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白 作者:简柚

    给顾海生看，有给苏誉买的，给布丁买的，还有给岳龄那些酒童买的……

    顾海生笑道，就好像豆腐这趟出来是当代购的，尽顾着给别人买礼物了。豆腐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不敢跑太远，就在这周边逛逛，也挺有意思的。”

    顾海生说，会议只有五天，等开完了会，他们再找地方去玩。

    又过了两天，豆腐的胆子大了点，他拿着地图坐公交车，在城里游荡，这城市风景很美，但豆腐最喜欢的，却是教堂。

    是很大的天主教堂，不是礼拜日，教堂里空旷无人，却有群唱诗班的小孩子，在拉手风琴的黑袍神父引领下，唱着动听的圣歌。有位满头银发烫得纹丝不乱的戴眼镜的老太太在为他们弹电子琴。

    豆腐悄悄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后排位置坐下来。

    豆腐没有宗教信仰，与其说不屑，不如说，他从来没正经和任何宗教打过交道，只有在过年时，被父母押着，不情不愿的去神龛前点三炷香，然后鞠躬——他和神明的关系，像个互相敷衍的合同。

    然而，在小漆这件事之后，豆腐忽然发觉，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是个非常糟糕的事，因为他身边有个信徒。

    温蕴信基督教，这是他那个脑子时好时坏的疯子妈妈教他的，他们那片的乡下宗教气氛浓郁，基督教在那带发展得很昌盛，少年甚至随身带着本白色人造革面的圣经，还把其中重要的段落用红笔勾勒出来。在非常痛苦的时候，温蕴就会打开那本边角有点破烂的圣经，默默看上会儿，然后心境就平静下来。

    独眼杰克的酒童们都知道这件事，开始有人拿温蕴开玩笑，把那本圣经藏了起来，结果向懦弱如羔羊的温蕴，竟像发了狂样在休息室乱砸乱打，简直要杀人。

    事情是苏誉亲自制止的，他勒令恶作剧的酒童交出圣经，并且花了个下午耐心安抚温蕴，也没有对他做任何责罚——倒是搞恶作剧的家伙，被罚了个月的薪水。

    豆腐起初，并不明白温蕴为何把个虚幻的神看得如此之重，但是最近这段时间，他却有点懂了。

    人都得抓住点什么，没有任何绳索，人在这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日常平静无事，人还无法察觉这点，旦生命里出现巨大的陷落，这个不争的事实，就会赤/裸裸暴露出来。

    豆腐不太清楚别人的绳索是什么，他觉得绝大数酒童的绳索是钱，还有的人是远大的理想——比如，找个富二代去国外结婚，或者，未来也开所像独眼杰克这样的夜总会。

    不过，布丁好像不在上述之列，在豆腐看来，布丁的绳索很隐秘，不为人知，硬要说起来，他的绳索大概是爱情。

    布丁暗恋着个人，豆腐能确定这点，但不清楚他暗恋的是谁，因为布丁掩饰得太好，豆腐也不愿深入去打探，怕破坏了彼此友谊。然而就是这暗恋，支撑着布丁往前走，甚至变成了布丁的“宗教”。

    豆腐自己，原也有这样个“宗教”，他喜欢他的工作，他喜欢他手下的那些酒童，他愿意和人交往，热心帮助他人，努力慰藉孤独无依的心灵，他尤其愿意在长时间的亲密相处中，获得持久的情感支持，所以只要还在独眼杰克工作，哪怕和男友分手这样的打击，也不会彻底击溃他。

    但是小漆这件事，打破了他的“宗教”。豆腐突然发觉，他深深依赖的支持，可以在夜之间灰飞烟灭。

    小漆的惨死，把他对这个世界的信任给击碎了，他变得谁也不肯相信，总是惶恐不安，心里无时无刻不焦躁得像把火。

    直至此刻，当他坐在这空荡昏暗的教堂里，耳畔听着唱诗班的孩子们那稚嫩的歌声，豆腐才终于获得了点点心灵的平静。

    难道自己也要找个神仙信信？他充满苦涩地想。

    正这时，有脚步声从门那边传过来，有人直走到豆腐近前，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豆腐看，吃了惊，是顾海生。

    “顾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顾海生笑道：“你的手机开着，随时有定位的。”

    豆腐有些不好意思，他问：“会开完了？”

    顾海生点点头：“艾米他们购物去了，我呆在酒店里也没事，就出来溜达溜达。”

    有那么会儿，俩人谁也没说话，只静静听着神父的风琴声。

    豆腐看着前方那高大的彩色玻璃，还有十字架上被缚的男子，他忽然轻声说：“顾先生，您信上帝么？”

    “不信。”顾海生笑了笑，又说，“但是我有个神父好友，很年来，他直在劝我信教。我说，上帝是你们洋人的神，与我，有些水土不服，他老人家太啰嗦，仁爱太，相比之下，我愿意信道教，那种‘爱信不信，不信快滚，免得打搅我飞升’的脾气，比较适合我这种锱铢必较的生意人。”

    豆腐嗤嗤笑起来。

    “可是我那个神父友人却很坚持，他说，宗教是人和神之间的交往，某种程度而言也是种社交，如果神是这种爱理不理的态度，信徒就没可能获得心灵上的慰藉。我说，就算是你们的上帝，也不见得能给我心灵上的慰藉，叫我看，他的麻烦事儿比我的了。结果我那个友人很生气地盯着我说，海生，你忏悔吧！”

    豆腐笑得差点翻过去！

    顾海生也笑：“我那个友人直没放弃我，弄到后来我觉得自己没欠上帝的，反而欠了他的，好像欠了他五百万似的。”

    豆腐竭力压抑住自己的笑声，因为前面那个神父已经在频频回头看他们了。

    “那您怎么办呢？”他忍笑问，“真的就皈依基督了？”

    顾海生摇头笑道：“没。与其说皈依基督，倒不如说皈依了我这个朋友，因为他最后对我说，海生，无论你如今有么呼风唤雨，心里总还是有些难解的事情，你肯定也是拿它没辙的。我说，谁不是如此呢？他说，人人都如此，但并非人人都有纾解的办法，我建议你把它说出来，就到我的告解室来，像教徒们那样，将心里的痛苦在那个小房间里倾吐出来。我听了直摇头，用英文告解？我可没那个兴趣，结果我那个神父友人就说，你可以用中文。”

    豆腐错愕道：“用中文？那他听得懂么？听不懂不就白讲了？”

    顾海生点点头：“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我说你这个德克萨斯来的白人土佬儿，连个‘你好’都不会说，我讲中文你就像听天书，这种告解有什么意义可言？但我那个朋友说，当然有意义，意义不在于我听不听得懂，而在于，你可以说。”

    听见最后这四个字，豆腐怔了怔，神色变得若有所思。

    “那么，您去他那儿做了告解了么？用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