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客 作者:木苏里

    丫头酿酒，嬉闹起来声音跟酒香传得样远。

    从这里路往东，有各色店铺，常年都热热闹闹的，往来的人络绎不绝，白日里人语不断，是这带最繁华的条街。

    而路往西，则有几间大宅民居，间间的院子相互挨着，夜里烟火袅袅，灯影幢幢，当年的太玄道就夹在当中。

    这是古阳街。

    现在的古阳街早就变得面目全非了，除了娄衔月和洛竹声，街上的人早已换了代又代。

    但是在谢白住的地方，古阳街却直都在，衔月酒肆、桃坞典当、钱氏布庄、德兴客栈……个不少，完完整整。殷无书曾经以为、以谢白的性格，就算住上几十年百来年，他也不会记住周遭这些跟他并不相干的人。

    可实际上他比看上去的情深得，甚至连灯笼上的破口，院里桃树树干弯着的弧度，井口边的裂痕，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里的切都跟当年模样，时光被这里的主人近乎执拗地锁在了百年之前，分毫未动。

    第58章

    殷无书在大街正中间，缓缓地扫了圈，听着远远近近的各种声音，突然道：“确实吵闹。”

    垂着目光的谢白闻言抬头，时间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

    殷无书眯了眯眼，像是在回想什么似的淡淡道：“我在古阳街住了有少年，我自己都记不太清了。这些店铺叫什么名字，门口有没有挂灯笼，挂的是红皮还是白皮的，住了有哪些人，我之前从来没注意过，也确实跟我无关，我之所以住在这里也只是因为我应该住在这里，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我也很少会有‘喜欢’或者‘讨厌’什么东西。”

    谢白“嗯”了声，“唯明确讨厌的大概就是灰尘和泥土。”

    “总结得很到位嘛。”殷无书懒懒笑，抬手指东面的那条街，“你住进来之后，我才头次有兴致去逛逛，还是为了哄个小娃娃。这周围逢年过节的民间活动，我从来没有关注过，带你去的那些集市灯会，我其实也都是第回去。”

    谢白有些诧异，不过转而又明白了——妖市那样的百里长街和满目琳琅看了，殷无书又怎么可能会对民间的集市有兴趣……

    殷无书每次去，都是为了逗他开心，带他去接触热闹的地方，看他没见过的小玩意。

    “这么惊讶？看来我装样子装得不错啊。”殷无书笑道，“那时候突然觉得，人间这些灰扑扑的长街小巷也别有风味，这条古阳大街热闹得挺有意思。”

    他说完略停顿，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不过也有烦人的时候……你搬走之后，这条街天比天吵，就这布庄里那对加起来年龄能过百的夫妻，个笑起来像抻了脖子的老鹅，另个叫嚷起来像炸着毛的雉鸡，没完没了。还有娄衔月那院子，不论是打酒的还是酿酒的，从早到晚嘴巴就没歇过，有时候闹得我真想招片云过去对着那院子浇波暴雨，把人全轰了。”

    “好在我还没缺德到那种程度。”殷无书说着自己笑了声，“那时候觉得店家也吵，街上往来的人也吵，就连风吹着院子那些桃树梅树，叶子哗哗响，我都觉得吵得脑仁疼，后来烦得不行，我就把树全砍了，房子也轰了重换了个不带小楼的，风声能小点儿……”

    谢白听着殷无书的话，有些怔愣。

    这些和他住在这里时的感受模样，他就是因为这样，才又从这里搬出去，搬进了那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他本以为在过去的百年里，只有他个人被困在这种反复的情绪里挣脱不开，现在才知道，不只有他个……

    百年来积压在心里的情绪突然就散了大半，连带着这街头巷尾的吵闹人声听着都顺耳了。

    谢白偏头冲殷无书道：“你要在大街上久，不打算进门了？”

    殷无书挑了挑眉，“进，就等着你这句呢。只不过在这条街上，西装革履的总有些不太协调。”

    谢白没好气地瞥了他眼：“就你讲究，走了。”

    说完他大步流星朝太玄道的旧院子走去。

    谢白抬手推开院门，里面桃花灼灼成霞，时节正好。他抬步迈过门槛，进了院子。刚走没两步，就发现身后的殷无书停在了门口，没有进来。

    “怎么不进来？”谢白转身有些奇怪地问他。

    殷无书答非所问道：“桃花开得刚好。”

    谢白面无表情：“刚好了百年了，你傻了么？”

    殷无书依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抱着胳膊倚着门，噙着丝笑看着他，道：“少年，商量个事。”

    谢白：“……说。”

    “能不能换身行头，暂时满足下我这个穷讲究的人。”殷无书挠了挠下巴。

    谢白嘴角抽，又扫了眼院子里的景物，不情不愿地从鼻子里哼了声算是应答，声音刚落，他的头发已经变得极长，身上的衬衫大衣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当年惯穿的身白衣，宽袍大袖，袂下生风，跟当年模样。

    百年已过，大梦才醒。

    殷无书静静地看了他会儿，而后突然抬手敲了敲已经打开的门，“笃笃”的木声落下，他张口道：“在下自百年后而来，桃树下的这位谢姓仙官可有话问？”

    谢白：“……”

    他张口想说你傻了吗，但是对上殷无书含着笑的目光，又忍了回去，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摇头没好气道：“没有。”

    “好，那我有话想问你……”殷无书顿了会儿，缓声道：“这百三十二年我总是会梦到这里，梦见你从外面推门进来，拎着从娄衔月那里拿来的酒，跟我说你回来了。”

    谢白窒。

    “我想问你……有这百年的事情横在前面，你还愿意回家么？”殷无书静静地看着他，眸子里的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敛回去了，这辈子头次显得如此认真。

    百年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像不断下落的桃花瓣样，纷纷从谢白眼前滑过，扰着视线。

    而后风止，树静。

    尘埃落定，片清明。

    树下的人依然在树下，门前的人依然倚在门前。

    谢白淡淡道：“现在这里是我家。”

    殷无书立刻应和：“嗯，好，你家，那你愿意让我回家么？”

    谢白扬了扬下巴，不咸不淡道：“进来吧。”

    殷无书笑了，他直身体，抬脚要迈门槛，就像迈过两人之间横亘的那百年样，结果谢白跟着就来了句：“主人换了，你进门的身份也该换了吧。”

    “哦？”殷无书挑了挑眉，大概头次碰到谢白这么主动，很有兴致地问道：“换成什么？”

    谢白本正经道：“爸？”

    殷无书跨门槛的脚抖，差点个跟头栽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