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第29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rouwenwu
父亲心目中认定的不二继承人人选,同为嫡出的我,只要是父亲的意愿,同样可以继承祖父留下来的爵位,袁家的财富和官禄。所以,我更为努力地学文习武,努力按照父亲心目中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
袁昊天的拒绝,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成为了我日后成长的动力,因为我要向他证明,他当初的选择和决定是错误的。
随着我的努力,名利权位对我的诱惑似乎在无形之中渗透进我每一个毛孔,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要相信,我是天生的野心家。
我的名声正一天天地壮大,几乎所有人,一提起袁家大公子,都只表示惋惜,再提起袁家二公子,都忍不住竖起指头赞一声,我如日中天的名望,让我的野心逐渐膨胀,也让袁昊天对我的不满日益增加,终于,我与他几乎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
我对袁昊天的仇恨,与日俱增,可是,我总是不明白,为何我对她就是恨不起来。曾经,我多么努力地试图让自己去恨她,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便过世了,我几乎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书上讲的那些慈母孝儿的故事,我也只是听着,却是一点也从中体会不到什么。
父亲是朝中的股肱之臣,性格也很阴沉,除了定期考察他们课业,平日的生活是从不过问的。所以,我自小便是在奶娘、先生的教导抚育下长起来的。
我的奶娘是个极其谨小慎微的妇人,对我除了恭敬再也没有其它,她从来不会告诉我对或者错,不会说应不应该,只会一味顺从。
十三岁那年,就在袁昊天拒绝我以后,父亲另给我找了一位十分有声望的剑道高手做师傅,专门在府中教导我。可是,是少年时的狷狂,激进,我没日没夜地练剑,几乎想在一年之间便能小有成就,来让袁昊天刮目相看。
可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有多幼稚可笑。我非但没有成功,而且,还让急躁拖垮了身体,一开始还强撑着不说,到后来被奶娘发现了,知道瞒不住了,才由得她去报告给父亲。
我真是没有料到自己竟病的这样重!本以为是普通的风寒,可大夫诊断之后,说我得的是伤寒,这下可把全家都惊得不小。伤寒是虎狼之症,能治好的机会很小,而且是要传染的。一时间伺候我的下人们个个自危,都不敢到我房里来,连端碗药,都战战兢兢,进来放下了立刻逃一般地跑出去。
父亲下令把我从原来的住处挪出来,安置在连着大宅的西北角一处偏僻的院落,几乎把我从袁家隔离了出去。没有人来看我,父亲,大哥,祖母,叔父……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或许,他们都认定了我一定会死。
躺在床上的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对于袁氏家族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曾经,我以为,我是这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是整个家族荣耀的延续,是父亲与袁氏集团所有希冀的集中,没有我,袁家的未来将一片漆黑……
可是,事实证明,我不是,我远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重要,就像现在,我躺在这里,奄奄一息,袁家依旧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父亲拥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再去找一个人取代我,是的,我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十三岁的冬天,格外漫长,我每天躺着,喝无数浓黑苦涩的药汁,一天天地瘦下去。无所事事,只能看着糊着厚厚窗纸的窗户上,那些投落下来的萧条的影儿。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光秃秃的,横五竖六地斜在那里,显得突兀而寥落。我总是细细地看着那些影子,从早晨太阳升起来,那影子渐渐明晰昼亮,到夕阳西下,又渐渐地淡下去,尔后月亮升起来,又成了幽蓝色的明灭一片,从东窗到西窗,时而那些影子疏狂地摆舞,缭乱成一片,他知道,那是风来了……
等待死亡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我就像,完全被遗忘在世界的角落。
父亲为我四处延请名医,声明只要能救活我,所有代价在所不惜。不知道是真的大夫良方所致还是如外界所传的我有上天庇佑,总之,我的病情正一天天好转。
屋子里的窗几乎一个冬天都没有开过,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辛味,床脚边一个铜炉子里,从盖子上镂开的洞子看进去,淡淡的红光透开来。不是要进药的时候,下人们都远远地躲开了,生怕会被传染上。过惯了前呼后拥的日子,陡然袭来的寂寞,叫人瞬间明白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印象里,那是一个晴日,该是下过雪,因为她那双红色的鹿皮小靴的底边上,还有未化尽的雪粒子。
我记得那时我才喝过药,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忽然门上传来吱呀的一声,虽是极轻,但是,这个时候这里是没有人的,我以为是下人们离去时没有把门带严实,被风吹开了,谁知才睁开眼,便看见她立在那里,一只手吊在门环上,半个身子倚在门上,探进了一个脑袋,睁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瞧,怯怯地不敢进来。
我已经病了半年了,半年没有看到过她,如今猛一见,忽然有种陌生感涌上心头。
她似乎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丫头奶娘跟着,看了我半晌,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二哥哥……”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中忽然一软,已经是不小的年纪了,居然觉得自己眼眶热热的,可是,终于在再三的自我告诫之下,把眼泪逼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我这样问她。
她大概一开始也是觉得有点生疏,但听我开了口,似乎将这种生疏打破了,她冲我甜甜地一笑,便一蹦一跳地进来,头上梳着两条小花辫,随着她的动作在两边协调地一甩一甩,辫尾系着的如意金丝坠脚,长长地拖到后背上。
“我找不见你,就去问嬷嬷,嬷嬷说,你病了,所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养病,所以我有很乖地等,可是昨天我听见阿福说,你在这里,所以今天跑来看看……这个地方真的很难找……我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个地方……二哥哥,他们为什么要把你藏起来啊?你的病现在有没有好一点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他跟前,似乎一点也不怕他的病,满室缭绕的重重药味之间,忽然一股沁人心脾的梅花芬芳袭来,令人胸腹间满涨着的那股病气瞬间一扫而空,整个人顿觉舒爽。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她的衣襟盘扣上,别了一小枝腊梅。
这个季节,前庭院子里的几株老梅定是开到了盛极,也不知是哪个丫头帮她别的,倒是十分精致,小小的一个肘儿,三多正盛开着,还有两个小花苞,如两粒嫩黄的珠蕊,盘在她衣襟上,香气馥郁又十分好看。
“我没事了,你快些回去吧,小心把病气过给你……”大概她真的不懂伤寒症有多严重,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跑了来,可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身子骨弱,若是真染上了,那就糟了。
我本是一心要催她回去,以为她听了会怕,可是,竟没有想到,她站在床前静思了片刻,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搭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揉着,道:“我生病的时候,嬷嬷总是这样给我揉的,她说,再重的病,揉揉就好了,二哥哥生病了,霜儿也给你揉揉,你明天就会好的……”
我人生第一次动容,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沉疴已久,总觉得头脑沉重,昏昏懒懒的,可是就是这样绵绵软软的一只小手,极其郑重地在额上轻揉,那样细致,那样呵护……我自小没了母亲,从来都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我,她,是第一个。
不知是病中的软弱还是其他,我再也抑制不住,流下眼泪来。她却像是十分紧张,以为我在疼,赶忙拿肉乎乎的手来擦我的眼泪,稚声稚气地道:“不哭不哭哦,霜儿给你呼呼,就好了,不疼的,一点儿都不疼。”
大概她奶娘就是这样哄她的,所以,她便学了来哄我。后来,沈怀忠潜进宫里,她站在殿门前,对我怒目而视,我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次的情景,竟在最后一刻心软,放过了沈怀忠,或许,是我在心底,对曾为她奶娘的沈氏,有些微的感激之情吧……
我知道她那次是瞒了身边人偷跑出来的,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也不敢久留她,叫她快些回去。只记得她跑到房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来,笑得居然有些贼兮兮的,从衣襟的翻袋里掏出一包东西,铺在他被面上摊开来,竟是用干净的手绢包着的整整一包糖,也不知道她偷偷藏在身上多久了,有些都已经被体温暖化了。
她看上去开心极了,道:“生病了要吃药,吃药很苦的,他们肯定不给你糖吃,这是我攒了好久的,二哥哥要小心藏好哦,不要被发现,每次只准吃一颗,不准多吃,不然会不够……”
说完,她还不亦乐乎地给我介绍糖的品种,似乎是在向我炫耀她这个吃糖专业家的知识水准,松子糖,芝麻糖,麦芽糖,玫瑰糖,桂花糖……一口气说了十多个品种的糖,还细致地告诉我哪个糖要吮着吃,哪个糖要嚼着吃,哪个糖要含着细细抿……
她果然还是没有变,一说到糖就来劲,一直到后来,她偷偷吃糖被发现,她奶娘就严格管制她吃糖,可是,她却另辟蹊径,府里吃不到,便到府外去,让她的贴身丫头每天按时守在临街院墙处,听见小贩叫卖走过,就把铜板扔出去,然后让小贩把碎糖用油纸裹好了再扔进来。那时候她正在换牙,结果吃得整口牙全部蛀光了,那个帮她买糖的丫头也被赶出了府去。
有时候,我出府去,回来的时候,总记得在朱雀街百年老店芝瑞斋给她买一包芝麻酥糖,揣在怀里,在府门前下了马,从侧门进去,穿过前庭,耳房,过两道垂花门,便看见她站在阶前那棵老槐树下,一树青白的花,一个嫩藕色的影,我停住脚步,轻轻地走近,正准备在她肩上猛一拍吓唬她,却没料到她早已识破只是佯装不知,来个将计就计,待我走近,忽然猛一转身,笑得艳若桃李。
她偏头笑着努努嘴,向我伸出手来,我大笑着摇摇头,只能对她的古灵精怪叹服,将糖双手奉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章节会写为啥小霜和二哥会生疏起来而和大哥亲近,其实大家在认识上有点偏差,小霜和二哥亲是在小的时候,就是在太尉府里,而慢慢偏向二哥亲是在进了宫里后,中间有一段袁泠傲性格大逆转时期,就是性格突变,人家也不是生来就那样的啊,小的时候也是个善良阳光的孩子(我~~~们~都是~好孩子~~~,天真善良的孩子~~~唱~~~)
主要是现在的情绪适合写番外,而且剧情正到这个时候,小霜和小段当然会见到的,但是我还没有想好战争场面如何写得凄婉。。还有大气,大气啊大气,是某黎追求的啊~~~某黎果然还是太小气了,到底是小女子胸襟啊。。。气到大时方恨少(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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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阿黎 v袁泠霜番外浣溪沙v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公主!公主!”今欢端着朱漆托盘进来,便看她一个人兀自倚在水榭栏杆上发呆,手中那卷书正被她抵在下颌上,也不知已经出神多久了。
泠霜听得唤声,终是回过头来。
今欢满脸堆笑,献宝一般扬了扬手里的托盘,笑道:“今日叫小顺子出宫时特意带的,朱雀大街芝瑞斋的如意八宝盒子。”
泠霜似没听见一般,全然没有往日的欣喜。所谓如意八宝盒子,就是一个好口彩,芝瑞斋专门想出的点子,将四种糖糕蜜饯各取了个雅名,装上精致的玲珑小食盒,好看又好吃,甚得大户人家的喜爱。小顺子是御膳房采买的小太监,每个月可以领腰牌出去一回。今欢与小顺子素日交好,所以常托他带些小吃食进宫来,也算哄主子开心了。平常泠霜是最喜欢吃这八宝盒子的,总唠叨御膳房的点心就是不如芝瑞斋的好,一见着总欢欢喜喜地跟她两个人吃起来。
“主子,您怎么了?”今欢脸上的笑已经垮了下来,压下声音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泠霜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
今欢最是个体察她意思的伶俐人,乖巧地搁下托盘,浅浅地施了一个礼,悄然退下。
水榭悬挑得很远,几乎大半个都挑出在水面上,夏天里,最是个消暑解热的佳处。她总喜欢一个人在这里看书,一个奴才也不要在跟前伺候。安安静静的,只有湖面上的风拂掖莲衣的声音,碧绿的水映着碧绿的叶,将外头那炎炎恼人的日光都淡成了浅碧色。
犹带暑气的风,从四面敞开的轩窗里进来,柔柔地拂在额上,就像是婴孩最绵软的带着体温的手,覆在额上,一下一下地搔揉着,些微的痒意。
泠霜轻叹一口气,再次将那卷书翻开来。
泛黄的纸张,淡淡透着墨香,这一卷《漱玉词》,虽不是宋朝传下来的孤本,却也是难得的珍本,旧时潜邸的藏书,在袁家入主宫廷是,悉数从旧邸搬进了御书库,而原先各人拥有的书籍,则分别被发往住处,就像她此时手上这卷旧藏,原先的闺房读物,如今也还留在栖秀宫里。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污花了的字,虽模糊,却还可以很清晰地辨认出来。她不由伸出指去,覆在之上,幽幽婆娑上去,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当年,也是这样的盛夏时节,午后犯困,向来懒惰的她,却只能挣扎着强撑着眼皮子,只因为上一期的窗课她都还没交出来,明日父亲又要查验功课,她迫于无奈只得临时抱起佛脚来。
为什么眼皮那么沉,那么沉,眼睛酸涩难忍,怎么睁也睁不开来了。
撑在桌上的手肘一点一点地往边上滑,终于,撞到了桌脚上那一盏景德青花盖碗,满满的一盏凉茶全部倾倒出来,宽口圆边的茶盖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啪’地一声,掉到地上应声而碎。
这一声激得她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晕晕然之间,忽然觉得臂上凉凉的一阵,伸手一摸,竟是湿的,这一下几乎让她跳起来,顿时完全清醒,见书册上这一页已经全部被茶水浸湿了,上面的墨迹正顺着水迹缓缓地晕开来。
泠霜一下子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忙将书卷抢救出来,幸好没有湿很多,把打湿了的几页掀开来,免得连下面的几页也被殃及。
懊恼地将书册翻开着搁在窗台上日头底下晒着,正为了明日愁苦深深地大叹一口气,却见湖绿窗纱上映出一个人影来,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泠霜一震,忙转头望向门口处,果然才几步功夫,便见他立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摇头笑得好不无奈。
她扁了扁嘴,扬着手中湿嗒嗒的书卷,对着他皱眉鼓腮。
他本是笑着的脸忽然变了色,双眉高高挑着,眉心皱起来,细细地看着那上面有点花了的字。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他半是严肃半是调侃地念道。
百顷莲叶,将那无穷碧色直绵延到天边去,那日,她的脸,也是与这湖里的映日荷花一般,红艳如火。
已经是知道害羞的年纪,小女儿情思,急得直跺脚,怎的好巧不巧就翻到这一页!
她只记得,那个时候,他已经渐渐变得沉默了,那以后的几年,他渐渐地从她的视线里淡了出去,家里的长辈说她已经不小了,不该再肆无忌惮地与兄长们玩闹,男女始终有别,总得防的旁人多说一句闲话。
她是知道他那些事的,外人皆道他脾气越来越阴沉,待人也越来越刻薄,许久才见他一次,便再没有见他对自己笑过。
她那时正八九岁光景,最是‘恩怨分明’的年纪,听得他曾经暗中迫害过叔父,与叔父几乎反目成仇,怒不可遏,不顾一切,冲去质问他。
她记得他的书房里,弥漫着菖蒲特有的清苦味,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手中握着一个墨绿色的墨枕,细密的夔纹冰凉地印在指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挑眉看她,冷冷道了一句:“是又怎样?”
或许,这一次,是从小到大,她对他最‘失望’的一次,那以后,他们之间,越来越生分,直到后来,顾皓熵的出现,才稍稍地缓和过来。
在她的心目中,叔父是最最重要的人,他为了权势名利连叔父也要害,众口铄金,他成为众矢之的,她毫不犹豫地站在‘正义’的一方,去指责他。
泠霜将那书册凑到鼻端,轻轻一嗅,隐约之间,仿佛那股书卷味里,还掺杂了一丝丝的茶香,幽幽的一缕,似光影里从金兽嘴里吐出来的袅袅的茶烟,透过那窗纱,缓缓地逸散进空气里。
她总想着,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这样骄傲,没有这样决绝,肯解释给她听,肯多说一句,告诉她他心里的苦,那今日又该是怎样一个局面?
她更想着,如果,她那时可以理解他,可以体谅他,没有如旁人一般,不分青红皂白,齐齐将矛头对准了他,没有放弃他,将他视作为名利不择手段的大j大恶之徒,没有用报复和惩罚一般的心态一味将他划作敌对的一方,亲近大哥与叔父,将他孤立起来,那,今日又该是怎样一个局面?
可惜,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他总是这般要强,那日书房,一见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便已不想为自己辩驳,更挑衅一般地说了那句:“是又怎样?”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当着她的面说那四个字的时候,心中有多少难言的苦楚,可是,他就是从来都不肯同她讲的。
正如那一次,他的寝宫里,桌上那一幅墨迹未干的卷轴,‘一片冰心在玉壶’,那一把玉壶,却搁不下一片冰心,搁不下顾皓熵的,搁不下他的,也搁不下她的,这诡秘的三角关系,谁的眼看着谁,谁的心容着谁?
当他向她走来,伸出手,想如年幼时那般抚抚她的头,可是,终究被她偏头闪过,只因,这一切,早已不一样了,沧海桑田,隔着这些年,一切都已非昨。
他总以为他得了天下,做了天下主宰,便能将时光倒流回去,可是,不能的,根本不能的。
大哥总是温暖慈爱的,于她没有任何对于的情愫,也没有任何的危险,而他却不一样,那个目光里,总是有太多隐晦,太多难言,叫她害怕,叫她恐慌,所以,她选择逃避,避得远远的,避到他看不见她的角落里去……即使是自欺欺人,即使只能躲得了一时,她也要躲,多一刻,也是好的。
大哥豁达而潇洒的人生,于她,就像一朵开在她触手可及之地的罂粟,深深地蛊惑她接近,跟着他偷偷地跑出皇宫,跟着他畅游西子湖,坐在他身边听他吹奏世上最悦耳动听的箫声,酒绿灯红里,是翩翩年少,是意气风发,是从那腐朽阴暗的深宫里逃逸出来,就像溺水之人挣扎出水面的一瞬,深深地吸一口空气进胸腔里,无尽的满足与莫大的幸福,那时,她的想法变了,嫁给大哥和二哥都是不幸福的。
那要嫁给谁才是幸福的?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泠霜静静地伏在朱漆狮子座栏杆上,将那八宝盒子打开来,正八边形分成的八个格子,每个格子放一样吃食,正中间是一朵时下最繁盛的木雕花卉,重重叠叠的一朵荷花,正翩跹而立,栩栩如生。
曾几何时,他回府来,也会带几样这样的点心,那纸包着,藏在广袖里,束发的一根琥珀簪,清俭素雅。
一听见马蹄声,她总是欢欢喜喜地跑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仰着头看树上的花,听见他走近,笑着忽地转过身去,偏头向他伸出手去。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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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阿黎 v牵愁照恨动离情(下)v
汪重的声音,带了阉人特有的尖细,在这晦暗的内殿里,如利刃一样镶进耳里,在脑海里一下一下地荡着。
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这是他们大婚那夜,洞房花烛,她亲口一个字一个字讲出的。东宫的昌德殿里,一对龙凤呈祥的丈许高的花烛,精致的仕女双秀拱手烛插,朱漆贴金的翘头案上燃着,须得整整燃上三日不能灭,才算是大吉大利。
这桩婚事,于他,本不在乎的。他之所以年逾弱冠却还迟迟没有娶亲,完全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婚姻对于将来朝廷的局势有着太大的左右力量。
皇帝一心想借他的亲事,拉拢一个乃至一帮权臣,借以抗衡袁昊天在朝的势力,他自己也想要借未来岳父的力量,一举打倒兄长取而代之。终于,在错综复杂的权力角逐之下,郑婉芷嫁给了他。
娶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娶的那个人能为他带来什么。与郑婉芷的婚姻,是他入主东宫最后一个也是最重的一个筹码,在郑氏家族的鼎力支持之下,袁昊天也无力阻止。
他把这场政治联姻看做一次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他与郑家各取所需,至于郑婉芷,则是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母仪天下。
他能给的,他给得起的,就是这些,也只是这些。
这个女子,他是不陌生的,年少时候,常常往郑家走动,他也经常能见到她。霜儿总喜欢跟着她们姐妹玩耍,每回他要回府时,总得去后园子里接她,只记得她总牵着小妹的手交到他手里,微微低眉对他浅浅一礼。
或许,他真的不了解她,也从来没有花那个时间和心思去了解她,所以,灯火通明的寝殿里,彩纱宫灯五步一盏,她端端正正地庄严地坐在喜床上,身后撒着枣桂的大红被面上,金丝银线绣着百子千孙图,她从容不迫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道:“自今日起,君之命便是妾之命,君之难便是妾之难,妾与君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他定定地看着她,半刻,放声大笑。到底还是个小女子,心中或许还念着要过那‘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的日子,到底还是无知,不知深宫险恶。
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的,不相信她。不是郑婉芷做不到,而是他不相信她能做到,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一个女子,可以为了他去死,可以陪着他去下地狱。可是,她做到了,真的陪着他下地狱,义无反顾,可是,他却来不及对她说一句话。
“陛下,陛下!”汪重见他愣神许久,不由拔高了音量喊道。
他终于回过神来,见殿外明媚的阳光,耀了他的眼,依稀记得,那个晴日,他去郑府找他家大公子,在花园不巧遇上她,流水小桥上,两个婢女跟在她身后,她举扇轻轻挡去了半张面容,浅浅地福身施了一礼,没有惊慌失措,没有羞稔窘迫。印象中,她似乎总是这般淡定平静,举止得宜。
待他从偏殿走出,泠霜也已按照他的要求着装完毕。
只见伊人云髻峨峨,罗衣璀粲,珥瑶碧华。首饰金翠,明珠以缀。雾绡轻裾长长地曳过地面,如幽兰之芳蔼。广袖及地,仪静体闲。
他深深凝望她半刻,忽而一笑,道:“这方是我袁氏女儿!”顺手从身旁的花盆中掐下一朵盛开的茉莉花,簪上她的发髻,清香流溢中,温柔道:“咱们该走了。”
言毕,也不等她回话,牵了她的手便走,步步决然。
京城已破,袁军从破晓时分退守宫城,护城河上九座金水桥已经被毁,段军伐木为桥,没有耽误太久,便已逼到宫城脚下。
阖宫上下乱做一团,四处都是神色匆匆,到处乱逃的宫女太监。
袁泠傲一路牵着她,直奔皇宫正门而去。行到崇德宫时,忽而望见东方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泠霜失声喊道:“那是交泰殿的方位!”
袁泠傲自然也知晓,顿时转过身来,面色已然铁青,问汪重道:“怎么回事!”
汪重已知瞒不下去,颤着身子道:“今早皇后娘娘将后宫所有在册妃嫔,全部召到交泰殿,赐宴。”
泠霜身子猛然一颤,她自然知道此时‘赐宴’二字是什么含义,破宫之日,帝后都会赐死后宫宫人,以身殉节,不被敌军玷污,有辱国体。
“然后呢?”袁泠傲知道这火光定不寻常,汪重的话肯定还未讲完。
“待各宫娘娘们一到,皇后娘娘便命中宫一百死士将所有大小宫门全部钉上木板封死,然后,纵火焚殿!”
汪重的声音并不很高,后宫喧嚷的嘈杂声里,这‘纵火焚殿’四字,却是格外清晰,一字一字地镌刻进他心里去。
泠霜愣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
“狗奴才!你竟敢欺瞒朕!”袁泠傲当胸一脚朝汪重踹去,双目怒睁,拂袖朝交泰殿方向奔去。
“是娘娘不准奴才告诉您……”汪重对着他的背影,重重地一叩首,鬓间已然霜白。
“婉芷!婉芷!”他疯也似的双手握拳捶在铜钉门上,以前也不是没有试过唤她的名字,可是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可是,这一次,却叫得这般顺口,仿佛已经将这个称呼叫了十年,二十年……
他一声声地喊她,希望还来得及,可是,迟迟听不到回应,心正一点点地凉下去。
“陛下……”低低的一声,听得出十分地虚弱,可是,听在耳里,竟恍如天籁。
“婉芷!出来,开门,我命令你!”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隔着漫天的火光,郑婉芷看向那扇大门,他终于来了,就在那里,就在那门后。
“你这是为什么呀!你可以走的,为什么不走?!何必!何必啊!”
“一国之君的陛下要留下来,一国之母的皇后怎么能走?何况,你还记不记得我嫁给你那天,对你说过的,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没有了你,我一个人又怎么能活下去?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这是我的誓言……”不知哪里落下来的一个火星子,落到这盘凤飞龙的精致章服上,从裙裾处瞬间燃了起来,她静静地低头看着火苗在自己身上越烧越旺,低喃一般:“喔,你不会记得的,肯定早就忘了,你怎么会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记得!我真的记得!”他重重地一拳砸在门上。
“原来你还记得……”她发誓要尊严地死去,符合一国之母的身份,符合作为他妻子的身份,她与自己约定过不准哭的,可是,听到他居然还记得,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婉芷,我对不起你!”她听见,隔着那一扇门,隔着烈火焚身的痛,他说道。
“我不怪你,从来不怪……因为,我明白,全都明白……”她尽可能地大声喊道,让他听得清楚,眼泪簌簌而下望一眼澄澈蔚蓝的天空,朝着他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臣妾在做一个皇后应该做的事,现在,也请陛下去做您应该做的事!”
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他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回音。
那日,她曾说,白骨乱蓬蒿的战场,是她所未见,所以她请他带她去看。可是,今日,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却深深后悔了,如果可以,这一辈子,她都不想看。
袁泠傲几乎是拖着她,跌倒了,一把把她从地上拽起,一步一步登上城楼。
旌旗蔽日的段军,黑压压一片,瞬间仰起头来看着她。
她伏在冰冷的城堞上,乱军之中,只一眼,便看到了他。刀光剑影,战马嘶鸣的战场上,真有这么一日,他们隔着两军阵前,两两相望。
纤细的十指,深深地抠进砖缝里去,你说过的,再见时,是西湖烟柳,是夹岸桃花,画楼西畔,有明月清风。
可是,为何,却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说,本不是这样的,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这城下的千军万马,皆听你号令,你的一声令下,可以让天下易主,风云变色,终于,你不必再寄人篱下,不必再受人辖制,这一身铠甲,随你半生征战沙场,而今你终于浑身浴血,仗剑在手,骑马出现在我眼帘。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从今以后,这天下,再没有人与你争抢。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正看见这一卷皇舆览胜图上,鲜血从四面八方泼来,一点点染透,血迹斑驳。他正亲手将这一轴血染江山的画,一点一点,铺陈开来,展现在眼前。
泠霜的眼中缓缓淌下两行泪来,她定定地望着他,无声地用唇语念道:“你看见了吗?这是你的天下……”
这喧哗的战场,仿佛瞬间寂静下来,就像是仍身在当今山的那天,她身后是满天云霞,万里黄沙,他在她脚下望她。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下一章就要出现小段华丽丽的身影了~~~某黎一直想给这‘纵千万人吾往矣’的一
章配个背景音乐,要既凄婉缠绵,又凛然肃杀(殴)可是总找不到合适的,不够煽情啊不
够煽情,要加点猛料煽情一下,想用河图的《倾尽天下》,可是又觉得不够杀气(殴~~)
都来掐死偶吧。。。 1
《当时错》阿黎 v一剑光寒动神州v
城下楼头,他们各在一方,生死里往,凝眸,无言,两相望。
相距不过百尺,段潇鸣只这样抬头紧紧地盯着她,仆仆风尘,甲胄上满是血迹,整个人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完全是凭靠毅力在支撑着身体不倒下。千里风烟,夕寐朝眠的梦醒时分里总伸手想去抓住却总是抓不住的这个女子,眉目依旧,如今正生生站在眼前。那一刹那,竟觉得眼眶一热,终是仰天一声默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来,淡淡的白雾散在冰冷的空气里。这就是临安的冬天。
她没有离开他的时候,他从不曾知道她竟有此般重要,如今,他知道了,便再也不允许自己失去她,再也不许!段潇鸣握在剑首上的右手不禁一紧。
红尘陌上,野茫茫,天苍苍,白头无处话凄凉。白头,我从未想过能与你白头。不敢想,不愿想,白头,那个誓言太过漫长,漫长地叫人感觉寂寞与苍白,我害怕。就像长天晦暗,那古道音沉里,紫玉笛声,婉转凄凉,离乱悲歌,凭传寄,山一程,水一程,那样迢递的尽头,我,看不到。
那个中宵,我立于风露,看着你归来,寒霜结在你肩头,你手中的剑,挑碎瑶光,指破雾障,泣血苍苍,在这冰冷彻骨的夜里,盛放出一朵朵腥热的花来。
当今山的狂风,扬沙起。目极洪荒之地,云华如盖不息。你从上古荒芜中磨砺出最坚韧的意志,用这份意志统领麾下铁骑,纵横万里。
四方边声,龙吟九州,霹雳一声,弦惊天地。旌旗遮天招展,尘土飞扬仿若绝漠风沙。你剑曜精芒,独领千军,长驱直下,征程万里,这一战功勋,叱咤千古。天涯梦里,富贵与浮华,生死并荣辱,都作白骨填黄沙。
泠霜微微抿起唇角,看穹苍萧萧,鼓角连营,他一声号令,城下段军又一次如潮水般涌向云梯,朝城楼上攻来。
“你说,他爱你吗?”袁泠傲忽然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字句之间依稀微带笑意。
她猛然转头看他,带地发间一阵珠玉琤瑢。
“你不想知道吗?”他挑眉笑看她,双手负在身后,意态安闲,道:“可是,我却很想知道!”言毕,还未待泠霜反应过来,已猛地拉了她往城下疾走,边走边对传令官大喊一声:“开城门!”
传令官得令,迅速往下跑去,战场上渐渐沉寂下来,到最后,只剩下传令官嘶长苍钝的声音开城门。
没有人会料到,袁泠傲居然会下令开城门,段军没有,袁军更没有。
所以,当他带着袁泠霜一起,大大方方地站在段军的箭阵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段军的箭阵,闻名天下,长排式的远射程机弩,最远射程可以达到一千尺,在战场上杀伤莲强,可是,却也是对箭矢的极大浪费所以轻易不会使用。
装备最为精良的神射营,西征途中,段潇鸣从来没有动用过,这一次,终于用上了。它可以在一瞬间内同时射出千万枝羽箭,顿时消灭一支精锐部队。
如今,这千万枝羽箭的箭头,正准确地向她瞄准。
城门一开,段军受命后退了百丈,列队整形。
袁军亦是肃整地分列两旁,将袁泠傲与袁泠霜护在中间。
袁泠傲一手制住泠霜,另一手轻轻一挥,袁军皆退开百步,他单手背在身后,笑看着百尺之遥处,骑在马背上的段潇鸣。
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流,段潇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想要要回她,那,便只能由他自己去。
他不禁暗自佩服袁泠傲,竟有这样的胆魄,站在万矢所向的靶心,依旧能这样从容不迫。
云层渐渐聚拢来,原本是个晴日,此时却仿若能洞察人事,竟阴暗下来。段潇鸣双手控缰,座下雪影似乎也体察到他的心情,狂躁不安地在原地来回打转。
“不可!万万不可!”孟良胤远远从后方指挥台上奔下来,不顾一切地向阵前跑来,双手拉住了他的缰绳,声嘶力竭地大喊:“神射营早已接了死命,还有一刻时便发箭,少主,你万不可中了他的苦肉计啊!只要您不过去,不消片刻,他定会退回城内去的,少夫人她不会有事,他绝对不会杀她的,他根本下不了手!”
这几句话,护随段潇鸣身旁的霍纲听得一清二楚,他自然也看懂了,只不知段潇鸣心中到底是怎样一番打算。
段潇鸣看也未看孟良胤一眼,只是紧抿着唇,一瞬不瞬地盯着袁泠傲的眼睛。这双眼睛告诉他,他不会退的,这不是苦肉计,这就是一场豪赌,赌上这条命。如果他吝惜这条命,那么,他就永远也得不回她了,永远!
孟良胤见他两眼发直,浑然没有听见自己的话,心中更加焦急,正想去抓他的手臂,不料段潇鸣忽然一夹马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