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生活面面观(完结)第75部分阅读
明朝生活面面观(完结) 作者:rouwenwu
迷藏,后来发现有只猫,逮猫来着。二强说是隔壁家的,来这边串门呢,我们拿了吃食逗它,那猫爱吃吴叔做的豆腐鱼……”
末了,文简问道:“姐姐,阿惠姐哭了,吴叔同小刘掌柜好似也生气了。”
“睡觉,莫要乱说。大人不过是说话声音大了些,你不要乱猜。这话传出去了,可不好。”文箐虽有些狐疑,不过直觉上,她宁愿弟弟是误会了。
文简委屈地噘了嘴,辩解:“真的,我才没有胡说。那个,刘掌柜好凶的,走的时候,‘啪’的就踢了门,还骂了一句。”
“你瞧,你这一出去,就学会偷听人家吵架了,这个习惯,可不好。”文箐想教弟弟明白“非礼勿听”,只是他毕竟年小,哪里能明白这个意思。
文简却介意姐姐说的“偷听”二字,不服,道:“我又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同二强哥玩累了,便在他屋里歇息了一小会儿,是他们偏偏来了。又没瞧见我,然后他们说起话来,争起来了……”
“他们为何而争?”文箐也好奇。
虽说下人之间,相处难免有口舌。可是,小刘掌柜是来同东家办事的,怎么好端端地却跑到二强的房里说话,还吵起来?按说要吵也该是在吴婶他们房间里,或者灶间啊。
文简见姐姐不怪自己失端,便十分乐意地讲起了经过。只是他毕竟年幼,有些话还是学不来,只是记性确实是很好,自己听不懂,尽然也能将一些话学舌的说出来。
可是便是这般学舌之语,却令文箐听得有几分明白又有几分糊涂。虽然是断断续续的几句,可是文箐思来想去,亦是明白这里有文章。
要说事情本来经过,那便是——
文简同二强玩得累了,正懒散地倒在床上,鞋也没脱,只翘着腿伸在床外。二强见他满头大汗,便道:“你且在这里我等我一会儿。我去打点热水来,洗了手,擦了汗。你躺在这里,莫要同我姆妈说,要不然,我姆妈晓得了,又要骂我不知规矩,要挨竹条了。”
文简不明所以,问道:“好好地,她骂你作甚?你姆妈真凶,还打铃铛姐。还是我母亲同姨娘好,从不打我。”
二强羡慕地看他一眼,道:“我这床,不如你们的床,你不嫌脏自是好的。我姆妈要是晓得我让你躺这么脏的床上,自然是要说的。”
文简道:“这挺好的。你快去打水吧。”少爷似的挥挥手。可待人一走,歇了一会儿,一闻,也疑心这床上有汗臭味,又想放水,便转到床后,找到尿盆。尿完,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二强。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得是吴叔的声间,想着二强的叮嘱,不敢出声,也不敢走出来,就趴在床后。
而二强那边,本来在厨房打水,却听得自家大哥同爹在说话,刚要端了盆回屋,便见得刘掌柜的叫爹出去说事,却见爹同刘掌柜的进了自己房间,于是他也不敢进来了。
一到二强屋里,小刘掌柜便说道:“吴涉大哥,我瞧你这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啊。”
吴涉先是客气地道:“多谢小刘掌柜关心。这还都赖我们一家不懂规矩,惹了事,给太太奶奶添了麻烦……”
“我来,也不同你废话。只是谢你平时我不在这院里里你对阿惠的关照,还有,替我送些信件。你家大伟,既在铺子上,我自然帮你好生看着,绝不让人欺负了他去。”小刘掌柜昂昂下巴,坐在了吴涉给他搬过来的条凳上。
“多谢小刘掌柜,我还想着大伟不爱多话,脾性不讨喜呢。”吴涉摸不透他来的意图。
“话少,好啊,这是谨言啦。能做到这点不易,比大人要好啊。我瞧,吴婶子同铃铛,可是还是不太懂这些啊。麻烦吴叔平日也管教一二,人嘛,还是要谨言惧行,才行啊。”
吴涉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道:“不知小刘掌柜这是指的甚么?他们女人家,自然是话多嘴多。幸而奶奶宽宥,时常加以指点……”
“哟,你这是承他沈家的情,不承我的意喽。难怪你家女人对阿惠指桑骂槐。原来,吴涉大哥你也忘了当日是谁让你进的沈家门。”小刘掌柜冷笑一声,“昨日里你们差点儿闹出人命,又失火,阿惠可还顾念着情份在老太太面前帮你说几句好话。没想到,你们这良心,转眼就没了。”
“小刘掌柜这是说的哪里话。当日确是小刘掌柜的帮我在三爷面前说了好话,只是,我那些债务也确是三爷给打发的。作人自是不能忘本,这个我还晓得的。”
“哦?可你要晓得,你三爷是早没了。如今你家小子可还在铺子里跟着我做活呢,我可没亏待他。一个学徒,谁个作掌柜的会给工钱?年底打赏我可是给他的按伙计的份额。”
“三爷不在了,太太奶奶在,我们家受三爷的恩德,自然要报答于奶奶少爷他们。至于,大伟,自然是小刘掌柜的待他好。故而我也一再叮嘱他,务必要多做活,莫要偷懒……”吴涉老实地道。
“好了,好了,你莫要说那些废话。你摸着良心说,我可有亏待过你?”
“自然不曾。”吴涉回想一下,确实是受他刘家关照多。
“那你说,你这人情,如今是欠我的多呢,还是沈家的多?”刘进取咄咄逼人。
吴涉迟疑了一下,没作答。可是他并不是个傻子,想了一会儿,却道:“我家大伟自是多承小刘掌柜的关照。只是,我们一家是住在奶奶花钱买的房,吃的是沈家的饭,便是大伟,亦是领的周家铺子的差。思来想去,我家既领的沈家工钱……”
刘进取却再听不下去,恨声道:“好你既只认沈家,那日后有事,莫要怪我不顾念情面了。只是,我再劝你一句:我家的事,你们一家不帮也就罢了,也休得再阻扰,更是要管好嘴。否则,到时莫要怪我不念旧情”
吴涉喘着粗气道:“你你待要如何?”
“我?不待如何。只是今日里来,是要交待,你莫要乱说话。便是你们一家子说出去了,谁信?那铺子我不管,谁来管?就靠沈家那毛都没长齐的大少爷?还是那没出过内宅门帐都不会算的奶奶?你要有脑子,自己好好寻思,管束好你婆娘与女儿,莫要闹事。日后我必不亏待你的。”刘进取是软硬兼施。
吴涉道:“我不虹晓得你要说甚么。我这人笨,人穷,只晓得既在东家打工拿钱,便要讲些‘忠义’。不能叫狗 把良心给吃没了”
刘进取听得这话,大为生气,走到他面前,逼视,可是对方并不退缩。又说得几句,双方更是怒气升腾。最后,刘进取再一次威胁了吴涉,气恨恨地走了。
文箐听得弟弟一会东扯一句,一会儿又冒出来的不相干的一句。文简能记得这般多,已属难得了。
她脑子想得也头痛,恨不得当时听壁角的是自己,便也多少能窥得些隐情。
如今,听完,只知道模糊有个概念:小刘掌柜在警告吴家少管闲事。
那,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吴家人到底怎么就让他难过,非得他特地威胁警告呢?
文简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文箐终于见得一丝踪迹,内心却也惊疑不定。
正文114 壁角2 刘氏兄弟暗谈
文箐想着弟弟既然听得这吵架一事,二强是知情的。他若是哪日告诉他爹娘,吴叔要是晓得,不知作何想?
正在猜测的时候,便又听到弟弟说得一句:“姐姐,三舅母家很有钱吗?”
她一愣,问道:“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了。这是舅姆家事,咱们过问不得的。”
文简小声地道:“哦。小刘掌柜说舅姆家有钱,有很多钱……”
文箐本来还牵着他的小手,这时用力一握,道:“以前自然是。不过,现在嘛……若真是有钱,也不会住在这了,家里则会有很多人陪你玩了。这也是他同吴叔吵架时说的?”
文简叫了声痛:“哎哟,姐姐,你抓痛我了。”
文箐忙道歉:“对不住,姐姐一时情急。你且好好想想,到底可还有漏了哪些?同姐姐说说。”
文简见姐姐脸上神色非常严肃,便也晓得这事很紧要,想了一会儿,方道:“吴叔同小刘掌柜的,我有些听不清,不晓得旁的了。姐,这话又不是他同吴叔说的,是阿惠姐哭的时候……”
文箐心想,他这是听了多少壁角啊?“那你说说,阿惠为何哭了?你在哪处听到的?”
“她同她哥说着说着,便哭了。我同二强在捉迷藏,我藏在楼梯下,就是靠近外祖母屋子那个角落里。二强捉不到我,还是我自个儿出来的,嘿嘿……”文简越想越乐。
“简弟最聪明了。你快同姐姐讲讲,小刘掌柜怎么骂阿惠了?”文箐可没心情同弟弟说玩乐的事,不免催促道。
“阿惠姐说她年纪大了,她哥说家里给她定了亲,作姨娘。阿惠姐不乐意,后来……”文简慢慢回想——
他那时躲在楼梯下,左等右等不见二强寻来,冻得忍不住了,正要爬出去,却听得有人在说话。
只听阿惠姐带着哭腔道:“小哥,你能去同爹再说说,那亲事能不定吗?人家是高门贵第,我去了,便是能做得姨娘又如何?还不是要看当家奶奶或夫人的脸色?如今我想开了,便是寻得一个会些经营的伙计便成了。”
她哥刘进取变色道:“什么伙计?咱们家可再不是从前给人当奴才的了。如今我们自家开了铺子,今年大哥那铺子也红火了,保不齐,明年就又一个铺子起来。人,自然是往高处走的,既有高枝,你折了便是,自去享福。何必这般推却岂不是不领爹与兄长的一番好意再有,真要嫁个咱们铺子里的伙计,莫说我不同意,便是爹那里也不会答允你的。”
“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发家也是做工赚钱来的,伙计又如何?那种高枝要攀你们去攀,我才不乐意。你们若是不给我退了这门亲,我自己且找一个人……”阿惠听得要去做姨娘,便也顾不得旁的,小哥例来同自己亲厚,便想在他面前发狠话。
只是她这话听在刘进取耳里,却反而被讥笑了回来:“怎么?你要同人私奔?你在沈家后院,还能找到个人?除了吴涉这个男人,你还能见得到谁?莫不是你不嫁,是替沈老三守寡?”
刘进取一见妹妹不语,便来个棒喝想敲醒她:“沈家老太太当时给你灌的甜言蜜语,哄哄你罢了,你还当真了?你以为当时沈吴氏没了,你真能当了沈家奶奶?那不过是老太太哄着我们一家给她卖 命罢了。”
阿惠低头,拧着帕子道:“你如今说是老太太哄人的,那当日……人家也不过随口一句,偏是你们作了真,倒是闹得我没脸见人。沈吴氏同小姐晓得了,偏让我在这里侍候老太太,我也是要脸的,却要恬着脸在这里讨好人,我不难受么?当初,我本来没那个心思的,都是你们在我耳边左一句右一句地劝说。如今,病的人好了,要靠的人没了,这事,倒都是我的错了?”
刘进取冷哼一声:“这事,便是老太太的馊主意。我们也是日后才醒悟过来,当日她空口许诺,又无聘约,亦无媒酌,不过是放出一句话来,让你为她鞍前马后地卖 命。你别不信,如今既然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想瞒你了。彼时,老太太另有打算呢,沈吴氏在病床上,人家已找了娘家准备说定了远房侄女来接管呢。若不是大哥后来无意中晓得,我们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见得妹妹吃了惊,脸色变了几变,便又下了剂猛药:“也正因为如此,爹才寒了心,为沈家,我们几代都耗在这里,沈家的家业不说一半,怎么着也得三分占一份吧。可你瞧,把我们一家哄得团团转。沈吴氏病好了,你如何了?还不是一个下人婢女?老太太却死拉着你不放,可曾有说过你将来?你莫要以为她真关心你,倒是不信自家兄长起来了。我今日且与你说明白了,你也该晓得爹的意思了。”
阿惠脸色苍白。她自然晓得老太太如今是死死地将她耗在这里,口上说要为她寻一位好人家,只待沈家的日子好起来,到时办事。可是沈家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三爷一死,她在沈家的心也死了,只是走也走不了。
就算没有身契了,可是她爹说了:既然东家太太念旧情,高兴你服侍,那你还是在那里跟着吧。免得外面有人说我们薄情,不懂报恩呢。
一句话,她便回不了家,只能在这里日日侍候老太太,烧着香,吃着素,念着经,六根却不得清静。
如今,好了,说什么为了家里的生意发展,让她去给人家作姨娘,争取能被人看上。
什么时候,才能由得了自己?自己亦会算帐,虽说作买卖 不曾直接做得,可也是听得不少,甚么时候能同表小姐一般,出去看一下,能自由地走一趟?
阿惠越想起伤心,哭道:“爹与哥哥们若真是为我着想,也不要说什么当姨娘享福的话,只求着你们快点把我要回家去吧。便是嫁人,我也不要家里的嫁妆了,我只求安心过日子……”
刘进取劝道:“小妹,你莫要哭哭啼啼的,这本来是好事。只是你既不乐意,到时我且在爹面前说说,求个情?再说,人家还没看上你呢,你急什么?只是,眼下那事儿你还得抓紧,老太太如今什么话都听你的,你若早日能探出消息来,那你自然能早一日归家?”
阿惠一愣,说来说去,最终还是这事才重要,才是哥哥的目的。心里越发悲凉,抹了一把泪,发狠道:“你们老说这事,让我查,查,我如何能查得了?沈家的家业爹都一清二楚,如今早就赔光了,哪里还有钱财?你们非得拿那没影儿的事来说,难不成我真要耗死在这里不成?老太太若真不知,沈吴氏那里既把我当仇人,我哪里能晓得?”
刘进取道:“什么没影儿的事?这可是沈老三当日喝多了,亲口同爹说的,道是前头看着沈万三那般没了家产,不想成为他那般,故而,便是哪一日沈有田地铺子房子抄没了,留给儿子的也自是吃別不愁的。这言下之意,定是另有钱财。别看爹受器重,可是沈老三却不是个实心眼的,诡变着呢,定是另有帐,爹同我还有你均未曾见得。你瞧,他还是防着咱们。”
阿惠不乐意听,道:“若有帐,老太太怎的不晓得此事?既然爹见他醉酒,自己不去打听?如今倒让我在这里偷偷摸摸来问老太太。老太太又不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哪里会晓得这些?你们莫要听误了。”
刘进取道:“当时爹还满心满意为沈家打算,自然也没多问。否则,若是晓得,又何须如此。咱们还是心软,当日沈吴氏要是突然没了,兴许你哄得沈老三与老太太,当了少奶奶,那沈老三也许早便将这事告诉你了……唉,咱们就是心慈,硬不下心来,没有那个狠手……”他十足后悔。
阿惠却听得兄长这几句,吓得直打哆嗦,道:“你们,莫不是要打奶奶的主意吧?奶奶这人并不坏的。再说,我让吴婶同铃铛打听了,奶奶根本不晓得这些事,她也向来不理的,要不然,她真有钱,早便拿出来还债了,何必躲在这些粗人巷里过着紧紧巴巴地日子?”
刘进取道:“你道她心慈,她也不过是防着咱们。既有周家铺子能让她过日子,那钱自然不是一天半天会舍得拿出来的。我看,怕是要等他儿子长大了,好接手呢。”
阿惠不接话茬,她感觉沈吴氏不是个有心机的人,可是又说服不了哥哥。过了会儿方道:“你莫要害人性命,佛说……”
刘进取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你跟在老太太跟前,她还没学会慈悲,你倒是一口一句佛了。沈吴氏那边,既然是吴家人侍候,我便找他们便是了。”
阿惠皱眉,在心里不停权衡,想想还是自家重要,道:“铃铛为着上次奶妈被辞的事,已有些查觉,她不声张便罢了,哪里还会帮着咱们。”
刘进取一愣,恨声道:“她怎么晓得了?那钱不是你放的吗?真是……怎么就打发走一个,又来一个呢?”一见妹妹脸色极不好,便又放软了声音,道:“你莫要担心。此事有我呢。他吴家还欠着我们人情,再有,他家儿子还在铺子上,自然要听你我的。我去同吴涉打个招呼来。”
阿惠见她哥要走,便道:“说好了,再多一年,我再不在这里呆下去了。”
刘进取笑道:“你是我妹,我哪里舍得我受苦。莫说一年,便是一个月我也不想再多等。说一年,不过是如果查证了没钱,那杭州铺子,还有这房子,怎么着也得给我们落下一个才是,要不然,我费心费力地做得这些,不是白忙乎了,又替沈家白干一场?”
阿惠劝道:“家里既然如今都好,还想着沈家这个屋子作甚?咱们有手有脚的,比她家现在只强不差的。”
刘进取本来要走,又转身道:“还道你是个不同的,也真是妇道人家。钱财哪里有嫌多的?沈家也不家财万贯么?那沈老三又何必把家当全典着去下西洋?还不是嫌钱少?”
阿惠又想起一事,道:“老太太让我教小姐帐本活计呢。那铺子里的帐,我是教,还是不教?上月可是有笔空帐,可是补好了?”
刘进取笑道:“我的好妹妹,难为你这般上心,也亏得你看出来了。自是补好了了,保它个天衣无缝,放心好了。你尽管教便是了,沈吴氏母女俩,你不也说了,她们便是连个数都算不准吗?且看她们不被那帐烦死才怪这帐本,我这就交上去,倒让她瞧瞧,你也不用先给老太太过一眼了,反正她也不瞧。”
临走时又不放心道:“为了避嫌,日后我是不来沈家住了,你自个儿多操些心,这可是家里的大事,莫要混日子,装糊涂过去了。”
刘进取以为自己这次同妹妹说的话,天知地知他们二人知,哪里想到还有文简听了壁角,虽然年幼,可是大体意思还是懂的,学来与文箐。
文箐听了,虽没有身临其境,不过连蒙带猜之后,更是心惊肉跳。
这事,自己说还是不说?
说与谁听?
华嫣?沈吴氏?还是沈老太太?
证据呢?吴涉一家忠心,能作证人?或者简弟作证?物证没一项,空口为凭?
还有,沈家真的是浑然不觉?
正文115 华嫣话海难家破
文箐这一个午觉,哪里还睡得着,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心神不宁。
甚至连里间的华嫣都没睡好,隐约听得表妹同表弟在说悄悄话,却又想可能是姐弟二人说些私密话,故而也没来打扰。直到楫儿醒来,仍怕吵着外间的表妹,只得柔声哄着。
文简听得小表弟醒来,也不乐意在床上这么干躺着,非闹着要起来去看表弟。
文箐也担心华嫣的脚,走不得路,再要抱着楫儿,别把另一只脚再崴了。穿好衣,带了弟弟进去,问道:“嫣姐,要不让文简去叫铃铛过来帮着你哄会儿?你这么老抱着他,他还要哭着闹着让你来回走动,你脚伤只会加重了。”
华嫣苦恼地道:“铃铛眼下正忙着做药膏呢,姆妈估计是在看帐本,想着年底这几天该还一些债主的钱了,只怕亦是在算帐。晚上,小刘掌柜就要回苏州了,得让他带钱去还债……唉……”
文箐点点头,是啊,人手紧张。突然,她想起一个人来,道:“还有银铃啊。虽说她有目疾,可是我瞧她昨日不是抱了会儿表弟么?可是看那样子,显见十分顺手,由你看着她抱了,也不会出甚么事儿。而且你让她干活,她定是高兴,否则,她若是呆在吴婶眼皮底下只怕是等着挨骂。”
华嫣对于银铃坦白的“克人”有些顾忌,犹豫地道:“能行吗?”
文箐却觉得闲着人不用,不若让她帮帮忙,给她找件能干得了活,总好过是“废人”。便劝道:“定是妥的。若是嫣姐你担心她抱不好,且让她陪了我们在屋里讲些故事,说些西湖闲话,反正咱们也是无聊,这般来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华嫣听得,倒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不再反对了。
文简自是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找二强,扶着她姐过来。
银铃听说小姐乐意让自己带小少爷,果然十分高兴,一进来便是道自己一定抱好楫儿小少爷,绝不让他磕着饿着。
她这欣喜的模样,倒是让华嫣不好意思起来,给她抱着,自己不放心;不给她,好似又让对方下不了台。
文箐想着“心急吃不了热包子”,便道:“其实也不用抱,就是帮着表姐给摇一摇楫儿小弟的睡床,醒了哭了,抱起来给表姐瞧瞧是不是尿了还是饿了,便成。这样,表姐也省了来回走动。银铃姐,可好?”
华嫣也觉这主意还算不错。银铃那更是一万个乐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废人了对这个“重任”那是十分在意,非常慎重地对待。
文箐让文简亦帮着看管楫儿小弟,便又问起华嫣一些旧事来。
这会子,兴许是经过上午讲解帐册的事,华嫣倒也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知无不言了。
文箐便问道:“当日,三舅的消息是哪家船行带回来的啊?到底是哪里出的事了?”
华嫣听了,眼眶发红,道:“报信的先时也未说得清楚,这消息最初没人说是哪个人说出来的,只说是在吕宋岛还是爪哇来着。先是开始传言说是遇到了海盗,又说那里正赶上什么海上狂风,海神发怒之类的。一家人都吓得紧,先时自是不信,可是这船毕竟在海里,哪里能说想通消息便可以马上再派人去通消息的?”
文箐想想也是,俗话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是在海上真是行不通。台风起来,整只船吞没,肯定是不成的。“那若是海盗的话,肯定有幸存者,必然能放出话来的。”
华嫣咳了一下,清了一下嗓子,道:“正是,我们亦是这般希望着。后来便有纪家的人,从海上回来,说是在满剌加过去的渤泥那里听说,是台风,吞没了好些船,有一船便是大明的船,先时见得的人,都说是沈家的。”
文箐听到这里,想来这也算是再次证实了先时的传言了,沈老太太与沈吴氏必也是信了。便道:“然后债主便讨上门来了?”
华嫣抽泣了一下,摇摇头。文箐一见她这般伤心,也不好问下去了。只是没想到她却最终慢慢说出来:“哪里能等到这个时候。便是在传言一开始,先时爹将大部分的地与铺子都质给人家,出海船上的大部分货便是这般得来的。毕竟造船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得八九了,再有其他花销,便花光了家里的钱。那时家里人都觉得不成问题,只想着有铺子有田地,在当时,都觉得足够两三年用,一待返家,所赚便是七八倍……”
文箐心想:这便是一场豪赌,看来三舅不是个赌徒,可是商人的天性贪利而孤注一掷在这一次是表露无遗的。
华嫣一回想过去的事,甚是难过,不过压在心底了只得凄楚,如今有个乐意聆听的表妹,索性一古脑儿倾出来。“故而,那些债主一听传言,先时便闹腾起来,祖母无法,嫌吵。便让刘大管事先还债。家里无余钱,自然只好折卖 那些田地于那些极难缠的债主们。中间还打发了好多人,只说这些事未经证实,定是有人暗中使坏,谣传而已。”
文箐心想,这事既然开了口,就如闸开了条缝,水,倾泄而出,势大,必然会狂泻,就如银行发生挤兑一般。
“可是有了一例还钱的事,一旦另一家晓得了,自是以传言为真,便又会来紧缠着讨债,把质出去的土便当了债务偿还。然后接着,家里坐着的人越来越多,门口四处有债主守着,闹着,那个时候,真个是鸡犬不宁。‘
华嫣顿了一下,继续道:“直到后来纪家上门来说这事是真的时,便不仅是债主,更有先时托了我爹带货说好分成的人家,这时也不讲道理了,全都挤上门来,闹将起来,甚至于有人开始算计我们家当时到底还有多少债务有多少田地铺子可以偿还,于是抢起来了。”
华嫣回想到这里,眼泪扑簌簌而下。“祖母当时听到纪家人的话,已经生了病,姆妈那时只得接手管这些事,真个焦头烂额的。可是,她哪里应付得了?我们听着下人说外头债主因为抢着钱,都要打起来了,更是吓得只关紧了后宅的院门,用大木头镇住,每晚睡得不安心……”
文箐拉着她的手,反复摩娑着,安慰着。华嫣抬起头来,泪眼朦胧,苦笑一下,道:“让箐妹担心了。好在那时有族人帮忙料理。便把所有的铺子都转卖 ,田地亦卖 了个干净。只是上门来的人太多了,都分不清是小债主,还是托货的人家,总之听吴婶说,那时外面是乌泱泱的有人。于是有人进得院里,一见我家下人顾及不到,便卷了家里的物事就跑。有一个卷物而走,其他人亦有样学样,扛起家里的一些值钱的便走,甚到一度要冲到后宅来。姆妈吓得,当晚偷偷地开了后门,一家人简单收拾了些值钱的物事,便逃了出来。后来,家中下人亦是抵挡,报了官府,方才安宁些。只是家里值钱的大部分全都抢空了,好在是家里人还记得大体是哪些人抢的,便逐家挨户去消帐。人家一看这般,也没奈何,算是承认了以物抵债。”
文箐诧异地问道:“他们这般上来拿家中财物,不等于白昼抢掠吗?按说官府可拘了人去。”
华嫣一愣,显然她是根本不懂这个的。“官府想插手亦无可能。这事,说来便是私人钱财债务之事,欠债还钱,本是应当。好赖,自有里老坊长之类的在申明亭调停。”
文箐哑然,确实是这般,众怒难犯,而且确实是钱财纠纷。官府向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先是经过申明亭调停各家,若是再不服,方才会报官。苏州不如江右喜讼,这里的人,十分怕惹官司。再说,欠债的,搭船出货的人,太多了,这要打官司,扯皮,只怕衙门为这些事,就会查个没完。想来,沈家族里也是为了息事宁人,才这般吧。
华嫣叹口气道:“人心难测。便是在这时候,家中下人亦是有别的打算,更恨那居心不良的,将姆妈与祖母房里的剩下来的值钱物事顺手牵羊走的。只是当时忙乱,人又多,我们哪里晓得是哪些个?那阵子光景,都已顾不上这个了。幸好,当时族里正在与人讨论还债一事。只是族里没人能拿得出太多钱来将我家的田地铺子类的买下来,最后是族里将我家那宅子买下来,其他的田地铺子有不是质于人的,为了还债,都折价于人了。故而,本来是值十万贯钞的,最后能到手六七万已不错了。原来以为能还清的债,没想到这一折损,最后,唉……”
文箐听她一口一句“族里”,可见她心里想着有家族可依,是十分地信赖的。只听她继续道:“再后来,因为义庄当年是祖父与爹置办的,虽算族里名下,那些有族人为保,终究是没人能动得了。族里亲戚有相帮的,再加在大伯二伯忙着在族里求情,终于说服了族里动用这笔钱,也足月帮着我们还债。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文箐那时还不太明白,一个家族的力量。等到后来发生事情,才晓得为何古代以家族为团体,族约家规严明,也是有好处的。“那这般说来,大舅与二舅他们,亦为了帮着还债,可是将田地尽卖 出去了?”
华嫣点头道:“差不多。幸亏姑妈后来晓得此事,送来铺子,也算是能维持了。姆妈自觉欠大伯与二伯的太多。我们家欠的债,有着族里亲人帮着打点,调停,也算差不多安宁,只是家财尽失,终有些债一时筹措不到,于是便同人约好,每年还一些。也有不通理的,或是催债紧的,仍是闹将上门。祖母那时病中,哪里受了这马蚤扰。姆妈便想着杭州的铺子不为人知,便搬到这里来。中间有人亦是一度跟着下人到了我们原来赁的宅子,吓得我们又再度找房子,才搬到此处,终于得了安宁。我们倒不是不想还债,实是受不了三天两门又闹上门来的事。”
华嫣说得简略,有些事一带而过,但总比先时从小绿嘴里听到的信息量要多得多了。
文箐想着阿惠的事,低声问道:“那三舅就把钱财全花在出海上了?也没有给你们另外留些钱财来?”
华嫣叹口气道:“是留了几年的钱,再说,当时质出去的田地也不是全部。哪里想到出了海难,家里的这些,便赔光了。外头更有人揣测,道是我家必有余钱,藏在某处,恨我们欠债不还自己死守这份钱。可是若真有,我们何必要赖帐,毁自己名声,躲在这里?如今,既要离井背乡,没个旁亲于此处,委屈作人,便连我弟读书都成问题……”
文箐却总是觉得脑子里有不清楚的地方,尤其是听到说折价的田地的时候,总隐约觉得内中有些说不通的关节的所在。可是华嫣却也不是那个办事的,自然是一问三不知,问得多了,反而扰得她亦跟着不安起来。
这事既发生了,自己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且到了苏州,再慢慢查吧。她这般想。
那个时候,她是因为阿惠兄妹一事,而是直觉地怀疑到刘大管事头上,因而,着意记在心里。
文箐没想到,有些人你不乐意再看到,可是她却频繁再次出现在你面前。比如阿惠。
正文116 缘何作贼
下午,不停地有人来。
先是阿惠做得一双棉托鞋,送过来。
文箐接过来,郑重道谢。
阿惠只淡淡一笑,道:“这都是我该做的,表小姐莫要这般客气。”又转头对着华嫣,笑问,“若是小姐也喜欢,我再做一双来。”
华嫣却立马拒绝:“这个,不麻烦你了。我是脚痛,手倒是不痛的,我且自己做来便是了。”
阿惠没得个好脸色,有些讪讪,一时找不到话语。
里屋楫儿醒了,文简过来对着表姐说:“表姐,我瞧表弟定是饿了,直要啃手指头儿。”
华嫣听了,却见铃铛不在眼前,只得自己起身去熬米糊。
阿惠却快手快脚地便将米糊就着灶上的火,熬好,倒在楫儿专用的小碗里,端了进去。
这般举止,十分利落,比之铃铛那个常做这一套的人来,只好不坏。
华嫣却不领情,非得自己挪进去,自己喂。
阿惠也不争辩,且扶了她进去。
华嫣没挣开来,看着痛脚,便由了她。进得屋里坐下,看她一眼,勉强说一声“多谢”。接了对方递过来的碗,自喂弟弟,也不管阿惠。
阿惠难堪,只好出来,微笑着对文箐说了句:“小少爷,挺乖的。”
那语气,无尽地索然孤寂。
听华嫣说起过,楫儿别看小,就目前小脸蛋来看,是三姐弟中最象三舅的一个。
文箐见过阿惠对着楫儿发呆的样子,此时,听她这般说话,也不知她是不是当初对三舅真的十足动情?若真是如此,只能说她不该动心,若是自己是华嫣或者沈吴氏,只怕亦是痛恨她不已,更会暗中动些手脚,让她嫁了人,好过在眼前晃来晃去,烦人。
现在不仅是烦人一事,想想她可能是为了打听钱财所藏地点一事,就旺铺是厌烦了,以及十分的防备。
故而,文箐只点头,挤了个笑,嘴上并不回应。
阿惠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道:“昔年,我才到这里,那时亦是喂过庭少爷的,楫儿少爷同庭少爷一般。没想到,转眼庭少爷就长得那般大了。在我印象中,他好似还是楫儿少爷一般呢。有时细想,真如作梦似的。”
文箐没想到她会同自己说这么多话,也猜不准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既不想与她说话,闲得无聊,索性便换上她的拖鞋。
阿惠见她弯腰,便迈了几步走上前,蹲下来道:“表小姐,我来帮你换上吧,且试试,合脚乎。”
这人,果然是侍候人惯了的。文箐虽然有些反感她,可也能从她动作里觉察到轻柔与小意。由着她扶了,且小心走得几步,不禁再看几她一眼,也不由感叹:这人实是个长得不错的脾气也好又有一身本领的人,却在这里当个老太太的下人,真是委屈了,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且由她扶着走得几步,不得不服,这鞋,大小尺寸十分合意——关键是受伤的脚丫子终于不会因为走动而被鞋面磨擦发疼,让文箐的脚终于舒服起来。
再次对阿惠刮目相看。也实是她有心,文箐不过是说小黑子的故事,提到他脚痛,自己剪了人家的鞋,没想到阿惠听得表小姐脚趾受伤,也做得这双来。
这般心思,这般手巧,卿自是佳人,奈何作贼呢?
这时,便多少也要说出一两句夸赞之词:“甚好甚好,阿惠姐真是有心了,且这般好手艺,实是了得。我都恨不得同你学学本领了。”
阿惠很是高兴,面上亦有了喜色,道:“若是表小姐喜欢,我再做得几双,若是脏了,也好换洗。”
一个人,如果对某人有了成见,那么对方再怎么努力讨好,都会把她往不堪处想。
文箐也不可避免地多少有这个倾向,此时听得阿惠的话,便认为她很会打蛇随棍子上。正纳闷她此来有何目的时,却听得阿惠在问自己关于先时来沈家时的一些事。
文箐三言两语地说得一两句,以为打发了。
阿惠却好似习惯了,并不认为轻慢,反而接下来,十分虚心地向她打听路上的见闻,如何坐船,一般船行速度如何?哪些地方有客栈,如何解决过夜问题,问得十分到位,让讲故事的人亦是觉得受用,甚至问起常德的一些事。
文箐不明所以,不过此时亦不想明着得罪她,尤其是给自己刚做的一双鞋,拿人家的手短。便出于这一点,好歹也就敷衍地再回答得几句。
没想到阿惠却是十分满意,道:“表小姐,多谢了。幼时我还能听到人提及这些事,十分向往。没想到渐大后,便是出门亦难,有心想问人,奈何……只那时,三爷来同太太请安,偶尔才提及一两次外头的事,对我而言,极是难得。日后我若再向表小姐打听些事,不知表小姐可乐意同阿惠讲?”
不知为何,文箐却感到她说这话时,是相当地诚意,完全没感到什么虚情假意在内。她暗暗地警告自己:这阿惠定是哄人段数极高,莫信莫信……“好啊,只要是我所知的,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阿惠姐,你问这些作甚?都道咱们是内宅的,听多了,难免扰了心神。”
阿惠苦笑一下,方才抬头,一脸认真地道:“不瞒表小姐,我见表小姐并不甘于内宅。便是身处内宅,您这份本事,也只怕是埋没了,实是可惜。我不敢与表小姐相比,可是,这外头的光景,我实是无比好奇。不怕表小姐笑话,我……”
文箐只应付一下地道了句:“那祝阿惠姐心想事成。”
阿惠十分恭谨地道:“承表小姐吉言。请表小姐转告一下小姐:若是帐本上的事,阿惠定当尽意。”
文箐听到这里,僵了一下。“好啊,我替表姐谢了。”
华嫣一待阿惠走了,慢慢挪出来,道:“哼,我才不用她教呢。‘黄鼠狼给鸡拜年’,定没好心。既然箐妹在这里,我且同你学了便好。”
“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句话亦在文箐心里打滚儿,没想到表姐却也用出来了,难道是她看出来了不成?“哦??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