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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第21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rouwenwu

    霜此时正背对着他二人,听了孟良胤之话,不禁低低一笑,微微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幽幽然道:“我想不想好,有什么要紧?总之,他怪不到您头上就是了!”言罢,复又回转过头去看着那暮霭柳色。

    霍纲来之前,孟良胤已经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了他,他自然很清楚此行是为了什么。一时间三人皆无语,他隔了两步,站在他二人的身后,便大着胆子微抬起头看她。时正夕阳西下,一道余晖铺在水中,她整个人沐在池塘的波面鉴出的华彩光芒里,杏色的春衫,纤袅婀娜,长长的裙裾迤逦在身后,粼粼波光轻缀其上,仿若天人。

    他离她是那般近,近得只在丈余处,轻轻盈盈只隔了一道柳条帘子,仿佛他一伸手,掀开了那道帘子,便可触到她。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

    他便是单单看着她的背影,也能想见,她的眉,是蹙着的。不知不觉间,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背,何时竟直了起来,没有那样虔诚地卑躬屈膝,没有那样诚惶诚恐地压低了头,连看她一眼也不敢。他此刻竟有一种疯狂的执念,恍惚间,她缓缓地回过身来,轻抬素手,拨开了珠帘,对着他笑。

    “只是,先生就这般信任于我,不怕我到时候倒戈相向?”极轻极轻的一句,依稀还杂着笑意,泠霜背对着二人,忽然出声道。

    她说得格外地轻,可是却分分明明入到了孟良胤与霍纲耳里。

    霍纲猛地一震,却不是因她的话。其实,他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只是那缥缈的思绪骤然间天塌地陷,他瞬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直挺挺地立着,猛然间后背冒出一股寒气。幸亏他们二人都是背着身子,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霍纲忙垂首躬身,不着痕迹地擦去了额角的冷汗。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她心里的爱恨因着的是谁,他不知道。私下里那些关于她的捕风捉影之说本就不少,再加上这些年段潇鸣从未放松过对于她故去私事的追查,他是全权负责这些的人,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她的那个兄长,还有那个被人称作‘天下贤王’的顾皓熵,昔年的纠葛,到了今朝,又该是怎样一番情况?

    这些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所以,他很能明白段潇鸣坚决不让她去的原因,可是,孟良胤却不会明白。

    但有一点,他却至始至终地明白,那便是那个‘谁’永远不会是自己。

    夕阳越沉越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地拖在地上。

    泠霜的影子恰好投射在了霍纲的身上。他不禁动容,伸手紧紧地揪住那落了她影子的衣襟,就仿佛,他真正地触到了她一般。

    惜花长怕花开早

    孟良胤也是望着泠霜的背影久久无语。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因无话可答。

    而泠霜,也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孟良胤心中的想法:她走,对段潇鸣,对滞留在长江天险的段军,是百利而无一害!即使她真的倒戈相向,帮助袁家来对付段军,但是她从来也不参与军政之事,又怎知段军内部细况?只要她离了段潇鸣,那他就再没有了牵绊顾忌,可以长驱直入,不再因情误了大事。

    他孟良胤一番如意算盘,打得是何其精明?他这一辈子,倒真正得比得上一个姜尚,不钓则已,一钓,便是一个三百年的大周!

    只是,若是他知道她袁泠霜懂的,可不止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有看得懂行军布阵的舆图和沙盘,他段军内部的情况她全都一早牢记在心,可还会这么放心地让她去?

    想到此处,泠霜不免觉得异常讽刺,不禁转过身来,看着孟良胤。在世诸葛,神算先生,为全大业,不择手段,如此面不改色,淡定从容地叫一个女子去窃取敌情,而这个‘敌国’,还是这女子的故国,她倒真是看不出来,他孟良胤‘至情至性’在哪里?

    “老夫有何不妥吗?”孟良胤看着她这样直直地盯着自己看,忽然觉得如芒刺在背。

    “没有。”泠霜轻浅一笑,道:“只是,我突然想起古人的一个错处来。”

    “古人的错处?”

    泠霜一边点头,一边道:“李贺曾被称为‘鬼才’,他有首泄愤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前两句,无错。‘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这后两句,说得可是大大的不对!”泠霜不禁抿唇偏首,笑看着孟良胤,道:“眼前,不是有个。”

    对着她这般讥讽,霍纲都觉得有些难堪。

    可是孟良胤却只是一派从容地站着,他大半生宦海沉浮,若是被个小女子三两句话就激起怒气来,那,才真是要‘无地自容’!

    “少夫人深明大义,此番建得不世功勋,青史与后人,都不会忘记您!”

    “是么?”泠霜一笑,自嘲道:“这一番,竟是为了博个青史留名……呵!”

    孟良胤正待要说什么,恰逢春儿沏茶而来,便又收了声。

    “主子,茶来了。”春儿端着漆盘,对着泠霜一礼道。

    泠霜点了点头,对春儿道:“放下吧。请先生和霍大人到花厅说话,我去去就来。”

    “是。先生,霍大人,请!”春儿躬身在前边引路,孟良胤与霍纲互看一眼,跟了上去。

    “先生,霍大人请用茶。”春儿向二人各奉了一盏茶后,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等候泠霜。今日之事,十分蹊跷,令她频频不解其意。段潇鸣暗中有命,任何人来见过泠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一一向他汇报。特别是这趟临去前,段潇鸣更是郑重叮嘱她,要是孟良胤来见泠霜,一定要仔细留心他们说什么。

    虽说她不明白,但是,主子有命,她自然不敢不遵从。照方才泠霜将她支开来看,今日孟霍二人来,必定是有事的。

    春儿正暗自琢磨着,垂首立在角落里,连泠霜进来也未曾发觉。直到孟良胤与霍纲唤了一声‘少夫人’,她才醒过神来。

    但见泠霜钗环尽去,一头长发只用一根丝带系成一束,垂在背后。藕色的一身单衫,素面朝天地走进来。

    春儿不禁大吃一惊,更不知道他们三人意欲何为。外臣进内院来拜见内眷本就添人话柄,更何况段潇鸣如今还在外。内眷接见外臣,当重礼章服,即使不是,也起码应该妆容整齐,哪里是这般?

    春儿正枉自吃惊,望向另二人,却见他们皆神色如常,淡定不迫,更是不解其中深意。

    “春儿,你去门外守着,没有我的传唤,不许任何人进来。”泠霜也不管她惊疑,径自吩咐道。

    “是!”春儿不能违逆,勉勉强强应了声‘是’,只得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好了,开始吧。”泠霜轻轻撂下一句,转进里间,在春凳上趴下,闭上了眼睛。

    霍纲从袖中掏出紧紧绞好的一根皮鞭,解开了绞扣,丈许长的一根细鞭子,散开在他手里。他双脚如被灌铅,沉得半步也提不动,只是抬头,无助地望向孟良胤。

    孟良胤深深地看了一眼趴到的泠霜,对着霍纲沉沉一点头,道:“开始吧!”言毕,狠狠闭上了眼,不再去看,负手背过身去。

    春儿一直心焦如焚,守在门外,半步也不敢离开。

    看着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她也越来越沉不住气,正打算踮起脚往里张望,看看里面到底怎么了,不料,门忽然间就被拉开了。

    春儿身子收势不住,猛地前倾,直直地撞进了霍纲怀里。

    春儿难堪地立在当场,又惊又惧,竟连告罪也忘了,就这么僵在了霍纲怀里。

    孟良胤随在霍纲身后,面色阴沉走出来,重重干咳一声,春儿如遭雷击,连忙跪下来重重一磕头,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好了!”孟良胤低喝一声叫停,春儿便只能突兀地跪在那里,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

    “拿着这个。”孟良胤从衣襟暗袋里摸出一只绿色小瓷瓶给她,道:“记住,一日三次,外敷。”

    春儿茫然地伸手接过,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句,明白吗?”孟良胤略看了她一眼,又道。

    “是!奴婢明白。”春儿恭声应道。

    孟良胤神色凝重不减,低着头,袖手而去。

    “好好侍候主子!有什么事,即可前来通知我!”丢下最后一句话,也跟在孟良胤身后离去了。

    春儿心有余悸地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两个影子完全看不见了,才猛然间想起来,摸爬着冲进了内室。

    “主子!”甫进内室,一片昏暗里,春儿便看见泠霜整个人趴在春凳上,满身是血,吓得整个人失了魂一般,当下便惊叫着扑跪了过去。

    “主子,您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主子……呜呜呜呜……”春儿年方十五岁,还只是个孩子,看到泠霜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打得残破不堪,一条一条的血印子纵横交错,布满了整个背部,血肉模糊,她想伸手去碰,可是,却不知道该碰她哪里,这光洁无瑕的整个后背,竟连一寸完好的肌肤都寻不出来。

    春儿连唤了五六声,泠霜才醒过神来,慢慢地抬起一点脸来,虚软无力地唤了一声:“春儿……”

    “奴婢在,奴婢在这儿!主子,您怎么样,您撑着点,春儿立刻去叫人来!”春儿已哭得乱了方寸,急急忙忙就要起身向外跑。

    “不要!”泠霜一听她要去叫人,慌得想一把抓住她,可是终究是没有力气,只绵绵地拽了一下她的袖子,又重复了一声:“不要去……不能让人知道……”

    “可是……您……”春儿已哭得泣不成声,一个劲地拿袖子抹眼泪。

    “好春儿,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谁也不要告诉,什么也不要问,万事,都等他回来再说……”

    春儿自知此事匪浅,看着泠霜说话都这么吃力,也不敢再 多言,只得含泪答应。

    “好了,你也好好回去休息吧。”孟良胤与霍纲二人一同出城回了军营。辕门前,孟良胤便与霍纲分了手,各回自己的营帐。

    “是!”霍纲今日一天都浑浑噩噩,此时亦是再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了。向孟良胤一揖,便步回了自己营帐。

    一灯如豆。即使已经打到了长江边上,每日攻城略地,总有不少战利品。段潇鸣素来赏罚分明,恩赐手下将领,从不吝啬分毫。以往得来的东西,自己几乎一点不留,后来有了袁泠霜,也只是偶尔挑一两件小玩意儿给她。

    霍纲是段潇鸣的左膀右臂,在段氏军中,地位极高,每回得的赏赐也是在众人之上。可是,他的帐中却依旧朴素之极,就连案上那一盏羊油灯,还是从关外带来的。凭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一盏好一点的油灯,是连吹灰之力也用不着的,可是,他偏偏就还是用着那故去用惯了的那一盏。

    春寒料峭,夜风从帐帘的缝隙里一个劲地往里钻,将桌上那灯盏里薄弱的一点光源,吹得一抖一抖。他整个人站在书案前,影子被映得无比巨大,投在帐篷的内壁上,也跟着跳跃的烛火一道,一跳一跳的。

    他已经这样站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了。他知道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等着他去决定。可是,他就是不想动,也一步都动不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个计划,孟良胤直到今天午后,段潇鸣离开了军营才告诉他。事前,除了孟良胤与袁泠霜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知道他们将这件事告诉他,不是因为他们信任他,而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执行!

    呵!要不轻不重,伤皮见血,却又不伤及内里。这样的打法,只有惯谙此道的人,才拿捏得准。袁泠霜身体自然不能与那些受刑的犯人相比。孟良胤垂垂老矣,也没有那个力气执鞭,要是随便叫个旁人来打,打出个好歹来,段潇鸣岂能善罢甘休?!所以,选来选去,还是霍纲最为合适。

    “嗬!”霍纲忽然出声一笑,羊油盏里,长长的灯芯烧了老大一截,终是断了下来,灰白的芯草灰烬落在书桌上,就像他此刻的心。

    说到底,表面再风光,他也不过是段家的一个奴才罢了。他也本不指望怎样,只希望她过得好,于愿足矣!段潇鸣待她,有目共睹,实实在在的捧在手里怕凉,含在嘴里怕化。他也总是为她高兴。可是今日,她就躺在那里,安安静静,自己将手帕叠了咬到嘴里,镇定地连气息都不曾紊乱。

    他真是乱了,乱得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这两个人,无法理解这一份感情。他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匹夫,也不懂那些吟诗作画的风花雪月之士嘴里说的爱情。但是,他今天亲手握着这根鞭子,一下一下抽到她身上的时候,他脑中忽然迸出了一个解释这,大概便是世人所称的‘爱’吧……

    只是,他没想到,段军上下没有想到,天下人更没有想到,她的爱,竟可以大到这般地步……

    大到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她自己去成全,成全一个男人,成全这天下!成全一个男人制御六合的雄心,成全这玉宇澄清,乾坤归宁的盛世太平!大爱无言,仁慈之心不是游说六国的口舌之能,而是真真真正的心怀天下。

    她知道天下只有一统,才能换来真正太平,这亿兆黎民,才能不再颠沛流离。她从未如凡人一般,整日将安定天下,胸怀百姓挂在嘴上,可是,她的心中,却没有一刻不在想。

    这乱世之中,竟是一个女子,真正的不偏不倚,不以一家之利弊度天下之安危!光就这一点,他,段潇鸣,孟良胤,以及这外面千千万万的七尺男儿,全都比不上她!

    他这辈子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坚强如斯,挨了这么多鞭子,一声都没有吭。

    他的执鞭的手在抖,真的在抖,他早已不知道该拿捏多少力道,只记得自己一记一记地打下去,她的背上是淌出的血,是疼出的汗,她疼得连牙关都咬出血来了,可是,却还是挺着不肯叫停。

    那样痛,那样委屈,她却从来不肯喊一声出来,她不为名不为利,那,到底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霍纲死死地将那根皮鞭攥在手里,攥着那鞭子上,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酸辛悲苦。他全身的力气全都集中在手上,用力之大,竟显得身形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段潇鸣苦,是为了建不世之功,做一代千古明君;

    他孟良胤苦,是为了展一身才华,做当时诸葛卧龙;

    而那些拼死拼活,豁出命去的将领们,如陈宗敬之流苦,或为名,或为利,总是为着一样;

    那你呢?你这般苦,又是为了什么?为的什么呀?!

    霍纲的嘴虚张在那里,兀自对着空气发问,一滴泪强忍了几次,终于没能忍住,流了下来。

    试看春残花渐落

    段潇鸣也不知道是发现事有蹊跷还是怎的,竟提早回来了。

    他刚到军营,见过了孟良胤,就快马进城来了。所以,还没等得及通报给泠霜知道,段潇鸣已是怒火冲天,直朝后边而来。

    春儿刚煎好了药,正端着盘子站在床边,要叫泠霜起来喝药,谁知门‘砰’地一声就被一脚踹开,春儿心下一惊,正要大叫,却看见是段潇鸣转过屏风进来,当下一颗悬到半空的心又重新安回了心窝里。脸上一喜,刚想行礼,却不防段潇鸣一个箭步上来,看到她手中端着的药碗,还没等她说话,劈手夺过,狠命往地上一砸,瞬间药汁与碎瓷四溅开来,吓得春儿愣在当场,动也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还从没见过段潇鸣这么大发雷霆的样子,完全吓呆了。

    “滚!”段潇鸣冷冷睇她一眼,咬出了一个字。

    春儿大骇,吓得脸上都没了血色,看了看泠霜,依旧沉静地阖着目,仿佛还在安睡,恬然祥和。她看了看地上一片狼藉,却连收拾的勇气也没有,头也步回地径直跑了出去。

    段潇鸣这次的火动得着实大,方才一回到军营,连孟良胤的面子都驳了,当场翻了脸,又马不停蹄冲到这里,想来是怒上加怒,咬着牙冲泠霜吼道:“我走之前是怎么说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泠霜仍旧闭目躺着,不动不语。

    段潇鸣气极,猛地将她身上的被褥一下全掀到了地上。

    泠霜身上的伤口正在开始结痂,一穿了衣物,血肉便粘连到衣服上,穿的时候痛,脱的时候更痛,所以,只得干脆什么都不穿了。段潇鸣这一掀,猝然间就将这斑斑驳驳纵横交错的一下子全部明明白白地掀到了眼前。

    看着眼前这模糊一片的身躯,纵使是盛怒之下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是谁动的手?!说!”段潇鸣右手紧攥成拳,狠命一下击在床板上,带得泠霜整个人跟着一震。

    “说!”段潇鸣恨极,伸手狠狠扼着她的下颌骨,迫她睁开眼来看着自己。

    泠霜终于逃避不得,缓缓睁开眼来看他,看着眼前这个双眼通红,发丝微乱,连战甲都未顾得上脱的男人,下巴上青青的一片胡渣,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你的眼泪起不了作用!”段潇鸣松手放开了她,冷声道。

    泠霜仍旧是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看着他流眼泪。

    段潇鸣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怒又痛,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怒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有办法了?!”言毕,抬脚就要往外走。

    “盎,我疼……”

    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她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甲胄寒光,一片铿锵声里,她的声音疲软虚弱,极轻极轻,险些完全要被这冷铁的嘈杂盖去。

    她哽咽着声音,如泣如诉,低低的一句,仿若一声微微轻叹,可是,却偏偏足够他听见。

    盎,我疼。

    只有三个字,可是,这三字却如有千钧之力,骤然压到他心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来的一路,他已是下了千万般决心,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原谅。他已做了千万种假设,假设她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可惜,却独独没有这一种……

    她只说了一句,她疼。

    她对他说她疼……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疼’这个字。

    疼,多寻常的一个字,普通人一日都要说上好几回,可是,她嫁给他三年了,第一次,喊‘疼’。

    多轻巧的一个字,本是极简单极简单,随口便能说来的,可是,今天,他头一回听她念这个字,才真正了解了这个字。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疼’!

    真的,可以这样疼……

    “你这是何必……何必!”段潇鸣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无用,这般无助!他连转回身去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伫立在那里,然后一点一点蹲下去,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如抽丝剥茧一般瞬间离了去,而他自己也像是蚕茧里那只无力挽回狂澜的睡眠中的蚕。

    方才临去前,他与孟良胤撕破了脸,赤红相抗,最终,还是他噎了声。

    孟良胤最后的那句话一直不断地萦绕在他耳畔心头,已成了魔音,挥之不去。孟良胤说,没有她,全军不可能安然过江,若是强渡,胜算几乎只有两三成,他,败不起!因为如今已经势成骑虎,他若在长江防线大败,即使袁军不来反击追杀,顾皓昶也会来赶尽杀绝,到时候,他连退路都没有。

    他知道孟良胤说的对,他知道,不管他让不让她去,她都会去。她不会让他身陷险境。可是,她又有没有想过,难道,他就能眼睁睁看着她去一身犯险?

    他知道江山是从血雨腥风里杀出来的,他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知道能舍常人之所不能舍,方能得常人之所不能得……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叫他怎么忍心!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只要是旁人,无论是谁……无论是谁……”段潇鸣跪在地上,双手握拳不住地捶打着地面,声音一阵阵哽咽。

    “春天到了,西湖边儿上的杨柳都发芽了,你不是才说要陪我去游西湖吗?我如今先到那里等着你,也好防着你赖账不带我去……”泠霜看着他颓废的背影,眼泪簌簌而下,脸上却强自笑着,似娇还嗔地道。

    到了四月里,泠霜身上的伤痕都好的差不多了,结痂处的死皮都纷纷脱落,露出里面新长的粉色嫩肉。孟良胤也不知哪里寻来的秘方,专为她配了几种膏药,每日不同的伤痕用不同的膏药抹,结出的疤痕颜色不一,有的已然变白,像是三两年的旧伤,有的就是新嫩的粉色,一看便知是才伤的。

    这样的机关算尽,无非也是为了泠霜此去能够胜算大一点。

    孟良胤这盘棋,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布局。他派了一大批的人分散到各地去造谣,说袁泠霜自嫁给段潇鸣以后,日夜受尽折磨,其实早已不堪承受而疯了。

    凉州城的时候,泠霜发髻散乱,身着嫁衣在城门楼下呆立凝望袁昊天首级的事情,也被作为有力证据之一,传得绘声绘色。再加上那时候本身就有许多百姓围观,更多了无数‘目击者’的见证。毕竟,老百姓谁也没有见过袁泠霜,忽然间就看见她这幅样子,认为她疯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天下局势不明,袁泠霜本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再加上孟良胤的‘苦心经营’,街头巷议的捕风捉影,没多久,大江南北就盛传袁泠霜受段潇鸣残忍虐待而致疯的消息,甚至不少人议论她早已经被迫害致死,如今随军跟在段潇鸣身边的那个其实不过是他们找来的替身,之所以如此,只为了在攻城时多一张‘筹码’在手。

    总之,袁泠霜生死之谜已经完全占据了民众的视线,成为茶余饭后的第一谈资。风声很快便传到了临安。故去的临安百姓,因着那些宫闱里或有或无的几件往事,对袁泠霜没有什么好感。而今,听闻她‘客死异乡’了。倒不免感伤起来,为这位袁氏王朝唯一的金枝玉叶的的公主而惋惜。

    汪重是临安皇宫里的大总管,他本是晋惠帝手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识文断字,深得器重。自古宦官们都爱结交大臣,那些位高权重的,尤甚。所以,在泠霜之父还是太尉的时候,汪重便投靠到了袁氏门下。后来袁氏得了三分天下,从朱雀大街的太尉府搬进了皇宫,那汪重便因‘护驾有功’,一路扶摇直上,坐上了内廷大总管的位置。

    汪重是个极善于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的小人,当上了总管之后,一直忙着拉帮结派,排除异己,这些都让当权者极为不满。

    后来,汪重见自己日益遭到天子嫌弃,害怕自己迟早一日要地位不保,便急着寻找靠山。当时的袁家一共有三个孩子,皇长子袁泠启,皇次子袁泠傲及皇长女袁泠霜。

    两位皇子皆是先皇后嫡出,而且皇帝对次子极为偏私,奈何袁昊天与一班老臣誓死力荐立袁泠启为储君,以‘长幼有序,立长,立嫡乃是祖宗家法,不得轻易更改’为由,极力反对皇帝立次子为太子。

    袁泠启当了太子以后,对皇叔袁昊天几乎言听计从,感恩戴德。袁昊天之流素来看不上汪重这等见风使舵的阉奴,所以连带着袁泠启也厌弃他。

    此时汪重方感到不妙,他已经遭到了老皇帝不满,现在这个太子还没有继位就对他有这么深的成见,待他日后继位为帝,那还了得?!还不活剐了他?!

    于是,千思万想,算来算去,也只剩下一个被冷落在旁的皇次子。汪重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拉拢袁泠傲作为手上的王牌!

    合作自然要拿出诚意来。为了取得袁泠傲的信任,汪重开始动用手上的人脉和物力,为袁泠傲造势。一经汪重的帮助,袁泠傲的羽翼便开始丰厚起来,在朝中渐渐植起了自己的党羽,与袁泠启分庭抗礼。

    汪重更是借用了一切机会在皇帝面前诋毁太子和袁昊天,说太子留恋青楼,荒滛无度,不堪为国之储君,说袁昊天出入内廷频繁,有私通之嫌,拥兵自重,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经过多年的太子废立之争,最终以袁昊天一派失利,袁泠启被废而告终。

    自袁泠傲继位以来,汪重仍旧当他的大总管,比之先代,有过之而无不及,权势如日中天。

    暖春四月,满城春色宫墙柳,宫里宫外,姹紫嫣红开遍,芳菲无尽。

    昨夜急来一场春雨,打得一地落红,本是极好的颜色,不过一夜功夫,就瞬间萧条了下来,倒是院里的那几株芭蕉,淋了雨,越发绿的发亮。

    半下午的时辰,皇帝与后妃们正在歇午觉,整个内廷都安安寂寂的,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各忙各的差事,秩序井然。整个御花园,仿佛沉睡了一般。

    忽然,一个小太监风风火火从定华门进来,一溜烟小跑着穿过御花园,径直入了章顺门,直奔皇帝的寝宫。

    今日皇帝没有 歇午觉,所以汪重此刻正侍立在殿内,陪着皇帝逗鹦鹉。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到殿里,远远地立着,朝汪重递了个眼色。

    汪重见了,见皇帝逗得高兴,便轻轻挪了出去。听小太监低语了两句,便叫他退下。

    “什么事儿啊?”袁泠傲拈着一柄银质小勺,给鹦鹉笼的水槽里舀了几勺清水,意态悠闲地问道。

    “回皇上,出事儿了。”汪重声音不轻不重,弓着身子,拂尘搭在臂弯里,觑了皇帝一眼,答道。

    “说!”袁泠傲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专心致志地逗着那鹦鹉,凉凉地丢了一个字出口。

    “是!”汪重躬身应了一声,背过身去,将拂尘一挥,侍立在殿内的宫女太监便齐齐躬身行礼,有条不紊地鱼贯退出去。汪重上前了两步,走到离皇帝丈余处驻步,不紧不徐地道:“外间盛传,长公主她,疯了!”

    汪重看着皇帝的手略微一滞,而后又继续安闲地饲喂鹦鹉,心中思度了一下,便又继续道:“也有人说,长公主已遇不测!不过,这种说法并不可信,所以,请陛下放心。”

    汪重说完,复又深深一拜,垂首立在那里。

    “放心?”袁泠傲忽然反诘一笑:“三年里,你安插过去的人,要不就是败露了身份,要不就是音讯不明,就连琼素也是一年多没了消息,那么多人,竟连一个有用的都没有!你竟还有脸叫朕放心?!”袁泠傲霍地将手中的小银勺猛力掷向汪重,小银勺打在他身上,又反弹落到地上,尖利的金属声划破寝宫的宁静,嗡嗡地萦回在耳边。

    “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那鹦鹉似乎也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接连叫道。

    “奴才该死!请陛下责罚!”汪重微微颤颤地跪下来,连磕了两个头,道:“请陛下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奴才定将功折罪。”

    “将功折罪?!哼!你连半个人都没有插到她身边,现在连她真疯假疯都弄不清楚,你还要怎个将功折罪法?!”袁泠傲阴狠一笑,冷冷质问。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汪重跟在他身边这许多年,自然深知他的脾气,知道在此刻,万不能驳他的话,只能一个劲地磕头告罪。

    “我看你确实老了,不中用了!”袁泠傲冷冷一拂袖,站着居高临下睇着他。

    汪重只是默然跪着,大气也不敢出。

    缓了片刻,袁泠傲叫他起来,忽然问道:“沈怀忠的家眷你都安顿好了?”

    汪重不解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是不敢含糊,立刻答道:“按照陛下的意思,都安顿在沈府,等闲不得进出半步!”说到这里,汪重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暗中派了人盯着,绝出不了差错!”

    “嗯……”袁泠傲浅浅点了下头,道:“沈怀忠事母纯孝,谅他也不敢怎样!”言罢,草草在殿内踱了几步,道:“你去沈府颁道旨意,封沈老夫人为靖国夫人,再加赐些东西给他的妻室。”

    汪重此时方才会过意来:沈怀忠昔年为袁泠霜近身侍卫,前日战报传来,道如今段军正准备渡江前去攻打金陵。当年沈怀忠对袁泠霜的忠心,有目共睹。正巧在这个时候传出袁泠霜疯癫的消息,虽不知段潇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若是他真的用袁泠霜性命要挟,沈怀忠怕不会坐视不管。且不论事实如何,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了确保金陵巩固,袁泠傲此时加封沈府内眷,不仅是给沈怀忠敲一记警钟,更是做给满朝文武看的一种姿态,这些是明面上的,可是,袁泠傲素来心机深沉,这一举,怕也有试探袁泠霜真疯还是假疯的意思在里头。

    雕栏玉砌应犹在

    汪重素来对袁泠傲的心机之深暗中叹服。他大半辈子,身历三朝,从前晋惠帝到当今这位,见过的达官贵人何止千百,哪个不是谋算在胸,机关算尽,可是,却哪一个都及不上眼前这个不过年方而立的青年帝王!想到此处,背后不知不觉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袁泠傲冷冷回看他一眼,道。

    “是!奴才告退。”汪重赶忙伏地一拜,跌跌撞撞退了出去。

    袁泠傲面色略略缓和,袖手站在原地,望着殿外明媚的日光,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只鹦鹉低头啜了几口水,兀自在架子上折腾起来,时不时地扑腾下翅膀。像是不甘受到冷落,那鹦鹉忽然昂起头,叫道:“二哥哥!二哥哥!”

    袁泠傲果然回过头来,缓步踱到鹦鹉架旁,伸手轻抚过它身上五彩斑斓的羽毛,轻轻笑出声来,道:“你也想她了?是啊,她都离家这么久了呢……不过,别急,咱们的小霜儿呀,马上就要回来了!”

    说完,独自对着鹦鹉微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局势也越来越危急。

    孟良胤在长江北岸四处招募船只,全力筹划大规模渡江。

    五月间,段军攻占浦口,正式与金陵城隔江相望。

    正当两军对峙于长江两岸,泠霜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段潇鸣事后冷静下来,却也不肯孟良胤对她下此毒手,孟良胤只是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是泠霜自己坚持的。

    知晓真相后,段潇鸣越发心苦,只拥着她连声叹‘何苦’!

    泠霜伸手轻揉他眉间皱痕,温婉微笑,道:“做戏总也该真些,不能太不像样子了,连自己都骗不过,怎去骗人?”

    大军渡江之日,便是他二人离别之期,所以,自进驻浦口以来,段潇鸣即使再忙,也坚持每天陪着她几个时辰。每天离开寝帐,总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还没有跟她说,可是,每天一回寝帐,又觉得千言万语全都说不尽,道不明,总觉得只要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就是一种幸福,一种无以言喻的幸福。这种幸福,简单而不苍白,只是他每日回帐,那掀帘的一瞬,就可以看见她转过头来对他微笑,那微笑,温和恬柔,不需要说什么,不需要做什么,只是这样,看看她,就足够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吧……

    纵使百般不情千般不愿,离别的这一日,也总是要到的。五月二十三日,子时,段军自长江北岸浦口,百艘战舰齐发,趁着夜幕做掩护,悄悄驶向了对岸。

    根据孟良胤与段潇鸣一同制定的策略,将二十艘战舰分成五队,分四路一齐登陆,战舰后方各尾随二三十艘为数不等的民用小船,装载兵力。为了能尽快突围登陆,他们特意把战线拉得老长,就为了能将沿江守军的兵力分散开来。

    先头营悉数精锐装备,铁甲钢盾,上岸之后做成|人墙,抵挡乱箭,确保后续船只上的兵勇安全登岸。这一战,段军足足投了十五万兵力对抗袁军在石头城的八万守军,下血本攻占石头城。

    整整一夜激战,至破晓时分,袁军终于抵不住段军的连番强攻,退守到鼓楼。

    金陵城中朱门大户得知外城已经被攻破,震惊之余,连忙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往南逃奔。临安城早已戒严,不让外来百姓入城,于是官宦富贾全数举家往苏州一带奔逃。寻常百姓见达官贵人们全都弃城逃了,知道金陵城守不住了,个个都人心惶惶,有能力的,都投亲奔戚逃命去了,实在没处可去的,也都忙着囤积粮食,以防大军围城。

    金陵城里,一时间人人自危,大军攻城的消息传的满城风雨,阖城上下,乱做一团。

    沈怀忠在前线一夜激战,才回到军帐,连气也未及喘一口,又紧急召集所有将领部署下一道防线。正与诸将讨论,帐外响起了女子的哭喊声。沈怀忠心中本就憋着一股气,不由猛拍了一下桌子,大步往外走去。诸将都知道他此刻心情之恶劣,也都尾随着跟出去,看看到底是谁敢在这节骨眼上火上浇油。

    “怀忠!”今欢一见沈怀忠走出来,如蒙大赦,挣开了拖住她的两个卫兵,一下子扑到他面前跪下,喊了一声。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叫人送你回临安了吗!”沈怀忠一见是她,脸色更加难看,看着左右人尴尬的脸色,不禁更气上几分。

    “我不回去!我知道公主也来了,就在城外,你别赶我走,求求你!求求你!”今欢的个性,素来倔强要强,等闲不肯哭得一声,可是,今日,却当着他的面,泣不成声,更跪下来对着自己连连叩头。

    “欢儿!你起来!”沈怀忠看着她额下一方泥沙地被她磕出血迹来,心中一紧,连忙弯下身子一把扯了她起来,看着她磕破的额头潺潺流着血,甚是不忍心,遂放缓了声调,温声劝道:“听话,这里太危险,回临安去!公主不会有事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不!我不回去,让我留下吧,我知道公主她不好,很不好,既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