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公主第9部分阅读
金陵公主 作者:肉书屋
让他生出一种把握不住的惶惑。他一向自信,总认为只要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很不习惯这种惶惑,不禁生出一丝懊恼,对她肃然道:“看着我。”
她把目光转到他脸上。即便这么近,还是有一丝看不真切的错觉。
他道:“那件刺杀的事……我承认是我耍了手腕。但是,正如你所说,人长大了,就要学会取大舍小。当时,瞿家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没有门当户对的家世,我们的爱情又何来保障?”
他的辩才让她无话可说,她把目光慢慢转开,落在遮住窗口的深蓝窗布上。她想对他说:我想要的爱情却不是那样的。
她没来得及开口,他从背后拥住她,重新把她扯进怀里,道:“锦官城久攻不克。华南军的战事很不稳定。我看,你还是不要在这时候回金陵。”
她忽然惨淡地一笑:“那时候,平京不是也朝不保夕,你怎么不说担心我的安全?”
他一时哑然。随后道:“此一时,彼一时。感情总在变化之中。”
“是啊。感情总在变化之中。”她喃喃的重复了一句。
她说话的口吻让他心头一震。正想开口,听到敲门声,崔炯明在门外道:“赵县车站马上就到了。再不下车就出省了。”
“知道了。”
瞿东风穿衣起身。又帮着卿卿把衣服穿好。
“别帮了。越帮越乱呢。”罗卿卿打掉瞿东风在她衣扣上摩搓的手,忍不住一笑。
“卿……”瞿东风忽然一把握住卿卿的手,道,“答应我,别放弃。”
他超乎寻常的郑重表情,让她一阵错愕。知道他就要下车,泪珠倏地断了线,从她眼睛里簌簌滚落下来。
他用手指揩掉她的泪珠子。又抱住她,相拥了好一会儿。
门外又想起崔炯明的提醒。
瞿东风不能不站起身。托起卿卿的下巴,道:“不肯答应我?”
隔着泪眼,罗卿卿什么也看不清,心里一团乱麻,浑身无力,想给他最后一个拥抱,手张开一半就软了下来。只好,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
他走后,她一直看着遮住窗口的深蓝窗布。忽然,伸出手,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晴明的阳光,突然射进来,几乎让她睁不开眼。但是,她还是努力地向外张望。雨过天晴,天光豁然开朗,心也随着生出些清新的感动。
铁路正与大江平行。燕山山脉在天边延绵成一道长长的黛青色。车轮隆隆向南,江水滚滚向北。
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一直没忍心对他说,其实她要的爱情不是那样的
二十二章
电影机关闭,灯还没来得及打开。罗府的小客厅暂时陷入黑暗。
黑暗里,女主人公在影片结尾时说出的那句话,更清晰地回应在脑海里。
\"toorrow is another day\"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灯打开,罗静雅看向罗卿卿。她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陪姐姐看这部乱世佳人,只知道自从罗卿卿回到金陵以后,几乎每天都把这部片子看上一遍。
“姐姐,这部片子真有那么好看?我总觉得,那个女主人公太自私了。”
“谁不自私呢?她真实,不掩藏,所以可爱。”
罗静雅从来觉得姐姐的话很有道理,让她无从反驳,道:“也许我的西文不太好。对里面的情节不大理解。要是天明在就好了。可以让他翻译给我们听一听。”
罗卿卿想说,多看几遍也就懂了,何必要依赖天明。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看向挂在墙上的白色幕布,脑子里一直回想命运乖蹇的女主人公站在树下,迎向阳光,说出那句百折不挠的台词——\"toorrow is another day\"
放映的师傅收拾着电影机。女仆把四面窗帘拉开。天色已经黑透,打开的窗子外,钻进一股夹杂着青草味的凉风。虫子在夏末时节寂寞的鸣唱。一天令人烦闷的暑气都消散了下去。
罗静雅忍不住去打量一直默不作声的罗卿卿。罗卿卿微仰着头,看着空荡荡的幕布。让她忽然觉得姐姐有点象影片的女主人公,站在树下,迎向阳光。可是,又觉得也很不像,因为那个任性顽强的女主人公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姐姐现在的表情。她也说不清这是什么表情,只是想起一句忘了谁写的古诗——“惆怅归来细雨中”。
“姐姐。”
“嗯。”
“我问过严副官。好像再过几天,天明就回来了。”
“是吗,我倒没听说。”
“爸爸说……如果这次天明去锦官城,能让西南军不战而降。他就同意罗府和南府联姻……可惜,我不知道,爸爸会把我们两个,谁嫁去南府。”
隔了好久,罗静雅又道:“我想,天明是喜欢姐姐的吧。”
罗卿卿知道静雅这么说,是在试探。她忽然生起一种厌倦,腻烦了这少年人之间互猜心思的游戏。淡淡笑了一下,道:“静雅,天明从来没跟我说过喜欢我。我虽喜欢他,可是那种喜欢不是爱情。天明对谁都好,对谁也都很淡。我看不出到底他心里真正喜欢谁。你要是对他有心,就该去问问他。如果他心里也有你。就算爸爸想把我嫁进南府,我也会尽我所能成全你们。要是他无意,那就不如早早放弃。‘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是吗?”
从容平静,条条分明地说完这一习话,罗卿卿忽然想:为什么,在瞿东风和自己的事上,她就是捋不清头绪呢?
罗卿卿的一番话好像在罗静雅心里投进一颗巨石,溅起大片激烈的水花。没有想到姐姐会这样开诚布公。在她的记忆里,姐姐一直是寡言的,安静的。记得姐姐以前说过:金陵就象一个热闹的大舞台,她只想做一个躲在角落里看戏的小女孩。
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清楚,姐姐为什么不想做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主角。姐姐也的确没有说谎。自从姐姐进到金陵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跟她争抢过任何东西,包括各种吃穿什物,和舞会华宴上的风头。
要不是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天明。她想,她会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姐姐。
罗静雅起身,走过几张空椅子,坐到罗卿卿身边的藤椅上。忽然觉着,和姐姐拉近的不仅是座位之间的距离。
“姐姐,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一直以为你对天明也是……有心的。”她侍弄着裙摆上的蓓蕾花边,手指微微颤动。抿了抿嘴唇,费了很大力气,说道,“是。我喜欢天明。是……爱上他的那种喜欢。”
罗卿卿侧过头,看着静雅涨得通红的脸,心里不自觉生出一丝疼惜。相处这多年,静雅给她的感觉一直是却懦的、不自信的。今天,能在她面前大胆的说出对天明的爱,想来要拼上她所有的勇气吧。
她不由伸出手,在静雅微微颤动的手上、握了握:“告诉他吧。就算受伤。总比错过要好。”
在南天明踏上飞机、返回金陵的当天,西南军副总司令陈镇威和锦官城卫戍司令施如启,联合发动兵变,将西南军总司令戚永达囚禁在军政部内。
数日之后,戚永达被迫接受罗臣刚的和谈条件,宣布下野,西南军交付金陵政府管理。由陈镇威临时担任西南地区行政长官,施如启则晋升为锦官城督军。
华南军一场浩浩荡荡的西征至此终于以胜利告终。由于南天明的成功斡旋,这次西征更成为罗臣刚有史以来牺牲最小、获利最大的战役。
庆功宴上,罗臣刚特意让南天明坐在同一桌。同坐一桌的还有施馨兰,罗卿卿,和罗静雅。在罗府里,女眷一向不必分席另坐,以示开明作风。
罗卿卿穿了一件素色暗花的旗袍,没有化妆,也没有配戴首饰。为的是把宴会的女主角让给静雅。
宴会开始前,静雅终于决定跟天明表明心迹。罗卿卿知道静雅的紧张和犹豫决不是做作出来的,父亲虽然对外宣称民主革新,对待女儿却严格因循着传统守旧的淑女教育。静雅自小在罗府长大,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定有一番痛苦挣扎。她自己也忍不住一阵振奋和紧张。特意花了一个下午,为静雅挑选衣饰,帮她仔仔细细化了个精致靓丽的妆彩。
见母亲的席位久久空着,罗卿卿料想是母亲有意回避跟后母同坐一桌的尴尬,担心母亲寂寞,便趁着庆功宴的歌甜酒酣之际,独自从后门出去,走向母亲的住处。
母亲自从进了金陵罗府,精神显然比以前好了许多。施馨兰虽然说不上大气,却也不是个爱勾心斗角的人,所以虽然不冷不热,也算相安无事。
今天听母亲房里的仆人说,父亲昨晚在母亲那里过了一夜。
一想到这里,罗卿卿的嘴角不自觉地牵动出一弯笑意盈盈的弧线。
走到大门口,赵燕婉房里的女仆对罗卿卿道:“刚才总司令才来过,这会儿小姐又来了。”
罗卿卿想起刚才父亲的确离席了好一会儿,没想到竟是来母亲的房里探望。想到此处,心中更是一阵舒畅。
走进房间,罗卿卿却没有从母亲脸上看到预料之中的喜悦。
“没事吧?妈。”走到一脸忧愁的母亲身边,罗卿卿心里一揪。
“我没事。妈是在……”赵燕婉拉住卿卿的手,“愁你。”
“愁我?我怎么了?”
“刚才,你爸来过……”
“我知道。”
“你知道了他跟我说了什么?”
罗卿卿摇头。
“我说嘛。你要是知道哪还能这么没事人似的。”
罗卿卿忽然有一种预感,下意识、摸了一下耳垂下的小宝珠。虽然今天不让自己佩戴任何首饰,这对瞿东风给的耳环却是不想摘下来。对于她,这对小宝珠早已不是一对首饰。
“是关系到……我的婚事吗?”她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赵燕婉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把抱住卿卿:“孩子,你是妈生养的。妈从小都要你坚强,不能太女孩子家气。所以,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答应妈,别给妈丢脸,好吗?”
罗卿卿很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爸爸说……过一会儿,在庆功宴上,要宣布让南天明做女婿,把你配给他。”
见卿卿久不开口,赵燕婉接着说道:“我也嫌这事太唐突。可是你爸爸坚持让你跟东风尽快一刀两断。还说什么下个月日本人要来金陵谈判。日本人居然也知道瞿东风向罗府提亲的事。你爸爸提早宣布跟南府联姻,也是给日本人看的。”
“日本人?”
“我也不知道你爸跟日本人到底要谈判些什么。既然他这样不让你跟瞿东风好下去,我看恐怕免不了要跟华北军打一场大仗。”赵燕婉叹息着道,“我在平京就劝过你,不要跟东风好。你当时要是听我的,你爸爸也不至于不跟你商量就硬把你配给天明。其实,天明哪点比不上东风。多好的年轻人,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儿呢?”
罗卿卿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咬了牙,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呕吐出来。她走到窗前,推开落地西式窗。夏末的清风吹拂过来,她稍稍透了口气。看到,院子里的红枫树被打掉很多叶子。夏末的时候枫树叶枯萎,会变成暗灰色,园丁以为很不美观,就将这些枯叶摘掉,再过二三十天红枫树就会长出新叶子。可是,她反而更期盼看到那些发黄变红的枯树叶。在秋霜里颤动的枯叶,虽然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年轮,终于要零落成泥,可是,那种跟命运厮磨的顽强又是多么令人崇敬。
隔了很久,她终于吐出一句话:“妈,我知道了。”
大厅里宾客云集,觥筹交错。舞台上,管弦乐演奏着温柔的乐曲,绮艳的歌星用西文唱着靡靡的情歌。歌星退下,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女士主动上台,是外交总长跟糟糠之妻离婚后,新娶的洋太太。洋女士用中文为大家演唱了一首乡间小调。笑声和掌声落后,洋女士走到南天明面前,要求庆功宴的主角为大家表演节目。大家立刻又鼓起掌来。
南天明没有推辞,很自然的走上舞台。他对管弦乐的指挥道:“《英雄》交响曲,第二乐章。”
指挥意会的点头,抬起指挥棒。南天明向一名乐手借过小提琴。
《英雄》的第二乐章,名为“葬礼进行曲”。英雄死了,送葬的人们抬着棺材缓步前行。音乐沉重悲哀,小提琴在低音区发出低微的旋律。
忧伤肃穆的音乐,感染了全场,笑语喧哗逐渐褪去,人们都屏息静声,默默的听着。连已经酒酣耳热的人们也停住了酒杯,似乎终于略微清醒了些,透过糜沸浮华的庆功宴,想到战争,死亡,贫穷,破碎山河,还有那些遥远的理想……
靠在大理石柱背后,罗卿卿听着台上的“葬礼进行曲”。小提琴正用极快的速度,意味深长地独奏着。她捂住胸口,被一股沉重的感动压迫住。悲壮与柔情,决绝和隐忍,她的心跟着他的演奏起起落落。台上的独奏似乎和她的内心产生一种相同的律动。
朴素的悲怆忽然被明朗的英雄性旋律取代,响起军鼓和军号声,送葬的人们抛开伤悼的情绪,缅怀起英雄们永恒的荣誉。忧郁低调的小提琴一转眼又将人们带入激|情当中。满场强烈阴郁的气氛被打破,人们看到眼泪背后生命的顽强和乐观……
演奏结束,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她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转过大理石柱,看到南天明把小提琴还给乐手。他一直微笑着,却没有多少真正的喜悦。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在这个热闹的大舞台里,至少还有一个他,跟她一样,品嚼着浮华背后的悲哀。
父亲站起来,向她招手。她走过去,脚步从容,心中虚浮。父亲拉住她的手,心照不宣、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她带向舞台。南天明正从舞台上走下来。
她明白下一个节目是什么。她向南天明走近,然后在一个适当的距离,众目睽睽里,让自己倒下去。重重的摔在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闭上眼睛,听到旁人的惊呼,音乐停止下来,紧张的空气里,只有杂沓慌乱的脚步声。
听到一声“卿卿”,是南天明的声音。随后,她被抱起来,被抱向大厅外。
“不会中暑了吧?”听到有人胡乱猜测。
听到抱着她的人说道:“也许吧。”是南天明。
脑海里,刚才台上小提琴的旋律一直回旋,一直回旋。
她在心里反复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女仆端着一瓶药水走进罗卿卿的房间,说是医官开的药。
罗卿卿遣退女仆,把药水倒在窗外。心里万般无奈。可是除了这个欺骗的法子,又有什么办法。到了这个时候,只能拖一天是一天,多些时间,寻找转机。
忽然觉着很对不起母亲。自己当场“晕倒”,一定少不了让她提心吊胆。
罗卿卿走向母亲的房门,房门虚掩,里面传出父亲的声音,正和母亲争执着什么。
罗臣刚道:“你这简直是妇人之仁。事到如今,你还想让卿卿把孩子生下来不成?”
听到这句话,门外的罗卿卿无力支撑住身子,紧紧贴住墙,一点一点滑下去,跪在地上。
“其实……只要你点个头,同意瞿东风的求亲,这事不就成了小事。”
“可笑之至。你想让瞿正朴跟我做亲家公?你忘了当年他如何对我?”
“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你何苦……”
罗臣刚冷笑了两声:“答应跟瞿府联姻,就等于让瞿东风接管华南军。纵然我不计前嫌。总不能把辛苦挣来的半壁江山,拱手相让给瞿家!”
……
父母的声音渐渐远去,罗卿卿又一次开始耳鸣,记得以前那次,是骑马场上听瞿东山说出东风身上的那颗子弹。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艰难的喘息。她伸出手,颤抖着,抚住腹部。
孩子?孩子。和东风的孩子。
眼泪不可抑制地夺眶涌出。她用另一只手压住喉颈,只觉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咙。百般滋味,沸腾翻搅,她努力从混乱里辨别自己真正的情绪。
喜悦。是喜悦。她在为有了东风的孩子喜悦着。
当她辨别出自己的喜悦,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听觉也渐渐恢复过来。
房里,父亲正说道:“我已经让医官开了堕胎药。卿卿现在也该服下去了。你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无形中,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跌跪在地上的罗卿卿,猛地站起身,踉跄地逃出母亲的住处。走到大门口,见到母亲房里的女仆,一把抓住,叮嘱道:“不准说我来过,知道吗?”
女仆哆嗦了一下,诺诺地答应。从没见过小姐有这样严厉的表情。
乘着黑夜,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游走。好像一个陷入迷宫的人,慌慌张张地向四面八方寻找出路。
走到再也走不动,她跌坐在喷泉边,双臂依旧下意识地交叉在一起,抱住腹部。静静的月光、流泻在周身,包住了她。银白的月光虽然纯净,虽然柔和,却也那样冷,让忧郁的心更加暗淡下去。
抬起头,朦胧的看到,水池的中央、丘比特的雕塑正张着弓箭,小小的爱神的箭枝正射向她这边。一瞬息,思念以无比强大的力量压迫下来。让她不得不蜷缩起身体。夜风好凉。她将膝盖抵住胸口,双臂抱住双腿。蜷缩成一团,好像肚子里的孩子就不会觉得冷了。多希望,多么希望,这时候,他也能从背后拥抱住她。好想在那温暖的胸膛上再靠一靠。听他说几句宠溺的话语,让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撒一撒娇,诉一诉苦。
踏着月光,慢慢地走回去,好像一步一步地、丈量着思念的距离。
走回房间,一个人已等在房间里。
“如玉?”
施如玉迎上来:“听说你晕倒了,可还好?”
在这个时候忽然看到从平京来的施如玉,罗卿卿有种想哭的冲动。努力克制住激动,才强颜一笑,道:“没有大事。”
施如玉松了口气,道:“幸亏没有大事。要不然那个人在平京可不知道要多着急呢。”说着,递上随身带来的包裹,“也不知道人家怎么知道我要来金陵,特意派副官去我的住处,要我把这包东西交给你。”
“他……”罗卿卿一把接过来,想打开,绳子系得紧,手指又有些发颤,解了几下都没解开。等不及,索性拿过剪刀,咔嚓一下剪断绳子。
包裹打开,竟是福怡楼的八珍梅。
“我这几天正想死了这个。他怎么知道?怎会知道?”罗卿卿迫不及待拈起一颗,放进嘴里。无比满足地闭上眼,狠狠地,细细地,品嚼着那酸酸甜甜的滋味。
施如玉笑起来:“这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那,还有一封信呢。”
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罗卿卿匆匆读了一遍,把信纸折上,扣在胸口,道:“他说……下月月末,要来金陵。”
施如玉略一惊疑:“下月月末?那时候,华南军,华北军,和日本代表要在金陵举行谈判。他是瞿家公子,又是总参谋长,以那样的身份来出席,似乎级别太高了点儿……难道是不耐相思之苦。”说到这里,又笑起来。
罗卿卿道:“他在信上说,锦官城一投降,我爸爸就正式回绝了他向我的求婚。他说,让我等他来金陵,到时候,他会有办法。”
施如玉道:“这就是了。如果只为谈判,我才不相信他会亲自来金陵。”
施如玉走后,罗卿卿展开瞿东风的信,一遍一遍反复读着。一面读,一面吃着八珍梅。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吃下了小半包。胃里泛起酸水,鼻子也跟着酸起来。
女仆敲门,走进来,禀告说:明天医生还会来府上给小姐复诊。
“知道了。”她心里明白,这复诊的含义是什么。虽然侥幸没喝堕胎药,躲过今天,明天爸爸也会知道。她没有多少自信跟爸爸斗,爸爸跟东风一样,是那种想做什么事,就一定要办成的人。
胃里的酸犯的更加厉害。她忍不住一阵干呕。呕的眼泪直流。
她站在镜子前,擦着脸,想,要是现在瞿东风在身边,他一定会说:宝贝,别怕,都交给我好了。
她一阵自怜,一阵苦笑。又一阵摇头。忽然感谢起妈妈,感谢起小时候艰难的生活。让她早早就知道了什么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罗静雅正走去罗卿卿的房间,在走廊上正巧遇到姐姐正朝她的房间走。
“静雅,今天真不好意思。我怎么就晕倒了?医生查过,也没什么大事。反而耽搁了你的事……”
“千万别这么说,姐姐,你怎么样?我好着急,刚才去你的房间,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去花园里走了走。天气真是好呢。”罗卿卿拉起静雅的手,“我们明天出去写生吧。邀上天明。好吗?”
“好啊。好久没跟姐姐出去画画了。”罗静雅抑制不住地高兴。
“那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走。不过,要瞒过家里人,他们就知道让我在床上躺着。其实出去走走,也有益健康啊
二十三章
半夜天阴下来,到了早上,还是微雨蒙蒙。
微雨没有减了出游的兴致,反倒给六朝古都添了一缕悠悠的诗意。
三个人背着画夹,由着司机漫无目的地开着。金陵就象一个老古玩店。就算路边一口破旧不堪的井,多半也藏着个意味悠长的故事。
罗静雅好奇心重,看着车窗外,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恰好,南天明熟悉历代形势,似乎知道数不完的掌故。静雅问什么,他都能娓娓道出一段故事,连那些金陵怀古的诗词也能随口背诵出来。罗卿卿虽然惴惴着自己的事情,很多时候,仍然被天明讲述的故事吸引过去,陷入一片悠然遐想。
汽车开出水西门外,来到莫愁湖边。三个人下了车,走进湖边水榭。十顷莲花正开到尾声,有嫩蕊,也有残荷。岸边垂杨柳,恰似女子的蛾眉和眼睫。湖里的荷花半荣半枯,笼在微雨里,便如同闪灼朦胧的眼神。
罗静雅提议道:“我最喜欢莫愁。我们每个人画一个心中的莫愁可好?”
画笔在各自的白纸上一阵摩挲。
罗静雅最先画完,画板向外翻转,在她笔下,一个白衣若雪的莫愁,单纯、善良、天真,美得不沾纤尘。
罗静雅凑到卿卿的画板前,惊呼一声:“我从来没想过莫愁会穿红衣裳!”
罗卿卿的画稿上,一个莫愁,艳装红衣,当风而立。衣袂飘舞,长发飞扬。满天红色的花瓣、如雨如雪的洒落。画中的美人微昂着头,望向远方。有遗世独立的高傲,也有前路漫漫的迷惘。
南天明端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我断言,你这个莫愁不会投湖自尽。”
罗卿卿也一笑:“我最痛恨的便是那投湖自尽。男人的历史更将它美化成千古佳话。似乎当女子备受诬陷凌辱的时候,只有用一死才能表达她们的善良。如果能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我想莫愁断不会选择死,社会应该帮她主持公道。她可以远走他乡,凭自己的本事过活,可以做更多的事,帮助更多的人。而不是把生命结束在无望的自杀里。”
南天明微笑着,朝卿卿投去一丝认同的目光:“新的时代,该如何?”
“新的时代,该兴办更多的女学。让女子走出深闺,让她们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让她们有机会跟男子比翼齐飞,不是只能躲在男子的羽翼下,寻求怜爱和庇护。”
南天明道:“不只兴办女学,还应该兴办男女合校。”
“男女合校!”罗卿卿眼睛里灿动起灼灼的光焰,深深看了一眼天明,“我竟从没想到过。那真是……一个新的时代。”
趁两个人谈话,罗静雅走到天明的画架前,细细端详着天明笔下的莫愁,忽然脱口道:“这个莫愁,好象姐姐。”
南天明和罗卿卿同时止住谈话,片刻的沉默里,气氛略微有些尴尬。南天明道:“谁叫你姐姐坐在我对面。”
罗静雅本来有些黯淡的脸色立刻明朗起来:“要是我碰巧坐在你对面,这个莫愁就会象我吗?”
南天明道:“或许吧。”
听天明这么说,卿卿和静雅都暗自松了口气。
雨势暂时歇住,借着乍晴的天光,罗卿卿看到茶亭的露台上一个人影十分熟稔。仔细看,才认出竟是章砾。正苦于没有借口让静雅和天明单独相处,于是,解释了一句,便匆匆朝茶亭走过去。
南天明本来也想去跟章砾聊聊,却被静雅叫了住。
章砾在西征中,战功卓著,现在已擢升为金陵卫戍副司令。
罗卿卿走到茶桌旁,笑道:“没想到司令长官也这么有闲暇。”
“罗小姐。”章砾立刻站起来,为罗卿卿扯出茶桌对面的椅子,“难得浮生半日闲而已。”
罗卿卿打量了一眼章砾一身灰青色长衫。这身穿着在西风渐紧的金陵城,实在落伍的很。于是想起来,章砾大学时候似乎是读历史系的,便问道:“听说你以前学历史,不知哪所学校毕业?”
“平京大学。”
“平京……”
“怎么?”
罗卿卿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朋友。小时候他最想上平京大学历史系,可惜命运捉弄,不得不上了陆军大学。想来,人生总有遗憾,即便叱咤风云的人物也逃不脱吧。”
“在说瞿东风?”
罗卿卿略感差异:“你怎会知道?”
章砾笑了笑:“我知道的还不只这些。我在平京读大学时候,已经为华南军秘密工作。”
“噢。那你便说说,还知道瞿东风些什么?”
“我还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瞿正朴都怀疑瞿东风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听到这句,罗卿卿想起东风曾说泠姨当年遭人诽谤,险些被赶出家门,急忙道:“请说下去。”
“后来,直到林景鹏赴德国深造法医学,回国后,在平京创办了法医学科。经过医学鉴定,证实瞿东风是瞿正朴的儿子。不过,据说那鉴定的法子也不甚准确。瞿正朴的疑团能消除多少,外人不得而知。”
罗卿卿长长叹了口气,手不自觉抚在自己的腹部:“为什么会生出这种误解?”
“据说瞿东风的母亲进瞿府七个月后生下了他。还有……”章砾品了口茶,道,“有些话当讲,有些话是不能讲的。”
乌云一直未散,雨点又落下来。
无端的有些怅然,罗卿卿侧过头,隔着冷雨,看向水榭。看不清静雅和天明的表情,只看到谢廊后的两个人影,时而接近,时而分开。
想来,静雅正吐露心迹。不知天明会作何反应。只盼望两个人一个有心,一个有意。那样,她的下一步也会好走些。
一碗茶快吃完,雨势渐急渐紧。雨线交织,烟水苍茫,水榭里的人影完全隐没进浓浓雨雾。
又过了不知多久,吧嗒的脚步声,急匆匆地由远而近。
地上的积水被奔跑的脚步踩踏出破碎的水花。冲过雨幕,静雅跑进茶亭。
罗卿卿迎过去,静雅浑身上下都被打湿,额前头发紧贴住脸,雨水顺着发稍滴答滴答地淌落,脸上有雨水也有泪珠。
罗静雅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我们回去。我们回家。”说完,又使劲摇头,“算了,我想一个人回去。”
“我们三个同坐一辆来,你怎么一个人回去?”
“我叫辆人力车好了。”
章砾站起身,道:“我正要走。可以送罗小姐一程。”
“谢谢。”罗静雅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回看了水榭方向一眼,随即,好像逃跑一样,跟着章砾走出茶亭。
静雅的表情足以说明南天明的态度。罗卿卿心中黯然。走到茶亭边,扶栏怅望,烟雨红尘,寒柳残荷,迷茫的前程和动荡的世事,让人忍不住觉得一阵凄冷。
雨雾渐薄,远远看到水榭上,那个人也在凭栏遥望。水榭高高矗在水面,榭台上孤单的身影,仿佛站在半空烟雨间。
远远地对望,看不清脸庞,看不到眼神。只看到天远烟深,长路茫茫。
雨势又小下来。南天明披了两肩微雨走过来。
“静雅呢?”
“她坐章砾的车回去了。”
“你呢?”
“我还不累。”
“我也不累。”
“那就再走走吧。”
没有静雅在,两个人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沉默的走。走到对弈楼前,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住,不约而同地看向楼上的楹联:
烟雨河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
“卿卿。”南天明终于打破沉默,道,“昨天……我跟总司令起了一番争执。”
“噢?”
“我们在跟日本人合作的事上,意见有些不同。不过,最终是我妥协。”
她淡淡一笑:“莫不是父亲给了你什么丰厚条件?”
“的确优厚。”
“可能告诉我?”
“他说要在庆功宴上宣布我们订婚。”
她倒吸了口气,心中有些乱,身上接着不舒服起来。
他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有些累了。”
走进楼内,在角落里坐下。屋子深,显得有些阴暗,和楼内古色古香的摆设倒也相衬。衬得人心里面也微漾起些朦胧的滋味。
这次,还是南天明先开口,道:“恕我冒昧,有件事如鲠在喉,不知该不该问。”
“讲吧。”
“你昨天晕倒,是真,还是假?”
她默默想了想,想了许多动人的滔滔言说,最终,却只吐出一个字:“假。”
然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有一丝淡极了、淡极了的风吹进屋里,一点点掠剪着心湖里的柔波。
一直看着摆在楼中央的那枰棋盘,她终于开口,道:“我怀孕了,是瞿东风的。”
她说完,他没有马上回应,沉默是当然的事了。
楼内没有旁的游人,楼外也人迹寥寥,沉沉的安静里,细碎的脚步听起来也是分明的。楼外,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穿着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裙,抱着一张旧古琴。一个枯瘦的老人跟在她身后,背着胡琴。看起来,是一对卖唱的祖孙。卖唱的生意在秦淮河上最红火,如此冷僻的地方却不多见,卖唱的女孩也没有浓妆艳抹,素净的小脸上都是怯懦和害羞。
老人走到南天明面前,问道:“先生,小姐,听个曲吗?”不同于秦淮河歌坊上那些巧舌如簧,眼睛炯炯的伙计,老人说话缓慢,神情谦恭里带出风尘仆仆的疲倦。
“听这口音,该是川东来的。”南天明道。
老人似乎被这句话勾起无限伤心,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说女孩子的父亲战死了,母亲在逃难的路上又病死了。如今就剩他们祖孙二人,没有一点盘缠,有家也回不成。
南天明听完老者的絮叨,看了眼女孩手里的古琴,道:“听曲就免了。我看这把琴不错,卖给我如何?”说着,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
“哪值这么多。旧货行里买的时候,这琴不值几个钱。”老人惊愕得不敢接收。
“看来我比旧货行的老板识货些,这琴看起来象件古董。我不会亏本,拿去吧。”
祖孙二人千恩万谢的走出去。
罗卿卿看了眼横在天明膝头的古琴,破旧得连琴头都缺损了一块:“真是古董?”
南天明淡淡道:“一张破琴而已。”
“直接施舍不好吗?何必绕圈子?”
“施舍是自上而下。谁都有尊严。”
他的话让她折服,不禁想,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告诉她这样多的事理,是天之所以厚待她的。接着,又忍不住地想,如果从没遇见东风,跟这个眼前的人,被父母之命撮合在一起,从此琴瑟相和,岁月静好,那未尝不是上天厚赐的幸福。
她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知道命运没有假如,岁月不能回头。就算,能回头,又能怎样?又能放弃对东风那刻进骨子里的情感么?
他左手按弦,右手掠过丝弦,琴弦震动入木,琴木回应出幽深的意韵。
琴身太破旧,琴音有些劣,然而,那些伯牙碎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以琴传情的典故,还是漫卷上心头。
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幕,秋云暗几重。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欣慕古人,想象他是琴人,知音站在身旁,高山流水中,和谐如一,天地情深。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琴人旁边的知音,面孔越来越清晰,终究变成了卿卿的模样……
琴声变得有些沉重。好像暮色一样,先是薄薄的,不易察觉地悄悄降临,继而越来越浓,越来越厚,终于沉沉地吞噬了一切。
散漫地弹了一曲《流水》,停下来,他问道:“你想怎么办?”
他对待朋友一样的语气让她心头略微一松,看来,他虽拒绝了静雅,对她也未必有太多厚意。虽然这样的淡,让她忍不住有些遗憾和不甘。可是这样的淡,也是好的,不会由爱生恨,不会互相折磨。
“我想保住孩子。”
南天明点了点头:“自然该保住。”
“爸爸不想我要这个孩子。他不同意我和瞿东风的事。”
南天明摩搓着斑驳残缺的琴头,没有说话。
“我爸爸那个人,你是了解的。我担心这个孩子,真的担心……所以,我想……”
南天明忽然接口道:“你想去找瞿东风,闹得满城风语,总司令大发雷霆,甚至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天明说了她想说的话,她一阵哑然。天明的确了解父亲。父亲那个人,是宁愿放弃世间常情,也要实现他的主见。如果她真去了平京,父亲绝不会犹豫退让,只会放弃掉她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儿。
想到这里,偏偏又想起来,在火车上,她问瞿东风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他可会娶她。他却没有答话。
如果真跟父亲脱离了关系,她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子。在政治的棋枰上可有可无,轻如鸿毛。到那时候……
她不敢再想下去,胃里又是一阵翻搅,搅得浑身虚软。难过得直想把身子紧紧蜷缩起来。只好紧抓住椅子扶手,勉强撑住身体。
南天明把手从琴弦上移开,当空、犹豫了片刻,握住了卿卿微微发颤的手:“我帮帮你吧。”
被他握在掌心里,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嗓子好像被什么哽住,费了好大的劲,才说道“在可怜我?”她看着门口,想着刚才那个卖唱的女孩,想着天明的悲天悯人,接着道,“没结婚,就怀了孩子。其实是很可鄙的。你以前就对我有诸多不屑,现在应该更加鄙夷才对。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鄙夷过你。对你有些批评,无非是想你更坚强,能自立。如今这个乱世,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今天是王公贵胄,明天就可能变成亡命天涯的乞丐。”
他口气恬淡的回答,听在她心里,酝酿出一丝熨贴。
听他接着淡淡地说道:“我从来认为世上没有完美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