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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公主第12部分阅读

      金陵公主 作者:肉书屋

    打断他,心里忍不住翻搅起烦闷,摇着头喃喃,“瞿东风,你真以为天下男子都跟你一样?会把身边所有的人都赌在政治的棋盘上吗?我告诉你,南天明跟你不是一类人。也许,你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有一类人,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只求一份真心以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跟你是一类人,那样聪明,那么会保护自己,事到如今,我早已不会再爱你。”

    她说的有些激动,因为怀着孕,浑身害起难过。

    瞿东风本想开口,见她几欲摔倒,急忙收住话,把她扶到床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她也不想让情绪伤及孩子,努力平静下来。拨开他的胳膊,让自己靠到床头的枕头上。

    他看向她,她却看向窗外的黑夜。黑夜就象一条长长的、湍急的浊流,吞噬着无数生命的热情,看不到黎明,只有在黑暗里厮杀的滚滚血污。

    似乎一下子再也找不到一致的话题。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终于开口:“风,你看过《敬畏生命》吗?”

    “没有。”

    “那本书的作者是位欧洲人。他跟他的妻子在非洲建立了丛林诊所,终生为贫苦的人们服务。他追念世界大战藐视生命的悲剧,呼唤人们应该‘敬畏一切生命’。”

    他苦笑了一下:“这样的书我是从来不看的。我不欣赏逃避现实的人。那些漂亮的理论不过是无谓和无力的呐喊,战争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呐喊而停止。对于我,打出漂亮的仗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无关紧要的理论只会干扰心神,消磨斗志,对我没有好处。你懂吗?”

    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想捋开她垂下来的散发,却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神情。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我懂,你想做弄潮儿,自然该这样想。可是,那些人也不是逃避,他们只是上了岸,离开了欲望的河流。”

    听到他的姑娘说出这样深沉的话,他有点不自在。宠溺地将她一把揽进怀里,隐隐有一种急迫,似乎想留住什么似的:“不大象我的卿卿讲的话,看来果真读了不少书。还真有点害怕,等让你上了大学,难不成要讲出让我听不懂的话来。”

    她恹恹地一笑,不想告诉他那样的话是南天明曾对她讲的。

    “好了,宝贝。”他缓和下口气,眼神里闪耀着深情和郑重,“相信我,我平生最大的欲望,就是保护你跟孩子,给你们带来荣耀。所以,我绝不会离开这条河流。”

    他俯下头,来吻她。她看着窗外的黑夜,久久地看着。想象着,黑夜的尽头、有一个光明完美的世界在等着她。想象着,生命的黑暗里能有一个人,拉起她的手,对她说:走,我带你飞出去……

    “看着我。”他捧住她的脸,让两个人对视,“真不打算把信交给我?”

    “我……”

    “卿卿,不管你读了什么书,知道了多少道理。现在,你只需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他一手抱住她,一手环住她的腹部,“我,你,和孩子,现在已是一家人,密不可分。我的命运,关系着你们母子的将来。你不帮我,帮谁呢?”

    他的道理让她无可反驳,也由不得不感动。心里的洞虽然还作着痛,可是没有理由怪他,也许只能怪自己无病言愁。一个是爱人,一个只是朋友,孰轻孰重,于常理上来说,本不该有所犹豫。

    金陵总统府所在地、曾是两朝王府的官衙。南宗仪的总统办公处坐落在金陵总统府大院西花园的西面,一栋坐北朝南的西式平房,以前是前朝两江总督所建的花厅。

    五六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断壁颓垣。自从罗臣刚扶植金陵政府、将此处暂定为总统府,本来门可罗雀的大门口立刻挤满旧贵族、新权贵的大车小车。

    随着总统的频繁换届,金陵总统府已被翻修成一派气势恢宏、中西合璧的建筑群。只是又有几人知道,这片富丽堂皇背后,掩藏着多少生死倾轧、人世沉浮。

    总统办公处的厅前正中有一向外凸出的方亭,入内是东西走廊。廊前有一排方形柱子,柱子上张挂着装在铜框中的书法字幅。

    南天明走进走廊,脚步在一幅书法前滞了片刻。

    上面书写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无欲则刚——他便想起来,那时候,跟卿卿看总统府收藏的历代字画,他最欣赏里面那句——“人到无求品自高。”

    他苦笑了下。一个在权力漩涡里奋斗的人,居然喜欢那些超尘拔俗的格调,是当真清高?还是想把私欲掩藏得更深一层呢?

    而,卿卿总是认真地对待他的格调,好像他说出的每句话都是至理箴言。

    卿卿——他忍不住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像念着一个近切又遥不可及的桃花源。

    走进东边办公室,南天明看到父亲负手在办公桌前踱着步子,见他进来,也不马上理会。从父亲的表情上,他已猜到父亲为何事叫他来。

    果然父亲把一份“大阪每日新闻”重重撂到他面前,质问他为何在记者招待会上说金陵政府希望发展对英美的外交。

    这几年,英美对日本一直采取压制态度,最近一年,美国废弃日美通商航海条约,使日美关系更加紧张。在如此背景下,南天明说要开展对英美的外交,自然引得日本很不高兴。

    “我把你调进外交部当政务次长,是为什么,你该比谁都清楚。你这是有意跟我对着干,是不是?”南宗仪努力压抑着声调,浑身止不住发抖。

    “父亲……”南天明本想说些民族大义的话,转念又作罢,那些话父亲早已听不进去。现在,父亲眼中唯一重要的,就是如何将这把总统的交椅继续坐下去。于是,他只得顺着父亲的心思说道:“父亲难道忘了,父亲交给土肥的信函已经不翼而飞。如果落到罗臣刚手中,后果将十分不乐观。”

    “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在这时候不该表现对日本过于亲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果罗臣刚在这时候翻脸,日本人未必帮得上忙。”

    听南天明这么说,南宗仪的怒气消了不少。沉吟片刻,道:“当今首要之事,其一的确该先稳住罗臣刚。其二,要促成内战尽快爆发。国内一乱,日本才有机会派兵保护侨民。我们也才能借此控制住金陵。”说到这里,南宗仪想起什么,“对了,你跟罗卿卿交往的如何?我看,如果不错,干脆向她求婚吧。如此一来,罗臣刚更会对你放心。”

    南天明目光一垂,没有马上答话。

    南宗仪继续道:“还有,就是那个瞿东风。他在平京驱逐日本侨民,谈判桌上又是那种态度。日本人对他已是恼火至极。他现在被囚金陵。日本方面交待,就算罗臣刚放过他,我们也务必要将他除掉。这件事,我打算交给你去办,希望这次不要再让我失望。”

    “父亲……”

    见南天明脸上有一丝犹豫,南宗仪打断他道:“据我所知,瞿东风与罗卿卿曾有过交好。除掉瞿东风,于你之前途、你之婚姻,只有百益而无一害。你还犹豫什么?”

    虽为父子,却选择了两条全然不同的道路。南天明心里掠过一丝苦笑,父亲是太不了解他了。他亦不奢望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理解,只道:“现在,瞿东山想借轰炸金陵除去瞿东风。罗臣刚也正想借他们兄弟相残引发瞿军内乱。既然有人如此急于除掉瞿东风,我们何不先观望一时。”

    南宗仪点头:“瞿东山要罗臣刚在8月17日之前放人。我们就暂时等到8月17日。看看瞿东风的命到底能有多大。”

    金陵罗府。

    罗卿卿急步走下楼梯,向南天明迎过去:“我才说要去找你。你倒来了。”

    “找我有事?”

    “嗯。是……”她放低了声音,“有关南总统……”

    南天明打断卿卿,道:“我来,是想带你去个地方。到我车上去说。”

    车上,罗卿卿把一封信交到南天明手里。

    南天明展开一看,是父亲写给日本首相的信函,只是信不是原件,经过誊抄,看起来象卿卿的字迹。

    罗卿卿观察着南天明的表情,从他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惊愕,似乎已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南天明问道:“原件在哪?”

    “在我那。”她如实答道。

    “你想怎么办?”

    “我想交给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看向她。

    她道:“只要你想办法让我爸爸把瞿东风放走,我会当着你的面把原件烧毁。”

    沉默了片刻。

    他道:“其实,即便你不跟我交换,我也打算帮他。”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有些颤,口吻近乎请求:“天明,我周围的人里,我只相信你会跟我讲真话。你也会欺骗我吗?”

    “我不想你知道的,自不会对你讲。既然对你讲,就不想欺骗。”

    “可是……你怎么会想帮助他?”

    他没有直接回答,转看车窗外。和平街的报贩,扯着喉咙,且奔且喊着:“德国闪电战;俄国出兵;罗马军事演习;伦敦物资缺乏……”

    她看着他,他这时的表情让她忽然想起来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冷笑着嘲讽她说:一包饼干能救得了谁?

    这时候,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一丝恍然,似乎懂了些他话里的意思。

    “卿卿,你是想混迹于乱世?还是想跳出去?”他莫名岔开话题。

    “跳出去。”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她本以为他会赞许她的想法,没想到他竟摇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乐土了。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脚下的土地改造成乐土。”

    她一阵错愕,一阵茫然,又隐隐感到有种令人振奋的火星在内心里面、一点一点地跳耀起来。

    南天明继续道:“我考虑了很久。唯今之际,遏制内战最直接的法子,就是你嫁给瞿东风。”

    说出这句话,他觉着好像穿过一条很长的隧道,终于走出了悠长的幽暗。然、也分明感到心里被割掉一块似的疼痛。

    站在这一头的光明里,忽然又怀念起一路的风尘颠簸。曳着寂寞情怀和重重叹息的那种、对一个女孩子暗自思慕的岁月,从这一刻起,于他已是昨日烟尘。

    混迹在这个乱世,有人醉生梦死;有人想跳出去;有人争名夺利、建功立业;有人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舍弃小我,在高尚里寻求一点人生的终极意义。他既然想选择所谓的高尚,就不能不有所舍弃。

    这是他自找的命运,怪不了谁。

    汽车停在一栋老旧的二层楼房前面停住。是《觉报》的报社。

    南天明道:“上次见到《觉报》的采访主任,他说他们的“女子世界”一栏少位主编。你可有兴趣?”

    “我?”

    他看着她的表情,淡淡一笑:“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其实,以你的聪明和身世地位,能做的事情远不只这点。”

    她一笑,没有说话,可是,他的话已经一把抓住了她内心的骄傲。

    他又道:“这家报社里,聚集很多新闻界的英才,而且几乎无一不是爱国之士。一旦外国人对我国人有何不义之举,他们都会成为文化界救亡活动的积极分子。可惜,金陵政府不知对他们予以保护。你是总司令的女儿。如果能参与进来,你的作用将不只是一个主编。”

    罗卿卿直觉南天明所说的“外国人”是指日本人,看来,天明虽然表面对日本人委曲求全,暗地却在支持热心抗日的人士。

    她心里起了一阵颠簸,好象把她从一个长长的自怨自艾的梦里、渐渐摇醒过来。脉搏里似乎潜入一种热烈的东西。连呼吸也有些不均匀了。她那总与现实相漠离的心、因为忽然看到自己那一份价值,而怦然跳跃起来。

    她朝天明重重点了点头:“我会尽我所能。”

    他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那就好。”

    他推开车门,她叫住了他:“那件事,你还没有答应我。”

    他知道她是提救瞿东风的事,用她刚才的话答道:“我答应你,一定尽我所能。

    二十九章

    瞿东山轰炸金陵的日期预定于8月17日。但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之日,各大报纸便刊登出瞿东山突发重病,住进医院的消息。

    而民间也有另外一种传闻,说瞿东山不是生病,而是遇人行刺。更有一种说法,说瞿东山其实已经被刺身亡,只是瞿家为控制局面,密不发丧而已。

    中秋佳节这天,金陵反常的天热,坐着也会出身汗。金陵罗府的宴会厅里一派热闹景象。虽是小型家宴,家眷、司机、卫官也足足摆了数十大桌。十几台大吊扇一齐开动起来,送着阵阵凉风。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们跑进跑出,流着满头大汗。

    罗臣刚特意派飞机从西南购买了两只象征团圆的神龟鱼;赵燕婉也特意订购了一个六斤重的大月饼;施馨兰更是把金陵最有名的西洋厨师叫进自家厨房。

    桌上摆满高级厨师做的名菜,盘子旁边摆放着菜名和厨师的资格证明。面对一桌山珍海味,罗卿卿却没有什么胃口。一来因为害喜,二来想到瞿东风这时正孤单一人,心里忍不住难过。

    南天明作为卿卿的男友,也被邀请赴宴。罗臣刚特意让南天明坐在自己身边,一边吃饭,一边道:“你对瞿东山突然住院,如何看法?”

    南天明道:“这个时候,是瞿东山在瞿军打翻身仗的最好时机。如果没有突发事件,他不可能离开指挥部,去住医院。”

    罗臣刚点头:“平京方面发来消息,瞿东山的确遭遇枪杀,命悬一线。依你判断,这场暗杀,谁是幕后操控者?”

    南天明知道罗臣刚心里应该已有答案,如此问,无非想考评他的断事能力。有卿卿在场,他有点犹豫,但是还是如实回答道:“瞿正朴中风入院,瞿家军政大权由瞿东山暂时代管。瞿东山一向跟瞿东风不睦。如今瞿东风被囚金陵,瞿东山自可利用瞿军的轰炸机让瞿东风永远回不了平京。而最便于暗杀瞿东山的人,理当在瞿军内部。那个幕后操控者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听到这话,罗卿卿手里的叉子蓦地滞了住。

    罗臣刚满意地点点头:“所以,我一定要将这个人扣留在金陵。在我眼皮底下做阶下囚,居然也能走这么漂亮的棋路,就是给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说着,慨然一叹,道“人才,不能说不是个人才啊。如果不是瞿正朴的儿子,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会把他收归己用。可惜,他天生注定要与我为敌。当今局势,内战一触即发,如果把这只老虎放回去,简直不啻白送给瞿家几个军的兵力。”

    南天明看了眼卿卿,见她滞着手里的叉子,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罗臣刚一向行事缜密,在饭桌上谈这番话,想来也是有意说给卿卿听,让她死了对瞿东风的心思。

    家宴过后,到了赏月的时候。趁着大家陆续去了后花园,罗卿卿邀南天明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房间里添了一株石榴树,甚是显眼。细瘦的枝条已被一个个咧着嘴的红石榴压弯了腰。她伸手、摘下一个石榴。用手绢慢慢地擦着石榴的皮壳,道:“没想到,我们的计划还没完成,他倒自己先动手了。”

    南天明叹道:“这就是瞿东风啊。”

    她一笑:“是啊。这就是瞿东风。”她把擦净了的石榴装进手袋,无意间瞥过镜子,看到自己的小礼服旗袍上、一朵朵湘绣的石榴花,艳得好像能飘出香味一样。

    可是,那瓣瓣红色也象血一样、刺着人的眼。

    一恍惚,贞贞的小脸竟在记忆里浮现了一下。想到,在平京那时候,那个孩子仰着小脸问她:妈妈哪去了?片刻的回忆,让她浑身冒出冷汗。

    想到腹中自己的骨肉,她轻轻按在小腹上,想起他那天说他们三个已是密不可分。于是,她苦笑了下,想:跟他那样一个人密不可分,他们母子的命想来也就注定了多艰二字。

    坐在后花园里,一家人分食过月饼。看着月亮,有些百无聊赖,静雅便提议去秦淮河畔,说在那里看月亮才有金陵的味道。这是事前跟姐姐私底下商量好的计划。

    罗卿卿于是附和道:“常听人说,在金陵赏月最好的去处当去望月楼、玩月桥。可惜,在金陵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在八月十五去过呢。”

    赵燕婉瞥了眼卿卿:“你这孩子就是长不大,这么大的玩儿兴。八月十五还往外面乱跑什么。”

    罗静雅凑到施馨兰身边,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角。从小收养静雅,又没有自己的子女,施馨兰对这个养女有份特殊的宠爱,于是口气温婉地帮腔道:“孩子多大都还是孩子。难得他们年轻,还有这个兴头。我看,还是让他们去吧。”

    见施馨兰开口,赵燕婉便不好再阻拦,毕竟施馨兰平日对她也算处处理让,她也就不能不给别人面子,于是对卿卿道:“你爸爸同意了,我们就没意见。”

    刚才听到卿卿说出望月楼、玩月桥,一些尘封很久的记忆,不自觉在罗臣刚心里冒出来。便想起那一晚,玉人同游,结伴中宵。虽然风流南曲早已烟消云散,如今想起还是难免有一丝长桥西风的感慨。

    心情有点乱,便懒得多说话。虽说直觉感到,女儿们这时候要出去,多半不只去赏月,不过他也不相信小女孩家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便摆了摆手,道:“去吧。不可回来太晚。天明,帮我把她们俩看好。”

    秦淮河上桨声灯影,人语嘈杂。

    华灯璀璨的彩舫间,黑漆漆地划过一只板船,船头上坐着一个歌女,想是已做完了生意正回去。她手里拉着胡琴,嘴里唱着给自己听的小调——是时下正流行的一首歌谣:“八月十五是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有人楼上吹箫管,有人楼下皱眉头。”

    那凄凄凉凉的调子跟着流水滑了好远。

    余音袅袅地缠在罗卿卿耳际。水畔船上的热闹似乎都是别人的事,她只觉寂寞,不安也更加的甚了起来。

    登上望月楼,南天明留在楼中,她和静雅则从另一侧楼梯走向后门。出了门,坐上南天明给她们准备好的汽车,直奔卫戍司令部。

    临出望月楼的时候,静雅特意买了一碟浇了糖桂花的小糖芋头,说:拿给章砾吃。

    罗卿卿挑了一盒月饼,想带给瞿东风。可是“团圆饼”拿在手里,越发觉着心里沉甸甸的,索性又放了下去。

    夜空似海,圆月如盘。

    瞿东风隔着窗户上的铁栏杆,遥看着天上一轮明月——白豪千丈,散作太虚一色,满天星斗都尽失了光彩。不过,也是何等清冷孤单。

    崔炯明走进屋,把平京发来的电报递过来。上面说瞿东山情况恶化,性命堪忧。

    瞿东风想斥责一句:不是交待过,只至受伤,不取性命。话到嘴边,又懒得说了。觉着实在虚伪。

    他摆了摆手,让崔炯明出去。一个人,继续站在窗前赏月,泪水突然地掉下来。他努力抑制,反复痛骂自己虚伪,然而,眼泪还是不可抑制,直至让他不得不用力捂住脸,咬紧牙关、无声地痛哭起来。

    来到卫戍司令部,静雅留在章砾的办公室,罗卿卿则去了软禁瞿东风的套房。

    敲开门、走进去,见到她来,瞿东风一脸高兴,可是她总觉着他的笑容有点勉强。看着他眼里的红丝,她问道:“怎么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没事儿,这两天休息得不大好。”

    她想说:是为除掉你大哥睡不着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已至此,这种话实在多余。片刻沉默里,有点找不到话题。她便想起手袋里的那个石榴,掏出来、递给他。

    一枚红通通的石榴、立刻让冷凝的空气溢出一缕熨暖的甜香来。

    他一向不爱吃石榴,嫌它子多肉薄;可是,他喜欢剥石榴,看着她吃。

    亦如小时候一样,他接过石榴,帮她剥开粗拙的皮壳。几颗石榴籽儿迸了出来,她忙伸手接住,那一颗一颗莹润如玉的粒子、便好像滚到心里去,滚出一片又酸又甜的石榴红来。

    小时候,厢房外面的石榴树在整个胡同儿里最出名,籽儿是晶莹剔透的白色,咬在嘴里蜜一般甜,大家都叫它“冰糖石榴”。她贪吃石榴,又恨那又坚又硬的皮壳。每次石榴结果儿时候,就盼着东风哥来,他手大、又有劲,一拨就开了……

    以前,她总纳闷那么好吃的石榴为什么偏有那么粗拙的壳子。

    这一刻,忽地恍然,要是没有壳子的坚硬,又怎能珍藏住那一粒一粒晶莹剔透?

    “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能救你出去。”她道。

    他脱口道:“这潭污水,你趟进来干什么。”说罢,把剥好的石榴放进她手里,“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别让我担心就好。”

    “其实……你只要再多等一天,就不至于非走到那步。”

    “唔?”

    “天明给我介绍了一家报社,里面的社长跟美国驻金陵总领事馆的人很有交往。前两天我托他请领事馆的一等秘书詹姆森吃了顿饭。美国和日本正关系紧张,詹姆森听说是营救你,立刻向大使做了报告。今天美国大使就回复说,他已经跟政府联系过,美国答应马上向我父亲施加压力,放你出去。”

    他盯看着她:“这样的良策,是你想出来的?”

    “是南天明。”

    “南天明?帮我?”

    她看着他的一脸怀疑,淡淡苦笑了下:“我跟你说过,天明跟你不是一样的人。他说:如今能遏制内战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我跟你结婚。”

    他托住她的下巴,端看着她:“怎么这样一副表情。好像不情愿嫁给我?”

    她低下头,细细看着手掌心里他给剥好的石榴:“风,走到今天你就不要问我这些话了。当初喜欢上你、是我自己选的;怀上这孩子、也非你强迫。即便如今,若我想离开你,那天见到你跟胡冰艳……也就离开了。我一向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明知道被你利用过,明知道跟你不是一类的人,还是留下来。这样跟自己别扭着,又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爱着你。”

    “卿……”他咬住牙根。喉头挤上一股温暖、又苦凉的滋味。他握住她的手,让两个人的手掌包住那枚剥开的石榴。

    “风,你以前说过,女人难成大事,是因为瞻前顾后、想得太多。我也同意你的说法,可是我亦不后悔。我纵然爱你,亦不想你成为我全部的世界。我的世界里,除去爱情,还有亲情、友情,还该有自己的理想。天明一路都在帮我,我不能为了你,弃朋友于不顾。我毋宁用那封信跟他交换营救你的法子。也许在你眼中,这是优柔寡断,可是我毋宁守住这一点优柔,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

    他听着她的话,看向窗外的月亮。天空浮动起云影,圆团团的月亮被云影缠绕住、泛出淡蓝颜色。蓝得有点冷。

    他道:“记得我刚参加陆军学校那时候,在心里发誓定要以正义之师统一中国,救民族于危难,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后,打仗杀人、杀人打仗。也就慢慢明白了,春秋无义战。私欲和理想本是一张纸都不隔的。”他揽住她,“卿卿,你自以为已经长大,以为可以肩负很多事情。其实,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只有天真的孩子、才会为那些所谓崇高的理想激动不已。不过,我最爱的也是你这份天真。我已经深陷进去,只有看到你,才能透一口气。”

    他口气轻松、带着一贯的宠溺,神情里却透出疲惫和无奈。她忍不住心疼,放下石榴,搂住他,靠进他怀里。这一段时间的疏离,让她几乎有点不习惯他的宠溺,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这样贪爱。

    也许,内心深处也想做他永远的姑娘。只是,这个身家,这个时代,又爱上这样一个在风口浪尖上拼命的英雄,她不能不清醒,不能让自己却步不前。

    就象晶莹剔透的石榴要给自己披上粗拙的壳子。

    “风,我爸爸并不想马上放你出去。虽然你大哥对你已不是威胁,美国人那边我还是要再托人跑一跑,总要尽快把你放出去。明天,泠姨就来金陵了。不能让她太着急才好。”

    金陵罗府。

    后花园的赏月因为少了年轻人,散得很早。罗臣刚回到书房,把等候在偏厅的何浩笙叫进来。

    何浩笙道:“据可靠消息,平京和平请愿团20名代表已乘上火车,明天到达。”

    罗臣刚道:“这20位客人我们要好生‘迎接’一番。”

    何浩笙知道罗臣刚所说的“迎接”是反话,便问道:“总司令有何吩咐?”

    “平京很多人认识你,此事你不宜出面。我会交代陈殊民去办。”

    陈殊民是京金铁路调查统计室主任,真实身份是罗臣刚的特工,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何浩笙不由道:“总司令,瞿太太也在同一辆火车上。恐怕有被殃及的危险。”

    “崔泠?”

    “是。瞿太太只带了一名副官和一个丫头。也乘了这辆民用列车。想来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来金陵。”

    打火机“噗”地窜起一簇火苗,罗臣刚点燃一只雪茄,悠悠吸了一口,道:“她来金陵又能如何。没有必要为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影响计划。”

    一场连夜的秋雨浇凉了一整天的燥热。

    火车驶进金陵下关车站。几声汽笛鸣响,蒸汽从机车的烟囱里喷出来,将整个站台笼罩在烟雾里。等烟雾略微散去,崔泠打开车窗,宽敞的站台上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候车大厅门口进进出出着摩肩接踵的旅客。喧哗热闹的景象好像让秋风都变得暖和起来。

    她不由起了些感触,二十多年没回金陵,那年走的时候,也是在秋天。下关车站还简陋得很,候车室只是两间小木屋。站台上也没有几个人。满眼都是冷飕飕的秋风。

    丫环小玉拾掇好行李,杨副官打开包厢房门道:“太太,该下车了。”

    这次来金陵,崔泠只带了杨副官和小玉。不想兴师动众,是怕嚼舌的人又拿当年她跟罗臣刚的事大做文章。

    杨副官的话把她从回忆里惊醒过来。小玉递上黑丝绒斗篷。她披上斗篷,罩住一身绣着紫藤花的深紫缎旗袍。

    走下车,崔泠扫了眼站台,没有看见一个来接她的人。心里泛起一丝苦凉。金陵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可惜,当年为了嫁给瞿正朴,她背逆了父母,放弃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个人……现在,被这般冷遇,想来也是合该的下场。

    “泠姨——”一声清越,忽然穿过人潮传过来。

    小玉眼尖,立刻跳着脚欢喜道:“太太,您快看,是罗小姐啊!”

    崔泠顺着小玉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到卿卿在候车大厅门口向这边招着手。

    正要走过去,忽然,不知从哪里涌过来一队衣装破旧,大包小包的难民,把崔泠身后二十几个从平京来的旅客围起来。一个难民吵嚷着,说丢了东西,非要搜查那些平京旅客的行李。对方平白诬陷、还气焰嚣张,平京旅客自然不服气,两厢立刻争执起来。

    崔泠发现那些平京的人里面,有个人似乎是平京兴国报馆的社长马明伦。便问杨副官道:“我怎么看他们有些面善?”

    杨副官道:“是平京来的和平请愿团。他们都是平京城里反内战、要和平的老百姓们推选出的代表,来金陵向罗臣刚请愿的。”

    知道这行人的来意,崔泠立刻道:“那咱们可要帮帮他们。你去给那个丢东西的一些钱,不要让他们再吵了。”

    杨副官走进争执的人群,崔泠则向卿卿走过去。

    “泠姨……”罗卿卿快走几步迎上来,一把握住崔泠的手。一时间,只觉有千言万语、又被一股苦涩的滋味堵在喉咙口。不自禁,便想起那时候东风去驻守晋安城,两个女人在双溪别馆以泪洗面的痛楚。

    崔泠也忍不住一阵鼻子发酸。看到卿卿,由不得不想到东风,心里立时生起刀割一样的疼。

    站台上马蚤动起来。难民越聚越多,把代表团层层包围住。七嘴八舌的吵骂声乱作一团。

    崔泠引颈观望,难民已经筑成厚厚的人墙,根本看不到杨副官的人影。杨副官似乎并没能用钱平息掉争执,自己也被困在包围圈子里。

    “打人啊!你们凭什么打人!”

    “放开我们!”

    人墙里面响起嘶喊。难民组成的包围圈徐徐向候车室移动过去。

    事态眼见着紧张起来,旅客们纷纷躲避到旁边。奇怪的是,本该维持秩序的宪兵警察一开始只是袖手旁观,这时候全都隐匿无踪了。

    崔泠这才意识到这群难民恐怕别有来头,手心里不由出了冷汗,向小玉递了个眼色。

    “杨副官——”小玉扯着嗓子大喊。小玉的声音虽然特别尖利,可是淹没在嘈杂鼎沸的人声里面,立刻没有了一点气势。

    “泠姨,快跟我来。”罗卿卿拉住崔泠的手,疾步走进候车大厅。

    来到站长房,罗卿卿对把门的警察道:“请传话吴站长,说罗总司令之女有事求见。”

    听到是总司令的女儿,守卫吃了一惊,急忙飞奔进去传话。

    不多时,吴站长亲自出来迎接。由于身份特殊,罗卿卿每次来火车站,吴站长都会亲自率队陪同。今天接泠姨本是秘密前来,没想还是不得不用上这份特权。

    罗卿卿道:“吴站长,外面斗得都快出人命了,您身为站长,怎么坐视不理?”

    吴站长脸上有些难堪,但还是堆着笑容,让人把崔泠送到贵宾室休息,随即将罗卿卿请进站长房。

    “罗小姐,您有所不知,这场械斗是上面的安排。我不得插手的。”

    原来是爸爸……罗卿卿只得道:“我的一位朋友无辜被卷进去,现在出不来,您总要想想办法。”

    “这个好说。”吴站长带罗卿卿走进监控室。监控室设在高处,站台上的情况一览无余。

    那群所谓的难民正对包围圈里的二十几个旅客大打出手。旅客虽然还击,但寡不敌众又大都是文弱书生,有几个已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倒是杨副官因为是行伍出身,身手矫健、左冲右撞,一连摞倒好几个暴徒,在一群人里甚是扎眼。

    在双溪别馆时候,罗卿卿认识杨副官,一眼便认出来,对吴站长道:“就是那个有拳脚功夫的人。”

    杨副官虽然有些功夫,被解救出来的时候脸上也挂了彩,狠狠吐了口掺着血水的吐沫,愤然道:“什么丢了东西,纯属来打人的!”

    崔泠道:“看来,金陵不欢迎这些和平情愿的人。”说着,心里更加黯然,罗臣刚是这样一副强硬态度,她来金陵又能起到多少作用?虽然当年他说她是他唯一爱的女人。可是,二十多年了,岁月无情,又能留住多少刻骨铭心?

    金陵卫戍司令部。

    平京政府驻金陵办事处主任戴伯渠走进囚禁瞿东风的套房。戴伯渠表面身份是办事处主任,也是秘密活跃在金陵反内战民众组织的瞿军特工。

    瞿东风道:“接到我母亲了?”

    戴伯渠道:“太太已被罗小姐接走。”

    卿卿……瞿东风嘴角略微翘起,虽然不是笑,却是一副舒心的表情。可是当他听到戴伯渠后面的话,脸上的表情马上转成凝重。

    戴伯渠道:“平京派来的请愿团在车站遭到暴徒袭击。无一例外被打成重伤。”

    瞿东风没说话,跷起二郎腿、眯着眼看向窗外。

    戴伯渠继续道:“很明显,罗臣刚想给他们下马威。这个下马威太狠了。他想借此阻止更多代表到金陵请愿。不过……”戴伯渠压低声音道,“此事于我们也未必不是好事。金陵群众反内战情绪逐日高涨,罗臣刚不顾民意一味恶化两方关系,据我探悉,已经有人想……”说到此处,戴伯渠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杀罗。

    瞿东风瞥了眼那两个字。依旧没有说什么。嘴角皱出一道深痕、像一丝凝固住的冷笑。他的眼眯得更紧,漆黑的瞳仁里透出深不可测的混沌。

    见瞿东风不说话,戴伯渠兀自低声说道:“这出车站惨案一定会大大激化矛盾。只需秘密给相应的人几杆好枪。自然有敢死之人肯去完成这件事。”说着,重重敲了两下桌面上的“杀罗”二字。

    第三十章

    门外士兵报告说,罗小姐和瞿太太来访。

    瞿东风伸出手指,把桌面上的“杀罗”二字抹掉,对戴伯渠:“棋是好棋,尚需从长计议。”

    “是。明天我会再来。”

    瞿东风道:“罗臣刚可为我母亲安排住处?”

    “没有。不过,太太的落脚处属下早已准备妥当。请参谋长放心。”说到此处,戴伯渠有些愤慨,“太太千里迢迢赴金陵,竟然遭此冷遇。罗臣刚做得实在太绝。”

    瞿东风摆了摆手,打断戴伯渠,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戴伯渠出去后,母亲和卿卿还没有进来。屋里,有片刻沉寂。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他懒得开灯。坐在昏暗的屋子里,看到窗外、残阳似血。

    记起,小时候,大哥和几个姐姐骂他母亲是贱人、他是野种。他跟大哥打起来,他人小势单自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他跑去找父亲,把大哥逃学跟女孩子约会的事情捅了出去,佯称大哥不让他讲,还将他打了一顿。父亲最恨子女做那些有伤风化的事,把大哥狠狠教训了一通。他躲在昏暗的楼梯拐角看大哥挨打,一转头,正看到窗外半边的天空都烧红了,他心里也烧起一团火。暗自赌誓,谁敢欺负他们母子,他定要以牙还牙,加倍奉还。

    门外响起脚步声。

    “孩子。”崔泠一进门,看到瞿东风,眼眶就红起来。

    瞿东风忙上前几步,把母亲扶到座位上。宽解道:“妈,我不是好好儿的嘛。”

    看到儿子故作轻松,崔泠更难抑伤心,哽咽得话也讲不出,掏出手绢一味揩着眼睛。

    “妈。您看您。不让您来吧,您说想看我。这会子来了,只掉眼泪。待会儿人催你出去,又该后悔没说上话儿了。”

    罗卿卿也走过来安慰道:“泠姨,东风哥虽然行动不自由,可这里也算安全。”

    崔泠看着卿卿:“好孩子,泠姨信你。”说着,对东风道,“今天幸亏卿卿去车站接我,才救了杨副官。要不然他也要跟那些代表一样,住进医院去了。”

    崔泠把车站的事大概讲了讲。瞿东风深深看了眼卿卿:“谢谢你。”

    “别这样讲,好见外。”

    瞿东风一笑,牵起卿卿的手,对母亲道:“妈,卿卿怀了我的孩子。”

    啊?崔泠愕得眼泪也忘了揩。

    罗卿卿脸上发热,低下头,想甩开东风的手。瞿东风却索性揽住她的腰:“妈,您怎么不恭禧我们?”

    崔泠这才回过神,强作笑容:“是啊。这是好事呢。只是……先别让你爸爸知道。老爷子保守得很,你也是知道的。”

    瞿东风笑着哼了一声:“我不也是您过门前怀上的。”

    罗卿卿怕泠姨脸上挂不住,?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