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尽星河 作者:鼎鼎当当

    陶坎得到了情报，皇帝那边却没有。

    得悉将会拿来作谈判和要挟的几万人冲出几十万大军的包围，皇帝大吼声，拔剑在帷幄后面刺，那儿什么人都没有，飘飞出了些丝带出来。他身体已经极为虚弱，神志不知是否昏迷，在众宫女的尖叫声中，吐了口血，倒了下去。醒来之后，秦理就蹲在他榻前执着他的手，他大喝声：“把董文……”继而，他顿住了，无比凶狠地看了秦理眼。

    董文是秦理的亲舅舅呀。

    秦理有点惶恐，他被迫杀死岳父，妻子避免死，逃到寺庙之中，等于遣送出家……现在，难道父皇还要杀自己的舅舅。他有点不寒而栗，但是种恨，手不知不觉重了下，秦纲把拽回自己的手，用阴兀的眼神盯着他，盯着，盯着，慢慢地开始柔和，轻轻喊了声：“是理儿呀。”

    秦理连忙说：“父皇不要为舅舅的事生气，舅舅虽然无能，但冠军侯呢？还是他在领兵呀。听人说，他什么都不管……极是怠慢。他还藏了狄阿鸟的檄文，他直都亲近狄阿鸟。父皇您说？”

    秦纲反问：“檄文？”

    他问：“檄文取来了没有？给朕看看。”

    秦理哪里敢让他看。

    那里头的内容，他看完，怕三升血都吐不尽。

    秦理是有点希望他故去，但不希望是因为自己拿来檄文，把他刺激得，要是那样，这都能为弑父的骂名。

    秦理jù jué 说：“都是他些攻击的言辞，父皇看了岂不生气，再说了，路远，还没能取回来。”

    秦纲颤巍巍地说：“朕不看也知道。他狄阿鸟拿檄文攻击朕，对不对？上面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令人信。朕在世，毁誉参半，但也算是位中兴之主吧，诋毁？诋毁能耐朕何？朕不介意。”

    他不介意才怪。

    他不介意也不天天索要檄文？

    秦纲却又说：“理儿。朕以兵马伐之，他还以檄文，这岂不表示是朕负他？朝野有议论吗？”

    御史的上书都能收集半筐。

    秦理却撒谎说：“他介胡儿，国内还能向着他？”

    秦纲想了会儿，说：“这不对。他虽是胡儿，却声名斐然，还娶了你妹妹，为朝廷伐陈，国内自有人受他收买，没有点声音，这不对。”他叹了口气，又说：“你要体会朕的苦心。朕自毁晚节，为的是什么？表面上是北平原，而shí jì 上，是要把仗打完，你虽然在诸子之中脱颖而出，却终究没有经受过极大的困厄。与朕，与他狄阿鸟不同，所以呀，到你的时候，与他能修好就修好吧。”他又问：“阿禾还是不愿意改嫁，谁也说服不了？”

    秦理点了点头。

    秦纲笑了，说：“也是常情呐，狄阿鸟对她甚好。所以，阿禾……她苦。为父也苦。你知道什么是苦吗？”

    秦理茫然，他不知道这通话乱七八糟的是要说啥。

    他也苦。

    岳父被杀，妻子被逼出家为尼，眼看就要承继大统了，却是如履薄冰，如履薄冰。

    秦纲肯定地说：“你不知道。”他猛地坐起来，要求说：“杨雪笙在何处？朕保他不死，还是要用他，派他去，去和谈，此外让秦应也去。既然没有要挟住他，旦和谈，必有大的让步。军事上暂时是成功了，这是你的功劳，和谈上让步大，这是别人的过失，回头，你jìn kuài 去安排。”

    秦理轻声问：“父皇。和谈，要我们提吗？谁提，谁不是有求于对方吗？”

    秦纲说：“如果不是你舅舅坏朕大事，自然不用我们提。现在，没有几万人质，北平原却到手了，我们不提，他狄阿鸟要是不甘心，战争会越打越大，战争再打下去，耗不起，没有朕，你也支撑不了。可将渔阳线，关塞之外的城地给他几个……这是底线，也是台阶。得失现在是次要的，打完就和才是主要的。国家被战争掏空，打天，民生凋敝天。你妹妹也难受天，该也把她放huí qù 啦。这女人的心都是向外，北平原都打了，她也没肯改嫁，咱们想要的借口也没用上，反而不得不给她扣了个不孝的帽子，夺了爵。哦。冠军侯？冠军侯那边儿，免官夺爵，让这老头回家种地去吧。”他大声说：“你记住。这老头好用，他无私心杂念，并非不可以容忍。他年龄还不算老，身体又好，天下危时注意将。朕不在之后，该用还要用。”

    秦理点了点头。

    秦纲又嚷道：“你舅打仗不行，你心里要明了。”

    秦理劝道：“次看不出来什么呀，何况冠军侯也在，这不是他个人的过错。”

    秦纲挥袖子，喝道：“不然。他行不行朕知道。根骨不硬。这天下良将，譬如健布，譬如羊杜，譬如陶坎，张怀玉，哪个不是血气盎然？脖子死硬？没有根骨，他就撑不过大战，朕听说他在西仓，打了恶仗，见死的人，痛哭流涕呀。人都说他是收买军心，以朕看，他顶不住啦。”

    秦理不敢争执，但心里不免哂笑。

    那张怀玉不过战成名，败仗打得了，可zhè gè 屡败屡战，反倒被皇帝认为是根骨硬，这逻辑上有问题呀。

    他被父亲压制得厉害，看法也就越发不肯苟同。

    皇帝又说：“而今是中兴之象，你要守成，朕把皇室的声望少重整了，有功绩在，这国内的各路门阀，就难与你相抗，你想些治国上过的事情，想着怎么收拾国内，壮士断腕也不可怕，朕征伐四海，这jiù shì 强大的震慑力……他们不敢怎么样。不像过去，人会说，天下已不再秦，借此动摇我朝根基。”他肯定地说：“专注于内政吧。理儿，列国争锋，你非狄阿鸟的对手，勤修内政，不失己德，练兵马，固关山，他亦拿你无可奈何，他是不可力敌的人杰，你就与他耗，富不过三代……耗下去，他老了，死了，你却稳固了朝政，北方就再无威胁。”

    秦理脱口想说狄阿鸟跟我年岁相当，比我还年轻，我能不能耗过他呢，但是他不敢这样唱反调。皇帝自己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袍，身上还是盛装冕服，却是折叠双臂，交叉于膝上，动不动目视前方，威盎难挡……这也是个百折不挠的人，至此已得积威，隐隐与宫廷合，与关中合，与天下合，便是花白的髭须翘着，也是那般的骄傲和严肃。他干脆地给秦理个摆手，让秦理去照办，看这秦理走远，而自己犹不动如山，慢吞吞地说：“希望他狄阿鸟也样不想打。”

    很快，他又说：“他定会知道我的病，如果他能忍住不打，那他就可怕。”

    笑了笑，他骄傲地说：“若无朕，则大厦早已倾倒，何来平河南，灭大陈，威压大棉？朕之生，自是无所畏惧，敢用他，就敢收他，他若战，只要朕还在，那就战……而今靖康之军伍，已非久朽。”

    外头喊了声：“禾公主带着小王子来看您了，万岁见吗。”

    外头只是照模照样喊声。他时昏沉时昏睡，因为皇后在作安排，宫闱不乱，其实也jiù shì 喊应下，值守的大臣自然不敢说不让皇后的嫡亲女儿探望，已经放秦禾扯拉着狄阿晟走了进去。

    狄阿晟是在长月出生的，还正是垂髫年龄，他很得秦纲喜爱……路跑得飞快，叫着皇外公。也许是因为这孩子在东夏长大，精灵可爱，又虎头虎脑，与孙子们大不相同，秦纲宠到任他揪胡须。

    别有用心的人甚至借题发挥，说zhè gè 揪胡须，唯独狄阿鸟的儿子不行，而shí jì 上，其它的孩子哪个也不敢揪他爷爷的胡须，那是龙须，拔龙须。秦纲却仍任他在啊膝下胡闹，时而把住孩子的根骨，给宫人给秦禾说：“天子外甥，自可王关外。”他们进来，秦纲勾起了嘴角，却仍无笑意。

    他斜眼瞅见狄阿晟。

    狄阿晟立刻住，回过头探头探脑，大声喊：“郎中咋还不来？快给皇外公煎药呀，趁我在，好喂他吃，他怕苦，我得哄着他。”

    钟灵毓秀到这种程度，秦纲实在难以严肃，不自觉就浮现出丝笑意。他念叨说：“这孩子太聪颖，能长命乎？”

    秦禾伏到他脚下抓住他的手，回了句：“我们家孩子都聪明。”她晃晃秦纲的胳膊，撒娇说：“父皇就放过我夫君吧。您地方这么大，非赶女婿女儿到大漠深处受风霜吗？”她这么说，秦纲就忍不住垂泪。

    秦纲却是甩甩他的胳膊嚷道：“你又是来气我的，国家大事，不要插嘴。”

    狄阿晟说：“没事的。阿妈你就让皇外公gāo xìng、gāo xìng吧。我阿爸不怕他，我阿爸也孝顺他，让着他呢。”

    秦纲懵了。

    他脸涨得通红，yī zhèn 气促，喝道：“黄口小儿，你说什么？”

    秦禾大惊，起身给他敲打背部，大声喊道：“父皇，父皇，他只是个孩子，童言无忌。”

    狄阿晟得意地笑道：“我阿爸能开那么大的弓，外公你能吗？”他在身前比划轮，嘿嘿笑道：“我阿爸打遍天下不用手……”他想说无敌手，却成了“不用手”，他问：“皇外公。我阿爸是个大英雄。大英雄首先要孝顺。他说了，让着你……”他眼睛眯，nǎo dài 伸，轻声说：“我也让着你。我每次吃饭都比不过你？我是gù yì 的啦，hā hā，我说吃药好苦，我快吃不下了，皇外公真厉害，也是gù yì 的呀。我们都想让你的身体好起来。”

    秦纲又气又爱，喝道：“朕还让你让着？”

    狄阿晟握了个小拳头，大声喊道：“那咱们今天再比比。”

    秦纲大声说：“好。”

    皇后打外面来，没好气地说：“你才吃完饭，也吃过药了，你比什么呀比？”

    秦纲大声说：“朕就要跟他比。”

    皇后笑到半吞下去了，叹气说：“人家又是哄你的。这都不知道。你这比，肯定人家又让你赢。”

    狄阿晟hā hā大笑。

    他在宫殿里绕圈跑两步，竟然弯腰，手在地上撑，打了个车轱辘，竟还能直直地定。

    秦纲看得眼睛发直。

    他指着惊叫说：“你们看他。你们看他。”

    皇后也在发愣。

    这四岁的孩子……这身体也太好了点吧？

    皇帝猛地跺脚，大声说：“孩子来给外公抱，朕让朕的外孙为王。要议和，给朕加上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