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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挂在衣架上的那件黑色深衣。

    没有任何花纹和刺绣,样式也是最普通的直筒式。它的衣袖宽松,衣服的上下宽窄相近,衣裾比较短,能露出双脚。而且前襟下面还露出了下垂的右内襟,制作显得粗糙,款式平板,缺乏美感。但却节约布料,制作起来简单方便。

    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深衣,却花了她们足足三年的时间。

    虽然看起来普通,但平民却没有资格穿黑色。只是若不说出来,没有人相信这是为始皇所量身定做的。

    采薇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遇事就只能悄悄流眼泪的小宫女,今年已经二十九岁的她,在宫中算是年纪颇大的嬷嬷辈了。她从十一岁就入了织室,如今已经在此待了十八年,成了织室当仁不让的首席。

    织室之中,最费的其实还不是双手,而是双眼。尽管夜晚不上工,日积月累的常年劳作,也让织婢们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双眼视力模糊,效率下降,不得不转到其他殿室工作。

    采薇倒是得了自家上卿的一枚丹药,所以没有害眼病,双眼保持清明,所以才在十年前就成了织室的首席。

    首席便是坐在织室上首第一张席子上的位置,统管织室所有事务,他人不得有疑义。所以纵使人人都觉得放下手中的活计,专门制作一件普通的深衣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一上手才知道这布料非同寻常,应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黑金和黑玉拉丝制成,普通的针线都难以穿透,更遑论裁剪缝纫了。

    裁剪布料用了最锋利的越王剑,裁剪成最简单的样式布片,而缝纫则足足困扰了她们数月的时间。

    所幸从符玺令事大人那边求来了一枚特别的织女针,针长两寸,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铸成,细如发丝,却能艰难地穿透这黑色布料。

    因为只有一枚织女针可用,所以这织室封锁之后,每天只需两名织婢轮流缝纫。这件深衣制作如此费时,也是有此原因。

    采薇知晓的要比普通织婢多一些,她知道这看起来不起眼的黑色布料实际上是取自墨旌旗。

    秦国皇室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黄帝五世孙大费,大费曾经辅佐大禹治水。舜帝奖赏大禹时,也赐给了大费一面黑色的旌旗,赐姓为嬴。

    而这面舜帝赐予的墨旌旗,也就是秦朝尚黑的根本。

    只是谁也想不到,始皇对这面巨大的墨旌旗动了心思,竟想裁剪为衣袍穿在身上。

    采薇敛去眼中翻腾的思绪,收好案几上的织女针,吩咐身周的织婢们把织室敞开的窗户都关好,锁门离开。

    始皇在东巡的路上未归,符玺令事大人也跟随在侧,这件旌旗深衣便只能挂在此处,等始皇御驾归来再呈上。

    身为首席织婢,采薇的责任重大,所以在织室仓库之中,有一小块空地放着床褥,有时她就直接睡在这里值夜班。

    确认无人之后,采薇把门关好,没有窗户的仓库便一片黑暗。她把案几上罩着黑布的夜明珠揭开,一片青色的光芒便荧荧而现。

    采薇揭开床褥下面的木板,拿出那里藏着的一件已经快要完成的黑色深衣。看款式,是和织室之中的那件旌旗深衣一模一样。可若上手触碰的话,才知道这件旌旗深衣是由一些碎布料拼接而成,只是缝纫的技术高超,用肉眼看上去竟看不到布片缝纫的接口。

    采薇满意的看着这件旌旗深衣,她是首席织婢,织女针在夜晚的时候,自然是归她保管。而她利用着那面墨旌旗裁剪的碎布料,竟是生生让她重新又制出了另一件旌旗深衣。

    她早就知道墨旌旗的益处,她用两块墨旌旗的长布料,团在了衣袖里,经常把手放在其中,本来数年都不会好的顽固冻疮竟这样生生地治好了,而双手也恢复了细腻白皙,当真神奇无比。

    想起她曾无意间瞥见上卿手腕上所生的紫斑,虽不知道是何病症,但只要有了这件旌旗深衣,便完全不是问题

    她的上卿,自然配得起这件旌旗深衣。

    这也是她做给他最好的衣袍。

    一去北疆两年有余,也不知上卿一切可安好

    在夜明珠荧荧的清冷光辉下,采薇拥着这件旌旗深衣呆愣了片刻,便振作了起来,拿出织女针缓慢地缝起来。

    上郡

    王离率队在军营门口等候,亲卫们的速度很快,命令才下不久,就迅速领好物资集结了。随上卿回咸阳的亲卫们每人除了胯下的战马外,都带着另外一匹马以备轮换。王离检查了两遍,满意地发现没有疏漏,随时都可以启程。

    不过他琢磨着,阿罗收拾完再和大公子告别,怎么都要再有大半个时辰,便打算让这些亲卫们原地休息。

    只是一抬眼,他就看到青年上卿骑着马从军营中缓缓而出。

    王离眨了眨眼,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意外。

    “怎么”青年上卿控制着战马停在王离面前,实在是无法把他脸上的表情当做没看见。

    “哦,没什么,我以为你和大公子至少要聊一阵。”难道不应该把咸阳的事务交代清楚他们可是两年多都没回去过了。不过转念一想,王离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阿罗的父亲病重,急着赶回去也是应该的。

    青年上卿低头盯着自己握着缰绳的手,他何尝不想与大公子多说几句话以他的身体,回到咸阳之后可能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这一别就是永别。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大公子何等敏锐之人,哪怕他再多说一个字,多看一眼,也许就会被他发觉。

    不过也无事,他把想说的话想要交代的事情都写成了帛书,这些天一直在偷偷地写。他也没发现自己是这么多话的人,把大公子登基之后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推衍了一遍,现在都已经写到二十年后了。

    等回到咸阳之后,有空再继续往下写吧。大公子肯定能活到比始皇现在的年纪还要大的岁数。

    越想越是不甘心啊本来陪着大公子的,应该是他

    王离把马匹转了个方向,靠近了青年上卿的身侧,动了动鼻子“咦阿罗你怎么熏香了这味道有点奇怪啊”

    青年上卿的手腕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勒了一下缰绳,策马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王离还想再说些什么,眼角却瞥见军营中又冲出一匹马,正是大公子扶苏。

    就说这么短的时间绝对不够嘛王离摸了摸鼻子,识趣地带着亲卫们离开,在不远处列队等候。

    青年上卿在马上便大公子行了行礼,他控制着脸上的神情,一丝异样都不能有,否则对方就会察觉到有问题。

    扶苏停住战马,从怀里掏出一截物事,递给他道“方才忘了把这个给你。此去咸阳,不在我身侧,一切以平安为主。”

    青年上卿接在手中,低头一看,这是一段竹启节。

    使臣出行,执节以示信,所以启节乃是通行证的代称。所谓竹启节,并不是用竹子雕刻成的,而是青铜所制,形似一段剖开的竹节,上面铸刻着数列错金铭文。只要五段竹启节围起来,就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竹筒形。一般的竹启节,分舟节和车节,拥有此物者,便是在秦国各地不管水路或是陆路都可免税行走。而扶苏递给他这个还有着不同的意义,出示此节,所有驿站、关卡都会以最高级别对待,甚至在夜晚城门关闭之后都有资格叩关。

    这是为了他着想,怕他归心似箭,却在路上有所耽误。

    青年上卿把竹启节攥在手中,艰难地说道“多谢陛下。”

    “应该的,幸好我想起来了。”扶苏万幸地笑笑,拍了拍自家侍读的肩膀,催促道,“快走吧好歹去见宜阳王最后一面”扶苏并不觉得自己说得无情。宜阳王在咸阳是最低调不过的存在,儿子随他到边疆两年多,一次都没有回去过。既然到了来信告知的地步,那么就是真的病重不治了。他也是故意要把话说得严重一些,否则抱着太大的希望,回去面对的若是残酷的事实,恐怕会接受不了。

    果然见自家侍读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扶苏捏了捏掌下自家侍读瘦可见骨的身体,皱了皱眉。这小子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消瘦了真是不放心对方一个人回咸阳。可他身份敏感,在父皇下诏之前根本不能踏进咸阳一步,否则他就肯定陪自家侍读回去了。

    最后一面

    青年上卿低垂眼帘,失措的神情片刻之后就重新调整好了。他把手中的竹启节揣到怀中放好,认真地同他的殿下告别道“殿下,臣去了。”

    “嗯,好好保重。”许是对方的语气太过于郑重,扶苏怔了怔神,之后才点了点头回应。

    青年上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一拽缰绳,转身勒马而去。

    扶苏觉得这一眼中饱含着无数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想要伸手拦住对方问个清楚,又觉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这样一犹豫,又难以解释心中的不安的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家侍读策马在漫天黄沙中奔向那队人马,一直到与天际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为止。

    咸阳 升平巷 甘府

    采薇拢了拢身上的薄衫,站在甘府的门口,举起手摸着那古旧的锡辅首,忐忑了半晌,终于敲响了门扉。

    定了定神,在等待的时间里,采薇才有空朝四周望去。她大概十多年前随上卿大人回甘府拿过一次旧衣裳,当时升平巷里贩夫走卒居多,一派市井模样。现今看上去仿佛更繁华了,但甘府的周遭都空了出来,可见甘府虽然一如既往地低调,但也有了昔日钟鸣鼎食世家大族的些许荣光。

    没过多久,门扉就“嘎吱”一声开启,采薇立刻回身,小心隐藏住心中的紧张情绪,酝酿出最温柔的笑容。

    只是还未等她自我介绍,年迈的门房在一怔之后,就已经欣喜地问道“可是采薇姑娘来看我家大少爷”

    “您还记得我”采薇惊奇不已。

    “记得记得。”门房大爷连忙把门扉开大,把采薇扯进门内。他在甘家做了大半辈子的门房,来甘家登门拜访的客人,除了大少爷十二岁那年,都屈指可数。这位采薇姑娘还是大少爷当年亲自带回家来的,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但也让他印象深刻。

    这不,大少爷刚回咸阳,这采薇姑娘就来拜访了。

    门房大爷扫了眼采薇头上那代表着还是姑娘家的双环垂髻,笑容越发殷勤起来,引着采薇转过影壁墙,带她在偏厅先休憩一下,自己则三步并做两步,往内院通报去了。

    上次来甘府的时候,采薇是被自家上卿大人领着直奔后院的,也没在前厅停留。所以采薇站在偏厅内,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厅内的摆设来。在咸阳宫这么多年,也经常流连于高泉宫,采薇所见过的珍奇异宝自是数不胜数,再加之当了织室的首席织婢,接触的名贵衣料更是不知凡几,眼界和品位不次于世家大族的贵女们。

    甘府偏厅的摆设严格来说,除了一些笨重肃穆的青铜器之外,就全是一卷卷的书简了,早年听说甘府在甘茂老将军叛逃之后,困苦艰难了很久。之后虽然培养出来了一个绝世天才,却因为始皇安排给了大公子扶苏当侍读,一直沉寂至今。

    整个庭院也略显陈旧,但看得出来一直有人打扫,连青砖都光可鉴人,干净得没有灰尘。整个甘府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些长满铜绿的青铜器,即使深埋在土中,但浑身气度却一分不减,无论何时重见天日,都让人不由得拜服。

    采薇并没有等太久,也许是甘府并不算大,门房大爷很快就气喘吁吁地奔了回来,直接带着她往后院去了。采薇也没有觉得尴尬,欣然跟上。

    其实她这种女客,按理说应该是女主人来招待的。但上卿大人的母亲许多年前就已经过世,宜阳王也没有续娶。因为甘茂当年的事情,甘府散尽家财,除了嫡系的宜阳王还留在甘府外,其余旁支也都早就分家离开了,甘府的成员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也没有什么女主人。

    穿过草木深深的庭院,到了一个院子门口,门房大爷便不再往前,笑着说已经与自家大少爷通报好了,直接进去即可。

    谢过对方,采薇穿过了小院,也无暇去看院中景致,心跳加速地踏步上了台阶。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下,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角,才敲了两下门,推门而入。

    迎面扑来的浓重香气让采薇不禁怔了怔,她还记得自家上卿大人喜欢的是淡香。而且屋内的窗户也没有开,在炎热的夏季不通风的屋子里还熏这么浓的香,数种香料毫无格调地混合在一起,已经算得上呛鼻了。

    不仅仅如此,屋内的牖窗前都挂着厚厚的窗帘,一丝光线都没有透进来,只有屋子角落里的青铜雁足灯在亮着幽幽的灯火。借着这点灯火,隐约可以看得到案几上堆着厚厚的帛书,后面还坐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上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