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第26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rouwenwu
了下去。
“二哥!”泠霜此时方才醒了过来,失控地大叫了一声,扑到地上把他抱起来,忙查看他的伤势。
袁泠傲看着她急乱的神情,微微笑了起来,伸出手,想去抚她的脸,可是,终究是没有力气,只得停在那半空里,吃力道:“如今,这一滴泪,我可不可以理解成是为我而流?”
老槐密密的枝桠间散落下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他仰着的脸上,此生,他从如此满足地笑过,安宁,舒心。
他伸着的那一根手指上,闪烁着一点晶莹的光,在她们二人中间,熠熠生辉。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呜呜呜呜……”泠霜抱着他,泣不成声。
“若是有答案,那……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袁泠傲躺在她怀里,静静地仰望着头上被茂密的枝杈挡着的湛蓝天空,多少年,他没有这么舒服过了……
“为什么你要害死大哥,害死父皇,害死母亲,害死怀忠和今欢,到底是为什么呀!当皇帝真的有那么好吗!让你非得杀掉他们所有人!为什么呀!你为什么不连我一块杀了,非要留下我一个人!”泠霜心中多年筑起的压抑的悲恸高墙在这一刻瞬间崩塌,她再管不得其他,放声嚎啕大哭,肆无忌惮地连声质问,双手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袍,那一件象牙白的湖绸,被她的指印掐出一条一条的褶皱。
“对不起……我不想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不杀他们,我更没有办法杀了你……”
袁泠傲很想伸手去抚触她的脸,可是,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指尖还未来得及靠近她的脸,已虚软至极,终于在空中划过一个绝美的弧度,直直坠了下去,惊起残花点点。
那象牙白的广袖,交错莫名地铺展在青白色的槐花地上,一地白稠的丝光流转,左胸处的伤口,潺潺不断地流下新鲜的血来,沿着手臂,从手腕处流下,落到槐花上,染红了一滩,一地青白的花影,这一点刺目的红,渲染出一幅诡谬的画面,女人在流泪,男人在流血,同样的悲伤,一个是在哭,另一个,却是在笑。
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究竟是谁的错?!
“呵呵……”袁泠傲一边笑着,一边有猩红的血从喉间干呕出来,一口一口,染透了二人的衣衫。
“二哥!”泠霜吓得暂时停止了呓语,左右顾盼,竟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顿时急了,大声呼救:“太医!太医!来人啊!来人啊!……”
“你不是一直都恨不得我死吗?……呵呵……”袁泠傲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来了,耳边一阵一阵飘荡着她凄厉的呼喊声,他大吐了一口鲜血,笑道:“如果真那么恨我,想要我的命,那,为何,方才要撤手?只要一点点,你就可以报仇了,为大哥,为父皇,为你母亲,为沈怀忠……为什么不刺下去?不然,我也可以解脱了……”
泠霜听了他的话,哭得更凶了,紧紧抱着他的身子,看着他左胸处的那一柄剑,深深地插在他的血肉里,象牙白的袍子印出的血痕,仿若在他胸前开了一朵硕大的血莲花,象牙白的叶,田田绽开,猩红的花瓣,盛开怒放,从那莲花的蕊心里,源源不断地流出甘香的腥脓来,这场面妖娆艳丽,诡异地狰狞。
“二哥,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来人啊!来人!救命……”
袁泠傲双目微阖,平躺在龙榻上,脸色苍白地可怕。
太医们都退下了,说,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是剑身刺得不浅,失血过多,还是要小心静养。皇帝的身体历来最为矜贵,日常的小病,太医们都只敢开温补的方子,不敢用猛药,何况如今这么大的事情,太医院自院正以下,全部守在龙榻前整整几个昼夜,到他情况完全稳定了,才肯散去。
袁泠傲似乎早就料到失态的发展,预先就仔细交代过汪重,所以那日从上书房抬回来时,谁也没有惊动。但后来太医院这么大的阵势,终究没有瞒过郑婉芷的眼线,次日她便带着一双子女来请安。
自从袁泠傲重伤昏迷之后,泠霜一直守在床边半刻不敢离开,郑婉芷来得突然,再加上泠霜觉得也不必瞒她,所以干脆也不回避。
郑婉芷一共为袁泠傲生了一子一女,分别是齿序第二的皇太子和皇长女柔嘉公主。皇太子才三岁多一点,柔嘉倒是略大些,七岁了,但是他们都第一次见到袁泠霜这位‘传说中’的姑姑,不免有些不习惯,皇太子被奶娘抱在怀里,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盯着泠霜瞧,柔嘉年岁较大,却也怯怯地挨着她母亲,只敢偷偷地打量她。
袁泠傲脾气素来阴沉,所以孩子们都很怕他,从柔嘉和太子的神情里,便知他这父皇当得十分地失败。两个孩子跟着他们母亲在龙榻前行了礼,就被各自的嬷嬷带了出去。
郑婉芷略坐了一会,把汪重叫到跟前问了问病情,就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句:“圣上与长主手足情深,堪称天下百姓之楷模。不过,如今二位身份都非同一般,系万民福祉于一身,再如幼年一般肆无忌惮,恐不是十分妥当!前线军情告急,皇上却还有闲心与长公主在宫内比剑!这要是传了出去,叫天下悠悠众口如何议论皇家?!还请二位注意着自个儿的身份!臣妾告退!”
泠霜本知这次错在己身,所以任郑婉芷说再难听的话,她也不会反驳。从头到尾都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沉默。袁泠傲就算想跟她吵也没那个力气,只得闭了眼睛索性不去看她,由着她说,把气出完。
郑婉芷走后,宫女恰好煎好了药端上来,袁泠傲却摆摆手叫她放下。
珐琅彩的描金八莲瓣式碗里,浓墨乌稠的药汁腾腾地冒着热气,袅袅地一圈一圈往上升腾,苦辛的药味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盯着那碗药出神。
“沈家的死刑,我改成了流放,这辈子是回不来了……不过,若是改朝换代了,那,就不一样了!”袁泠傲忽然开口道,后半句,颇含几分嘲讽。
“谢谢。”泠霜依旧低眉敛目,静静地坐在圈椅里,一动也不曾动。
“你什么时候习惯用沉默的方式表达你的谢意?”袁泠傲一笑,不小心扯动了伤口,剧烈地咳起来。
“小心!”泠霜忙起身坐到床沿去,轻轻地拍他的胸口,助他顺气。
二人的目光不期而遇,泠霜像是触电一般,猛地移开视线,身体也同时弹跳起来,退开了两步。
“有必要如此吗?”袁泠傲苦笑一声,无奈地看向她。
泠霜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愣愣地站在原地,竟觉得有几分不知所措起来。
“坐下吧,咱们好好说会话,成吗?”袁泠傲几乎是以恳切的目光看着她,泠霜完全无法拒绝,点了点头,复又到床沿上轻轻地坐下。
“霜儿,你知道吗?你真的很聪明,也太了解我,那日城下无论你喊什么,我都不会信,唯独是这句……我却不得不信……”
他定定地看着她,睫毛的阴影盖在眼上,薄薄的一剪侧影,耳边依稀听见乱军之中,她喊着:“二哥哥,救我!”
《当时错》阿黎 v何事长向别时圆v
泠霜依旧低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不动不语,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
“怎么不说话?”袁泠傲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皮,强自扯出一抹笑。
“说什么?”泠霜轻声说道。
“随便。就说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袁泠傲说完,静静地看着泠霜,等着她的回答。
“就这么过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微微叹了口气,泠霜答道。
“是么?那,他待你好吗?”袁泠傲听了她不冷不热的回答,轻轻抿唇一笑,忽然话锋尖锐,直直向泠霜逼来。
她自然知道袁泠傲口中那个‘他’指的是谁,只不过,这半刻,她还完全没有摸透袁泠傲此问的目的,所以,还不知道该怎生回答,只是茫然地抬起眼睛来望着他。
袁泠傲看她这样望着自己,又是一笑,几不可闻地道:“想来,必是好的……不然,你怎么甘心为他受这份苦!”
泠霜知他所指,心中不禁苦笑,在他心中,早就认定了她是段潇鸣派来的j细,所以,总不肯相信她。
“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从没有做过半件对不起袁家的事!有没有我,根本无关大局,就算没有我段潇鸣一样会南下,一样会破金陵,取镇江!”
泠霜说得极为平静,不紧不徐,声音波澜不兴,她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是吗?有没有你,真的无关紧要吗?”袁泠傲看着她,忽然笑了,一时气息过猛,又止不住地轻咳起来。
这次泠霜没有帮他,只是低头坐着,眼神依旧停留在某一点上。
“二哥,开城投降吧……你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固执使自己失去更多?”
漫长的沉默,袁泠傲只是盯着她看,那眼神,有着不理解,又有着意料之内的失落。
“你终于还是把这话说出了口……我以为,你了解我的,我以为,你不会说的……”袁泠傲忽而狞笑一声,不顾伤口裂开的危险,硬是自己从床上撑坐起来,双眼里全是血丝,死盯着她,只是狠厉地笑:“你现在还要说你回来不是为了那姓段的?!”
袁泠傲一手撑在锦被上,一手抚着胸口猛烈地咳嗽,喘息越来越重,到最后,只能听见那气流从肺腔里逼出来,通过气管一路到咽喉处,停在那里呜咽哀鸣一般的声音。
泠霜哀伤地闭上了眼睛,她本是怕眼泪流下来,才闭上的,可是,就算是闭上了,眼泪依旧不听使唤地流下来。
虽然一早就知道他肯定是听不进这话的,他是那样骄傲和自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肯开城投降?他不是刘禅,更不是李煜,他只会选择一个让他保有帝王尊严的死法,而不是做一个亡国之君,受敌人的封赐,做一个让世人耻笑的王侯,终身都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那会叫他生不如死!
可是,纵使是早就知道结果,她还是想要说,或许,她的想法配不上她的身份,她的血统,可是,她还是希望她的亲人们可以活着,临安,尽管她对这座城池有太多的恨,可是,她对它亦有更多的爱,她不忍心看着战火和铁蹄将这城池焚毁和蹂躏,不忍心看着满城百姓妻离子散,不忍心看着柔嘉和年幼的太子,这些她的晚辈们成为旧王朝败落的殉葬品!他们还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就像当年,袁氏得天下之时的她一般,这个年纪,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二哥……你这辈子从不肯认输,可是,不管你接不接受,你还是败了……在叔父面前,你败给了大哥,而在天下面前,你败给了段潇鸣……”两行清泪落在风里,泠霜终于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对他嫣然一笑:“知道你这辈子输在哪里吗?”
袁泠傲似乎整个人都懵了,只是瞪着她。
“你输就输在你的骄傲与自负上!你问我你比段潇鸣输在哪里,别的且不说,我只知道,他没有你这么刚愎自用!你一辈子都不肯服人,可是,终究,还是输了……”
长长的裙裾拖在青砖地上,一步一步走出寝殿,泠霜感觉眼里的泪,正一点一点缓慢干涸在风里。
皇帝病了,无法上朝。尽管从汪重到郑婉芷,都极力地将这件事情压着,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不到三日,‘长公主刺杀皇帝’的传闻就传遍了整个临安城,满城百姓都义愤填膺,要求朝廷将袁泠霜处死。
朝臣中更是不乏声讨袁泠霜之罪的人,一时之间,朝内朝外,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镇江
“主子,夜深了,您早些休息吧……”春儿做完了自己差事,出来正见段潇鸣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对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树发呆,遂走上跟前,轻声道。
“嗯?嗯……”段潇鸣一看是她,答应了一声,道:“都做好了?”
春儿心底不禁微微叹了一声,面上却依旧笑着,道:“按照您的吩咐,一切都跟主子在的时候一样,主子的衣服搁在架子上,头钗珠玉都理好了摆在妆台上,主子那半边的床褥和被子都用银熏球熏暖了,屋子里点的香也是主子喜欢的,没有疏漏了……”
春儿的口齿想来伶俐,一番话说下来,有条不紊,精简合宜,段潇鸣听完,又‘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没有疏漏就好。”说完,便挥挥手叫她下去。
春儿朝他福了一个身,道:“您早些安置吧,奴婢告退。”
退到月洞门处,春儿不禁停了一停,转身望去,之间段潇鸣仍旧保持原有的姿势站着,满月的银辉洒了他一身,本是极喜庆的日子,拿下了镇江,前去临安,就再无阻挡了,他此时,定是心中念着夫人吧……
这一身清冷孤寂,夜夜都是如此,无论到哪里,都要吩咐给夫人留着帐篷或是房间,夫人的东西,少一件都是天大的事,每夜都要按着夫人在的时候的样子,一样样地理齐,放好,都好几个月了,这些侍候的丫头们私下都不免抱怨,他是不是思忆成狂了!
每回看着他这个样子,春儿总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泠霜挨鞭子的情景,背上遍布的狰狞的血痕,一道一道,都烙到心里去了。
她眼中总忍不住泛起苦涩的泪来,这样的两个人,也不知老天怎的这么狠心,竟忍心这样作弄人!以前她没伺候泠霜之前,总听丫头婆子们咬舌根,说这个少夫人如何如何了得,竟能将这样一个主儿收了心,一对眼珠子只黏在她身上,别的夫人都不肯正眼瞧一下!也有不入流的下等婆子暗啐一句:“也不知道生的怎生狐媚,也不过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床上的功夫了得罢,倒看不出,她个金枝玉叶的,竟有这门本事!”
那日,她又在后头听见几个婆子说着泠霜什么,再也忍不下来,猛地推了门进去,当即冷笑着骂道:“倒是妈妈们好教导,平日指着我们这些小的错处短处,我是个不长眼,没见识的,今儿个倒是跟着妈妈们长长主子的见识!”
一个平日极会处事的婆子见了是她,忙起来拉着她陪笑脸,道:“姑娘快别生气,我们这些老婆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灌了几杯黄汤说胡话呢,主子待咱们怎的?那是寻遍天下再找不出的人,正经地心里感念恩德,巴不得当菩萨供起来呢,怎嚼得主子的舌根,有几个脑袋不曾?”
“哼!难不成我是青天白日底下叫那劳什子晒昏了头?!”春儿指着头上明晃晃的太阳只是冷笑。平日受够了她们的气,这些个最是会捧高踩低的,她今日且豁出去了。
又一个婆子听了,站起来就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这小蹄子仗着主子给你几分面皮,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老娘告诉你!有本事你就去主子跟前搬是非,叫主子扔了老娘这把老骨头出去!你以为你还跟前儿似的威风?那姓袁的女人如今可是咱们的大仇敌,就等着新夫人上来第一个剥了你这小蹄子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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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儿听了,整张脸都涨成了红色,指着那婆子的脸面就骂:“好啊!姑奶奶等着你这老货的新主子来揭我的皮!”
那日,她终究是没忍住,一个人躲在后院子里的一个假山洞里低低地抽噎。
那时候他们正跟着段潇鸣住在镇江城里原先的都尉府里,她是袁泠霜的贴身大丫头,地位是极高的,原先也是段潇鸣奶娘的养女,虽然是个下人,却也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一边想着自己的委屈,一边又想着自己主子的委屈,越想越来气,哭得越发伤心。自己一个人哭得太投入,竟连有人走近也没听见,直到假山石的洞口探出霍纲的头来,她才勉强抹了抹泪,站起身来出去对他行了个礼,叫了一声:“霍大人。”
霍纲自是认得她的,他本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相反,对这样的事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可是,那日便也巧了,他来府里回禀军务,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她,便问了问。
春儿便将事情原委说了,一想到泠霜,又开始伤心,渐渐抽泣起来。
霍纲本是最厌烦女人哭哭啼啼的,所以同僚们老笑他没有女人缘,到了这个岁数还是光棍一条。可今天他看着这小妮子哭得这么伤心,不知怎地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怜惜来,或许,是觉得自己跟这丫头有些惺惺相惜吧……
平日里沉冷惯了的霍纲竟出言安慰了她几句,还叫她不要在段潇鸣面前提这事,免得影响他心情。
春儿点点头表示知道。
那天以后,她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没想到没几天,那几个婆子竟全部被撵走了,一个也没留下。她辗转打听之下,竟是霍纲亲自下的命令叫她们卷铺盖走人。
这些仆妇都是从关外跟着进关的,论起资历来,确实都是老一辈的人,没想到,霍纲竟是雷霆手段,谁的面子也不给,统统踢了个干净。
那次以后,春儿心中对霍纲更是崇拜了几分,平日里见到他,也觉得更亲切了。
春儿径自又是深深一叹,天气越来越冷了,到了夜里,叹口气都结气白气来,段潇鸣总是单衣就在风口里站着,站到肩上落霜了,都毫不所觉。
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满月,春儿心中默默祈祷:要是现在主子能陪在少主身边,那,该有多好啊……
袁泠霜谋刺袁泠傲的这个消息很快也传到了镇江。段氏军中,也是一片哗然!
原先议论泠霜回归临安,背叛段军的人纷纷对她改观,赞扬她忍辱负重,身在曹营心在汉,心里头还是向着己方的。
自从消息传来,那陈宗敬就每日躲着见人,除却段潇鸣那边开重要的军事会议,其余时候一概闭门不出,似乎是为着那日酒后出言不逊自责,却又拉不下脸来像廉颇那般负荆请罪,只好整日龟缩在自己的营帐里。
段潇鸣和孟良胤又是各自持了一个心思,谁也没空去理会陈宗敬。一方面是对泠霜的立场,另一方面是对战局,两个人心里已有了疙瘩,纵使他二人胸襟再宽,再不计嫌隙,终究回不去以前的关系了。
到了镇江,究竟该怎样部署力量,虽说临安城已经是囊中之物,但是,段潇鸣和孟良胤都知道其实此战并不好打。他们士气虽高,可是一年来从关外到关内,战线拉得过长又没有好好休整过,是以疲敝之师去对临安城最精锐的守军!且临安自古富庶,多朝帝王定都于此,城防巩固,真的打起来,胜算并不如期望中那么大。
尽管孟良胤一再明里暗里地提醒他泠霜已经背叛了他,可是,他心中从来没有怀疑过泠霜对自己的心。他给予她信任,是因为她值得,既然给了她的,他是不可能再收回的。
孟良胤总是自以为了解他,其实,老匹夫根本不明白,袁泠霜有没有‘叛变’一点也不重要,无论她站在哪一方,他都相信她不会对不起他,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跟家国天下没有一点儿关系!
看着孟良胤阴沉的脸色,段潇鸣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老先生可能真是上了年纪,对待事情越来越偏执!不管袁泠霜有没有刺杀袁泠傲,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心,只因为,他爱她,所以相信她!对她的每一个决定,他都理解和接受。就这么简单而已……
月已西斜,段潇鸣终于踏着凉薄的夜幕回房安寝。
一室暖馨,果然是她平时喜欢的熏香,淡雅地不仔细闻都闻不见,只是隐隐约约含了一点。他径自脱了袍子拉开了被子躺下去,忽然一个人痴痴地笑起来。
她在的时候,总从头到脚地‘嫌弃’他,每回他一身尘土来不及脱了外衣就往床上倒,多年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
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在里侧一脚一脚地往他身上踹,大概是怕碰着他脏了她自己的脚,还要隔着他的那床被子踹,踹到他几乎要真发火了,又忙收住卖乖,勾着他的脖子哄他。他总是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可是,自从她总了以后,他却一夜之间就改掉了这个习惯,每回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要一身干净了才能到床上去。
进镇江城的那一夜,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全身累的骨头节都疼,进了房倒头就要睡去,忽然间就想起这茬,竟从床上猛然跳了起来,似乎再晚半刻,她又要往他身上踹了。
那夜,他再没有睡着,就这样突兀地站着,看着里侧叠得完好的一床被子,探手摸一摸,还是暖的……
那天泠霜说了那番话之后,袁泠傲就下旨将她禁足在栖秀宫里。她自然知道他不是真正地生她的气,而是对着他龙案上那堆积如山的要求‘处置’她的奏折,没有办法不做一点什么来暂时安抚朝臣的情绪。
袁泠傲只休息了三天就上朝去了,这无疑是对谣言最有力的澄清,如果真的是‘刺杀重伤’,那龙椅上那个生龙活虎的皇帝又是从哪里来的?
袁泠傲公开下了一道旨意,说明他只是与泠霜比剑戏耍,不小心刺破了一点皮而已。虽然,百姓都纷纷指责皇帝在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与妹子比剑玩,但是,对泠霜的声讨声总算淡下去了一点,在袁泠傲看来,这个牺牲是值得的,但是,郑婉芷当然是不敢苟同!在她心中,为了皇权的绝对威严,谁都可以而且应该为此牺牲。
外界的纷纷扰扰泠霜已不想去管也无力去管,宫里的舆论一阵高过一阵,一会是段军打到了镇江,一会儿是段军打到了扬州,要从大运河走水路来攻打临安,总之,每天都有新情况。
郑婉芷的手腕与袁泠傲一样铁血,那日抓到两个想要逃出宫去的小宫女,径直就被拉到章顺门前的广场上杖毙,还要所有不当值的太监宫女都去观刑,下手之狠,一点不逊色她的丈夫。不过,也亏得有她这么一位皇后,后宫里才至今都没有被前朝的混乱波及,至少表面上还是井井有条。
段潇鸣的大军一破镇江,朝堂顿时如同炸开了锅一样,文臣们纷纷上疏请皇帝迁都,暂避锋芒。袁泠傲只是冷笑一声,反问道:“朕该迁往何处?朕还能迁往何处?!”
是啊,袁氏的版图,已经三有其二入了段潇鸣囊中,再迁都,又有何用?
今欢和怀忠走了,她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那天,她一个人站在栖秀宫里的那棵老树下,想着那年,今欢送怀忠走的眼神,一片叶子正好落在她面前,她忽然醒悟过来,临安的秋天,到了……
她以为她可以就这样奢侈地享受着这份平静,在栖秀宫里,静静地等着灾难的来临,直到汪重的忽然造访,来请她移驾,皇帝要见她……
《当时错》阿黎 v只是朱颜未曾改v
临安的这座宫殿始建于前晋初年,晋太祖克定天下,定都于此,依西山之势,修建了宫城。
《周礼·考工记》所述王城规格:‘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
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历代以来皆沿袭周制,城分三层,外城,皇城与宫城。
最外圈为百姓居住,九经九纬,沿袭坊里制度,各坊里之间都互相隔开,有大栅栏,入夜都关
闭,遇到非常时期宵禁,都会由坊里长上锁。
中间圈住的是皇亲国戚与高官,都是各家的府邸,街道比之外城要更宽阔整洁。
北宋以前,宫城一般都坐落在王城的北部,自从宋太祖定都汴梁,将宫城建在王城的中心,开
创了王城的格局的新变化。而临安的这宫城,却没有遵袭宋制,位置仍是在整个城池的北部,仿
唐长安的格局,三大宫在中轴线上,两侧分别为东宫与枢密院。
斜阳余晖的凄艳苍凉,从崇德宫顶的琉璃脊线上,一点一点地落下去,先是红,渐渐绯,而后
橙,继然紫……落下去,是荡漾的碎金……
他就站在宫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双手覆在身后,举目正望着什么。身上穿了件石青地的四合
如意云龙纹地织金妆花云龙柿蒂通袖龙摇级戌妓颗郏懊娲棺诺捻腠辏环绱档梦105亓闷稹?br />
崇德宫是宫城中央轴线上的第一座宫殿,是整个皇宫里最高的地方,每天,临安城的朝阳率先
照亮这里,广场前的三个大门同时开启,百官列队进入,面圣早朝。君临天下,这,大概就是这
座宫殿最初的设计者所要表达的思想。
泠霜远远地站在他身后,立在庞大的屋顶投下的阴影里,看着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又
被夕阳一点一点拉得更长,更长……
一阵秋风扫过,拂动她腰间的环佩,轻轻地撞击在一起,叮咚作响。那是段潇鸣赠给她的那对
珩璜,她走的前夜,亲手将‘璜’从他腰上解下来,握在了手心里,笑道:“我带着这个,就像
你时刻在我身边一样。人不离人,佩不离佩!”
段潇鸣只是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猛地紧紧抱住她,不知隔了多久,只听他哽咽地说
了一句:“不管怎样,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必须得好好的,成吗?”
泠霜总觉得段潇鸣霸道地像蛮牛一样,倔起来才不跟你讲道理,可是,他今日却问她‘成吗?
’
‘成吗?’,这两个字,以这样的口吻,祈求着,却是从段潇鸣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分量,
太沉了,落到空气里,凝成重重的铅块,压到她心上,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阵珠玉琤瑢中,他回头,看见她立在那里,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着,一笑,对她伸出手来:“
过来。”
泠霜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丝毫没有打算收回的意思。终于
沉吸一口气,缓缓地朝他走过去,将手放到他掌里。
凉凉的,如同一块未经琢磨过的璞玉,掌心仍是粗糙的涩感,未若抛光打磨过的玉品,温润细
腻。玉,并不是生来就莹润光洁的,而是要经过无数匠人的手,无数道的工序,才能有‘君子之
器’的美名,才能成君子‘谦谦之德’。
他的手,就是一块玉。一块没有经过修饰加工的,刚从矿床上发掘出来,带着天地灵秀,日月
精华,却不染尘埃的玉。
不似段潇鸣的手,四季都是暖烫的,就像他的性情一样,永远像草原上的篝火,亮丽豪迈,总
是不自觉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包裹住,捂热她的手。起初的时候,她还总嫌弃他,也不知拿过
什么腌臜东西,一手的薄汗,湿意的润泽。可是,自从离开了他,她的手,就一直都是冰的,再
没有暖过了……
袁泠傲将她轻轻地拉到身边,与自己并肩站在汉白玉阶的最高处,俯视着临安街景。
他的手,一点温度也没有,比她的还要冰凉。一根根地分开她的指,把自己的手指嵌进去,与
她五指交握。
他的手指十分枯瘦,掌型也不似段潇鸣那般宽厚,纤薄得很。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他带着她玩儿,也总喜欢这样子五指交握地牵住她的手,她曾经问他为什么
,他笑着答她,这样才能握得劳,就算半路杀出坏人来,也不会一下子就被拉开……
她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以后总是很主动地去握他的手……
可是,人生的际遇,总是十有八九地不如意,就像当今山的沙子一样,你越是想抓牢,它却流
得越快,他越是努力地想要不择手段地抓住她,却终究还是没能成功。
“知道吗?每天,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什么?”袁泠傲忽然打破沉默,转过头来笑看着她。
泠霜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最喜欢现在这样,就站在这里,看九城内外,锦绣江河皆在脚下,亿兆黎民居有其所,耕
有其田……”夕阳已经沉下了一大半,照得天边的云彩都成了金灰色,万丈光芒跃上层云,其景
壮阔瑰丽,令人望而生叹,然后他言中慷慨,大伤初愈苍白的面上,炯炯的双眼里迸发出的万丈
豪情,令这脚下的恢宏山河也为之失色。
这才是他吗?那个被他长年的隐忍所深深埋藏的袁泠傲,在这一刻,夕阳的光影里,坦然地现
在她眼前。
“你走的那日,我就对自己说,终有一日,必要将你夺回,与我并肩站在此地,这帝国的最高
点,俯视芸芸众生!今日,终于实现了,可是,我要赠你的这万里河山,却已经不再是我的了…
…”他的声音,悲凉凄怆,如弦音跌宕,起伏回还,不过片刻,前后竟判若两人!方才还是踌躇
满志的盛年君主,而此刻,仿佛苍老了十岁……
她静静地低头听着,未发一言。段潇鸣也曾经说过,要以脚下苍莽河山作聘,叫全天下都知道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这天下的女主人。
今日,袁泠傲又说着与他同样的话。可是他们却不问问,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袁泠霜所求,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映在地上,随着光线流转,细细地拉成了一长条线状,经过漫长的‘跋涉
’,终于叠到了一处。
“二哥,”她一点一点地抬起脸来,深深地望着他憔悴不堪的脸庞,忽觉眼中酸涩难当,忍了
又忍,终于没让眼泪流出来:“如果可以选择,我什么都不要,这江山,这天下!这荣华富贵,
算得了什么?我只要你们都在,就好……”
两头高大的石獬豸匍匐卧在崇德宫的殿口,明辨忠j的上古神兽,此刻正睁大了双眼,无声地
屏息凝视他们。
西山照斜恨,轻轻地一松手,玉碎瓦全,整座崇德宫都浸沐在夕阳柔暖的光线里,看着一代又
一代的权力更迭,王朝兴替。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那个曾经繁盛到辉煌顶峰的大唐,大明宫顶锃光瓦亮
的琉璃,芙蓉园里彩袖殷勤的霓裳羽衣,如同秦始皇一样,开创的帝国霸业,以为,真的可以不
朽,千世万世地传承下去,可是,这些霸者的心,怎么会知道,怎么肯相信,这世上,本没有什
么是不朽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掩饰地再好,史官的笔再宛转,颂者的辞藻再华丽,也终究掩
不去,那层层包裹下的,一家之姓,一己之私!贪婪与欲望,将帝王之家最后的一点亲情也磨灭
殆尽了……
或许,父亲是佞臣,是乱世j雄,他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宁愿背负后世骂名,依旧不肯在只离
皇位咫尺之遥处止步,一定要坐上去才甘心!
她的哥哥们继承了父亲对皇权的渴望,从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对权力的欲望,让他们忘却,忘却
他们是手足,是兄弟!
最苦生在帝王家!而在泠霜看来,生在帝王家并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已经生在帝王家,而
不肯相信,不肯认命,一定要追着那根本触不到的亲情,这才是最苦的……
她这一辈子,想得到的一样也没有得到,不想得到的,却一样样都要往她身上强加……她总是
一味地把自己伪装地‘狠’,以此来报复这些对她狠的人,可是,这么多年的‘狠’,她到底报
复了谁?
放眼望去,连绵的宫阙,高耸的重檐庑殿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琉璃映出的耀眼光芒,刺得
人眼睛生疼。
“你走吧……我放你走……”他死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又瞬间放开,五指交叉,一点一点地
分离,落速极缓,却终是斜斜掠过,失之交指。
她的手,轻轻地落下,打在长裙上,裙袂扯动,带着那一对珩璜打在一处,铮铮然然,纷纷乱
乱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