始,就知道赫连翊肯定会拽着他一起,于是开始琢磨怎么让赫连翊和这巫童见上一面——
哪怕只是同来同往,给外人看见,心里也会生出几分心思来,管他是不是误会呢?反正赫连翊这人心有九窍,自然会顺水推船,乌溪估计连朝中有什么人都弄不清楚,到时候恐怕糊里糊涂地就上了太子的贼船。
虽说对赫连翊已经没了前世那般心思……景七看着暗自打起小算盘的赫连翊,有些感慨,可毕竟大庆能否中兴,还要指望这个人啊。
活了多久,他也究竟是大庆的人——有些事看得淡了,可有些事,是不得不往心里走一走的。
第十二章:铜皮铁骨
景七在一头扎在王府四五年,虽说两耳一直听着窗外事,更没有一心只读圣贤书,但外边的人,对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传说中深受帝宠的小王爷还是不大熟悉的。
他本来属于那种安分不大下来的人,轮回了七世,在人世的世间总共加起来不过四十余年,余下几百年,尽是在三生石畔枯坐,生生的把这性子给磨了出来,否则要是依着他第一世来,哪怕让人误会他狐仙俯身,也难在王府隐居似的过这么久。
算来他这时已经满了十五岁,可以上朝听政,不算稚龄少儿了,少年失怙,偶尔说话言语什么的老成些,别人也不会太惊诧,所以被赫连翊一叫,就顺水推船地出来了。
乌溪果然不负所望,抓紧一切机会还他人情,“两不相欠”好像是他几年来追求的唯一境界,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有人来报,说南疆巫童到访。
赫连翊伸手在他肩膀上戳了戳,笑道:“你这面子,倒比我那挖空心思讨好人家的二皇兄大得多。”
景七端着茶碗的手轻颤了一下,微微挑起眼看了赫连翊一眼,见他只是说笑,没有别的意思,才放下心来,暗暗自嘲自己也太风声鹤唳了些,随意地说道:“邻里邻居的,就一条狗天天打他家门口过,也该开门扔个包子了,总不至于太子殿下在的时候我去请,他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赫连翊横了他一眼,又屈指在他头上弹了一下,笑骂道:“胡说什么?”起来整整衣襟,“走,随我去见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巫童。”
乌溪其实一出门就后悔了,可惜已经回复了平安,对于他来说,别管答应的是谁,只要答应的事情,那是死都要做到的,只得硬着头皮带着阿伈莱和另一个侍卫奴阿哈两个去王府。
南宁王乃是大庆第一异姓王,先帝平乱时,和景七的祖父景瑞是过命的交情,后来景瑞为先帝而死,先帝感其忠义,亲自将景琏宇抚养长大,又封了王。景琏宇和赫连沛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又是一路不着调的货色,倒还算个知己,据说当年景琏宇迎娶的王妃,也曾是赫连沛的心上人。
后来自知佳人心不在自己这里,还大度得亲自赐婚二人,也算一段手足情深的佳话。
因此南宁王府乃是以亲王的规格建成的。在乌溪眼里,就是一个字——大。
南北走向,两门大开,庭院极深,楼阁假山俱全,府墙高耸,前殿、后寝、后照房和东西配殿一应俱全的,要是没人领着,恐怕要在里面迷了路。
巫童的质子府虽然离王府不远,也是紧挨着皇城的,却因为他身份品级尴尬,又加上归置得仓促,显得寒酸了很多。
可是进了王府走了一阵子,乌溪才发现,这王府大是大,里面却非常安静,除了偶尔有几只没来得及飞走的鸟叫,和院子溪流的水响,几乎听不见人声,往来不过几个打扫庭院的粗使下人,见了他也不惊讶,都是停下手里的活计,给他行了礼,站立在一边,等他过去以后,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
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
带他们进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厮,长了一双笑眼,瘦瘦小小的,却很机灵,一路上看乌溪悄悄打量王府,便开了话匣子,这里是做什么的,那里是做什么的,那棵树掉了好多叶子主子不让扫,那边的杂草长得虽凶,主子却说有意境不叫拔。
活泼得很,又不吵人,乌溪盖在面纱下的脸随着他放松了些。
他并没有等多久,茶刚端上来,就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走在前边的一个,弱冠年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大气不凡,一见了他就先拱手:“巫童来我大庆已有好几年了,孤竟一次未曾拜访过,罪过罪过。”
乌溪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来,心里知道,这个就是大庆的太子了,是未来的皇帝了。
赫连翊他不是没见过,只是印象不深,好像这个年轻人很少在众人面前说话,也没什么排场,来往都不大引人注目,对人也很礼貌,反而不像大皇子赫连钊那样趾高气扬,好像自己已经是这江山未来的主人似的。
他点点头,用南疆的礼节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本来也不熟,再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赫连翊一愣,心道这南疆巫童果然有些孤僻古怪,见了人打个招呼,连寒暄几句都不会,就那么冷冰冰的,木头一根似的站着。
景七嘴角抽了抽,也没吱声,只是礼节性地对乌溪拱拱手,站在一边,听着赫连翊单方面的寒暄,和乌溪木然的偶尔回应,看赫连翊长袖善舞怎么对牛弹琴,幸灾乐祸得觉得天气晴好。
一行三人出了门,上了马,一同往陆大学士那里走。
赫连翊和乌溪并肩而行,景七略微在后边半个马身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缀着,不怎么言声。
赫连翊有些摸不准这巫童到底是什么意思,陆大学士乃是当今文臣之首,虽然年纪大了已经上了折子要告老还乡,毕竟是桃李满天下的,在大庆朝中影响可想而知。
今日他名为过寿,大家伙心里也清楚,这是要离京回老家养老、功成身退,算是送别了。朝中但凡有点脸面的都请到了。
这时候巫童不去便罢,可他不但露面了,还同自己一路并肩而来,这叫赫连琪看见了,会怎么想?
可……赫连翊偏头打量了一番旁边并辔而行的这个人,可他既然这么轻易地就被北渊叫出来,不应该有靠拢之意么?
为何态度又这么敷衍?
赫连翊惊异不定,摸不准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景七早将他神色小动作揣摩透了,一眼看穿他心里在琢磨什么,忍不住微微低下头,掩住脸上一点忍俊不禁。
——事实证明,太子殿下其实是想多了。
虽说赫连沛给乌溪请了西席,可哪个正经的士大夫想做这种人的师傅?万一一个不小心再惹恼了他,岂不是要闹出当初简嗣宗那样有辱斯文的事?
后来好容易编排了个年轻的翰林过去,一进巫童府,便被府上四处放养的毒物吓掉了半条命,战战兢兢地进了屋子,房梁上“啪嗒”一声掉下一条葱绿的一指粗的小蛇来,当即吓得两眼一翻,险些去见了先圣。
便再没人敢上门了,赫连沛点谁谁告病,没法子,只能送了批书过去,叫那巫童自学成才。
可见乌溪也是不大用功的,赫连翊文绉绉客客气气的话,他有一多半听不大明白,只知道虽然都是好话,却没几句不是废的。人家没有恶意,也不好不理人,就在那里木头木脑地答应着,听见问句和陈述之言就点头,听见感慨,就接一句“不错”。
景七一边看着觉得挺有意思,不防乌溪突然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地说道:“前些日子你送来的东西很好,我还没有谢谢你。”
景七忙道:“不过些物件,不足挂齿,若能一解巫童思乡之情,也算功德一件。”
乌溪想了想,说道:“我在家里……不玩这些的。”
景七再从容装相,也不由僵了一下。只听乌溪又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了。”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景七觉得,这小兔崽子长了这么大竟没有一点长进,实在非常不可爱。
赫连翊再怎么说也是当朝太子,没有早去等着宾客的道理,三人踏入陆府的时候,各路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一见了这三人,连主人在内,都忍不住愣了片刻,一时间人群中低声交谈的声音竟低下去了,目光都集中在赫连翊和乌溪身上。
赫连翊倒是从容自在,乌溪却觉得被这么多人盯着——还用那种讶异、揣度、若有所思、恍然大悟种种的神色——很不舒服。他脸挡在面纱下看不分明,脚下却略微迟疑了一下。
赫连琪的嘴角机械地牵扯了一下,略低下头,假装没看见赫连钊看笑话似的目光,掐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陆仁清陆大学士忙带领众人迎上来见礼,对赫连翊道:“参见太子殿下,老臣何其有幸,得殿下亲临!”
赫连翊虚扶了他一把,口中道:“不敢,陆老面前,孤也不过是个后学,倒是来得晚了,对不住啊。”
他瞥见陆仁清偷偷打量乌溪,便侧身指着乌溪道:“陆老面子不小,瞧瞧这是谁?”
陆仁清看见乌溪也有点头大,这巫童的名声实在有点……可是太子殿下带来的人,总不好不给面子,便抱拳道:“难得见着巫童一面,老臣这三分寒舍蓬荜生辉啊。”
乌溪对这老头子根本没印象,纯粹被景七设计来的,也不知道他是谁,也没说什么,点点头,手置于胸前,行了个见长辈的礼。
陆仁清只道他傲慢无礼,心里不喜,却不好表现出来,一眼瞥见一边静静站着的景七,迅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道:“这是……小王爷!”
景七笑嘻嘻地说道:“难为陆老还记得后辈。”
“怎么不记得?”有对比才知道好赖,陆仁清此时觉得笑眯眯的景七和冷冰冰的乌溪比起来,显得特别可爱,于是分外热情地道,“几年不见,小王爷这气派越发俊朗了,当为我大庆俊杰啊!”
赫连翊微垂了目光,景七仍不动声色地嘻嘻哈哈地和陆大学士说话,两人心中同时想——陆老,您老眼昏花了么?
陆仁清将三人引至上座,别人没说什么,赫连琪却站了出来,脸上带着叫人心里凉飕飕的笑容。
景七脚步一顿,悄悄伸手,拽住乌溪的衣角。
第十三章:乌溪兄弟
赫连琪这个人,说不好听一点,就是有点妖里妖气的。
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没事老喜欢弄点丹药什么的,身后常年跟着个骨瘦如柴的老道士,老道士一双三白眼,下巴尖得锥子似的,两颊干瘪,叫人一眼见了就觉得不像好人。
赫连琪长得绝不能说不好,乍看上去还隐隐有种让人惊艳的感觉,可是就是这个看上去翩翩风度的青年,却是比赫连钊更要命的对手。
说到底,赫连钊虽然耍狠,可他是个粗人。
景七突然拉住乌溪,却把乌溪吓了一跳,他素来不容人近身,除了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之外,也是因为身上养着毒物——比如手腕上就缠了一条剧毒的竹叶青。
景七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拽了他的袖子,乌溪明显感觉到腕子上的小蛇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了一下,竟探出头来,被他宽大的袖子遮着,猩红的信子吐出来,在景七的手指头上一点一点的。
虽然蛇毒有解,可乌溪看着一边南宁王这小身板,不知道他要是万一被咬上一口,撑不撑得到解药来;就是不咬,乌溪从上回那直接翻白眼晕过去的翰林的反应也知道,中原人是怕这种小毒物的,再把他吓个好歹的……
可是手指是多敏感的地方,乌溪还没来得及把冒出头来的竹叶青塞回去,景七就感觉到有东西在舔他的手,一低头,正好和乌溪袖子里那条碧绿的小蛇看了个对眼,乌溪心跳停顿了一下。
却不料,景七只是淡淡地扫了那小蛇一眼,好像那玩意儿只是个普通的镯子似的,没啥反应,也没撒手,略微把乌溪往后拽了半步,不叫他直面赫连琪,然后拿眼示意赫连翊。
更奇的是,乌溪袖子里的小蛇盯着这个人的手,拿信子触碰几下,过了一会也觉得没趣,莫名其妙地又缩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盘在乌溪的手腕上。
乌溪松了口气。
虽说赫连琪是兄,赫连翊是弟,但赫连翊乃是东宫太子,算起来是“君”,赫连琪和赫连钊见了,都是要行礼的。
可眼下三兄弟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赫连钊压根没过来打招呼,远远地见了,倨傲地点个头,竟就这么过去了,赫连琪也极敷衍地做了个礼,似笑非笑地招呼道:“太子殿下。”
赫连翊垂下眼笑了笑,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勉强,仍是彬彬有礼道:“二皇兄。”
忍人所不能忍者,方能成其大业。
景七拉住乌溪,有不叫他说话的意思,自己也退在一边,随着赫连翊草草见了个礼。
赫连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有日子没见,北渊真是越发俊了。”
这话说得就更不对了,这口气,明显该是长辈对小辈、上对下说的。
赫连沛是长辈又是君,说得,太子赫连翊年纪大着几岁,在南宁王面前也算君,仗着交情好,也勉强说得。
可这赫连琪不过占着个皇子的名号,尚未封王,若不是龙子皇孙,单论品级还不及景七这正牌圣祖爷亲封的亲王。赫连琪却用这口气说出来,似乎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
要是别人,估计不翻脸也得气得滞一下,所幸景七装孙子的本事不比赫连翊低,也只是轻轻一哂掩过:“二殿下过誉。”
赫连琪的目光钩子似的在他身上划过,最后停在了乌溪身上,他那眼睛极好看,狭长上挑,说不出的风流妩媚,可乌溪却觉得,这二皇子的目光比见血封侯的毒蛇还要恶毒上几分,和他对视的时候,叫人觉得背后浮起一层阴阴的凉气。
赫连琪对他笑道:“哟,我道是谁,这不是巫童么?见尊驾一回,可真是不容易。太子今儿面子真不小。”
乌溪手置于胸前,冷冷淡淡地说道:“二殿下。”
赫连琪嗤笑一声,伸出白皙的手指整理着自己的袖子,指指一边干柴一样的老道人,故意拖长了声音,阴阳怪气地说道:“久闻巫童神通广大,精通南疆巫蛊之术,这位李道兄一直求着我引荐一番,只是……看来我赫连琪面子不够大,拜帖上了几次,巫童可都闭门谢客,莫不是嫌我高攀了?”
这就是找茬加试探了,乌溪愣了一下,听得出赫连琪话里的敌意,他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景七后说道:“南疆巫术和你们中原的道术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没有什么……”
景七轻轻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打断他,拢起袖子,对赫连琪说道:“您瞧这误会来的,乌溪那里的情况,二殿下恐怕还不清楚吧?他家里养的那些个小动物,把来教学问的何先生给吓病了,倒现在没有先生敢上门,现在恐怕字都认不大全,哪就看得懂二殿下送来的文绉绉的拜帖?”
他这话说得亲昵,甚至直呼了乌溪的名字,赫连琪眉尖一跳,瞥着他说道:“看来北渊和巫童交情甚好,怎的这样见外,也不帮我们引荐引荐?”
景七笑眯眯地道:“比邻而居,自当照应。”
赫连琪眯起眼睛。
赫连翊轻咳一声,伸手搭住景七的肩膀,轻喝道:“北渊。”随即对赫连琪点头道,“二皇兄请了,既然皇兄有心结实巫童,今日孤少不得也做个中间人,不过二位可以稍后再多加亲近,再不入席,恐怕陆老今日这寿辰是没法开宴了。”
陆仁清忙道:“正是正是,请二位殿下入席。”
赫连琪似笑非笑地在他搭在景七肩上的手上瞥了一眼,带着李道人转身走了。
赫连翊一直拉着景七入席,好像还拿他当个孩子似的,怕他乱走,坐定了,这才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做什么去招惹他?”
景七嘴唇几乎都不掀动,声音模模糊糊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是我去招惹他的么?再者说,我就差脑门上顶着‘太子党’三个字出门了,赫连琪看我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
赫连翊却想起了什么似的笑起来:“是呢,还不是你小时候,父皇叫你读书,赫连琪本想要了你去做伴读,你倒好,一点面子都不讲,抱着父皇的大腿哭着不肯,只说不喜欢他。”
景七正好端起杯酒,险些呛到:“我……我怎么不记得?”
赫连翊但笑不语。
不过这倒像是他自己说过的话,自小和赫连钊倒是勉强能凑合过去——当然,赫连钊比他年长太多,忙着夺军权,忙着黑人搞斗争,也没什么心思答理他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小破孩——唯独就和赫连琪不对付。
老人说孩子都有动物似的天赋,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虽然不懂事,但是就是知道谁是好人。
赫连琪就属于那种天生和景七犯冲的,明明也很好看,明明一开始对他也不错,可就是不行,话还不会说的时候,见了赫连琪就哭,撕心裂肺催心挠肝的,也不知?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