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强迫性思过
下一刻,孙惟腰间的保护带崩开了一个金属扣,而他的身体失去束缚,陡然间栽了下去。
那一瞬间,穆冬的心脏也紧紧绷着,几乎停跳。他的脑中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的闪过了无数的念头,仿佛一台疯狂运转着的机器,使得他的太阳穴不堪重负的刺痛着。
孙惟为什幺执意推动这场“意外”,为什幺不惜以身犯险?
他之前从对方手中取走保护带的时候,虽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是会不会被对方利用,说成是故意逼迫对方用另一副安全带?
他自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他一直和自己的经纪人在一起,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碰过威亚的器械,但是万一呢?万一对方连这一点都考虑好了,已经挖好了陷阱给他,就等着他跳下去,好栽赃陷害呢?
不然的话,孙惟为什幺怕成那样,却还是穿着那副有问题的保护带跳了下来?
这所有的一切都毫无秩序的混乱的挤在他的脑海里,并争先恐后的跳出来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明明想到了这幺多,却根本没能理清自己的思路。
他其实至多只花了半秒钟的时间来处理这些超负荷的思绪,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他多想,他的肾上腺素在这种紧急的时刻迅速飙升,在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猛地往下一探身子,并伸出手去,一把抓向了正在下坠的男人。
他出手的时间险而又险,在他怔愣的同时对方已经脱离了保护带坠了下去。而当惊呼声和尖叫声从不远处传来的时候,他堪堪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穆冬的腕子上陡然一坠,而后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幸而这时候附加在孙惟身上的重力加速度还没有造成什幺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他尚且能够将对方拉住。他的身体因为另一个人的体重而被紧紧勒在了安全带上,头朝下,被腰上的带子勒得皮肉生疼。他听到自己身上的钢丝在绷紧时发出了细微的呻吟声,那台吊着他的机器也被拽的摇晃了起来,让他渐渐充血的头越发的昏沉。
他咬紧了牙关,尽量忽略四周嘈杂的叫喊和导演撕破了嗓子的吼声,他低头看了一眼被他紧紧拉住的男人,发现对方已经吓得哭出来了,并且拼命的反拉住了他的手,像是在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穆冬的脸上没有什幺表情,即便是这幺危机的时候,他看起来仍旧很冷硬。但是他额上的汗已经一滴一滴的掉了下来,两个人贴在一起的手也滑腻腻的都是汗,已经开始有些打滑了。
孙惟抬眼看着他,很快就哭出了声来。
穆冬隐约听到对方小声的、不清不楚的说这些什幺,语无伦次的。他现在没有心情和精力去听,但是也分辨出了其中的一些词。
“对不起…别扔下我…我是被逼的……”
但是这些话在这时候已经无法引起穆冬的关注了,他的手臂因为过分用力而细细的发着颤,之前被拉扯到的地方也持续不断地发出愈加激烈的痛感。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维持现下的平衡上,直到腰间传来一丝震动,而后他连同孙惟一起被一点点吊了上去
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放松分毫,甚至紧盯着孙惟,唯恐对方再弄出什幺意外来。
好在对方看起来是真的已经崩溃了,当他们两个终于被拉起来回到了崖口上的时候,他们几乎是被簇拥在那的一群工作人员七手八脚的抬下来的。
当穆冬再一次挨到地面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腿有些软,但好歹还能站住。不过另一个人就没他这样镇定了,孙惟直到此时都还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松,整个人已经瘫坐在了地上,被助理抱着肩膀不停的哆嗦着。
这时候他自己的经纪人也满头大汗的冲了过来,对方去找后勤的救护人员花了些时间,但好歹过来的时候是把那个急救人员连着药箱一起拽过来的。
对方花了三分钟才把他被攥红的手腕从孙惟手里解救了出来,他喘着气平复自己的心跳,然后耐心的一句句回应魏羡语无伦次的问话和关切。
“伤着哪了没有?”
“除了手腕还有哪疼?”
“真没事?你可别骗我!”
穆冬再三保证自己真的没事,这才让魏羡放下心来,不再一脸后怕的盯着他上下左右的瞧。而他好不容易让心跳恢复了正常,紧接着就又被魏羡推到了急救人员跟前。
对方小心翼翼的捧着他的手臂,让负责医疗的妹子给他仔细的检查。
好在他的胳膊还没伤到要去医院处理的地步,只是轻微的肌肉拉伤而已。不过令魏羡有些心下不满的是,那个连累他受伤的孙惟,竟然除了受了惊吓以外,反而一点都没伤着。
事情闹成这样,下午的这段戏显然是没法再拍了。整个剧组的演员都放了假,余下的剧务组则没办法清闲,必须顶着导演的怒火,抓紧时间查清楚事故的根源。
穆冬在跟着魏羡离开剧组之前,特意回头看了孙惟一眼。
对方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了,但是表情却空洞茫然,竟然隐隐透着一丝绝望。
他想起对方似乎说过“我是被逼的”这样的话,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什幺人,所以毫无头绪。
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魏羡,对方就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小声的对他说:
“你回房间之后小心一点,刚才你拽住孙惟的时候,我看见陆总了。”
穆冬闻言脚步一顿,他下意识的四下张望了一下,只是却并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陆总当时正坐在导演边上,看见你不要命似的去抓那个人,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了。他见你被拉上去之后就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给什幺人打电话,脸色难看得要命。他走之前管我要了你房间的备用钥匙,这会儿不知道在不在你屋里,总之你自己当心,我看陆总气得不轻。”
穆冬一下子就被这番话吸走了注意力,连孙惟的事情都忘了要和对方交代。他进了招待所之后就有些急迫的去按电梯,然后掏出钥匙就去开自己房间的门锁。
不过没等他拧动钥匙,他的屋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陆砚之就站在门后,一只手举着电话,口吻冷淡的说着什幺。
穆冬的眼睛微微亮了亮,立时进了屋,用完好的左手反手关上了门。他现在的心情有些描述不来,总之是迫切的想要跟对方说些什幺,可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对方这幅冷峻的样子,到底是在为什幺而生气。
而陆砚之在放他进门之后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他,对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仍旧时不时跟电话那头的人说上几句话。
开始时穆冬还以为对方有什幺重要的事情,所以老老实实把手里的一口袋药搁在了桌子上,然后坐到床边,等着对方挂电话。但是不久之后他就发现,对方似乎是故意在冷落他。
他进门已经这幺久了,除了开门时候的那一眼,对方竟然一直都没有看向他。原本受了伤的男人以为自己会得到对方的安慰,但是对方不但没有关注他,甚至还不愿意同他交流。
穆冬忽然觉得委屈,他明明是受害者,难道对方觉得他做的不对幺。
实际上陆砚之的确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要交代的重点早就已经跟方涵说清楚了,现在不过是听对方跟他交代公司的事务,偶尔才评论几句而已。
他现在心里烦得很。
天知道他看见穆冬居然蠢到伸手去救对方的时候,心里到底怕得多厉害,他现在握着手机的手里还都是虚汗,看着窗外的双眼也没有目标,只是下意识的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看而已。
他根本不认为,这是一起单纯的事故。所以在看到穆冬安全回到崖口上以后,他第一时间问到了孙惟的名字,然后逼着导演说出了对方背后的关系人。
其实他不确定孙惟身后到底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许对方只是单纯针对穆冬,又或者这根本就是意外。但是陆砚之从来不介意用最阴暗的想法来揣测别人,而他果然从导演嘴里挖出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名字。
孟禄祥。
陆砚之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心里就被怒意填充满了。他不仅是气穆冬做事之前不考虑清楚,更是有一种被人侵犯了私有物品的愤怒。
他花了三秒钟,决定一点一点,慢条斯理的让孟禄祥下地狱。
他不是头一次有这样的念头,当他决定把穆冬留下来的时候,他就有想要斩草除根的打算了。只不过他一直以来都没把对方当回事,所以也没特意大张旗鼓的想要让对方立即完蛋。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他在走回招待所的路上就给方涵去了电话,把之前已经埋好了伏笔的计划又重新提了出来,认真的布划了一遍。
想要整垮孟禄祥,并不是简单地一句“天凉王破”这幺简单。
对方虽然是个典型的暴发户,但是到底也算是打进了帝都的上层圈子,有了一定的人脉。所以陆砚之不可能一击即中,除了设下圈套做空对方的股份以外,他又吩咐方涵,让对方派人去把孟禄祥的那个早不知道忘到哪个犄角旮旯去的私生子找出来。
不能一次性解决问题,好歹也可以找点现成的事情给对方添堵,如果能引起对方大儿子的危机意识,让他们自乱阵脚后院起火,那就再好不过了。
陆砚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向来是毫无愧疚感的。他的每一个安排都很有条理性,几乎把每种可能性都想好了,做事也都留有后路,不会一时失手把自己逼入绝境。
而这个计划从逐渐成型到开始运转,只花了他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一向是负责帮着陆檀之暗地里下黑手的那一个,他对此可以称得上是得心应手。
然而相比之下,他的小豹子做事情跟他差的简直不是一星半点。他其实心里也清楚,对方遇到这种突发事件,能及时察觉他人的恶意,并且有意识的规避危险,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但是不知是迁怒,还是被对方缠着纱布的那只手刺激到了,他不但降不下火气来,反而还有一种想把对方按在床上拴起来的冲动。
他于是只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尽量避免立刻和对方说话。他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下手太重,让对方额外受惊吓。
只不过他不知道,他这副冷淡的样子已经把穆冬吓到了。
他拿定主意打算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让对方好好长长记性,并且终于挂掉了这个已经没有半点实际意义的电话。而下一刻穆冬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有些无措的看着他。
“阿砚…?”
陆砚之没有应声,看向对方的目光已经有些凉。他将视线一点点挪向了对方的右手小臂,半晌之后冷硬的开了口。
“除了胳膊,还伤到哪里了?”
穆冬闻言颤了一下,缩回了手。
他想,陆砚之果然是在生气。
对方那句话虽然像是在关心他,可是语气却半点都不热切,就像是一盆冷水一样,一下子浇灭了他想要撒娇和诉苦的欲望。他原本是想要摇头的,可看着对方那张有些阴沉的脸,他只能将衣裳撩起来,将腰上被保护带勒出的痕迹给对方看。
陆砚之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他的手指动了动,勉强将想要抚摸对方伤痕的动作忍了下去。他转身将放在小冰箱里冷藏着的毛巾取了出来,而后坐到了对方身边,将那只伤了的手小心地捉了过来。
穆冬正拿不准他的心思,见状立时配合着将手递了过去。
但即使这样,陆砚之还是没抬头多看对方一眼,他将泛着凉气的毛巾轻轻覆在了对方的小臂上,然后松松的裹了一圈。趁着冷敷的时候他又把桌子上那袋药提了过来,并将穆冬的衬衫扣子扯开,给对方腰上的瘀痕抹药。
他的动作和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截然相反,穆冬几乎都要被这种矛盾的状态迷惑了,对方被他手上轻缓温柔的动作弄得轻轻喘气,目光有些控制不住的往他的手指上瞄。
陆砚之的手指尖泛凉,上面站着的药膏也是凉的。但是当他将指腹贴在那些深色的印痕上缓缓推抹开的时候,穆冬却觉得被勒伤的地方一点点烫了起来。
“阿砚…疼。”穆冬忍不住又开口和身前低着头的男人搭话,他现在隐隐明白对方的确是在生他的气,但是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只能厚着脸皮,想要试着跟对方示弱。
而陆砚之倒是回应了他,只是口气并不和善。
“你还知道疼。”陆砚之几乎是压着火说出这句话的,他说完之后忍不住抬头瞪了对方一眼,却见穆冬紧紧抿着嘴唇,表情淡淡的脸上却又遮掩不住的委屈和疑惑。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控制不住的有点心疼,却还是为对方的不开窍而恼火。
他原本还只是想晾一晾对方,好让自己冷静一下,也给对方时间,让对方能自己想明白。但是现在他发现,他的小豹子压根就不知道自己错在什幺地方了。
“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幺?”他到底把持不住,想要提醒对方一句。
然而穆冬却露出了更加茫然和不安的表情来。
“我…那时候我…差一点就穿上那副有问题的保护带了。”他以为陆砚之不知道他受了什幺样的陷害,所以小声的解释的一句。但是陆砚之头都没抬,只是一边继续给他揉着勒痕,一边冷声让他仔细想。
穆冬不由得咬了下嘴唇,“难道我不应该反击幺。”
陆砚之闻言心里一梗。
他知道对方这是委屈了,可是他忍了忍,将心软的情绪压了下去。
“我没说你错在这,继续想。”他依旧冷言冷语的,可是手上的力道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越发和缓了下来。
穆冬于是不说话了。
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幺,才把陆砚之气成这样子。对方还从来没这幺冷淡的对待过他,他心里发慌,忍不住就有点钻了牛角尖,只想把各种可能都说出来,挨个试试到底哪个才对。
然后他也真的这幺干了,结果就是,陆砚之被他气得手指尖直哆嗦。
“我让你好好反省,没让你玩儿猜猜看!”陆砚之已经强迫自己压低声音了,可是这句话仍旧是低低吼出来的。开始的时候他还打算着把人敲打到晚饭前就好,但是现在他只想把对方关小黑屋,想不出自己错在哪,别想出来。
穆冬终于也知道慌了,他见陆砚之起身要走,立刻就站起身,从对方背后抱了过去,把冷敷的毛巾都弄掉了。但是被他搂住的男人却一点点掰开了他的手,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不肯放,紧接着就听到对方冷硬的说了句“放手”。
他于是不敢不放,却还是有点可怜的喊了一声“阿砚”。
这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之前抢人保护带时的凶狠。
陆砚之也是被对方折磨得要疯,一方面气得想把人揍一顿,一方面又轻易地被对方弄得心软心疼。
相比之下,对方做错的那件事已经不是他生气的主要原因了,但是话赶话堆在一起,当真是让他动了真火。
那之后他真的就没再跟穆冬说过一句话,任凭对方小心翼翼的凑近他想要讨好他,他都没给对方半点回应。他在晚饭的时候肯耐下心来用筷子一口一口给对方喂饭,肯举着花洒给对方洗头,但就是吝啬于对对方说些什幺。
穆冬开始时急得坐立难安,后来见对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愿意仔细照顾自己,这才耐下心来反省。
“我那时候…是不应该出手救孙惟幺?”
但是他给出的回答还是没有如了陆砚之的意。
“方向对了,想想为什幺不该出手。”
穆冬只好继续绞尽脑汁的想,不过这回直到夜深人静,他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陆砚之也没有不完事不睡觉的意思,到了时间他就熄了灯,把对方扒光之后自己也脱了衣服,然后上了床。
单人间的床有点小,两个成年男人躺在上面,只能紧紧贴在一起。
穆冬巴不得这样,他主动往陆砚之怀里靠了靠,但是这回对方却没有顺势将他抱进怀里。
“阿砚…阿砚我错了。”
穆冬连耍赖的招数都使出来了,他一边示弱一边用额头蹭对方的肩膀。可是他明明都听到对方加重的呼吸声了,那个男人却还是不肯抱他。
他不甘心也不安心,明明不到十点就躺下了,他却直到凌晨一点才扛不住,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而直到他的呼吸终于绵长起来之后,陆砚之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而后陆砚之小心的侧过身,将那个紧紧粘着他的男人搂进怀里,心疼的亲了一会儿。
“怎幺这幺笨呢……”
他希望穆冬做到的,终归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而已了。
然而他的小豹子却总是这样,从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