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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 我的前半生 我的后半生第45部分阅读

      鸾 我的前半生 我的后半生 作者:rouwenwu

    众人见状不敢怠慢,瞬间呼啦啦地齐齐跪倒,山呼万岁,声震天地。

    靠在他温热的怀里,听不进外界的潮水般的高呼,却能听清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坚实而有力。

    泣夜

    万境不出一心,一心融通万境。

    佛说物界一切唯心造,心不同则所见不一。

    眼睛看到的景物万千,无一不是根据心境应对相生。

    同一片大漠,同一块戈壁,这回程的一路心境却大相径庭……来的时候只觉得那铺天盖地的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处处泛白的干涸戈壁宛然就是“鸟飞绝人踪灭”的写照。

    “烨儿,你看那边有湖!戈壁上的湖啊!怎么来的时候我没见到呢?”指着前面那片波粼水光惊呼。其实打马过去才发现不过一片池塘大小的水洼而已,面积大小远算不上什么湖,却已足够让我开心。

    一阵阵风吹来,带着点水气的凉意顿时赶走了已在戈壁中行走一天的燥热。玩心大起,下马脱靴提起袍角踩进了水里,啊……舒服。

    回头朝他招手,他无奈地笑笑,给身边的几个亲卫嘱咐了几声,这就过来,却不下马只是看着我玩水玩得哗哗声四起。

    “你看你看,这还开着花呢!奇怪了,来的时候怎么只觉得荒芜凄凉连草都难见一根,现在却钻出这么多美丽的东西。”这映着纯净透澈的一汪蓝莹莹天空的“池”,边上碧绿的嫩草中点缀着许多纯白的绒毛小花,在微风中摇曳煞是可爱。

    “同一条路,心境变了,眼睛里自然也就能看到它们了。”他看向池边的那片雪白,“快六月了啊,我们出发的时候却不过四月。”

    “这么快就……六月了,如果是在京城我该换上纱衣了。”拉了拉身上的夹袍有些忿忿。大漠中气候两极得厉害,早晚冻死,正午热死。这冰火不融的矛盾天气却偏在一天中更替。

    “来的时候就没听到你抱怨过天气。”他朗朗地笑着,语带纵容。

    是啊……来的时候我眼里心里可看不到也想不到这些。当时出师未捷粮草受挫,哪还有心思去在意这些个身外之物。如今却是大捷,前日接到阻击噶尔丹残军的西路军统帅费扬古的捷报,西路军在昭莫多拦截了噶尔丹精锐,斩杀了七千余人,生擒了三千余人,获马驼、牛羊、庐帐、器械不计其数。

    可这“大捷”并未给皇帝带来“大喜”,因为那敌首——噶尔丹又从清军天网一般的阵营中离奇逃逸。

    这消息阿敦若能提前预知,也许就不会在孟纳尔城破后的那天夜里……自绝……

    不,心底一个声音对自己说,阿敦不似噶尔丹,皇帝亲率的大军兵临城下也未见过她惊慌害怕。她……也许就没想过活着,我还记得那日她的手冰凉而又颤抖……

    还有……穆夏。揉了揉发酸的鼻头,明明我不欠他任何东西,为什么一提及这个名字总让我泪湿满襟。

    这两姐弟是玄烨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不是么?为何每每却要为敌人流泪?

    “太阳快落山了,这水马上就会凉,走吧,我们该回去了。”他翻身下马,把我拉出水来,看着我突然变得绯红的眼,却视若无睹,拨开我脸颊旁滑落的一绺鬓发。

    “烨儿,巴特尔以后还会回蒙古么?他和他母亲天生就应就属于草原。”巴特尔是噶尔丹的儿子,对蒙古草原有特殊的意义,虽没想干预这本属于军国之事的对巴特尔的处置,却还是想绕着弯的问下他。毕竟,我曾答应他母亲。

    “我没想杀他,不然也不会让他跟我们回京。”他扶我上了马背,一踩马蹬也在我身后跨骑上来。

    当下安了心,往后靠去,他的温热气息顿时覆了上来……还有一个人,脑海里浮起她的名字。

    “准葛尔部塔拉尔城城主有个女儿叫萨萨,不知道西路军有没有俘虏她,如果她还活着,放走她好不好?”

    “塔拉尔?你认识她么?”身后的他微诧。

    “她的未婚夫叫穆夏,就是那天我叫阿图他们把一个人埋在阿努可敦坟旁的那个阿敦的亲弟弟。”

    “如果死了呢?”

    “那就让萨萨和她未婚夫合葬一起吧。烨儿……”我转过头去红着眼睛睇着他,要他答应。

    “恩。罢了,这些事都做完了以后不准你再想到别的男人!哪怕是个死人!”他深暗的眸子里最后的一抹坚硬软化在我的泪眼里,无奈地轻叹。

    重重地吸了下微酸的鼻头,立刻对着他绽出一朵大大的笑容,见他眼神微恍,飞快地在他脸上“滋”地偷啄一口。

    得手容易,想退却难,他把我圈紧,脸缓缓俯了下来……

    癸未,上达察罕诺尔。召见蒙古诸王。

    西域战事告毕,西军已尽歼准噶尔主力,仅余噶尔丹和几十骑亲兵逃遁。本准备追杀到低斩草除根的西路大军却接到皇帝的诏令,命大将军费杨古带部分清军留防科图,保护喀尔咯牧地以防噶尔丹反扑,令西路军即刻跟随中军的步伐班师回京,就在这……察罕诺尔,御驾等候着西路大军,准备一起回銮。

    班师的皇帝御驾在五月底到达察罕诺尔,这里得到王师凯旋消息的草原的各蒙古旗主、王公、台吉送酒运羊犒劳虽算不上箪食壶浆,和两月前相比,倒也让人犹如隔世之感。

    从沙漠瀚海,恶风寒漠的塞外到达这草木葱茏、青山远黛、白云悠然的高原草甸,不单单是我,就连身边向来严肃少言的几个负责御驾安全的近侍脸上也多了几分舒缓。

    可……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表相而已,因为离京师的路程愈近,玄烨的脸却愈沉,就象草原上大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暗涌。

    却……不愿问他,这么多年来渐渐地似能和他心意相通,我知道他在忧虑……却一直犹疑着作出那个心中其实已经清晰无比的决定。

    因为……常宁的一份份密折雪片般的纷至沓来,每多收到一封,他的神色就多一分凝重。

    那张和这天空一样平静的脸孔下却常常涌着大海的波涛,不过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挫折不过是那激流中阻水的块块磐石,再大再沉的石头却也剪不短那流向大海的意志,终究会被超越,被漫过……

    就如同那个名字……索额图。狠狠地把手中的石头朝面前的叫“淖尔”的海子丢去,“嗵”地一声瞬间不见,湖面上泛起一轮轮涟漪反射着星星点点的红色夕阳。

    “宛仪!”小九子从东边驻营之处骑着马遥遥跑来。

    近了,才见他一脸笑意:“来了两个蒙古美女,皇上说您肯定有兴致想见……”

    “蒙古美女?”他只眯缝着眼笑着却卖着关子不说是谁。

    难道是……我的蒙古亲戚,卡达多尔济呼图克图家族的美女?得知御驾在这里驻营,于是奉献给皇帝?玄烨可真了解我啊,这的确勾起我的好奇。

    不过,去他的“美女”……我发现我兴致倒是真有,可一点也不开心!

    小九子走在前面打起了帐篷的皮帘,一股子回部女人最爱用的玫瑰香粉的味道漫出,敏感的鼻头翕张了好几下还是没忍住那个喷嚏……都说闻香识女人,原来客人竟是她。

    “没想到孟纳尔城能最后活着出来的竟是我们两个女人。”

    也许没想到带着太监侍卫来“拜访”的不是她心中预料之人,她仰起头,脸上丝毫不掩惊讶与失望。

    “这位是?”转头看向另外一位眉眼间和娜仁有些相似的女子,许是匆匆赶路,发辫有些蓬松,微皱的紧身蒙古长袍带着些风尘,虽让她显得有些憔悴,在我看来她的美丽却并不输给娜仁。

    她见我一直盯着她,有些意外,眼神闪躲着我的目光。是萨萨吗?萨萨……

    “她就是萨萨,我的亲妹妹,这次可不是冒牌的。”娜仁打量着我的一身湖蓝色的缂绣暗金兰竹纹左右开裾的氅衣,敛起了脸上的笑容。

    “娜仁,在这里遇到你当真意外。城破后活着的降兵俘虏中没你,本以为你随你的可汗去了。”

    “女人,总得为自己打算。”她闪烁着的眼带着一丝波光。

    “可惜,噶尔丹的阿努可敦却傻得不会打算,没你这般聪明。”她是怎么到得这里?难道是在孟纳尔城破前提前投了清军?

    “正因为我不似她,所以我现在还能活着和你坐在这里说话,不是么?和你这个……罗刹j细。”

    “这是我们娘娘,岂能容你口出污言!”侍卫阿图“铮”地一声拨出了腰间的佩刀,架在她脖子上,这陡来的惊吓顿时让她脸白若纸。

    让阿图收回这吓煞娇娥的东西,含笑说道:“来则即客,别对我们的客人失了礼仪。“

    “难怪我当初跑出孟纳尔……”她有些失神地喃喃。

    “你见噶尔丹弃你而去,于是暗里投了清军,并把孟纳尔城里的驻防和噶尔丹逃走的事情告诉了皇帝,以作筹码以换前途?”心中一丝闪亮,瞅着她的神情边猜边说。

    “没有!我没有背叛大汗!我没有说他逃跑,我只是说了孟纳尔城并无接到罗刹国提供的几万只火枪,却接到个罗刹国派来的女j细,冒充了穆夏的未婚妻,王妃还待若上宾。”她有些激动,音尖而急,辨解着自己的清白。

    呵……我能想像那时的情形,皇帝定是对我这个‘j细’的情况境遇问得特别仔细,难怪……那突来的一炮过后却是沉寂……让人窒息的长久沉寂,让他想出那么个炮击的法子。

    他……什么都知道,难怪这些日子从不问我,原来是有人早早“告密”。

    “娜仁,当时的情形如此混乱紧急,你能慎时度势,判断精准巴结上皇帝,这也算是本事了,茉儿自愧不如。”

    窗外的暮色渐渐罩起,小九子安排人加上了灯油,和娜仁本不是一路人,性情也不合,呆久了徒增厌憎,因为看到她就想起另外一个她……阿敦。本想就此离开,但还有另外一个人让我挂怀……她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绿色的袄袍镶了一圈白貂的边儿,衬得肌肤白皙透着细嫩,远比一般蒙古女子纤柔的外表,倒更似一个闺中的汉族姑娘了。

    “你是萨萨?”这个名字曾被另一个人唤过多次,当时却是唤我,瞅着她的模样,脑海里却出现的是另外一张脸。一张蓄着满腮的大胡子的脸,可惜到死我也不知道那浓髯之下的模样,是否也如眼前的这个女孩一般……出色。

    她点了下头,有些警惕,带着一丝不安。

    “穆夏……”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我楞在那里。

    “我知道他死了。您能不能告诉我,他……死得可象个英雄。还有,他有没有挂念过我……”她喟然道,说的声很轻很细,就像是在叹息,抬起来看着我的眼泫然欲滴。

    “他很挂念你……他说这次守完城定去塔拉尔接你,让你做最幸福的新娘。”喉咙有些发哽,我闭了下眼深吸口气:“穆夏是个英雄,和他姐姐阿努可敦一样是你们准噶尔部的巴图鲁,他到死也没有投降,和士兵们战到城破前的最后一刻……萨萨,你应该为他骄傲。”

    听得外面有侍卫来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急急出得帐门,只听到身后传来细细碎碎的啜泣,她终于忍禁不住哭倒在她姐姐怀里。

    太阳一落山,那属于夜的黑暗瞬间降临。

    草原上风冷夜凉,刚一出帐,西北方吹来的大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竟让我打了个颤栗。把身上外氅的衣领上的毛皮拉高了些遮住半边脸,抬眼间却见那深蓝色的天幕东边的一角红光乍起,似黄昏时候的火烧云一般红艳。

    噶布勒紧着手中的缰绳,那马儿似久等不耐来回跺着蹄子。

    “宛仪,皇上叫您尽早回御营。”他说得急促。

    “那边,出什么事了,怎么夜里竟照亮了半个天空?”指着泛着红光的东边天际。如果没记错的话,东边正是放中军的水草、粮食、还有火器箭矢的驻营所在。

    “恩,今日风大,据说是有个士兵埋锅做食不小心火星弹出引着了喂养战马的干苜蓿草,火势乘着风势,这就起来了。不过不妨事,已调兵士去掘起火处驻营附近的那圈草皮,火势应该不会蔓延。”

    “皇上知道了么?”东边驻营是严禁生火做饭的,这火来的有些……蹊跷,心下惴惴不安。

    “皇上刚好在东营附近和马将军还有伊桑阿等大人察看这几日察罕诺尔部送来犒军的酒食、羊肉……起火后皇上在那边坐镇灭火,命奴才过来请宛仪先回御营。”

    玄烨做事一向谨慎缜密,这突起的大火让他怀疑什么了么……不然,我身边一直有几个功夫极好的侍卫跟随,平日里我在营中四处“游荡”也不见他催促。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皇帝丈夫的话还是不能不听的。回了噶布,他应诺一声,竟没半句客套,跨下战马“嘶律律”的长声中,一掉马头,消失在夜色中瞬间不见。

    缓缓向御帷走去,心下却有些忐忑,目前的地界已不属于漠西蒙古,离京城快马也就数日路程,难道还有谁这么不要命地来招皇帝的晦气?难道就是冲着西路大军未和提前回銮的皇帝中军会集的这一空隙……

    希望一切不过是我忧人自扰,微微一哂,他不是常抱怨我关键时刻从不听话么。呵,这次我听话,这就回营……歇息。

    夜色渐浓。

    内侍熄了暖帐中的烛火,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帐。漆黑的寂静中,只听得帐外风声呼啸,和禁卫换岗的靴声橐橐。躺在厚厚绵软的毡子上却辗转反侧,久久不寐。

    身边那素来温暖的左侧,如今却是触手微凉。他……怎么还未回营?

    “有刺客!”

    恍惚间,似要入睡的刹那,被帐外侍卫的高呼惊得一身冷汗。“噌”地坐起,一时不知道那声惊呼是梦境是现实?

    趿上鞋,漆黑中随手拉过搭架上的袍子披在身上。刚走到外间,豁然杀声四起,刺客闯过禁关,竟已到内营。

    “宛仪勿出,一小股亡命之徒奴才们料理得来。”阿图低沉的声音在外响起,心下微安。

    接过内侍颤抖着手奉上的一杯水,坐在桌边喝了一口,却抑不住此刻心乱如麻。

    东边火起……漆黑的夜……刺客袭营……

    这暗沉沉的夜,正是刺客们行动的良机。先以烧粮草为诱,拖得兵士救火忙乱……一时心凝,空气也为之冷结。

    听声而辨,这些刺客绝对不是阿图所言仅一小股亡命之徒而已。

    因为……我发现这打斗之声,这纷乱的脚步声离御营竟然越来越近。

    外面的打斗声铁戈鸣金,就算外城的大部分军士都去救火,这御营外少说也有百余名禁卫,竟然让之长驱直入,直到皇帝御帷。

    “阿图……”有些不安,我轻轻唤着,却不见回应。

    外面似又来一队人马,马蹄频急骤响,是玄烨么……东营驻地离御营足有近十里,不会这么快,那又是谁,又是敌人么?揪紧了胸前衣襟,紧张得快要窒息。

    “皇阿玛,儿臣救驾来迟!”一男声朗朗,翻身下马。啊……是他!

    “大伙一起上啊,狗皇帝就在里面拼了!”

    如潮的震天喊杀,顿时密集,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一支精锐,再一次如网一般挡在御帷之前,敌人准备最后一搏。

    “哚哚哚哚!”一排密集的飞矢如蝗,钉在外帐的篷缘上,数只箭头竟穿进了坚固的牛皮外帐,那敦厚的皮革虽卸尽了劲头,软软地跌落在外帐,可那澄凉冷冰的箭头在烛光下亮得晃眼,令我心惊胆战不敢正视。

    “宛仪,敌人来势汹涌,奴才几个带你从后帐出去暂避,以免万一。”前边有“天降奇兵”阻挡,阿图此刻能腾出手来,“照顾”我。

    出得帐来,但见阿图几个侍卫已准备好马骑在十米开外等候,待我走近却见阿图的眼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多看了几眼,却是不语,递过缰绳,扶我上马。

    “狗皇帝在后面,要逃了!”

    “在那边!在那边!大家快冲!”

    顺着阿图的眼垂眸看向自己……明黄|色的大袍被下摆被风高高吹起,翻飞蹁跹,在晕淡的月光中依旧鲜亮无比。吓……漆黑的内帐中当时心急,我竟错披上皇帝的外袍。

    眨眼间,有几个刺客已冲了过来,阿图率侍卫立刻前去拦截。

    “阿玛小心!”疏淡的星光中,我回头,看到一个黑服黑马蒙着面纱的骑士飞一样的朝我奔来。

    他叫我小心……有些恍惚中微一侧头,我看到了……离我身右后方,已被阿图砍伤一条腿的“刺客”搭着箭拉满弦正瞄准着……我。

    犹如定格的胶片,时间被拉得缓长。

    我看到……箭光,挟着风,迎面迩来。

    我看到……黑影,如大鹏展翅,扑掩在我身前。

    我觉得自己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机械地下马,扑到身前中箭跌落马下的黑影面前,抖着手,拉开他的覆面……

    胤?……

    “不!!!”我听到……那嘶声裂肺地一声哭喊竟是发自我口,犹如此刻泣血剜心的痛。

    东边,归来的皇帝中军将士们正在迅急回营,高擎的火把犹若夜色中移动的灯河,逶迤连绵。

    此刻,草原上的风呜咽狂急,从四面八方涌来,吹疏了漫天星光,吹落了泪光……

    独留一片……冰凉。

    鸾3 第十部分

    乱红

    萱草生堂阶,

    游子行天涯;

    慈母倚堂门,

    不见萱草花

    ————孟郊《游子诗》

    什么是母爱?

    当你还在襁褓偶尔的一句啼哭,是那个立刻偎上来的温热怀抱;当你张开还没长齐门牙的小嘴呀呀学语时,是旁边那个温柔而又耐心的每句教导;当你病卧床榻时,是那双彻夜不眠熬满血丝的双眼;当你中箭受创,性命攸关时……

    这个女人却只能躲在一侧捂着嘴无声地呜咽……

    “混入东营故意纵火的j细共二十四名,闯入中军御营网城的刺客八十七名,御营外就被击毙的四十四名,这次共有一百五十五名贼子参与了这次行动,生擒的九名俱服毒生亡,从服饰上看来,皆是蒙古……呃……这个……招待我军的察罕诺尔部的。”跪在帝帷里厚羊毛地毯的将军隔着一层暂时用来作屏的布幔小心的回禀道,汗流涔涔。

    帐内,跪着的可不只他一人。上至随军的几个御医、下到给普通士兵治箭伤、刀伤的军医,按照品级花翎跪满一地,一眼看去,一片鲜红的红缨冠帽煞是整齐。

    “阿玛,那些个服毒刺客都不是蒙古人……是舅公把他们,他们的老小……所以……”命悬一丝的胤?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左胸处还插着那支已剪掉箭尾的致命之箭,殷红的鲜血跟着他每一句话带来的干咳不断涌出浸湿了层层衣裳,血珠子顺着衣角滴滴滑落进白色地毡的长毛里,像在雪上绽开血色梅瓣,触目惊心。

    “?儿你别说话,我们会一起回京,你会是我大清朝下一个皇帝,相信阿玛……”玄烨俯在儿子的耳边几乎语无伦次,我看不到他的脸,却能听清他颤抖的音……抖得一如他此刻握住儿子的手。

    可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说即穿的……谎言而已。

    随军的御医、军医都在这里,竟没有一个敢去拨出那只箭柄,正如王太医所言……命中要害,已是回天乏术,立拨立死,那不拨呢……我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儿子……儿子总算没犯下大错……舅公……他……”

    “阿玛都知道……你少说几句,孩子……”

    随胤?一同离京赶来草原报信的侍卫已告诉了皇帝,北京此刻天空上正笼罩着多么大的一团乌云。有人在后续准备给千万军马士兵运粮送草的粮道上做了手脚,竟试图把亲征的大清帝国皇帝陛下活活饿死在朔漠。看来索额图对噶尔丹还真是一言九鼎,诚信不欺,他真这么干了,不过后果却不如愿而已。也许还因为素伦给常宁带去了可调动京畿军队的密诏,最近频繁的军事任免让那老贼生了疑,遂准备挺而走险,下出这一招险棋,就算输了,也可以嫁祸给察罕诺尔部的蒙古人。

    可却算漏了一步,胤?——这个他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棋子,终究血浓于水的亲情盖过了那人人追求至高无上权利的贪欲。

    胤?的嘴唇因失血过多已经泛起冷色的紫白,盯着他阿玛的脸,执意要说完:“阿玛……让我说,有些话……我怕来不及……”

    玄烨沉默半晌,终于还是认命:“王太医帐外听宣,其他人都出去。”

    转过身来,看到侧立一旁的我,把我已满是牙印的手拉了下来,轻轻地把我这泪人拥进怀中……

    “茉儿,这最后一程……我们陪着他……”

    顿时,我呜咽出声,再不能控制。

    任他拉着我的手,来到榻前。瞅着那张苍白的脸,我眼泪如链。

    “皇嬷嬷……我最想说的是,原谅胤?以前的……不是真心,只是故意想让你生气,气愤父皇把身边的那个位置……原属于我母亲的……给你。”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本是我最盼望的来自儿子的道歉,可真如愿了却是那么那么的伤心。

    我想对着他笑,我想对他说我从来没有怪他……可是,我发现我什么都无法如愿,只能哭泣,狼狈地哭泣。

    “?儿,有件事你该知道了。”握住我的手重重地捏紧,就像同时揪紧了我的心。

    “给予你生命的亲生母亲,其实并不姓赫舍里,而是这个……这个在你面前哭得最伤心的女人,也是这些年无论你怎样对她,她只是默默忍耐,却仍然记挂着你的女人!”玄烨的眼生起浓浓的氤氲,哀伤地与我相视。

    “啊……”他瞠大了双眼,一口气快接不上来,青白的嘴唇张翕不停。

    “那,那……我母后……的忌日……”

    “你的出生即是你母亲的忌日,是她!”玄烨抖着手指着我,重重地吐出久憋着的一口气:“赫舍里用了宫中严禁的催生之术就是为了和你母亲同一天生产,好换了你去做太子,却没想到枉自送了命。?儿你的命好重的你知道不知道,上面系着两条命,可是为什么还是……”

    我拉着儿子的手,定定地看着他的已失去血色白得发青的脸,眼睛眨也不眨,似怕看漏一眼。

    孩子……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一生我们一直在错过,就像那东升的耀日和西挂的冷月;就像那冬梅,它初绽的蓓蕾与后生的碧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本想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告诉你,有的是时间亲近你,却依旧是无缘。

    “为什么……为什么换……换我……”他声音越来越细,眼神狂急,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涌出一丝一丝的血。

    “因为……你是她和我的儿子。从来只有你,才是阿玛心中的太子,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动摇……”玄烨咬着牙说到最后有些哽咽,抱住胤?的身子,眼眶已是红了一圈。

    胤?张着嘴费力地喘息,朝我看来,眼里有丝莫名的东西让我瞬间明了……我俯下身去,把耳凑到他嘴边。

    “我不懂……为什么你的模样……和……死而复生……不过,我记得……喜姐姐……说……”他直着脖子说的十分吃力,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生怕一不留神,他就象离线的风筝瞬间从我眼里消失。

    “这一世无缘……来世……来世定会做个最孝顺的儿子……做您和阿玛的孩子……叫您……额娘……”

    外面,呼啸了一晚的风此时消停了许多,已能听到军营里清晰的更声,五更了。窗外,草原已退去薄雾氤氲的湿气,天边霞光幻作一缕一缕的金线,镂刻在深色的云上,绮艳而又诡丽……又是一日了。

    “他去了……我们的儿子……就这样去了……”玄烨茫然,有些怔忪。

    金色的阳光如箭,破开云层,漫射在整个草原,玄烨怀中的他被朝阳在脸上镀上一圈金光,显得平和安详。一颗泪珠突地从他闭阂的眼中缓缓滑落,凝在他的微微扬起的嘴角,晶莹而清澈,似能倒映出我的影子。

    “没有!他没有离开我们,他还活着!你看你看,他还在哭!”我听到自己这样对着皇帝哭喊。

    “茉儿……”

    “真的,他还在呼吸,你看你看,这里……”我指着那片刺目鲜红,对着他笑,却只觉得脸颊越来越湿。

    “传太医!王世安,快传他进来!”玄烨蓦地大声朝帐外喝道。

    那个山羊须的老头怎么那么眼熟……对了,是该叫太医看看,这活人都给烨儿说成死的。

    “皇上,请节哀!奴才无能……”那个老头跪在地上哭得泪眼滂沱。节哀……什么意思,怎么他也跟着胡说呢!

    “你乱讲,我儿子没有死,你竟然胆敢诅咒太子!”

    “茉儿!”

    “他没有死,你们为什么都说他死了呢,呜呜……烨儿,他一直在和我说话,说下辈子还要做我们的儿子……”

    还说会叫我额娘……我抹了一把脸,甩落蒙住视线的泪水,朝正在向皇帝跪禀的太医瞅去,他们在说什么,我突然听不十分清。

    为什么,为什么玄烨也要骗我……为什么连太医也和他串通一气,儿子,他们都说你死了,只有额娘知道你明明活着,却救不了你……

    心如被人剜去一般空荡荡的不觉得痛,只觉得冷,转眼看到那只还未来得及拨出的箭矢,那断处的金属在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中正发着冷冷的光。

    我缓缓地蜷起了身子,扶着墙壁滑了下来,那一片沉重的红色眩晕罩来之前,我看到他的身影向我走来……

    六月癸巳,西路军与皇帝亲率的中军相会于察罕诺尔后班师凯旋回京。

    从草原到京城,我只是一味的发冷,身上寒热不断,意识也迷迷糊糊,醒的时候只觉得眼前蒙着一层红色的薄纱,向外看去到处皆是一片朦胧。

    直到……再一次闻到久违的沉檀香——那属于宫廷特有的味儿,身子底下不再是毛毡而是带着花草熏香的缎面褥子,我才知道,紫禁城,我们真的回宫了。

    偶尔,在昏沉的眩晕中睁开眼,总能瞅到他的身影。有时他在外进间轻声地和不知道哪个臣子说着什么;有时索性在内室支起一个案,埋首于那堆永远也没见批完的折山章海里。每每瞅到他的身影,哪怕只是听得见他的声音,即刻便能放心,安稳地继续睡去。

    也有时……就像现在,他托起药碗,温声好言地哄我吃下。就着他的手我听话地喝完药汁,他对我说着什么,语气与平时有异,可恨我此刻病魔缠身,听不明语意也看不清他的脸。

    热热的湿湿的一个吻轻轻烙上我的额、我的鼻、我的……唇,他给身边侍侯的侍女交代了几句什么语意听起来轻快,呵……这句我倒是听清了。

    “烧像是退了……昭仁殿……醒了即刻来告……”

    屏风后小九子的声音第二次响起,在唤着皇帝,出什么事了……我好不容易睁开眼,却只见他如风般旋急的背影。恩,他走了……闭上眼,鼻息间还带着他的气息我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次清醒,只见屋内光线昏暗,却也未见掌灯,不免诧异。

    “入夜了吗?”说得这几个字也已是花了我好大力气,健康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啊,等到你病倒的时候才能体会健康的宝贵,因为有时候能象正常人那样说话,都来自不易。

    “啊,宛仪你醒了!”靠在我床榻旁边小寐的额真又惊又喜,把手朝我额上探来,更是笑得眯起了眼睛。

    “皇上下了早朝就和陈太医来瞧了宛仪,太医说宛仪就这几天就会醒,皇上连着数日在暖阁里陪着您,除了上朝和给太后请安那几个时辰,召见大臣和批阅奏折都在乾清宫。上书房的那几个猴头子太监呀都说等宛仪病好了得给在西暖阁侍侯的宫人们赏钱了呢,说我们干了两份差使,让他们都歇着了。”

    额真还是那个性子,一高兴起来说话就连珠似的放,让我此刻有些迟钝的大脑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听懂她的意思。

    “小七,去给小九子通报声,说主子醒了,皇上早上交代宛仪醒了立即去传。”她把窗头的层层纱帘卷起,放进一室阳光。

    “等等!”唤回小七,倒不是不想见他,依照对他的了解如果不是天大的事他此时不会离开暖阁,离开我……

    “我身子软着,眼皮还沉,也许又要睡了过去,不白让他高兴?”对着额真笑笑又问:“皇上在做什么现在?”

    “昭仁殿觐见大臣。”小七答道。

    唔……有什么官员是要避开西暖阁的这几个亲信宫人的,或许,还要避开……我?

    “那人现在也算不得什么大臣,哪怕以前他爬得再高权势倾天,现在不过也就是因贪贿案罢了官的一个散臣而已。”额真拉了下嘴。

    “可是……明珠大人?”心中一动,问道。

    “对啊,就是他,皇上不到正午那会儿就把他召到昭仁殿,都这么长时间了,皇上午膳都还没顾得上传呢。”这丫头瞅着那微偏西的日头一扁嘴,对明珠好似很是不满。

    明珠……这个名字犹如湖里投石,在我心湖上掀起一层层往事的涟漪。

    无事不登三宝殿,小事他明珠也不会上这乾清宫。当年叫他查的事有线索了?这人狡猾如昔啊,偏在如今皇帝决定弄倒索额图这棵大树的时候才出来压上这最后一块大石,绝对不做哪怕丁点儿没把握的赔本买卖。

    呵……不管他所来为何,我都高兴,因为我们有着一个共同的敌人——索额图。

    儿子,如果在天有灵,希望你能看到这个你口口声声叫舅公之人的罪恶,当年他害死我,如今害死你。

    这一切,是时候了结了罢。

    上谕

    历史,似乎总是透露着悲剧的气息,太多的人,不过只是配角。

    无论你尊贵似君,还是渺小如芥;无论你功业滔天,还是碌碌无为;在历史面前,也许即是像那“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照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

    干扰你、搅乱你、困惑你、打击你……哪怕天大的哀痛伤心在历史浪潮中也仅是一粒瞬间消失的微细泡影而已。

    可当这稍纵即逝的“泡影”来临,我发现……这次的主角却是自己。

    “所谓九族,是从伊身上算起,往上数父、祖、曾祖、高祖;再自己身往下数:子、孙、曾孙、玄孙,加上妻族总共九族。我《大清律》延自《大明律》,明朝还有另外一种九族,则是父族上下四(代),母族上下三(代),妻族上下二(代)……”

    张廷玉,这位最年轻的上书房内阁大臣敛着眉眼,引经据典说得十分慎重。

    “那什么又是十族?”心口一颤,放下额真递来的药汁隔着屏风问道。

    “十族,是另算上“老师学生门生”一族……”张廷玉身旁的一个声音接口道,却是……恭亲王常宁。

    他……他竟要灭索额图赫舍里家十族……

    久病的身子依然软绵受不得力,摇摇晃晃地让小七和额真将我扶起,出得内室。见这两位,一位是皇帝至亲的兄弟,一个是深受圣上信任的青年大臣俱是满目严肃,神情沉重。

    “本是不敢来打扰您,可三哥进太庙已快三日,什么人也不见,连太后劝阻也不听,今日丢出这么一份上谕,赫舍里家几代都是皇亲,兹关体大,所以……所以……”

    “所以来搬我这个‘病人’救急?”呵……求我有什么用?我巴不得这坏人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这两位“啪”地跪了下来,低下头却是不语,所为何意毋庸敷言……转头看向暗沉的窗外,醒醒睡睡又不知是几时了,算算,已有三日未见得他了。

    殿外的雨瓢泼似的,自玄烨进太庙那日夜里就下个不停。他们难道没看到这天么,连日来暗云蔽日,连老天都在哭泣,天颜天颜,上天之颜……如果说我的哀痛是显示在眼里、面上、身上……那他的恸却是埋在更深更痛的心里,不容任何人触及。

    从草原到京城,一来是牵挂我的病,二来是京里的j佞未清,容不得他像我这般恣意,他要掩饰……他不能倒下,他要镇定。因为他不仅仅是个殇子的父亲,因为他是皇帝,这个特殊的身份导致儿子的死都不能马上公开。

    回京后皇帝对索额图本只是秘密抓捕,缉拿入狱,定为串通敌国卖国之死罪不过抄家斩首而已,不想大动干戈,毕竟赫舍里家多年在朝为相,子女也和皇室嫁娶通婚关系密切。如今当朝的太子却被自己的亲舅公害死,这该如何自圆其说,玄烨本决定暂不对天下公布太子的死讯,却发现……

    从索额图府中抄没到供太子登基用的皇袍朝褂,连天宝御印都已刻好,只等皇帝在草原的死讯传来即可迎新主登基,而这新主,却可能并不是皇太子……他家书房密室中抓获一名和胤礽长相酷似的男子。

    原来……胤礽这名跳脱出他控制的棋子,他并不十分在意,若不是玄烨这次奇迹般的生还凯旋,也许……那个假太子早已登基做了皇帝。

    如果这些都不足以敲碎皇帝那看似钢铁铸就般坚实的心,那明珠的那日来访便是给玄烨那实质上早已千疮万孔的心最后一击。

    他寻觅到当年给我“安胎”备产的太医孙敬的后人。孙敬是明白害死了我意味着什么,原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备用,他的后人手中就留有一封能致索额图于死地的密信,却再没机会发出。这发誓再不行医隐姓埋名的孙家后裔这些年来被明珠给挖了出来,揭开了当年苏麻之死的真正原因。

    这一连串的罪恶犹如拿着铁锤在他心上狠狠地敲击,让玄烨连我都顾及不上,连罢三日早朝,把自己关进太庙……小九子回道,皇上只留了一句话,他要在祖宗面前忏悔,不许任何人打扰。

    一记闷雷在殿外炸响,把我一惊,指甲深深地抠进掌心的剧痛让我从回忆中清醒,屋内烛光闪烁,跳跃着的火光在这两位大人脸上投射出明明暗暗地阴影。

    他们……也是无奈。

    他们……自然更无法得知皇帝此刻深切恸,源自于何处。

    他们……也许对一向英明的君王不惜在历史上抹出这笔粗黑的暴君印记,下了这么一个灭“十族”的上谕,有太多的不解。

    这薄薄的上谕就这么安静地放在案桌上,拿了起来翻开,没几个字,却字字连笔,银勾铁划,隐隐透出那不容更改的决绝意志。重似千钧的几排字被付诸的沉重意义,玄烨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笔勾画掉的是多少条鲜活的人命。

    可他是,康熙帝啊,后世给出千古一帝评价的仁皇帝……每年秋决每勾掉一个必须处死的人名都要犹疑片刻看是否此人真犯了必死之罪,这样的仁心之君却给出这么一道上谕。

    “若按照皇上的谕旨,涉及的十族大概有多少人?”

    “赫舍里家世代皆是皇亲贵勋,他家子侄也多在朝廷为官为爵,只算亲族也有数千在京,加上这第‘十族’,至少数万人之巨啊,而且这宫里……”

    张廷玉不说我也知道,宫里、朝廷里赫舍里家族的身影处处皆在,若真按照这“上谕”所为,只怕京师、这皇城、这朝廷血流成河,家家举丧,难道玄烨竟算漏了自己么,就连他这皇帝不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