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第6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rouwenwu
习汉语的习惯。所以,额吉娜会说汉语,她一点也不奇怪,可是,说得这样生硬,她倒有点惊讶。以她这样的身份,应该至少流利才对。不过,从她刚才连怎么落座都迟疑,可见,她学习汉学并不热衷。草原人一直以来都仗着骑兵剽悍,欺凌中原,妄自尊大,可能,就因为如此,对于汉人的文化,也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热衷了。
“妹妹……”她又重复了一遍,似乎要说什么话,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生生地卡在那里。
额吉娜看了一眼身边的一个穿着体面,有别于一般下人的女子。那女子忙上前笑着对泠霜道:“汉妃见谅,大妃鲜少用汉人语言说话,都生疏了。大妃的意思,都是自家姐妹,要是汉妃不介意的话,可否进您寝房坐坐。咱们草原人的风俗,姐妹说话,都要在房里,方显得亲密些。”
泠霜不禁侧目看了看那女子,得体的举止,倒不知是个什么身份,两三句话说得这般体面伶俐。
“姐姐不嫌弃,妹妹哪有不从之理?”泠霜笑着,款款而道。
刚进了房,额吉娜叽里咕噜,用鄂蒙语说了一句什么,泠霜自是听不懂。
她疑惑地偏过头去看小惠。
小惠忙微笑着解释道:“大妃的意思是说,汉俗很有趣,她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房间呢。”
“是吗?”泠霜一笑,看向额吉娜:“要是姐姐不嫌弃,不妨搬来同住,咱们也好有个伴,说说话,解解闷。”
泠霜看出来她是能听懂,却说不好,所以,尽量用最浅显的句子词语来表达。
额吉娜听了,忽然伸出手来,亲密地拉过她的手,用生硬的汉语道:“大汗陪你,怎么会闷。”
泠霜不习惯与人身体碰触,手突然间被她这么握着,全身说不出地不习惯。可是,她却不能甩开,也不能表露出来。
她又是客气地一笑:“姐姐说笑了,大汗这么忙,哪里有时间陪我?”
“你,福气。”额吉娜指了指她的肚子,笑着看着她。
“我哪里有什么福气,要说福气,那也是大汗的福气,当然,大汗的福气,也就是咱们大家的福气!”泠霜依然是笑着,直勾勾看着额吉娜的眼睛,到现在,她还没有猜出她的来意。从进门到现在,她似乎毫无中心,一个劲地闲扯。
额吉娜似乎没听懂泠霜的意思,望向身边的女子。那女子便又重新用鄂蒙语解释了一遍给她听。
额吉娜听完后,含笑着点点头,接下去又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这下泠霜倒真的迷惑了,她特意来一趟,就仅仅而已?
小惠带着丫头们来上茶,在泠霜的示意下,首先奉给了额吉娜。
“这小碗我见过,汉人的东西。有盖子还有托子,很有趣。”额吉娜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泠霜,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
“是啊,这是中原的茶盅。”泠霜柔顺地笑着点点头:“这茶叶是我来的时候从中原带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姐姐的口味。”
“茶,好东西。我那里也每天喝。”额吉娜笑着,和善地说道。正低头举杯要喝,眼角忽然瞟到了那绛紫色的花苞,摆在一个四方的檀木雕花架子上。
“那是什么?”她指着那盆琼花,看着泠霜问道。
“就是一盆花,没什么特别的。”泠霜的心中忽然闪过什么,她警醒地看着她。
“很漂亮。”额吉娜看着花笑了,顺手端起茶盅,走到架子旁,细细端详后,赞叹道。
“不过就是极普通的。”泠霜低头,刚要啜茶,忽然耳边传进一阵惊呼。
就是那么一瞬间,她看见额吉娜在花盆旁边举起茶盅,小啜一口,似乎是被烫到了,下意识地摔了茶碗,手应势向旁边一挥,整盆花生生落了地,清脆的一声,粉彩描金的细瓷,再是价值连城,也化为了齑粉。
泠霜终于明白了!可惜,已经太晚了。
所以,她只能冷冷地,眼睁睁地,看着额吉娜不小心地被烫到,不小心地摔了花盆,然后,不小心地后退几步,用她那厚重肮脏的大红靴,在那即将开花的花苞上碾过,踩过,压过,踏过。
就差一点点,也许,它今晚,明晚,就能开了。
她等了几年,几年,多少个晚上,不敢睡,睁着眼守着,等着。
却及不上这一刻,如此短暂,如流行陨落,一刻,一秒,就此毁去了,完完全全毁去了。
“哎呀!妹妹……我……”额吉娜张皇失措地看着她。支支唔唔,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说不出话来。
“是哪个泡的茶!烫着了大妃!”额吉娜身边的女子立即尖叫起来,一副兴师问罪的的气势。
“奴婢该死!惊了二位主子。”小惠立即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算了。”额吉娜对着小惠道:“我没事,可是,花……”她又转过脸来看着泠霜:“妹妹……”满脸的歉疚之色。
泠霜看着地上,尘土碎瓷里被踩得稀烂的花苞,绛紫的颜色,孤独而绝望死躺在羊绒地毯上,流了一地紫色的血,她似乎,能闻见那股血的腥味。
沉默。泠霜低着头,深深的沉默。她知道,此刻,所有人,都看着她。
半晌,她终于又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噙着一抹笑意,依旧如前。
“不过是一株低贱卑微的草,又有什么要紧的?死了便死了,毁了,便毁了!左右,是件玩物罢了。”
此月何年初照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额吉娜根本不是一个红颜已老,来乞求怜悯,或者泼洒妒意的妇人。
她是来示威的。她来告诉她,一山只有一虎。她来告诉她,与她争的下场。她来告诉她,即使,她有了孩子,她依然有的是办法让她死。
泠霜笑了。收起了一贯的轻蔑。这,才是她的对手。
额吉娜非但不是没有丝毫准备而来,事实是,她怕是早已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是她到拉沃来,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不敢动自己。或许,这意外的怀孕打乱了她的计划。但是,泠霜明白了,她的眼睛,时时刻刻地在盯着自己!她知道她的痛处在哪里!她知道往哪里踩,才能伤到她!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必定要见血!这才是草原人的血统!这才是跟了段潇鸣半辈子的女人!她跟段潇鸣一样,是一头狼!它永远躲在你不知到的角落窥视你,然后,出其不意地扑上来,亮出尖利的爪牙,往你最脆弱,最柔软的一处抓去,用最痛最痛的方式伤害你。
泠霜一直静静地望着那绛紫色的残骸,保持原本的坐姿,一动不动。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西北的窗已经被封了起来,所以,看不到那绚丽的色彩,沉沦前最后一丝光明与温暖,都被隔绝在窗外。她整个身子都在阴影里,房间里死寂,就像根本就没有人坐在这里一样。
小惠蹑手蹑脚地进来,犹豫了半天,终于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汉妃?”
泠霜依旧一动不动,就仿佛是一尊化石,等待着风化,消散成齑粉。
“奴婢把这些收拾收拾吧……”小惠朝她看去,唯唯诺诺地轻声道。
泠霜仿佛被她这句话触动了一样,忽然抬起脸来,将视线从残屑上一点一点移开,移到小惠的脸上。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她。这个习惯了屈从,一味低眉顺目的丫头。跟在她的身边,忙前忙后,尽心尽力。
她依赖她,尽管,她不信任她。
可是,她今天,第一次,很想,很想看看她,看看这个女子,看看这个整日在她跟前的女子,看看这个她早已习惯的一个身边人。
她知道,她是段潇鸣派来的人。可是,她本没有什么要瞒他的,那,就无所谓监视与否。可是,今天,她却不得不正视她。或许,连段潇鸣都不了解,霍敏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汉妃……您……您怎么了?”小惠被她看得浑身不自然,不自觉地逃避她审视的目光。
泠霜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捕捉她仓皇逃窜的视线。
嘴角忽然挑起一个弧度,然后,缓缓地,渐渐地,越来越大,直到,整张脸都在笑着,笑着。
小惠头微低着,眼光落向某处,不敢再看她。
“你下去吧。”也不知过了多久,泠霜忽然出声道。
小惠蓦然抬起脸来看着她,满脸惶惑。
泠霜已经起身,往床上走去,她累了,要躺会儿。
小惠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她躺下去,满身疲惫。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终究还是无声地闭上了,退了出去。
女子之间的斗争,从来都没有谁对不起谁这个说法!
月亮出来了,从东边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满地银辉铺陈,残碎的花朵也沐浴其中,这情景,就像昨日,就像前日。
那个时候,它还是活着的,那样生机勃勃,立在那高贵的瓷盆里。而不是像现在,那肮脏的一脚,将它死死地钉死在了冰冷的地面,青砖石,光鉴清明,隐隐透着寒光。
吟月,你说得对,只有有缘人才能看着它开花,看着它将一生的美丽交付。
吟月,你说,我是个有福之人,但却未必能看得到这世间绝艳。
吟月,你等了一辈子,却还依然在等。
没缘的人,即使等上一生,也是枉然……
今夜,又是满月,你是否还一如既往,立在月下,等那千万个花苞开花?
“吟月……”泠霜觉得自己好累好累,连那道薄薄的眼皮都无力去支撑,任它一点点合下,将月光阻挡在外。
临安城的皇宫里,有一个凄凉到荒芜的角落。民间,把那称为冷宫。那是寂寞和绝望的代名词,它是那样特殊,立在世上最繁华锦绣的权力中心的墙里,却又与那辉煌壮丽的富贵格格不入。那是一个被遗弃的地方。
十三岁的时候,也是一个满月之夜,泠霜见到了她。
吟月,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散着一头长发,全身都是白色的,裙裾长长地拖在地上。泠霜闯进那里的时候,她正满身浴在月华里,站在断井颓垣里,看着满院子杂草一般疯长着的琼花。
女孩站在摇摇欲坠的门边,错愕地看着那白衣女子。眼眶通红,满脸泪痕。
白衣女子并没有转过身看她,但是,却好像早就知道她在那里。她一点也不惊惧,丝毫不意外这个陌生人的闯入。
“你看,它们长得多好?”白衣女子忽然指着地上道:“我刚来的时候,这个花种,还只是墙角瘦弱的一株,可是,现在,已经长满了整个院子。”
泠霜听见,她轻轻地笑起来。她笑的声音,很好听,轻柔舒缓地钻到你耳里。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泠霜问她。
“我是吟月,公主。我在这里,是因为,我在等。”吟月一身雪白,缓缓转过身来。她满头的长发,几欲及地,没有梳起,就这样悉数垂着,遮去了她半边脸,只露出半张脸在外面。
满月清辉之下,泠霜忍不住屏息。她真美!
她愣在了当场,想不出任何词汇来描摹她的美。她十三年生命里所见过的名满天下的美人,一个也及不上眼前女子。
“等?等人?”泠霜回过神来,继续问道。
“不,我……从不等人……也许,曾等过,是的,等过一次,就一次,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等了。不等了。”吟月喃喃地说着,时轻时重,时而抬头望望当空皓月,然后,又静静地垂下头去,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些带着绛紫色花苞的花草。
“为什么不等了?是等的人没来吗?”泠霜偏着头,似乎坚持着追根究底。
“不是,是没有人,根本就没有人,一直都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或许,那个人,从来就没有过……”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既然你等的人没来,你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我在等一个约定。”吟月隐在阴影里的脸忽然猛地抬了起来,掩住那半边脸的长发迎风散开,生生地将那半张脸曝在月光里。
满月,明亮。
泠霜终于看清了吟月。这个女子,半面倾城,半面狰狞!
那可怖的皮肉,□裸地展现在眼前,纠结翻搅,猩红的,暗黑的,错杂一片。你几乎可以想见,那里曾经怎样溃烂,怎样发脓,怎样流血。纵横交错的混乱纹理,那伤,已是陈年,那痛,也已痊愈了吗?
“你的脸……?”泠霜怔怔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吟月轻轻地抚上自己那半边残脸,淡淡地笑了:“吓着公主了吧。”
泠霜没有摇头,轻轻地走近她。
“这是怎么弄的?有人害你?”
“不,没人害我。”吟月浅浅一笑:“是我自己,烧红的木炭,烙上去的。就这样……”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模拟着当年残忍的动作,伸手从火盆里抓起,义无反顾地往脸上烫去。
“你自己?!”泠霜吃惊地看着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竟然自己动手毁去自己的脸?!
“是啊,我自己……因为,我已经不想再要它了。”吟月说得轻松地仿佛是在与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侃侃而谈一件完全无关于自己的事情。
“吟月……”泠霜隐约觉得眼角有什么在马蚤动着,一点一点积聚,然后,悄悄地,静静地,快速地,沿着某种惯性的轨迹,落了下去,竟发出铿的一声,将她惊醒。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灯。没有火。很冷。塞北的秋天,她第一次经历,习惯了江南温和的气候,对这样萧瑟的寒冷,她显然还没有习惯。
没有人来过。
她疲惫地站起,缓缓地走过去,走到那里,又缓缓地蹲下,蹲在残花面前。一如三年前,那个同样的满月之夜。
“那,公主又为何到这里来?”她记得,当时吟月便是这样问她的。
泠霜没有回答她。
吟月也没有继续追问。
她蹲着。
她站着。
夜风轻轻地拂过,绛紫色的花苞,带着茎叶的柔软度,轻轻地摆摇,很小的幅度,很琐碎的声音。
宁静祥和。这样的干净,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她需要干净。
泠霜哭了。她蹲在地上,臂弯紧紧地抱着膝盖,把瘦小的身体蜷起来,把自己死死地抱紧。
忘掉它!她对自己说,一遍又一遍,可是,为何那画面,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嬷嬷说,母亲要见她。立刻。
泠霜揉着惺忪的睡眼,满不情愿地起身,连外衣都懒得去披,就这样赌气地穿着睡衣往母亲的宫里走。
不过几步路,很近。
她一路满腹抱怨,所以,根本没有觉察到,没有人跟着她。嬷嬷,宫女,太监,没人跟着。就连母亲的寝宫,都没有一个人。宫门都开着,没人看守。
一路畅行无阻,她走进了寝殿。
一道珠帘。她站住了,再也迈不开步子。生生地钉在那里。
帘子后面,就是母亲。
她还没有睡。
是的。没有睡。
满室灯火辉煌,烛台上的每一根蜡烛,都激狂地燃烧着,似是要颠覆什么,毁去什么,又诞生什么,那般肆无忌惮,那般狂暴不羁!火舌越跳越高,忽然‘啪!’的一声,爆出了一个烛花,火舌疯狂地蹿高,又蓦地失去了士气,沉了下去。
成就一些东西,与毁灭一些东西,有时候,同样地,仅仅需要一瞬间。
女人几近疯狂地款摆腰肢,她跨坐在那男人的身体上,手脚,似乎已经离体,不再是她意志所能支配的。
女人那头漂亮的头发,一丝一丝,柔滑顺畅,曾经,整日被她绕在之间,当作最美最珍爱的玩具,用小小的手,去抓。每次,女人总温柔地抓住她惹祸的小手:“霜儿乖,不闹了!”
那时,嬷嬷总在身边说:“娘娘太宠公主了,让奶娘抱下去吧,不然,再用上半日,也梳不好。皇上可在等了!”
泠霜站在那里,隔着那道珠帘,一颗一颗的水晶珠,东海县供上来的,颗颗打磨抛光,映着烛光,折射出七色的晕彩,朦胧了她的双眼。
“霜儿乖,来,到娘这里来。”今天早上,女人还这样温柔慈爱地叫她,坐在那道帘子后面,朝她招手。
泠霜站在那里,手指僵硬地微微动弹一下。女人发间的触感,似乎至今,还依然留在指上,那样柔软,那样顺滑,一根一根,流淌过,从她淘气的指缝里,一根根,溜走了。
母亲是那样柔顺的女人,是这世间最娴静的女子。
她从没有听她高声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女人的吟哦声传进耳里,连绵不绝,如同千把利刃,刺着她的耳膜。
他们还是没有发现她,发现这一场嘶吼和黑暗里的交易,隔着一道珠帘,正被一双眼睛窥视。
女人全身都是汗水,在红色的烛光下,晶莹闪烁,从额上,颈间,缓缓流下,顺着背脊,顺着锁骨,胸线,一滴一滴,流到男人的身上。
此刻,她那永远高贵圣洁的发,那样混乱肮脏地粘腻在身上。
很脏,很脏。
男人和女人交缠在一起的身体,被烛光投影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就像皮影戏,是的,泠霜站在那里,就像看皮影戏。她的脸,她的身体,她年少的心灵,一块白色的幕布,是这场演出的舞台,背景。
谁会在乎,去伤害一个背景?!那仅仅是陪衬而已。
“霜儿,站在那里,小心着凉。”男人忽然猛地推开身上投入地忘我的女人,不带一丝感情,坐起身来,把自己的脸,用最直白的方式呈现出来。他还是那样骄傲自信,仿佛,他正在做一件最为坦荡的事。与这深夜暗室,这悖逆人伦的□裸的一幕无关。
他笑了,笑着看她。
她的映像里,他很少笑的。对任何人,除了她。不过,她忽然从某天起就不喜欢他对她的笑容,或许,是她本能地觉察到那笑容的危险。
女人已经吓得完全从刚刚的激|情里惊醒,她的眼睛瞬间积满泪水,连唤她的勇气也没有。瘫坐在床上,无声地颤抖和抽搐,用近乎于恐惧的眼神凝望着她。
泠霜不知道,她的抽搐,是因为那个男人,带给她的属于男女的激烈□的极致快感,还是因为自己,她最心爱的女儿看见她最丑陋的一幕的惊惧。
泠霜逃了。在那男人□向她走来,在他的手挑起珠帘的那一瞬间,她终究是害怕了,没有勇气,与生俱来的怯懦与软弱,让她不得不逃离这个地方。
就是那一夜,她闯进了吟月的生命,或者说,是吟月闯进了她的生命。
她哭得很伤心。她不敢在人前哭,她只敢在这里,在吟月的面前哭。
“公主,您为何哭泣?”吟月轻轻地蹲下来,轻轻地抱住她,就像一只蝴蝶,张开她美丽温暖的翅膀,将她拥进怀里,很柔软,很安全。
泠霜抬起眼睛看她,这样近的距离,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深深的皱纹,原来,她已经这样老了……
雾里的花,月下的美人,最美的东西,永远虚虚实实,让你琢磨不透。而恰恰是那份朦胧,隔着云端,美人方能如花。
“我母亲……死了……就在刚才……永永远远地死去了……”泠霜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坚定,很肯定,那个赋予她生命的温婉娴静的女子,在今夜,死去了……永永远远地死去了。
闲问何物最关情
段潇鸣回来,已经是三天以后。
那时候,满城的人都已经知道,汉妃怀了孕,大妃前去探望。大妃宽容大度,善待为丈夫孕育子女的汉妃。可是汉妃却不知进退,仅仅因为大妃失手碰坏了她养的花草,撒娇使性子,竟不顾自己和胎儿,不好好吃饭,以此来向大汗邀宠……
大妃是个贤良的女人,而汉妃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泠霜每天都可以听到新的版本,新的词汇,新的比喻来渲染这件两个女人之间的事。
她如今正是孕吐期,每天都吐地吃不了东西,有的时候,连喝水都会吐。所以,她的确好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在额吉娜来看她之前的之前,她就没好好吃过饭。
城里的百姓可不管这些,他们知道女人怀孕会吃不下东西,只是,他们不会将这件事与汉妃联系起来。他们只知道,她是因为与大妃闹脾气,才不吃饭来抗争的。
泠霜安安静静地,每天听着,听着,偶尔还微笑一下,抚抚自己的肚子,习惯性地望望那个熟悉的角落,那里曾摆着她唯一仅剩的一件东西,可是如今,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段潇鸣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你回来了啊。”泠霜听见了响动,侧过脸望向他。他看上去很疲惫,眼里全是血丝。望着她的眼神很执着,执着地近乎悲伤。
他顺着她原本的目光,望向那个空荡荡的架子,无甚感情,道:“都已经没了,还看什么?”
泠霜看着他,露出浅浅一笑:“为了纪念。如果,连我都忘记它了,那,它该有多悲哀啊。”
“不过是棵草木而已!至于这样吗!”段潇鸣语调蓦地一高,他似乎开始生气了。因为他不了解她,越来越不了解她,这让他不安,不安到近乎于有点恐惧。
泠霜偏过头来重新对着他的眼,她似乎微微讶异于这个男人忽然迸发的暴躁,就这样,无声地望着他。
“虽然,它只是一株花草,但是,却是支撑我活到今天的重要的一部分,是我从临安城里带出来的唯一完完整整属于我的东西。它是我所有心事的最虔诚的聆听者,我三年的生命里,它陪我度过每一个无边的黑夜……它,几乎已经成为我的信仰,我活着的方式与目的。你明白信仰吗?你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信仰,意味着她失去了什么?”泠霜说话的语调始终平静,她正视他的双眼,吐露着,讲述着。
“请你不要这样……”段潇鸣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无比爱怜地抚着,用几近于恳求的语气,商量着:“不要这样,好吗?”
“不要怎样?”泠霜嘲讽地一笑。袁泠霜不过是大周朝赠予你的一件奢侈的礼物,几时竟当得起你一个‘请’字?!
“它不是你的信仰,你不可以那一棵草木当作自己的信仰!你不是那样的人!”段潇鸣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只有气流从喉咙口撕裂而出。
“那我该把什么当作信仰?你吗?”泠霜看着他,那样地咄咄逼人。
“是的!我!还有,我们的孩子!现在,我们才是你的信仰!你此生永恒的唯一的信仰!”段潇鸣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她,他的眼珠,似乎要冒出火焰来,来燃烧她,炙烤她。
泠霜不避讳他的目光,即使,那是两团火,要焚烧她的火。
“你去过她那里了?”短暂的静默之后,她忽然问道。
“我去哪里,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批示!”段潇鸣忽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袖手而立,仅仅是一瞬间,已变了面目。
伴君如伴虎,旦夕祸福,生死,在帝王权柄之下,只需一瞬,一瞬,便已足够。
“我只是问问,何必如此?”泠霜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出声来。何时开始,这个男人也变得如此敏感?
她早就知道他回来一定有排山倒海的谣言飞进他耳里。她早就知道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去安抚糟糠之妻。
结发同枕席,恩爱两不疑。一个男人,无论血统高贵与否,功业成就与否,他都怕去背负一个一个罪名抛妻。更何况,他段潇鸣还是如此敏感的身份,在这个随时都可能有变的环境里,他,背不起!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还是那样敏感,觉得她不体谅他,觉得她,不够委曲求全。
泠霜笑了,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肚子。
衣料窸窣的摩擦声,他俯下身来,轻轻地抱起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轻吻着她的面颊,细致轻柔,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很好,你和孩子都会平安,他长大了,会叫爹娘,会跑,会走,会跳,会骑马,会挽弓……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居然哽咽无声了。
泠霜任他这样抱着,静静地听他讲着。她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淌过,湿湿的,咸咸的,就跟,眼泪一样。
段潇鸣,你为什么不说了,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为什么?为什么?
你的心,也会痛的吗?你,也会怕的吗?你,也会不忍心的吗?
人,但凡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不要后悔。
你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要心软!我宁愿,你永远都是一头狼!
这一夜,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后来,段潇鸣走了。
他住回了额吉娜房里,在这个政治绝对军事化的风口浪尖。
他永远都是一个杰出的阴谋家与野心家,政治与军事,他永远把握地这么有分寸!
这是泠霜自从到了他身边以后,最深的体会。
终于入冬了。天上的云,青灰的一块一块,像铅块一样,低低地,低低地压下来,压下来,一抬头,仿佛就快要压到你头顶了。
第一场雪已经下过了。
听说,今年是个灾年。第一场雪,就下得铺天盖地,比往年都要大。大雪压塌了好多个仓库,有存粮的,有存草料的。牛羊大量地冻死了。牧民们快活不下去了。
段潇鸣担心的,终于来了!而且,来得气势汹汹,比他预料地,还要严重许多。
房里的炭盆里,劈劈啪啪不停地爆着火花。天实在太冷了。一个不够,又添了一个。泠霜歪在炭盆边上,手里捧着紫铜的小手炉,浑身都是暖洋洋的。怀孕快四个月了,浑身都乏,天冷了,就更不想动弹了。
今天的风雪很大,从早晨起天就阴得厉害。雪越下越大。
门轻轻地开了,携了零星几点雪花,小惠进来,手里端着的黑漆盘里,托着一只钤刻精细的银盖碗。
“汉妃。”她微微行了个礼,道:“这是草原上最有名的酪||乳|,是大妃派人送来的。大汗最爱吃这个,前日偶尔玩笑了一句,大妃就亲自下厨做了,刚出锅送来,说是让您也尝尝。”
小惠恭恭敬敬地把银碗搁到她手边,还笑着补了一句:“大妃做的酪||乳|,可是草原上最好的呢!”
泠霜若有所思地盯着银碗看了半会,忽然扬起脸来看她:“你吃过?”
“奴婢哪有那个福气。”小惠猛一怔仲之间,忙牵强地陪笑道。
“那你怎么知道是最好的?”泠霜笑了一声,瞟向别处。
小惠看了看她,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低声似喃喃自语:“大汗喜欢的,自然是最好的了。”
泠霜又重新把目光落回她身上,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
“您趁热喝吧,凉了,伤胃。”小惠低眉顺目地立在那里,柔柔说道。她又一次让泠霜感觉到她是一个忠心的丫鬟,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好。
“不是专程做给大汗尝的吗?正主都没吃,我怎好先用呢?”泠霜冷冷一笑,专注地盯着那只银碗瞧,碗口一圈绳结纹,丝丝入扣,纠缠不休。
“噼啪!”又是一个火花。
“大汗已经尝过了。”小惠几乎是叹着说的。
“尝过了?他今天没出去吗?”泠霜偏头询问。
“是。没出门。”小惠的双眼一直盯着炭盆,红红火火的一团,盯久了,看什么东西,都是红的了。
泠霜偏头从东窗望出去,三层厚厚的棉纸挡在那里,她却依然细细出神望着,似那里并无遮挡,可以清晰地看见漫天飞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是她此生初见。雪,在南朝,诗人词客的吟咏,那般娇柔缠绵的调子。在这里,却是这样洋洋洒洒,铺天盖地,毁天灭地一般狷狂。仅一昼夜,雪已过膝。
在临安的时候,还是总角妍妍,顾皓熵在宫中,这样的雪天,她必会牵了他的手,去御花园里,一路在寸许厚的雪地里淘气地踩出深深浅浅的一串脚印。去那梅园里,折一二枝老梅。
顾皓熵最会选梅,怎样的肌,怎样的骨,插瓶可存多少时日,他都了若指掌。
“霜儿,这枝赋格嶙峋,堪称佳品,你喜不喜欢?”顾皓熵转眸落定在她脸上,温文笑问。
她喜不喜欢,又有何紧要?他选的,必是最好的。
踏雪寻梅,多少天成佳偶,伉俪情深,几段风雅,流颂至今。
“皓哥哥,明日我们一同去西湖泛舟赏雪,可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这样问他。
顾皓熵玉冠紫袍,雪貂大氅披在肩上,露出袍袖繁复的锦绣纹样,柔语轻起:“好。”
这一个呢哝‘好’字,从她与他初识,伴了她多少载年华?
冰冷冻彻的心底,这一声‘好’,凭空化开了一点冰魄,柔柔地,渐次水声,一直荡开去,荡开去,就像西湖的水,经不起那雕梁画栋的画舫船桨的轻轻一点。
前尘往事,俱往矣,而今思来,却连半点温度也无。
泠霜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紫貂裘,她再不济也是堂堂一国公主,当朝当主的妻室,自不会冻着饿着她。锦衣貂裘,琳琅满目。唯独这件却是与众不同。
入冬前,段潇鸣亲自带了来,远远在廊下扬眉冲她笑着。去岁他数九寒天里打的,大雪满弓刀,亲手猎的,是难得一见的皮毛,最是绵软轻便,适合女子所用。
想着她不惯北国风寒,专门寻出来,专门遣人裁制了,却不是照着鄂蒙的样式,用了汉人披肩围脖,用剩的底料还给她做了一副手筒。
“汉妃?汉妃?”小惠站在一旁,见她已不知道神游到了何处。
泠霜双手捂着紫铜手炉,懒懒回过神来。还未待说话,便已听得外间一片响动。
门帘一动,一个雪馓子随着高大身影一齐带入。
“你这里倒是暖气熏人。”段潇鸣呵呵一笑,随意掸了掸身上飘落沾惹的雪花粒子,便走过去在泠霜对面座上坐下了。
小惠虽是仆婢之身,可因着霍纲是段潇鸣倚重的人,所以素来也没拿她当下人看,人前拘礼,也不过是碍着悠悠众口罢了。所以小惠刚要屈身为礼,已被段潇鸣虚抬一下制止了。
泠霜似乎乏得很,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复又合上了,依旧歪着。
“这样的天,你们主仆倒会享福,躲在屋里做什么呢?”段潇鸣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难得有着笑意。
“回大汗的话,大妃刚送来的酪||乳|,奴婢正呈给汉妃饮用。”小惠笑着一张脸,恭恭敬敬地答道。
“哦?”段潇鸣一挑眉,转向泠霜笑问:“可吃得惯?”
泠霜依旧阖目假寐着,似乎并不想搭理他。
小惠忙在一边补充道:“汉妃还没用呢,奴婢正劝着,凉了伤胃。”
段潇鸣的视线落定在剔花银碗上,伸手在外壁上探了探温度,转脸对着泠霜,嘴角依旧噙着一抹微笑:“都快凉了。”
这四字唤得温柔低沉,迫得泠霜悠悠睁开眼来,定住了瞧他。
“这是做什么?”段潇鸣笑她只顾着盯着自己瞧。
小惠站在一旁,见她二人这般调笑,如千把利刃剜刺心头。她在他身边多年,眼见着一个个女子得宠到失宠,也是个个都曾风光过的,可是,谁也没能像她这般,让他如此……
心头百般滋味,只得轻轻地别开脸,不忍再去看。
泠霜直愣愣地这样盯着他,似乎是要让他无所遁形。
‘噼啪!’炭盆里又蓦地爆出一个火花,火星子枉顾着乱窜着,最终,还是要如流星陨落,成那堆灰黑残屑里的一点零星。
嘴角微微圈起一点弧度,然后越来越大,微微有点吊梢的眼角也弯了起来,眼横秋波,朱唇微起,如兰气息,如醇膏美酒,动人心襟:“我要你喂我……”
作者有话要说:
招聘嫦娥,自带兔子,还有兔子吃的胡萝卜~~~
值此中秋佳节之际,凡留爪者,发一个月饼。。。o(n_n)o
其实,偶喜欢吃皮。。。谁来吃馅。。。
裂帛一声震天阙
微微有些神散的小惠似乎被这句话刺痛,惊惶地猛抬起头,恰见二人含情脉脉地相互望着。
惊愕之余蓦地满脸通红,她竟这样……与个歌姬婢妾一般,难道连半点教养和体面都不要了么?竟当着下人的面,以那样尊贵的身份,说出这般寡廉鲜耻的话。
小惠站在原地,也不知是惊是怒是羞是恼,脸色涨得通红。
泠霜却是只顾着看段潇鸣幽深晦暗的眸子,眼中渐渐地盛起笑意,软软的语调,似娇还嗔:“可要凉了,凉了,我可就再不吃了。”
美人盛情,如何能却?
段潇鸣大笑着起身,顺手将银碗抄在手里,向泠霜走去。忽然瞥见小惠满脸涨红还杵在一旁,随意地一挥手:“你下去吧。”
这样的语气,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小惠觉得自己的心,似被生满锈的钝了的锯子来来回回拉扯了一番,斑斑驳驳的血肉淋漓,如此痛彻心扉!
她朝段潇鸣微施一礼,静静地退了出去。眼角的余晖,看到他二人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他缓缓地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了,一点一点俯低了身子,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