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尽星河 作者:鼎鼎当当

    菏泽明的使者经过求见，到了健布的面前。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健壮汉子，微微带有几分阿谀和不安，他带着菏泽明的意愿，自有番套路，要先告诉健大将军布，他们的汗王拓跋巍巍已经去了，留下了出人意料的遗言，让陈国向东夏投降，然后突出菏泽明本人差遣他来向健大将军布告知，示好，表示他们派不支持陈国向东夏投降。

    zhè gè 时候，就应该是健布代表朝廷，拿出足够的利益，做支持他们这派的表态了。

    哪怕是敌对国，使者通报自己君王的逝去，等于是在报丧，而报丧的过程，除了死讯，还要总述人的生平进行评定，追谥庙号。

    当然，陈国是游牧人立国，没有礼法上的约束，但使者仍需要对整个事情进行描述，对君王的死乃至君王生前的主张表达种态度。而这种态度，使者要在投降的靖康国人面前是很难的，而且他只是菏泽明派来的使者，而不是陈国国君死亡，陈国大臣商议之后，代表陈国的声音。

    当然，菏泽明也可以选择辱骂和批驳拓跋巍巍，但这样来，他就会被陈国人孤立，包括自己的部族人。

    而旦他这么做，靖康朝廷也会看轻他的分量，他把自己从陈国孤立出去了嘛。

    菏泽明不肯干这样的傻事，派人也派得急促，使者自然想绕过zhè gè 话题，因为这对他本人来说，应对起来太难了。

    健布却很关注zhè gè 。

    这不全是从使者对待自己国君的礼仪上作要求。

    拓跋巍巍怎么死的，也就意味着是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有没有臣弑君？内部有没有叛乱。

    拓跋巍巍被追认了什么庙号，意味着大臣和bǎi xìng 们对他的认定。

    拓跋巍巍生前对朝廷历来的态度要总结，新当权的人有没有选出来，是坚持呢，还是改弦张？

    而今形势下，陈国还会不会负隅顽抗？

    于是，健布想知道什么，使者想绕什么？

    虽然使者告诉说拓跋巍巍有遗言，让陈国向东夏投降，解释了些什么，但这不是官方的腔调。健布不了解陈国，不能说来了个不知道大的人，谁？什么地位？怎么证实？就张口什么都往外许。所以他挺冷淡，问几个问题，又见使者支支吾吾，挥手打发使者，告诉说：“你们汗王好歹也是国之君，应该获得应有的尊重，本将不会趁机进攻你们这支哀兵，反而会派遣使者吊唁。”

    虽然对使者显得冷淡，但使者的意思，健布都已经明了了。

    拓跋巍巍死了，死的时候可能真的有遗嘱，像使者说的那样，拓跋巍巍让陈国投降东夏，陈国内部有人动小心思，转过来要投降朝廷，如果真是这样的情况也罢，如果是假的呢？拓跋巍巍死了，死了之后，遗嘱是离间靖康和东夏，为他们的继承人谋取条生路呢？

    靖康和东夏为他们向谁投降相争，失败的会不会敞开条大路，把他们就放了？

    不过，健布相信他和狄阿鸟之间的信任稳固。

    他也相信在这点上，双方都会不约而同。

    你爱向谁投降向谁投降，狄阿鸟还是要把陈州交给朝廷的，向谁投降，不过是给谁巨大的荣誉而已。

    健布想了下，决定派个人去问问狄阿鸟，陈国人有没有相反的说辞，跑他那儿也走了遭。

    君子相交jiù shì 这样的。

    但是底下人，却是各种建议，吵得莫衷是。

    健布总为此觉得心累。

    也看着都快半夜了，下头争执让他们争执去，他起身走了。

    外面凉风阵阵，他心内也是清凉的。

    健布没有别人说的对狄阿鸟不提防。

    但他还真的看不上这些阴谋诡计，包括皇帝的阴谋诡计。

    狄阿鸟如果真要想抢占陈州，他会围歼拓跋巍巍的军队？等两国打得筋疲力尽了再出手嘛。也好，人是可以中途变卦的，可是人家以三万上下的军队入陈州，已经在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态度，人家要进陈庭，是在争功，但是这争的是什么功？为雍人复土的功，这也是在向天下人表明种态度。

    很事情，将帅的决定是有限的。

    他皱起双眼，抬头去寻找那轮明月，瞅着那轮明月，看得出神，身躯得像雕像样。老xiōng dì 洛宾跟在他身后，轻声说：“君帅。我知道你喜欢东夏王，心里怕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子侄，可是你要注意呀。万不可……”

    健布转过脸来，反问：“万不可什么？”

    洛宾又要说话，健布举手制止说：“陛下的意思，我心里清楚。他想趁机剪除个威胁，在gù yì 利诱狄阿鸟。狄阿鸟不知道吗？狄阿鸟不是残暴的昏君，受东夏人拥戴，中原底层的bǎi xìng 和军士都对他抱以好感，尽管有人不遗余力地丑化，有什么用呢？除了少年时候有点荒唐，人家行得比般人端正。”

    他淡淡地说：“阿鸟初去雕阴，王志就与我书信不断，我本来说让王志给他些机会，觉得从他的战绩上看，他是能打仗的，用好他，能助王志保雕阴不失。结果呢？王志给我通书信，那里头的内容真吓了我大跳，他竟然用尽了褒扬之词，说，‘有胆识，奉公克己下士，诺千金，仗义疏财，长于谋略，用兵如神，志必以师事之’，我当时就想，这王志犯浑呢，他那年十八还是十九来着。你能用这样些词语来形容个年轻人嘛，还要拜他为老师。好嘛。怪我，说用好他能保雕阴，王志定是太听我的了，极力美化。结果不久之后，健符去了，也在给我通信，不在之前最后次给我写的信里，说他不但通书文，竟然还会算账，能为国家揪蛀虫。我当时嗤之以鼻呀。我说这家伙父亲死得早，颠沛流离的，他能识书文就不错了？他能打着算盘找摸人家官场的道道？装模作样而已。但事实又证明，他可以，天行健，君子当自强，父亲虽然不在了，无人管束，又颠沛流离的，几个人可以保持克制力，能够好学上进，同龄人几乎无人可比呀。”

    他叹了口气，说：“当时皇帝的意思我也猜了点儿。皇帝jiù shì 想压压他，杀杀他的野性，我也这么看，同意皇帝这么做。结果，压不住。他在雕阴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又是建牧场，又是修渠，又是找农作物，又是开办学堂。苗头就出来了。我知道为什么皇帝最后不用他，而是发遣他就藩，jiù shì 发现zhè gè 人压不住，头上顶块石头，芽从旁发，最后把石头给顶翻。皇帝不敢留他在身边用，个轻巧打发了。但是你换个方式看，为什么朝廷要对那些奇才畏之如虎呢？”

    他跟洛宾说：“我就理解不了。我不敢说陛下，气不过，我就说有奸臣。你说，哪有把人才往外推的？”

    他又说：“这都过去了。再提也没用。只说对于国之君而言，他是无可挑剔，立国之后，五年没有动过大阵仗，不修宫殿，推行新政，完善律法，强军富国，爱民下士，东夏人奉若神明。这种拥戴，当今天子也比不了他。当然天子也是圣明的，但是国家有沉疴，自然比他难。你知道吧。现在他的意志jiù shì 东夏国的意志，与同仇敌忾的国相争，国再小，亦众志成城，岂可轻视？不是朝廷消弱或者吞并东夏的时机呀。bǎi xìng 们，将士们都有眼睛，所以呀，谁无故生非，谁不得支持。谁不得支持，谁就要战败。这是我少年来明白的道理，战争打是的军队，又何尝不是人心？bǎi xìng 、将士不愿意作战，觉得你不对，被你押着上战场，岂能战胜敌人？”

    洛宾苦笑说：“这些是大道理，但君帅要为你自己kǎo lǜ ，这仗jié shù ，东夏王定认为他不欠朝廷的了，再加上他能打仗，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君帅亲近他，这会出大事的？”

    健布笑道：“出什么大事儿？杀头？再说了，我是把他当成子侄，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会倾向他吗？我只是老了，希望有代名将接替我的位置……为咱们雍人拼杀。我甚至都希望他狄阿鸟突然灭国，走投无路来长月，要是那样，夜里我都笑醒，能是当他子侄就不这么去想了？”

    洛宾说：“可是别人不知道呀。”

    健布冷冷地说：“他们不知道。我就让他们知道。他们以为他们得罪狄阿鸟，针锋相对jiù shì 好事吗？现在看着他是威胁，得罪了，甚至他死了jiù shì 好事了？东夏没了他，由于他所收到的拥戴，不会并入朝廷，说不定国家反倒延续下去，他位掌权的部将以为他复仇的借口年年扰边，岁岁侵犯。就算四分五裂了，实力不强，还能像现在样吗，他们缺衣少食了怎么办，打我们，打不赢就跑，跑jiù shì 大漠深处……会是什么好事吗？大臣们敌我意识太强，得出来的想法就不对。”

    洛宾开始叹气了，他劝不了。

    健布打鼻孔里喷出几丝嘲讽，淡淡说：“阿鸟他是雍人。雍人与雍人天然相亲，血脉相近，治国理念相似，厌弃战争，就算起起摩擦，偶尔打仗，他也比外人好相与。他治国念头离不了强国富民吧，不是游牧人的征战为耕作吧。有些人起心动摇他，jiù shì 在唯恐天下不乱，jiù shì 取悦君上。”

    洛宾怕他说教下去，连忙提醒说：“君帅，夜深了。”

    健布“哦”了声，大手挥着，铿锵有力地说：“那huí qù 休息。明天看陈国是不是真降，要是投降，jiù shì 闹着投我们，我们也要请狄阿鸟来受降，他是功臣，战争是他打赢的，他还年轻，他需要大功业。”

    洛宾又叹气。

    跟辈子了，这是啥人，他能不知道？

    你跟朝廷的将领让功也就罢了，你能给别国的君主让功？你说老了，不需要功绩了，不要就不要了，朝廷呢？

    朝廷怎么看？

    朝廷要不要舆论？

    朝廷要不要份功绩来给天下人看？

    他理解不了，路都在摇头苦笑。

    帐边的卫士冲他们行礼，健布已经拉开帘子，正要进去，身后有人赶过来，大喊：“君帅。陈国又来使者了，要私下见你。”

    这次是李景思偷偷派的人，是李景思当年的个部下。

    健布和李景思打过交道。

    当年他伐拓跋氏，李景思出现过，见了李景思的手下，手下说，健布就回忆起来了。

    在帐中坐下，这回来的使者才是什么话都讲。

    他说：“大将军。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心还是在朝廷。我们将军是如此，只是命运拨弄，他娶了汗王的女儿。汗王对他，犹如亲生儿子。到陈国快灭亡，他才违心出来……大将军要明察呀。”

    健布点了点头。

    那人又说：“我们将军其实有点恨大将军，当年大将军不肯怀柔，而那时，他同情拓跋氏的人。”

    健布笑了。

    那人害怕健布质疑或者生气，连忙补充说：“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了。年以来，将军时刻想归国，心都在朝廷，不知给朝廷送走了少有价值的消息，甚至汗王都心知肚明，gù yì 不揭破他。”

    健布冷笑说：“这怎么可能？拓跋巍巍雄才大略，能容忍他这么干？”

    那人犹豫了下说：“确实是雄才大略，但他在意那些坚贞之士，反而敬重我们将军这点儿。只是凡事尽量少让将军知道。汗王是在等。等那些心在朝廷的人回心转意。虽然大将军可能会不gāo xìng，但是汗王，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有容人之量，有大气度，推崇忠义之士。所以，陈国要灭亡的时候，我们将军只得回报之。”

    健布除了在狄阿鸟那儿，这是少数几次听到称赞拓跋巍巍的正面言辞。

    也正因为如此，他感觉到了这次，使者是向他完全交底。

    那人又说：“可是汗王死了。将军不想便宜东夏，想向朝廷投降，没有任何条件，只求朝廷能够少杀人，不杀人，尤其是汗王亲生的王子们。”

    健布微微点头，表示赞许。那人说：“将军已经控制了形势，请大将军jìn kuài 上报朝廷，给他们官爵加以安抚，jìn kuài 接收。”他掏出来几张纸，放到健布面前，轻声说：“这是在军中的些重要人物，请大将军过目，酌情安抚。将军说了，安抚是希望朝廷能有收拢人心的举措，而不是他的条件。”

    健布说：“我想知道，拓跋巍巍不恨东夏王，他为什么有遗言，让你们投降东夏王呢？”

    那人叹气说：“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汗王身边围着的都是些重要的人物，我就听说，汗王说，东夏王仁厚，会善待陈国人，而投降了朝廷，朝廷也许会给大人物官职，但是不定会给予尊重，也不定会善待bǎi xìng 。”

    健布心中猛紧。

    那人看健布的脸色不对，生怕触怒，又说：“这都是听说的。我觉得应该不会这么认为吧。汗王不恨东夏王才怪。是他把本来打完东夏压到中线，duì fù 朝廷的兵力歼灭了个干净。这战败了之后，陈国就已经不行了。”

    健布给他摆了摆手说：“我知道呢。这是英雄们在惺惺相惜呀。东夏王也让我给拓跋巍巍以尊重。”

    他失笑说：“都是看得很准的人。”

    他想了下说：“虽然拓跋巍巍与朝廷打了十数年的仗，但他本人确实是个英雄，需要不需要朝廷bāng zhù 发丧？需要的话，我定全力支持，并且予他足够的礼数和尊重。此外，我还上奏朝廷，请朝廷追谥他。”

    那人翻身就跪下了，连声说：“大将军英明。汗王虽有倒行逆施，但不失位受人爱戴的君王，我虽是雍人，亦感念之。”

    健布起身把他托起来，说：“现在朝廷重视与东夏国的关系，受降和接收上，我想让人把狄阿鸟请来，由你们向他投降。”

    那人下jī dòng 了：“大将军。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向他投降？别说将军不肯，我也不肯呀。他何德何等？”

    健布叹气，问他：“营里的人都是你这想法？”

    那人说：“大臣数都是。只是汗王有遗命。士卒嘛，可能愿意投降东夏王的些，我们占领过东夏人的营地，里面的食物充足，军械精良。他们都说东夏王对士兵好，对bǎi xìng 好……而且，东夏也放了很陈国士兵回家，都在说他的好。”

    健布淡淡地说：“这不jiù shì 了吗？”

    那人说：“可心里觉得不舒服呀。向个外人投降？”

    健布轻声说：“你们的心思。我懂。但是东夏国为了这次西征，牺牲很大，作为盟国，需要谦让战功呀。”

    那人低头不语。

    健布又说：“他已经明确表示，除了他手操纵的起义军民，陈州的地方、bǎi xìng 和军队，他概还给朝廷。”

    那人震惊道：“什么？他东夏什么也不要？”

    健布说：“是呀。人家就要个复土之功，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那人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我huí qù 说给将军知道，想必他也愿意听从大将军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