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公主第11部分阅读
金陵公主 作者:肉书屋
诚意。我方可以考虑签字。”
“我不答应。”瞿东风道。
松井寿夫一拍桌子:“难道瞿先生非要谈判破裂!”
瞿东风答道:“不承认,也不破裂。问题复杂,还须讨论。”
松井寿夫又争辩了一番,但瞿东风始终不肯让步,最后气得松井寿夫悻悻而去。
隔着一张谈判桌旁,瞿东风看着对面的南天明,道:“久闻南先生在谈判桌上一向舌战群雄,辩才无碍。本想大开一番眼界,可惜今日见到,实在令人大失所望。”
南天明没做任何回应,嘴角隐隐牵出一丝苦笑,收拾起会谈纪要,走出会议厅。走出大门外,等待多时的记者们一拥而上。有的递名片,有的报姓名,有的提问题。他只是沉默,一概不与回应。一个记者把一份瞿东风的书面谈话塞到南天明手中,问道:“对于瞿先生参加此次谈判的立场您有何感想?”他展开那张纸,看了看,随后,攥成一团,装进口袋。瞿东风果然是瞿东风,没进谈判厅,就以这张书面谈话向天下人表明:他瞿东风的立场是坚决不与日本相妥协。这无疑是为博得民心所为。
而,一旦协议通过,允许日本军队以保护邦民为由进驻中国,全中国都会知道他的父亲南宗仪扮演了引狼入室的角色。
他好不容易摆脱掉那些记者,走进车里。
车窗外,黄叶被秋风卷起,在广场上满天飞扬。
他掸掉落在肩头的一片黄叶。身子向前躬了躬,掐住眉心,想:还是要找父亲再好好谈一谈。
专使公馆。
崔炯明捏着一封密件,急匆匆奔上二楼,敲开瞿东风的房间。瞿东风正披了外衣准备出去。
“参谋长,罗臣刚准备扣留您!”崔炯明把密报交给瞿东风。
瞿东风眉头一蹙,展开密件迅速掠了一遍:“罗臣刚怀疑我借谈判之机陈兵边境,伺机南犯?”
崔炯明道:“罗臣刚是否有所误会?把我们的护防军错当成了进攻南下的军队。”
瞿东风道:“只凭怀疑,罗臣刚不会贸然扣留我,一定他得到了什么确切情报。看来,有人中间挑拨。”
崔炯明急忙道:“事不宜迟。请参谋长速速离开金陵。”
瞿东风心道:本来要借胡冰艳的妹妹泄露日本人的情报,以破坏罗臣刚和南宗仪的关系,没想到,有人竟先下手为强,让罗臣刚对他生起误解。
思忖片刻,他点了点头:“看来,只有我马上回去,让谣言不攻自破。”
一阵急寒的秋雨,猝然而降。
顶着雨冲进汽车,崔炯明吩咐司机去机场,瞿东风却命令先去医院。
崔炯明立刻猜到瞿东风的用意:“参谋长,时间紧迫,这个时候……”
瞿东风打断他,道:“你别管。”
雨来得急,走得也很快。让人想起平京的天气。
罗卿卿倚靠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偌大的花园里,一个人也看不见,空茫茫的。只有雾蒙蒙的水汽,一阵一阵飘到窗子上来。
她手里端着一杯香片。茶叶是自己泡的。虽然天明说医生是他从总统府调派过来,该交待的他已经交待过,可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拒绝服用一切药物,连饮食也自己筹备。
阴沉的天气让她心里起了一层灰白色,浮满了水雾。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捱上多久。
门,被人打开。
一个人,穿着被雨水打湿的戎装走进来。
捧在杯子上的手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茶水洒溅在床单上。
雪白的床单粘了茶渍真是难看。她没敢看进来的人,低下头,拾掇着床单上的茶叶。手指颤的厉害,一面拾掇,一面又洒了些出来。
瞿东风快步走到病床前。拿掉卿卿手里的茶杯,把她打横抱进怀里。
“你……”她有几分挣扎。
他在她耳边道:“听话。为了孩子。”
她一下子不敢再动,由着他抱着,出了病房。
他脚步很快,一路向外面疾走。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不由起了一阵很不好的预感。随即,马上想到医生不让她情绪太过激动。她依在他肩头,闭上眼,努力克制,让自己什么也不想。恍恍惚惚里,她仿佛想做做很久以前的那个梦。
乌云密集,昏黄的日头全给吞了进去。远处闷雷阵阵,预示更大的雨势将要来临。医院楼外,狂风劲猛,植在窗下的芭蕉叶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哗哗啦啦地乱响着。
他将她抱得更紧,风势迎面袭来,他背过身,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住狂风,几乎倒退着走进车里。
进到车里,未及坐稳,汽车就发动起来,发疯也似的向前冲去。
大雨瓢泼打下,雨线狂蛇一样抽打着车窗。一道巨闪划破天幕,雷好像在车顶炸开一样。天昏地暗,只能看到四面窗户上哗哗刷下的水帘。疾驰的车速,让她更加肯定出了事。心头慌得难受,身子忍不住靠到他宽阔的胸膛上去。
“去哪?”她问。
他感到她的害怕,就势搂紧了她,道:“去机场。离开金陵就没事了。”
心里一阵颤抖。她蜷缩在他怀里,闭上眼,只当外面的狂风暴雨都不复存在,只有他温热的胸膛和火一样的气息,这一刻,至少这一刻,她感到肚子里的孩子是安全的。
这一刻,也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她跟他是分不开了。他是孩子的亲生爸爸。这世上的男子,谁还能比他更真心疼爱这个孩子?保护这个孩子?
汽车冲破雨幕,飞驰进机场。跑道上,瞿东风乘坐的专机已经准备就绪。汽车冲关而过,雨势渐小,已经能看到跑道上待命的飞机。
一个急刹车,汽车停在跑道旁边。崔炯明迅速下车,撑开雨伞,拉开后座车门。瞿东风正要把卿卿抱出车外。
突然,风雨里响起尖利的警笛,如同从地底冲出的怪兽咆哮着席卷天地。几辆军车呼啸着飞驰进机场,不待车停稳,荷枪实弹的士兵就跳了下来,端着枪把瞿东风的车团团包围住。
瞿东风抓住车门的手,僵了住。
牙齿一锉,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晚了一步。
他把卿卿放回到车座上,深深看着她,抬手将她额前的乱发捋到耳后。又垂下手,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巴里泛起一阵浓烈的苦味。他镇定住,对她笑道:“不会有大事。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她也挤出微笑,看着他。只当自己象个长大不的孩子,傻傻地相信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可怜的,可怜的……她想伸出手,抚摸一下他的脸,可是,她不敢动。怕一动,就会泪流满面。
只好,默默地看他拉开车门,走出去。外面,立刻有士兵逼近过来,他摆了摆手,自己向军车走去。
一辆军车,车门打开。章砾走下来。
“瞿先生,请恕我们冒昧。总司令下令请您在金陵多留一阵。”
瞿东风走向军车,撇出一丝冷笑:“多谢总司令盛情挽留。”
高高的天花板上,白炽小灯象密集的星星、在远空深处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亮。站在宽敞的大理石扶梯上,罗卿卿仰看着天花板上的小灯,一会儿又望向父亲的书房。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细细权衡着去请求父亲的利弊。权衡半晌,她还是选择了放弃。父亲扣押东风,可见决意要恶化跟瞿军的关系。她要在这当口求父亲放过东风,多半会火上浇油。连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也要殃及进去。
正惶惶焦急,看到静雅穿了一身鲜丽的洋装,准备出门。
“静雅,等等。”她疾步追上去。
罗静雅走过来,扶住卿卿:“姐姐,你脸色不大好。要好好休息啊。”
“爸爸扣押了瞿东风。”
“啊?”罗静雅大吃一惊,“为什么?”
罗卿卿摇头:“我正想知道为什么。静雅,你出去,是跟章砾吃饭吧?”
罗静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点了点头。
“我想同你一起去见章砾。瞿东风是被卫戍部队抓去的。”
“我想章砾也是迫不得已。谁敢违背爸爸的命令。”
罗卿卿苦笑了下:“我不会为难他。我只是想请他通融一下,让我见见瞿东风。”
翌日清晨,瞿军飞行中队的轰炸机开始在金陵上空一带盘旋。瞿东山代表瞿军放出话来,如果罗臣刚不肯释放瞿东风,将下令军队轰炸金陵。
软禁瞿东风的金陵卫戍司令部,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大楼里里外外,布满巡逻站岗的卫戍士兵。
站在窗前,瞿东风看着天空上侧飞盘旋的瞿军轰炸机。
他长长吐了口气,对崔炯明道:“大哥这么做,是想要我的命。”
崔炯明皱紧了眉头:“是啊。如此一来,罗臣刚会更怀疑,参谋长来金陵并非以争取国内团结而来。”
瞿东风冷哼了一声:“只怕罗臣刚还没来得及对我下手,我已被自家的飞机炸死了。”
崔炯明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参谋长说的不错,瞿东山很可能以此事为借口,其真正目的是借轰炸金陵之机至瞿东风于死地。
“参谋长,当务之急是消弭罗臣刚对您的误会,立刻将您释放。”
“不错,要尽快找出挑拨离间者。”
“不知参谋长觉着谁是背后的挑拨者?大少爷?”
瞿东风摇头:“我大哥没有那么聪明。他在金陵也没那么大的势力。能让罗臣刚信以为真,应该是知道他根底的人。我估计,中间的挑唆者,不是日本人,就是南宗仪。”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屋内的人便沉默下来。
房门打开,瞿东风看过去,看到卿卿站在门口。心陡然一颤,快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她紧咬着嘴唇,脸上满是凄苦。
崔炯明知趣的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强忍住的眼泪再也刹不住,她一把抱住他,有些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问:“你……还好吗?”
她的眼泪惹得他鼻子也有点发酸,拍着她的后背,喃喃哄慰道:“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你……你总说没事。都已这个地步,还说没事。你真当我是三岁孩子吗?我要救你出去,一定要救你出去。”
她字字坚决的话,传到他耳朵里都变成了孩子气的傻话,他叹息似的一笑,用大拇指揩掉挂在她腮上的泪珠:“这些事不是你能管的。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不许哭,好好保重身体。别忘了,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宝宝。”
听着他的话,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傻傻的苦笑。如果……真象他所说,她就是一个只能生孩子,只会流眼泪的小女人,那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可是,可是这个时代,偏偏要革物鼎新,偏偏要给她更多的见识,更大的决心。
她的笑容让瞿东风有点惶惑:“怎么了,卿卿?”
她摇了摇头,感到浑身无力:“我想……你抱我一会儿,好吗?”
看到她故意撒娇的样子,他笑起来,把她打横抱进怀里,坐到沙发上。他有意选了一处背靠窗子的位置。这个时候,实在不想看到外面的飞机。
而,她的脸正好朝向窗子,正看到在天上不断盘旋的轰炸机。
只要,头顶的飞机轻轻扔下一颗炸弹……
她赶紧制止住这种想法,有意让目光忽视掉天空上那几点“污渍”。天空干净的出奇,湛蓝湛蓝的,一片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气,当是情侣出游的好日子吧。
强迫自己深深沉溺进他的怀抱。他的肩膀那么结实,靠在他的怀里,多么熨暖,多么踏实。她几乎滑进恩爱绵长的幻想里去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她知道是章砾派人来提醒该走了。
她离开他,他却一把将她抱紧,深深地、深深地吻住她的嘴唇。
“别担心。没事的……不会有事……”他用自信的口吻安慰她,一遍一遍地吻着她,难舍心中烈烧的眷恋。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哪怕下一刻会怎样,也不是他这个阶下之囚所能预料的。
离开瞿东风的房间,罗卿卿揩净眼角的泪水。对章砾派来的人说道:“请你带我去崔炯明先生的房间,我有事找他商量。
二十七章
走进崔炯明的房间,罗卿卿表示想跟崔炯明单独谈话。来人只得离开。
大事当前,无暇寒暄。罗卿卿开口便道:“我刚跟参谋长谈过。如今情势,我确可以帮上一些忙,只是我经验不足,还须崔副官给予指导。”
崔炯明听罗卿卿这么说,以为真是瞿东风授意,便道:“如今参谋长和我俱被囚禁,正苦于少人奔走疏通。如果罗小姐愿意帮这个忙,真是万分感激。”
罗卿卿催促道:“我不能呆太久。客套话自不必多说。你且告诉我,该做什么就是了。”
崔炯明道:“罗总司令此次囚禁参谋长,是怀疑参谋长想借金陵谈判掩人耳目,暗地调集军队进攻华南。然实际上,参谋长调动的只是驻防军,绝没有进攻的意图。此番误会,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是尽快找出证据,化解罗总司令对参谋长的误会。”
“会是谁从中作梗?”
“或者是日本人,或者是南宗仪。”
听到南宗仪的名字,罗卿卿心里震了一下:“总统先生为何要陷害参谋长?”
崔炯明道:“我们之前已得到情报,据说南宗仪私下跟日本人交往甚密。不过,尚未得到有力证据。其实,参谋长也不想现在就跟日本人彻底闹翻,在谈判时虽据理力争,还是想留些余地。可恨那南天明,一味给日本人帮腔,其父子的卖国之心实在令人不齿。”
听到这话,罗卿卿便想起来那天在莫愁湖畔,天明跟她说过的一些话。他虽然口气平淡,她已能感到他心里确是藏着很重的无奈。于是道:“我跟南天明先生有些私交,算知道些他的为人。恐怕背后他也有苦衷。我可以去找他谈谈。只是,日本人那边,我却不知如何下手。”
“土肥贤二在金陵有个情妇。那女人的姐姐是胡冰艳。”说出这个名字,崔炯明立刻顿了住,看了眼罗卿卿,目光甚是尴尬。
罗卿卿想强作平静,可是脸颊还是忍不住的发热,呼吸也有些不顺畅起来。不能逗留太久,她起身告辞,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正午秋阳的照耀下,金陵罗府的豪宅更显耀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胡冰艳从罗府派出的汽车上走下来,一眼看到两大排士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客厅门口,荷枪实弹,都是美式的装备。她心里止不住地一阵打鼓。那一贯吟吟的笑意,也变成两道冻僵在嘴角的纹路。门口一个藏青戎装的人迎了上来:“胡小姐,我是杨副官。小姐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本来依着胡冰艳平日的性子,必会跟杨副官套个词,抛几个眉眼。可是,今天她是一点心情也没有了。一路沉默着,跟着杨副官走进那大理石门柱的前厅大门,只觉着像进了一张龇着森冷牙齿的怪兽的口。
穿过前厅,杨副官将胡冰艳带至一栋法式小洋楼内。敲了敲走廊正央的朱色门扇。
“进来。”门内传出罗卿卿的声音,有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
胡冰艳跟在杨副官身后,走进屋内。看到罗卿卿穿着一身黑色蕾丝小礼服旗袍,靠在宽大的西洋椅上。一个洋人女仆正给她周身按摩。
“小姐,胡小姐来了。”杨副官道。
罗卿卿半闭着眼,根本不朝这边看上一眼,只淡淡道了声:“知道了。”
主人没有请她坐,胡冰艳只好站着,等着女仆按摩完,才听到罗卿卿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一时间,空气好像凝滞住。似乎能听到,窗台上的秋海棠在窗缝漏进的风里,瑟瑟地发着抖。
罗卿卿依旧正眼也不瞧胡冰艳一眼,信手,从西洋桌的小抽屉里掏出一把银色小手枪,拿在手里把玩。
胡冰艳看到,吓得倒退了一步。
罗卿卿淡淡一笑:“怎么了?看起来满心虚的样子。”
胡冰艳连连道:“没……自从那天以后,我真的再没见过参谋长。”
罗卿卿抽出一方丝帕,一点一点擦着手枪管,对胡冰艳道了声:“坐吧。”
听罗卿卿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胡冰艳才稍稍透了口气,坐下来,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罗卿卿道:“天下的男子,唯独瞿东风你最不该碰。因为我不是一个大气的女人。”
听到这话,胡冰艳刚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罗小姐……那天的事……”
罗卿卿打断道:“那天事,已经发生。你再怎么解释也于事无补。你现在人在金陵,惹了我,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说到这里,她蔑然瞥了眼胡冰艳,“你真以为你有能耐跟我争?”
“不。不……罗小姐,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那天真的是鬼迷了心窍。参谋长又喝多了酒……”
罗卿卿嘴边撇出一丝冷笑,朝枪口轻轻吹了一口气:“我这口气生起来,可没有那么容易咽下去。不过呢,我也不是一个非要治人于死地的人。要是你还想求我放你一条生路,我倒是也能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胡冰艳急忙道:“罗小姐请讲。”
“参谋长这次被软禁。怀疑日本人从中挑拨。只要你能让你妹妹从土肥那里盗出一些证据来。我便放过你。这个机会你要吗?”
“我要。我一定让妹妹想办法。”
看着两眼灿灿的胡冰艳,罗卿卿点了点头:“这件事不能耽搁。我今晚会邀请土肥出来赴宴。到时候,让你妹妹见机行事。”
“我明白。”
罗卿卿摆了摆手,示意胡冰艳可以离开。看着胡冰艳惊魂未定的走了出去,她收敛了脸上的冷笑,悠悠叹了口气。
手指一拨,小手枪的枪口“噗”的一声喷出一焰火苗。她笑了下,想,这个德国的打火机有些时候还真有点用场呢。
崔炯明走进瞿东风的房间时,看到瞿东风拿着一份电报,眉心蹙了一个疙瘩。
瞿东风把电报撂到桌上,道:“父亲昨晚中风,已住进医院。”
崔炯明大大倒吸了口冷气:“难怪大少爷敢肆意妄为。”急急抓起桌上的电报,看了一遍,“夫人……要来金陵。”崔炯明是崔泠的侄子,曾听家中的老人说过,崔泠早年跟罗臣刚似乎有些瓜葛。抬眼看向瞿东风,见他背手站在窗前,脸朝着窗外,看不到表情。
瞿东风忽然一掌拍在窗棱上,摇头道:“我真没用。实在对不住母亲。”
崔炯明道:“这个当口,夫人如果真能说动罗臣刚,到也是个法子。”
瞿东风叹了口气:“一步不慎,步步被动。没想到,我也有败给情字的时候。”
崔炯明知道瞿东风在说昨天本有机会离开金陵,因为到医院接罗卿卿,耽搁了一步,造成现在的被动。自从给瞿东风做副官,崔泠就一直嘱咐他,东风年轻,年轻人容易感情用事,尤其在女人的事情上容易犯错,要他随时从旁提醒。凭心而论,这些年跟着瞿东风,在那般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儿里,瞿东风已可算得上不好女色,持身严格。这几日在金陵,看到瞿东风为情所苦,他虽然不忘时时劝谏,却也有几分同情,倘若换作自己,恐怕还没有那么镇静。
“参谋长,您也无须自责。毕竟罗小姐怀了您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
瞿东风打断他道:“想做非常之人,就不能拿人之常情为自己开脱。”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有点馁。跟卿卿的这份感情,竟然已变成了自己的一块软肋。这变化如此不知不觉,察觉时,已入骨及髓,难于医治。他想,如果把现在的感情放到当初,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在瞿家岌岌可危之时,把卿卿扣留在平京。
而,如果没有当初的心狠,可会有现在的高位?
他心里有点乱,有种火辣辣的疼痛。觉着好像把内心剌开口子,想做手术,又无从下手。
崔炯明见瞿东风半天不再说话,显然心情很不好,又劝道:“毕竟有罗小姐在为参谋长周旋。罗小姐身份非同一般,有她帮助,当会有所转机。”
“什么?”瞿东风回头,用眼神质问崔炯明。
崔炯明没有想到参谋长会是这个反应:“罗小姐说,是参谋长的授意。”
“我何时授意要她插手。”
崔炯明怔了住。
瞿东风道:“她这么跟你说的?”
“是。”
“她要做什么?”
“罗小姐说会帮忙找出诬陷参谋长的证据。”
“荒唐。”瞿东风攥拳在桌子上一砸,“南宗仪,土肥贤二,都是何等人物。她一个小丫头,满脑子幼稚想法。怎么跟他们斗?只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更叫人担心她的安全。”
看到瞿东风抑制不住烦躁,崔炯明忙道:“都是我一时糊涂……”
瞿东风摆了下手:“不怪你。我知道是卿卿在逞强。”他眼角微微眯起,看向窗外,看着轰炸机在天上划出的尾线。一夜之间,似乎所有的事都脱离了他的掌控。胸口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憋闷。脑海里迅速闪过这几天的事情,忽然想到,依着卿卿的性子,那天撞见他跟胡冰艳的事,怎么可能连脾气都不跟他闹一场?那个丫头到底在想什么?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他扶住头,让混乱的情绪略微镇定下去,强迫自己不再想卿卿的事,对崔炯明道:“南宗仪暗通日本人的证据可有眉目了?”
“还没得到消息。现在参谋长被软禁,跟外面的人通消息不大容易。不过还好,至少罗臣刚让您会见客人。”
“下次,告诉他们,找不到证据,就伪造。决不能让日本人扶植南宗仪把持金陵。”
听到这话,崔炯明知道瞿东风已开始恢复冷静,而且已经想到了下一步棋,忙道:“我明白。”
金陵国家图书馆。
蹑着脚步,罗卿卿走进静悄悄的阅览大厅。图书馆是法式建筑。阅览大厅穹窿圆顶,高耸着白色大理石柱,象征天体里蕴藏着无穷的文明与智慧。
每次,进到这里来,她都有一种敬畏的感觉,好像来朝拜“圣地”。
这个图书馆是南宗仪力主修建的。她第一次进到这里,是南天明带她来的。记得那时候天明引用一个哈根廷作家的话来形容这里:“图书馆是一个天体,它的正中心是任何六边形,它的圆周是无限的……”
天明的话印在了她心里。自从那次以后,这个“灿烂、孤独、无限、恬静”的图书馆就成了一块她经常拜访的圣地。和天明也经常在这里不期而遇。
大厅里有不少看书的人。她仔细的找了一番,才看到坐在角落里翻书的南天明。他穿着黑色学生装,坐在那里像个极普通的学生,很不起眼。
她轻轻地走过去,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坐在他对面。他看得很专注,没有发现她。
她发觉他好像一个正做着梦的人,脸上有一种迷醉,有一种贪婪,好像沉在书里,根本不想多看一眼周遭的现实。
于是,她想,他心里定是有个难以填补的洞吧。否则何以在这么紧迫的时候,躲到图书馆来?
她久久注视的目光,终于引起对面的人注意。
南天明抬起头,看到卿卿穿着白色棉布女学生装,梳着两根长辫子,静静地坐在对面。一时间恍惚,岁月仿佛消融了去。他们似乎已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
那个时候,带她来,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图书馆。坐在那里,有点紧张又无所适从。他从架子上随手抽出一本《敬畏生命》递给她。
递出去,又有点后悔,觉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看得懂生命理论学。没想到,那个小姑娘竟然看了下去,还看得津津有味。
此后,他们开始在图书馆不期而遇。此后,忘了什么时候,他开始期盼两个人的不期而遇……
他止住回忆,把手里书的封皮示给她看。是那本《敬畏生命》。
她会意地一笑,向他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阅览大厅里不方便讲话,他们走到旁边的小偏厅里。
坐在沙发上,她要过他手里的那本书,笑着道:“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你给我看这本书。出去的时候,你问我看懂了吗。我逞强说看懂了。你却说,你看了好些年都没看懂。我心里还笑话你,原来天明这样笨噢。现在,我才明白,世上聪明的人很多,却有几个能看懂那些简单的道理?”她翻开到一页,念着上面的话——
“善是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这是必然的、普遍的、绝对的伦理原则。”
“不要念了。”他止住她,将身子向前倾斜,胳膊肘撑在茶几上。抱住头,修长的手指插入头发,手背上青筋凸显出来。
“天明……”她心里有些疼,他的姿势让她觉察到他心里的痛苦。
他道:“这个竞技场,不懂道理的,要杀人。懂了道理的,一样要杀人。几个人能放得下?”
听到“杀人”二字,她猛然一怵,脱口问道:“你们想把瞿东风怎么样?”
南天明抬起头,看向卿卿:“你以为是我害的瞿东风?”
听到天明的口气,罗卿卿稍稍松了口气,道:“对不起,天明。这阵子,经过了太多事。对人便不敢过多相信了。哪怕是最亲爱的人,最要好的朋友。”
南天明端看着卿卿,看了好一会儿,苦笑了一下:“小猫长大了。”
她也报之苦笑:“你说得对,不懂道理的时候,心里喜欢,就傻傻的付出,觉着幸福也不是那么遥远。长大了,懂了道理。学会保护自己,反而觉着好孤单。”
南天明忽然握住她的手,这次他握得紧了些,也没有马上放开:“至少你还有我这个朋友。就算你不当我是,我一厢情愿也要当你的朋友。”
他笃定温暖的目光让她的心略略敞开了些,用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谢谢。”
手与手紧紧握拢在一处,这样的近密,忽然让两个人都起了一丝不自在。几乎同时,把手放了开去。
“天明,我听到一则传闻。说南总统有跟日本人联手的打算。不知是真是假?”
听到这话,南天明内心一震:“卿卿,这是谁告诉你的。瞿东风?还是罗总司令?”
她自然不能讲,只道:“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天明,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她看向他,表情郑重,“虽说成者为王,败者寇,权力斗争难分孰好孰坏。可是,中国人最痛恨的就是卖国贼。不管哪朝哪代,也不管若干年后如何开棺定论,卖国贼都不会有翻身之日的。”
她察看南天明的表情,他的表情跟她一样郑重,似乎在很认真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慢慢合上《敬畏生命》,不由叹了口气,道:“天明,我知道这个道理,不必我说,你也自然明白。也许正如你所说,人活在血淋淋的现实里面,那些道理都很简单,做起来却很难。就像我……明知道天下没有完美,还是容不下污点。明知道已经心灰意冷,还是要救他……总是莫名其妙做自相矛盾的事,到头来,就算被伤得体无完肤,也都是自己找来的。”
他静静听完她的话,然后,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墙上的油画。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墙上,是一幅英国道德主义画家的名作——《希望》:蒙上眼睛的希望坐在黎明的地球上,手持破旧的竖琴,想用剩下的最后的琴弦奏出音乐。
他道:“想做事,说明心里还有希望,不要放弃,要走下去。”
胡冰艳再次来到罗府的时候,是一位女副官迎接的她。女副官没有穿戎装,远远地便微笑着迎过来。
走进罗卿卿的房间。罗卿卿穿着一件印花棉布裙,袖口高高挽起,正在作画。看到她来,点了点头,请她落座。
这判若两人的态度让胡冰艳越发摸不到头脑,战战兢兢地坐下来,看到罗卿卿正在画一个蒙着眼睛的西洋人,满身是伤,衣裳破碎,伤口还在淌着血;手里的七弦琴只剩了一根弦。
罗卿卿要旁人都出去,放下画笔,问胡冰艳道:“我要的东西拿到了?”
胡冰艳小心翼翼从提包里抽出一封信件:“我妹妹说这是土肥准备派人送去日本的一封密函。她偷换了里面的信瓤子,不知道这是不是罗小姐想要的?这可是我妹妹豁出命去干的事儿,罗小姐这会可能放过我了?”
罗卿卿接过信,淡淡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你。”她忍住后面的话:如果不拿性命要挟,你又怎能逼你妹妹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迷惑,怎么就不那么恨这个女人呢?亲眼见到她跟瞿东风……她本该恨她,该很恨才对……
心烦意乱着,展开信纸,她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刚才的满心乱念全抛到了脑后。这封信竟然是南宗仪致日本首相的亲笔信函!
上面写道:吾虽有强国之心,然兵器弹药尚乞接济之源。当今吾国,内乱蓄势待发,后果难以预料,吾不得不作未雨之绸缪。敢乞先生借一臂之力,奏请天皇,密送吾人洋铳万杆,则内战爆发之时,吾可派兵与贵政府之军队戮力同心,固守金陵。金陵为吾国之首都,乃征服一国人心之必要之地。支那兴亡,在此一举。此举成功,则吾两国之友好邦交指日可待。如何之处,务乞早示佳音。
拿着信的手忍不住地发抖。罗卿卿没有想到,南宗仪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想借日本人的力量,建立自己的军队!南宗仪的金陵政府是父亲一手培植起来,南宗仪一直充当傀儡总统。如果,父亲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放过南宗仪!
二十八章(重写)
当天晚上,罗卿卿约了南天明出去吃晚饭。饭后,又约着他去玄武湖看月亮。
汽车一开出城,就看见了湖水。天近黄昏,满眼烟水苍茫。湖边长着大片的苇子,看上去有些荒寒。
租了一只船,两个人在甲板上捡了两张藤椅子,半躺半坐着等着月亮出来。天光渐渐暗下去,月亮越来越明亮起来。天地一片空蒙,不知何方传来箫声。
心渐渐生出微醺之后的感觉,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话,终于,扯出忍了很久的话题:“天明,在你眼中,权利是可爱之物吗?”
他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迎着小风,听到她那样问,他微微一笑,像是回答自己:“当然可爱。生逢如此乱世,哪个男儿不想做英雄?就像没有野象不贪爱鲜草。”
“可是,如果鲜草生长在陷阱边呢?”
南天明转过头,似看非看着她:“世间有太多陷阱边的鲜草。我难抵御,你又如何?”
“你是指……我对他……”
他苦笑了一下:“我跟总司令谈过软禁他的事情。表面的理由是因瞿家朝边境调遣军队,实际的原因是总司令欲借此事挑起内战。瞿家两兄弟一向失和,现在瞿东风被囚禁,瞿东山自有举动。瞿军内部一乱,也就是总司令发兵北上的最好时机。”
她抽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救他出来?”
“不仅如此。我只怕不管你如何努力,都很难成就你跟他的姻缘。”他说到这里,看了眼她,“请原谅我说话如此生硬。作为朋友,我理当帮助你得你所爱。也因为是朋友,我就不得不告诉你这个残忍的事实。这场内战,如今已到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你跟他的感情,能否敌过‘家恨’,你要掂量好了。”
她抿住嘴,沉默着。船底汩汩地响着波声,远处的洞箫声愈发婉转凄切,听起来好似呜咽。隔了好久,她忽然象从梦里醒过来,对他道:“谢谢你跟我讲这些。其实,这次邀你出来,只要对你讲一句话:英雄梦想万不能建立在国家之耻辱上。请相信我,因为是朋友,才对你讲这话。而背后自有不可讲的原因。我也知道你有苦衷,只望你行事多加小心。”
他沉吟了片刻,道了声“谢谢。”然后,看向月亮。
月光是白的,水面也是白的。两人再没有说什么,各自的内心里也有些苍白颜色。回去的路上,她说想去见见瞿东风。
找到章砾,得到通融,她走进软禁瞿东风的套房。见瞿东风披着睡衣,她道:“打扰你休息了?”
他微笑着摇头:“我没睡。知道你会来。”
她噗嗤一笑:“都被关了起来,还吹牛自己料事如神。”说罢,顿觉不妥。
他倒不以为意:“我不仅料到你会来。还知道你有‘礼物’带给我。”
她心中一悸。没想到他已知道她得到了那封密函。只是,他却料错了。因为,她根本没有打算把密函带给他。
“怎么了?”他一面问着,一面低下头,想吻下去。
她急急避过他。唐突地说了一句:“风……我好累。”
他略微一怔,随即笑起来,单膝跪在地上,抚着她的腹部,道:“是不是你累妈妈了?要敢不听话,爸爸可会揍你屁股哦。”
听到他的笑语,她的眼泪刷地落下来。急忙地揩着,还是被他看到了。
他站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连连摇头,道着:“没事。”
他将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一面问:“那封信,带来了?”
“你……怎么知道那封信?”
“你以为只凭一个小女人真有那么大本事,能从土肥那盗出密函。其实,土肥身边也有我安插的人。”
“原来这样……可……信我没带来。”
“噢?”
即便不看他的表情,从口气里她也能感到他的愕然。她急忙岔开话题,道:“今天天明告诉我,爸爸关押你,并不是因为你往边境调遣驻防军。爸爸其实已决定北上征伐。关押你,真正目的是想引起瞿军内乱。”
环抱着她的手臂松开了去。他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深深地看着。
他的眼神让她觉着不自在,避过他的目光,继续道:“既然我爸爸不是因为误会才关押你……那些所谓的证据也就没有什么用了。”
他细长的眼角略微眯了起来,扳过她的脸,让她看着他:“你父亲关押我的真正目的,我倒也不是没有想到过。不过,我倒真没想到你跟南天明已经走得这么近。”
“你……什么意思?”
“你不想把密函给我,不是想保护他吗?”
他的话象一块石、投进她心里,激起大片的涟漪。她直视着他,话音忍不住地颤抖:“难道我不该维护他?你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他帮了我多少。要不是他甘愿对我爸爸谎称他希望跟我交往,不在乎这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根本就留不到现在。天明那么做,没有一点私念,只是因为他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看待。”
“没有私念?”瞿东风冷笑了声,“我的小丫头,你总是把人看得如此简单。他这么做怎么会没有好处。至少能暂时稳住你父亲,不会让你父亲怀疑他的忠心……”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