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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冬

      民国十六年,隆冬。

    大雪初霁,恒源酒馆的店小二拆了坛新到的酒,搁在炉子上用温水暖着,就着腾起的白雾搓了搓手,榆树皮似的一双粗手登时软和了不少。他把手拥进袖管里捻着那一丛细绒儿,一块皮也舍不得往外露。

    小酒馆里较大雪纷飞的前几日倒是热闹了许多,一簇一簇的人将扣着瓜皮帽的脑袋凑到一块去,身子粗笨又裹着厚袍子,活像一箩筐新挖的土芋头,寒冬腊月里眼皮都似是给冻僵了,只剩着两片嘴皮子倒还灵活。

    “听说前几天在张爷的赌场里行骗的那个叫人给逮住了。”

    “嚯,哪个野小子好大的胆。逮住了一顿棍锤伺候,怕是半条命都给送出去了?”

    “可不是嘛,前些日子我家那伢狗不知怎的蹿出去冲着雪地一通叫唤,过去一看竟是个人倒在雪里,身上那血……把雪都给泡化了!吓得我没敢看第二眼。”

    “嘿呀――那可是够惨的,后来怎么样了?”

    “说是几个人抬上车给扔到后山的乱坟地去了,那几个小子也是胆子大,夜里冒着雪也敢往那不干不净的地方去。”

    “就是那个行骗被逮的吧?敢情是活不下来了罢?”

    “这鬼天气,又是一顿打,些许是早死了吧。”

    “是死了吧。”

    …………

    ……

    絮絮叨叨的唠嗑声和着炉子烧炭声嗡嗡作响,店小二瑟缩着颈子听着,听着听着他却也忆起一些事来,他似乎在几天前的夜里见过那么一个奇怪的人。

    这间小酒馆压在城边新修的道路沿子上,来的除了周遭的熟客,便是一些形色匆匆的旅人。那个晚上大雪来得气势汹汹如雷霆万钧,天边刚擦了黑店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酒杯子与碗碟在桌上大块油渍中歪七斜八。店小二打算关门打烊,倏尔却瞧见有个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烂醉如泥。手指扒着酒杯子,肩膀在微弱灯光中一耸一耸打着颤,拉扯着逆光投在墙上的影子也发起抖,整个酒馆仿佛都在一明一暗中如火苗跳动。

    店小二暗骂一声抄起手就要去赶人,那人却自己邃然起身,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往出走。他随便掷出的银元滚在地上,小二急乎乎地又转身去拾钱,却被那人吸引住视线。

    黑糊糊的一片中只见那人一身的长衫,头发也修剪成时新的短发,倒像是个城里有钱人家的翩翩公子。只是那张脸上满是缺乏血色的青白,眼睛更是黑得妖异。抬起头隔了薄薄的灯光看去,那人眉眼被染不上一丝暖意,苍白晦暗的模样竟像是个从窗子外的残枝败叶里长出的鬼魅。

    店小二急忙闭了眼不去看,再度睁开眼时那人已走出店。似是醉得狠了,他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地踱着,摇摇晃晃的影子映在酒馆挂了蜘蛛网落了灰的墙上,宛如在月下钻出的憧憧魅影。小二一惊,却见那人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他虽是畏怯,却还是悬着心跑过去看了看。

    隆冬里的风咆哮着,酒馆的门也被大开大合地挂卷着,吱吱呀呀的哀怨声落入耳中不知像是谁的呓语。这样的天气里,那样瘦削的一个人就这么陷在厚厚的雪层里,像是一块燃透的碎木炭,漫山遍野厚实的大雪如即将在寒风中汹涌起的江面,一个浪头打来就要把他埋个结实。那人却仍是不动弹一下,竟如死了一般。

    店小二瑟缩着狠狠打了个颤,寻思着总不能叫人冻死在自家店门前,颤巍巍地伸了手就要把人丛雪里搀扶起来。

    一手扶上去只觉摸到了冰碴子上,尖锐潮湿的凉意如浅河滩芦苇丛里生的那些个蟊虫,咬破了人的皮净往肉里钻,面皮也是疼地一抖。手指头险些松开,差点把那人又摔回雪里去。

    这样的冷,当真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店小二心里思量着,却觉眼角余光中有几点火光跃进来。扭头一看正是张老板手下那几个家丁,拄着灯深一脚浅一脚从雪地里蹚过来,橘黄色火光里一张张冻得青紫的脸埋进领子内衬,皆有忿忿埋怨之色。

    眼尖的发现了他们,登时吆喝起来。隔了老远,呼啸的风一波波扑涌而来,积在地上的雪竟都给卷回半空,如柳絮如粗盐,迷了人的眼。耳朵里更是听不清那些人在叽咕什么,只是平白无故忆起了旧收音机里听来的那些嘈杂之声。枪炮轰鸣里皇帝倒了,有哭的、有骂的、也有欣喜雀跃的,揉在一块沸腾着,聒得人脑仁子发疼,晕乎乎的连今夕何年也一并忘了个干净。

    几个人一路小跑,近了便七手八脚架了那人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店小二不知所措,愣了半晌,被风割疼了脸颊,才想起要回去关店打烊。

    ……

    想来,那人就是那晚上被打死的吧。

    店小二有些唏嘘,活生生的一个人,在他店里喝过酒从他面前走过去,竟就给死了。

    是在张老板的赌场里行了骗吗?店小二思及如此,把头一摇。这城郊一亩三分地上张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招惹了人家被扣个罪名下来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不服的,棍锤上身,直打得满脸血污嘴里崩了门牙出来,还有什么余力再憋出个“不”字?

    把於在喉喽眼的浊气嘘出来,他双手凑起碗在边沿嘬了一口,吸进去些酒,咂咂嘴却尝不出滋味。

    “你们都是没听说过的。”

    突然有个人压低声音故弄玄虚。像个台子上的说书人,声音停顿片刻,吊足了听众胃口后才接着说下去:“你们是不知道啊,两天前有个人夜里路过后山,离那片坟地近了突然觉着心里发虚。大着胆子朝那望了眼,直给吓得魂飞魄散!你们猜猜他看到什么了?”

    “一个人影!那黑夜浓浓大雾中就有个影子从地上钻出来。说是人影,却比人影细长许多,在雾中蜿蜒着,倒像是个成精的长虫。”

    “还有这样的事?!”

    “是呢,千真万确。被打死的那野小子恰好就是扔在那的,会不会……会不会是他变了鬼来复仇了?”

    “闭嘴吧你,净扯那些有的没的。夜里瞧见个树影也能被你编成个恶鬼索命的怪诞,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

    “你不知道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我无缘无故吓你们做什么?”

    ……

    店小二听着,那人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那不似人的惨白脸孔,黑得瘆人的眼睛,以及拖在他身后,仿佛被无数鬼爪子拉扯着的憧憧怪影……他的手猛地抖起来,碗中酒撞上碗沿顺势滑出几滴,在粗砖地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渍。

    寒风更甚了,钻入衣襟直往人骨头里凿,一直冷到骨髓里去。莫大的寒意摄住他每根经络,血管里的血似乎都凝成尖利的冰碴子。他不胜严寒,缩作一团在墙角如筛糠般打颤。

    他将背抵在砖墙上,终是找到了一点依靠。

    那人……还真是不像个人。

    后山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

    每一年到了这个时候总会传出那么几件怪事,一会儿说镇子后的树林里有被冥火烧过的痕迹,一会儿又说从土地庙的墙根挖出来半个人大腿,还有的说不知从哪飞来些啄人眼球的鸟……似真似假的隐秘传闻如那沉在池底的淤沙,一个石子掷下去它便訇然腾起,搅得那一泓清水污浊不堪。人们也乐意听这些个东西。傍晚时分挤进小酒馆,就着一碗酒,窃窃私语中嚼着那些刚听来的怪谈。算是他们尝不出苦乐,整日劳作的生活中难得的趣事。

    只是这次的怪谈来得太逼真,不由得给人心中蒙上一层阴影。那种悚然就像寒冬夜里有人趴在你耳后轻轻呵着气,一股寒气顿时窜进心口。

    恒源酒馆那店小二自称在店里见过传闻中那人,此后来店里的人多要像他询问那鬼魅的事。他也乐此不疲地向人们讲述着,讲得多了,他便能娴熟地拿捏起一口低沉阴森的语气来,故事也被他改编了许多,更加得骇人。

    店小二突然发现自己很有当说书人的天赋,来这的听众无一不被他的故事唬得愣住了神,迷迷糊糊中跟着他故事的起伏情不自禁地畏缩着身体。

    除了一人。

    那人不知何时坐在了店中,只要了一壶酒慢悠悠地喝着。在店小二照例讲起故事时,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偃,抓在手中的酒杯被牵带着一起摇晃,一杯酒水尽数洒在他那件黑色呢子大衣上,铺开深深浅浅的暗痕。

    酒馆中其他人正听故事听得入神,被他这么一聒皆投过去夹杂不满的疑惑眼神。那人随即停了笑,悠悠闲闲地放下钱币,起身往出走。

    扣在他头上的黑礼帽帽檐压得极低,加之傍晚时光线昏暗,人们一时之间竟看不清他的脸,目送着他出去,心中有疑惑也不过是“这样打扮洋气的公子哥为何要跑到这破酒馆里?”

    可是那人前脚刚出去,立在台子上的店小二却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本来就消瘦的面孔此时失了血色更显得似僵尸一般,眼神如磕碎在石砖上的玻璃珠,涣散得不成样子。

    “见鬼了……当真是见了鬼了……”

    他嘴里喃喃道。

    江洹走出酒馆时天色正出于半黑不黑的混沌迷离中,他伸手拍拍衣领,呢子布料上的水渍泛起涟漪,半晌便无声地褪去了。

    他把眼一眯凝视着四周,像忆起什么趣事似的,嘴角旋开一丝笑意。

    他转身踏上另一条路,路上褐黄枯槁的杂草被那双洋靴轧进碎石子间,咯吱作响。

    每年到了这个怪谈迭起的时候,张老板家便会找个日子请法师到家中作法,说是祛除旧年中残留的僵滞秽气。镇上的人私下嚼舌根子,说这张老板素日横行霸道,害的人多了,偏偏又对鬼神之事忌惮颇深,晚上怕是心慌得睡不着呢。

    江洹去时刚赶上这事。不过今年貌似是出了一点状况。张老板那留洋归来的儿子对那些神神鬼鬼的迷信之事很是抵触。法师摆好了祭台,父子俩却一来二去地绊上嘴了。法师置若罔闻接着作他的法,一时之间争吵声和着念咒的喃喃低语,偌大的庭院竟被一片聒噪填了个满。

    江洹饶有兴味地看着,手从袖管下抬起,状似无意地打算个响指。

    一丛火苗从祭台上凭空长出,像是空中裂开了张饕餮的嘴,转瞬间整个祭台皆被吞入其中,晃动的焰心似是咬合的利齿在细细研磨,祭台不堪摧残,分崩离析。院中几个人被吓得面如土色,互相拉扯着,踉跄后退。下人急忙抬着水桶来救火。

    下雪前那几日空气干燥得木柴之间仿佛能搓出火花来,雪霁后好歹有水汽蒸腾到空中,可这火却烧得妖异,扑也扑不灭,还似有意识地直往人身上缠。噼里啪啦声中夹杂着“见鬼了”的咒骂。

    江洹以拳掩唇,笑了。

    “你这长虫精稀奇心思还挺多。”

    悠悠转转的声音拂着耳廓,似一泉淙淙流水绕着山石蜿蜒。隆冬里也不见得被冰封住,反而揉了那冰屑径自流淌。

    江洹抬了头,看见他的姑娘浮在空中。她着一身轻飘襦裙的躯体像片薄得几近透明的腊梅花瓣,灯光隔了她的身体隐约照过来。这片花瓣边沿处还蕴着些颜色,越是往下那颜色越是稀薄,最终化在水波般的透明中。她又如拿小刀轻轻削下的一层薄冰片,叫人不忍接近她,生怕她被呵出的鼻息给暖化了。

    “要报复却不去找那些动手打人的,在这烧人家的祭台做什么?”姑娘摇了摇头,似是无奈。

    “他们惊慌失措的模样颇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