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遇良夫 作者:苏缺

    “阿弥陀佛……”

    从门外走进来个四十岁手里敲着木鱼，口中喊着佛号的僧人，那人慈眉善目，略显清瘦，但神态悠闲，颇有仙风道骨，这就是今上赵明辰在法华寺的替身比丘，在赵明辰登基当年出家为僧的幽昙大师。

    “见过幽昙大师……”两人纷纷起身见礼，那幽昙大师上前步，将赵青舒按坐在位置上，自己则坐到两人对面的靠背椅上。

    曹福全向幽昙大师见过礼，便起身道：“老奴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改日再来与大师叙旧。”

    幽昙大师起身相送，将人送出至佛堂门口，这才转身又回到旁的厢房，见赵青舒脸正色的坐在那边品茶，脸上露出种得到高增饱含禅机的笑意：“不知这合欢茶还对不对你的胃口。”

    赵青舒眉目舒朗，抬眸间闪过丝惶惑，“这不是天竺茶吗？”

    幽昙大师朗声笑，接过外头小沙弥送进来的茶壶，起身又为赵青舒满上了杯道：“我瞧你今日红鸾星动，特意用合欢茶招待你，愿你好事成双。”

    赵青舒看了看茶盏中青碧色的茶水，颓然笑，然而面色却越发凝重了起来：“她不过就是个路人，我又何须为个路人羁绊。”

    幽昙大师那张带着调笑的脸上也透出几分肃然，蹙眉问道：“柴家二十万兵权在手，你难道真的不动心？”

    赵青舒仿佛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样，放声大笑了起来，他执起旁的茶盏，仰头将清冽的茶水灌入喉头，双眸中近乎有血色渲染，带着肃杀与凌厉。

    我动心，但不是为二十万大军，只为她！所以……在我得天下之前，我不可以跟她在起，这份情要比头顶的青天还要清！要比足下的黄土还要厚！这是我赵青舒厢情愿的固执。

    他低下头，缓缓的吐出口气，仿佛方才发狂的刻从没有发生过，他仍旧是那个云淡风气、温文尔雅的静谧男子，岁月在他的颦笑中悠然静好。

    过完春节，柴家直都处于巅峰忙乱的状态，且不说今年柴倩难得在京中过年，左邻右舍，四邻八里的亲戚朋友们都来拜年，光是年底旧任的兵部尚书告老还乡，虽然皇帝的明旨还没发，但这些素来老奸巨猾，最懂得闻风而动的老臣们还是把柴家的门槛都踩坏了几个，孔氏趁着给柴倩打嫁妆的木匠没走，抽空新做了几组门槛，用的都是上好的榉木，平常人家做家具都还嫌奢侈的紧。

    柴倩作为马上要出门的新嫁娘，自然有理由躲过不少应酬，这日她无意中从柴二爷的书房门口经过，耳力极佳的她无意间听到些似乎让心绪不太好的风声。

    “前几日听乾清宫的程总管说，皇上有意为逸王和福王选妃，逸王殿下风姿绰绝，才情高雅，在帝都素来有贤名，这几年皇上直不立储君，也是因为心疼他，不想他离开京城，依老夫看来，若是皇上真的打算为福王选妃，这储君事，只怕少也要定下来了。”柴倩原本觉得这些事情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块儿去，可不知怎么的，脚下却有意无意的又靠近了点，又听见另外个稍显年轻的声音道：“柴大人，如今你可不好办呐，吕贤妃生的也是儿子，虽然还是个奶娃娃，未必就不惦记着，现下你柴家又跟吕家联姻了，后面的路怎么走，你可要看准点，若是这储君之位两年内能定下来，皇上有意让太子参与朝政，笼络老臣，等不及那孩子长大，就可以把持朝政的话，你的路还好走点。”

    柴老二也是聪明人，岂能不知其中的道理，可这婚约是十几年前就定下的，虽然颇有波折，但吕家也都闭口不谈了，他又有什么办法，让这铁板钉钉的事情给黄了呢，为这事情他私下没少被老娘骂，如今也都麻木了。

    这时候又了个出谋划策的人开口道：“皇上要为两位殿下选妃，定然要请群臣推荐人选，柴公你家的大小姐在帝都闺名远播，且又是个国色天香的绝色佳人，必定会被选上，至于是逸王还是福王，依下官之见，还是福王比较稳妥点，逸王毕竟无依无靠，又身有残疾。”

    柴倩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燥热，她抬头看天见日头高高的挂在天上，刺的她有些炫目，不如出去走走。她正要换了衣物出门，外头小丫头送进来封烫金滚边的帖子，邀请柴倩和两位丫头到东郊的马场聚。

    落款之人是赵青池，但青染眼就分辨出来，这是赵青舒的笔墨。

    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时间说不清也道不明，柴倩丢开帖子，胡乱道：“你们出去玩吧，我自己随便出去溜达溜达。”

    青染和红袖被柴倩塞进马车，车夫得了小费，路都没有偷懒，不过半个时辰，马车已到了东郊的马场，赵青池选了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穿着身银缎子骑马装，几分稚气收敛，倒还有几分此间少年的霸气。

    赵青舒还是坐在他那张华贵的轮椅上，眉目如既往的苍白舒朗，他淡淡扫过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仿佛对柴倩的缺席并不意外。倒是赵青池脸疑惑的开口：“咦，怎么不见柴姐姐？听大哥说，柴姐姐肯定骑术精湛，我还想好好领教几招呢。”

    他的口气中有几分出身牛犊不怕虎的自信，红袖忍不住瞥了他眼，泼下盆冷水：“就你这水平，给小姐牵马都不配呢，要是小姐在，分分钟就秒杀你了，信不信？”

    难得赵青池却点儿没生气，而是得意的在马背上晃了晃身体道：“我信，我当然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我上次说我会骑马，这次你也信了吧？”

    红袖略带疑惑的瞅了他眼，那边赵青池已经喊了马场的饲养员为红袖牵来匹小马驹……

    “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赵青池阳光笑，副看我体贴的好男人模样。

    红袖本想破口大骂想起如今自己这十三四岁的小身板，也只能扼腕，不服的丢下句：“小看我。”

    赵青池忙道：“哪有，青墨来的时候，每次也都骑这样的小马驹，我看着你跟她差不高的样子。”

    红袖撇撇嘴，大摇大摆的走过去，不以为然：“没看出来你还很细心啊。”

    两人骑着马慢悠悠的离开，只有青染仍旧在旁，赵青舒示意承影下去，青染便上前推着他的轮椅，两人朝着马场另外头的小菜园子走去。

    “大哥。”

    “嗯？”

    “不要让她不开心好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开心？”

    青染停下来，低着头，脸上的神采淡淡的黯下去，滴泪不期而然的落在足下的泥土间，悄然消逝。

    “我爱过柴荣，我爱她，她不开心的时候，即使在笑，可眼底还有很深很深的忧伤，很少人会注意到这种忧伤，但是我看得见，大哥，你能看见吗？看见她眼底的忧伤？”

    赵青舒深吸口气，狐裘下展开的四指重握成拳，沉重的斗篷难掩他侧颤抖的肩膀，他看见过她眼底的忧伤，不止次，他们两人也许有很不同，但只有这点，似乎冥冥中早已经注定，在彼此的眸中烙下刻骨铭心的伤痛。

    帝都的街巷，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新年的气氛依旧浓烈，街头商贩们努力的叫卖，换取天几文钱的收益，芸芸众生无不努力的活着，为了家人、亦或为了朋友。柴倩漫无目的的走在帝都最为繁华的长街上，很生死的瞬间涌上心头，她目送过太去不回的兄弟，收殓过太死不瞑目的英魂，她愿意把身都祭献给碧血惊涛的疆场，却忍受不了个既定事实的到来。

    终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那又如何？她抬起头，昂首挺胸的阔步往前，既然终要错过，那么就让我们在可以相守的日子，尽情的相守！

    不远处，骑着高头大马的京城纨绔正左顾右盼，眉宇间浸润了日看遍长安花的逍遥惬意，柴倩眯了眯眸子，纵身跃，将马背上肥硕的男子踢了下来，打了个响指，潇洒的勒紧马缰，指着旁马背上呆若木鸡的瘦弱苍白男子道：“你的马钱，问他要！”

    李岐翻滚着从地上爬起来，吃了嘴巴的浮灰，看着绝尘而去的柴倩，拎住从马背上吓的滑下来的吕小少爷的衣襟，满脸暴怒道：“你媳妇抢了我的马！”

    吕小少爷用力挣了挣，发现逃脱无望，只苦着脸道：“有本事你自己去追啊！”

    李岐满脸委屈，把丢开吕小少爷：“你的媳妇，凭什么我追？”

    对可怜人回望远方，看着那袭红衣，飞扬而去，鲜衣怒马，美的就像天际烧红的片云彩。

    很年以后，吕小少爷变成了吕老太爷，老得掉光了牙齿，瞎了双眼，但他总是对别人说，自己从二十二岁那年，就已经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