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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第28部分阅读

      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肉书屋

    他。

    心甘情愿的伏在他脚下,不计所报地为他付出,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她都绝无怨悔。

    哪怕将来有一日让她去死,她亦不会后悔。

    这是多么的讽刺。

    那一夜雪山温泉中他的话字字彻骨,在这初夏清风中于她耳侧翻荡不休。

    ……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

    恍惚间又想起夜里沈知礼才说过的话,皇上何其心冷,私情一向不足以乱国事。

    只不知当此大乱之际,倘是他知道了她的身世,是要顾他的江山天下,还是要顾她?

    她的心口麻麻的。

    他是她的明主,更是这天下百姓们的明主,她不愿与这江山天下,去争这一个他。

    从前的她为了他和他的天下,做什么都甘愿。

    可这天下亦是百姓万民的天下,如今倘为百姓计,她又如何不能再心甘情愿地成全他一次?

    ……若她身可济民,她亦不所惜也。

    金阳光芒自云缝中四射而出之时,她恰已走向睿思殿阶前。

    外面候着的宫人看见她来,忙过来相迎问礼。

    她问人:“皇上可是起身了?”

    宫人低头答:“皇上一夜未寝,也没人敢去打扰。”

    她点点头,也不着人通禀,便径自上阶去叩殿门,在外道:“臣孟廷辉求见陛下。”

    里面久无应声,她便兀自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他在御案旁的矮榻上斜靠着,手中握着一本奏章,双眸却是微微闭起,眉间一片疲态。

    她关门的声音有些大,一下便令他警醒过来。

    他触目望见她在朝阳下的笑脸,眉间深褶才平展了些,低声道:“不经通传就私自入觐,谁给你的胆子?”

    她朝他走过去,微微抿了唇,竟是直通通地在他身前跪了下来,垂首道:“陛下,臣欲出使北境以谘和事。”

    他凝眸打量她,随后便是一声低喝:“你给朕出去!”

    她纹丝不动,轻声道:“陛下倘不允臣,臣便跪着不起了。”

    他蓦地撑身坐起来,周身全是怒意,冷冷道:“孟廷辉,你不要逼朕。”

    “臣没有逼陛下。”她抬眼望他,眸底清亮无暇,“眼下若要平北地安宁,必得暂缓北事而剿灭流寇;为国为民计,朝中非派文臣出使北境不可。臣忝列二府,岂能寝其位而不治其事?古相、方将军所言皆是,朝中别无文臣能比臣更适合出使潮安北境。陛下不允此议,无非是怕臣于北境之上有个万一;可金峡关如今为我军所掌,臣倘至军全,狄将军势必会内外护臣周全,不过是与北戬使议和罢了,又能有什么事儿?陛下且放臣去北境二、三个月,待寇祸稍止,臣便立即回京来。”

    他语如锋刃:“绝无可能。”

    她跪得端端正正,道:“陛下,臣想一辈子留在陛下身边,必得有所功绩才行。倘是此去北境能成大事,则往后朝中必没人再敢说臣的不是,将来亦有资历能入政事堂,不必再使陛下为难。”

    他僵紧的脸色在听见一辈子三字时轻微一变,可却抿唇与语。

    她温柔地望着他,想了想,又道:“臣尝与陛下言,但愿将来不会再有孩童丧父失母、孤苦无依,陛下可还记得?北面战火波及无辜之数何其多也,百姓若苦,陛下心中亦不会好过。倘是臣此番出使北境事成,必能使战事早些平止,陛下又何必执着于臣一人安危而不放臣走?”

    他眸光渐变,她知道他心重百姓,因而便没再吭声,静待他的反应。

    过了许久,他才微一闭眼,低声道:“孟廷辉,我是不是对你还不够好?”

    她鼻尖一酸,强忍道:“是臣不知好歹。”

    他倾身,一把将她拽起来抱进怀中,薄薄的嘴唇抵上她的额头,“既是这么想去,我便允你。”

    这个怀抱是一如既往的温暖,暖到她连骨头深处都在打颤。

    她亦紧紧抱住他,微微哽咽:“谢陛下。”

    他抱着她起身,往内殿里走去,一路碰翻了好些东西都不管,横臂放她入榻,扯下御帐翻身箍她入怀,力道之大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只觉骨头都似要被他揉碎,可却依然顺着他这力道紧紧地贴偎在他身前,恨不能就这样将自己嵌进他身子里去。

    他忽然在她耳侧沙哑道:“孟廷辉,你还欠我一事。”

    她想起来,他应是指当初生辰那晚之约,便微微笑道:“陛下如今想好要从臣这儿讨什么了?”

    他轻一点头,大掌牢牢按住她的背,像是怕她会退会逃,低低的声音径直侵入她内心深处:“给我生个孩子。”

    她浑身一震,呼吸窒住。

    好似过了天长地久,她才反应过来对他说了什么,心头渐起又苦又涩的细潮,人被这苦潮水淹得体无完肤,终开口道:“好。待臣从北境回来,便还陛下此愿。”

    他低头,轻轻啄吻她的嘴唇,哑声道:“你不可欺君。”

    她眼角有泪滑出,然嘴角却扬起,含笑道:“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陛下半字。”

    正文 章一三四 轻别离(中)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外面已是大亮,轻薄纱帐挡不去顺缝肆泄的阳光,柔滑锦褥被映出淡淡的光晕,点滴绚烂。

    身边没人。

    她拥着薄被,心知他是去上朝未回,又毫不惊讶他没叫她起身上朝。

    经过昨夜,今日早朝定是在议北境诸事,而她出使北境的事儿想必会被当廷除诏,至于旁的,她也无心去管了。

    权当是称病一日罢,既然他如此疼她,她也就任性着心安理得地享他这圣恩一回。

    又躺着小寐了一阵儿,浅浅梦到瓢泼大雨中她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荒野上,一下子被冻得透骨,继而颤抖着转醒过来。

    她撩开帐子下榻,跑去窗边伸手压上那被阳光晒得微烫的窗棱,许久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不在,宫人自然也不敢入内打扰她。

    此处是他平日理政夜宿的地方,而他竟会如此放心地留她一人在这儿,全然不怕她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当的事儿来。

    她索性也就随了自己的性子,放肆地在这空无一人的政殿中独自悠逛。

    御案上的奏章放得整齐,朱墨紫毫,镇纸瓷洗纹丝不乱。

    她随手翻看了几本,眼见那上面的朱批字迹草然有力,心底便是轻叹,又转身去望一旁的黑漆木几。

    最靠里面的格子中,竟有厚厚一捋奏章单独放着,一本一本排得井然。

    她有些好奇,不知这是何等要物,便大胆抽出一本来看。

    才一翻开,她就怔了下,随即又抽出几本,看后眼底变得有些湿。

    这些竟都是她这些年来上奏的折子。

    大多是他未批复发还的,还有一些是关于她的敕谕草诏,全都被保存得如此齐整。

    从她甫入翰林院直到如今身在二府,从他还是皇太子直到如今位在九尊,她与他在朝堂上的点点滴滴,历历映目。

    她静坐下来,一本本地翻阅过去,偶尔能看见有些折子后他落了朱批,却不知为何没发回到她手中,而那些朱批中又透着他难得一见的私情。

    有喜有怒,有称赏有责斥,然而却终究都没让她知道。

    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沾湿奏章,便忙将那些折子按原样一一收好,然后抹了抹眼睛,走回内殿去。

    内殿中物什整洁有序,他的衣袍衮冕都被人收放在一处,一眼看去全是冷清暗色,黑灰青褐,绫锦缎罗,雍容华贵却毫不张扬。

    她伸手一一触摸,又将脸埋入这些衣物中,轻嗅那带了他身上独特气味的衣香。

    另一边搁着他的御弓长剑,鎏金耀眼,冷光刺目,厚重的衣甲含威带戾地堆在一旁,箭箙有些已经磨得褪了色,却仍被擦拭得锃锃发亮。

    她握住那弓渊,脑中想起那一次在马背上他亲自教她骑射的场景,那一句“我的女人”至尽犹在耳侧,清晰得令人心动。

    旁边的长剑苍黑慑人,一把暗鞘沉重非常,虽无丝毫花纹装饰,可一眼便知是剑中极品。

    虽是极少见他身佩此剑,但这柄长剑毫不蒙尘,想来平日里亦是被他时常擦拭闲练的。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剑柄,将剑抽出来,只见剑身通体全黑,浑然无迹,有暗暗的犀光自剑刃两侧反射而出。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剑刃上纂刻着两行极小的字。

    她微微蹙眉,拿起剑来慢慢看,待看清后,却是一愣。

    “九天之上,我让你;九泉之下,我等你。”

    这十四字是如此短如此简洁,可却是如此有力如此震人心神,叫她只觉背脊发紧,浑然忘却了本来在想什么。

    殿门突然被人从外大推开来,她闻声回头,就见他步履刚健地走了进来。

    “陛下。”她捧着长剑,看他阔步走近身前,弯唇冲他粲然一笑,搁下剑扑进他怀中,勾着他的脖子道:“陛下不在,臣放肆了。”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长案双手撑在她身后案上,低头亲她的脸,“随你放肆。”

    她错开脸,轻轻地笑起来。

    他看见案上长剑,眉斜扬了下,立即收剑回鞘,道:“不会使剑的人,也不怕割伤了自己?”

    她眨着一双晶亮的眼睛,“这剑真好看。”

    他锐利的眉眼一下子变得有些柔和起来,薄唇轻扯,道:“此剑是当年父王赠与母皇的,后来又传给了我。”

    她眉间一动,好像有些明白了长剑双刃上为何会被纂刻了字,不由喃喃道:“九天之上,九泉之下……”又抬眼瞥他,“这两句话真叫人心疼。”

    他握着剑身的手紧了下,转而又松,“当年既灭中宛,父王自知伤重难愈,恐大行之后天下又起烽烟而陷将兵万民于战乱之中,遂出此策。”他眼底忽而涌起些温光,“可他算尽了诸事,却独没算到,他未死。”

    当年的事情今朝又有几人能够说得清道得明,人皆以为他父王是为了所爱之人而让却这江山天下,却不知江山是什么,天下是什么,这生死爱恨又是什么。

    他的父王一生骁悍,又岂是会为了女人而拱让家国天下的人?若非生死难料,若非心系万民,若非对方是他的母皇,恐怕父王纵是至死亦不可能会这么做。

    她又探手去触了触那柄剑,神情变得有些恻然,轻轻点头道:“平王真男儿也。倘若换作是臣,臣必也会如此做。”她收手,看他又道:“疆土帝位之争,苦的从来都是万民百姓。既知自己会死,以一方帝业付与所爱之手,使这天下万民免遭战火荼毒,又有何错?”

    他看她眼中潮润,不禁沉眉,伸手抚上她的脸,“可他终究未死,至尽仍与母皇相守以共,享天下万民敬仰,威名亦将流芳百世。”

    她咽泪而笑,抬手握住他的掌,“是,臣一时糊涂了。”说着,她放平了脸色,挪下衣案,扬唇道:“臣好饿,臣是饿糊涂了。”

    他知道她一夜半日都未曾进食,便让人摆膳入殿,牵着她的手一同落座。

    她却凑近了他,双手伏在他膝头,瞧着他的俊脸道:“臣好像还从未与陛下一同用过膳。”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一手用银勺舀了口汤送到她唇边,不紧不慢地抬眼望她。

    她乖乖地喝下去,又抿抿了嘴唇,黑亮的眼睛笑得弯起来,“陛下对臣真好。”

    他难得见到她将君臣体面抛在脑后的样子,看她如此乖巧,不禁低笑道:“今次怎的不灵牙利齿地进谏了?”

    她静静地望着他,许久才细声道:“因为臣想任性一回。”

    ……因为,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如此任性。

    他又喂她一口,眉目忽而一凝,“早朝时将你出使北境的事情发下外廷拟诏了,方恺欲让枢密都承旨汤成为副使与你同往,你意如何?”

    她轻道:“好。”

    他又低道:“此事既定,便不可久拖不行。中书计于今明两日修备所赍国书诸物,后日一早由殿前司亲兵护送你与汤成出京北赴潮安,至潮安后经由冲州至亭州,到时候狄念从军中派人至亭州接应,然后由禁军送你二人至金峡关。”

    她想了想,却道:“至潮安后,可否改道由青州北上亭州?臣想顺路一见沈大人与女学时的旧友。”

    “也好,”他应道,“只是不可多做停留。到时再让沈知书抽些人马,与殿前司亲兵一同护你去亭州。”

    她点头,淡淡一笑:“臣只见一见就走,绝不会久留。”

    他脸色也淡下去,“为何此番想见他们?”

    她低了眼,半晌才道:“因为臣在潮安只有这一个旧友,自入朝以来便没机会相见过。”

    ……因为,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再见到她。

    正文 章一三五 轻别离(下)

    孟廷辉与汤臣出京的阵仗毫不张扬。

    天还未亮的时候,一千殿前司亲兵无声地护送着二辆马车从京城北门出城,直入通往北面诸路的官道。

    皇上严旨,内外廷中不得有臣工为其饯行送别,十日后乃得告白天下,朝廷派文臣赴北境议和一事。

    为防张扬,亲兵阵中没擎令旗,赴北一切事务皆由黄波统筹,奉皇上旨意,凡兵令皆出于孟廷辉一人。

    她离行前并未知会过尹清。

    不是没时间,也不是没机会,只是怕一不小心会另生事端,而朝廷派她出使北境的消息一旦传至北面,想来那边的人亦会有所准备。

    汤成与她不算熟识,往日在枢府中也只是同僚之谊而已。她知道这是个本分人,所以才会被方恺择为副使陪她出使北戬,可越是如此,她便越不愿拖累旁人无辜者。

    一路上并没什么不顺,直到行至潮安北路与成府路的交界处,才觉出这北面是真与从前不同了。

    为防途中遇着流寇,黄波特意命亲兵统道从西北面的成府路进入潮安一带,但此地虽离建康路甚远,却也能时不时地在官道两侧见到张惶的流民。

    孟廷辉从京中出发前,虽知寇祸已自建康路漫向潮安及临淮二路的南面数州,可却没想到远在这成府路东面、与潮安北路交界的地方,竟也会看见因为寇祸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们。

    马车一路行,她的心就一路往下沉,可却更坚定了自己先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待过了井桥县,正式进入潮安的地界后,天已是半黑了。

    黄波疾速命人去前方官驿通报,然后亲自护送孟廷辉及汤成二人的车驾继续前行。

    边路小县一带甚是荒芜,白日里下过雨,夜里的路就更加不好走。马车在泥泞道上颠簸慢行,依稀可见远方如稀星般的点点灯火。

    孟廷辉在车中坐着小寐,忽听外面亲军士兵急急吁喝了一声马儿,紧接着又传来孩童尖锐刺耳的嚎啕大哭声。

    她撩开帘子出去看,借着车头松脂燃光,就见不远处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正被士兵从泥地里抱起来,不由微微蹙眉。

    想来是因这道上太黑,亲军士兵行马未加注意,不小心伤了这孩子。可这里前后不见闲人身影,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她让人将那小女孩儿抱到马车上,借光仔细察看了下,见其胳膊似是被马儿踢伤了,心中顿时一疼,吩咐人道:“带这孩子一起走,待入官驿后,叫驿兵去城里找个郎中来。”

    黄波亦上前喝令其余人马行路时务必小心些,莫要再伤了人。

    小女孩儿还在大哭,满脸泪水混着泥土,脏乱不堪,一口一声“娘”,声嘶力竭。

    孟廷辉掏出帕子来给她擦脸,又将她抱进怀中,好声问她道:“你娘在何处?”

    小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小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摆,“娘……娘说去给阿乔找吃的,叫阿乔不要……不要乱跑,阿乔一个人待在地里好久好久,都不见娘回来……阿乔怕黑,阿乔好饿……”

    孟廷辉连忙找出水食来给她吃,她却胆怯得不敢碰,口中只是要娘亲,两只乌黑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那边有士兵策马过来,禀道:“孟大人,这边流民不少,这孩子怕是被父母遗弃在这里了。”

    孟廷辉点了点头,命马车继续前行,自己将帘子放下来,车中顿时变得一片晦暗。

    小女孩儿在她怀中直打哆嗦,怕得要命。

    孟廷辉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莫怕,我不是坏人,待一会儿等车停了,便找郎中给你看胳膊,立马就不痛了。”

    她咬着手指掉眼泪,噙着泪的大眼睛望着车帘,细声道:“他……他们会杀人……杀好多好多人,阿乔的爹爹就是被他们杀的……”

    孟廷辉心头一梗,知道这孩子尚小,分辨不出什么,看见持枪骑马的士兵便以为是作乱的贼寇,当下紧紧抱住她,轻轻道:“放心,不会再有杀人的坏人了。”

    小女孩儿张着大眼瞅她,脸上都是畏惧之色。

    孟廷辉拿过水来喂给她喝,慢慢地同她说:“你可知,我大平的皇上是个好皇上,一听说这边有坏人作乱,就立刻让我来警告那些坏人,不可欺我百姓,否则他们亦没好下场。那些坏人一听是皇上这么说了,立刻就不敢再胡乱杀人了。”

    小女孩儿仍旧瞅着她,小声道:“真的?”

    她点头,语气极其笃定,“真的。”她想了想,又道:“只要皇上在位一日,就绝不容百姓们受这种苦。”

    小女孩儿一下子埋头钻进她怀中,又小声嘤嘤地哭起来,“娘……娘是不是不要阿乔了……阿乔不吵着要吃的了,娘回来好不好……”

    孟廷辉官服前襟一片暖湿,浸得她心口都潮润不已。她低头轻望这小小女孩儿,就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幼小无依,孤苦无靠,倘是没有遇着她,是不是就会死在这荒郊野外?

    夜风起,吹得马儿嘶鸣荒草凄沙。

    此地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被寇军侵占掠袭的州县了。

    若是她身可济民,她亦不所惜也。

    在井桥镇官驿的这一晚,她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

    梦中有血有厮杀,有宫殿有破庙,有人饮笑有人流泪,有人哭喊有人吵闹,事事狰狞。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身下床褥都被冷汗浸透了。

    天蒙蒙亮时,黄波便来请她上车,深怕这潮安西界处会遭贼寇来扰,恐她人有安危,只催她与汤成早些赶往青州。

    孟廷辉自己也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但又嘱咐人将那小女孩儿好生安顿了,倘是可能的话替她寻寻母亲,官驿里的人不敢不应,忙不迭地安排去了。

    清晨之风颇为凉爽,朝阳初露,马儿飒行,一众兵马蹄踏愈急地往青州赶去。

    途中咱歇时,连平常不善多言的汤成亦黑着脸色,同她两连叹了好几口气,显然是也没料到此地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

    过井桥镇往北数十里后,路就渐渐好走起来,快马加鞭地赶了一日余,终在天黑之前到了青州城外。

    沈知书闻报,亲自出城使里来迎。

    骏马扬蹄,人影清瘦,转运使的令旗逆着夜色高擎在后,如同在黑暗中乍然扫过的一抹亮光,令她远远一眼望见,心头阴霾顿时褪去不少。

    一入青州城,黄波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在马上正身向沈知书揖了礼:“沈大人。”

    孟廷辉早已使人将车停下,下来换马而行,又冲催马在前的沈知书道:“我在青州只得一夜的空儿,你且直接带我去严家罢。”

    沈知书在马上的背影微微一僵,没回头亦没吭声,只是利落地一勒马缰,拨马转向另一边行去。

    而在他转身侧脸的一刹,她才瞧见他那张俊脸不知何时添了道细疤。

    正文 一三六章 意决(上)

    北地战火汹起,青州城中却仍是一片繁荣富庶的祥和景象。

    倘是不曾亲眼目睹来路上的流民,只怕她是绝对想不到寇祸已蔓延到潮安西边的路界处了。

    去严府的路上,孟廷辉与沈知书并肩而行,除后面少许随行亲兵们的叱马声外,他与她一路上都没说一个字,夜色浓厚,衬得她身旁的这个男子愈发显得沉寂,几乎让她无法将他与当年那个亮眸含笑的风流之人联系在一起。

    之前潮安转运司管理运粮食失责,被沈知书不奏而斩一事闹得举朝皆闻,他的狠绝之名更是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北三路,不论是军前将兵亦或是使司文官,都知道这个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潮安转运使一位的皇上亲臣,不是个吃素的。

    穿行了大半个城,孟廷辉才开了口:“我是自成府路绕道入潮安的,来的路上看见连潮安西面都是流民。

    沈知书低应了一声,“贼寇猖獗,早就出了健康路的地界,眼下潮安自庆州以南,凡山林荒野,皆有寇军流窜之迹。”

    孟廷辉蹙眉,“朝廷不是已自东西诸路调兵来北三路协同剿寇了么?怎的还会落得如此被动?”

    沈知书沉叹一声:“临淮那边如何我不清楚,潮安原本的禁军重兵皆已调往北面抗敌去了,眼下奏请,永兴二路随从西面增兵来此,却比不上那些贼寇逆军对潮安的知情熟解,想要一时半会儿将其剿清,根本就是纸上谈兵。”

    他催马快行,又道:“更何况,降地刁民本就难驭,此番一听前朝中宛皇嗣尚存于世,那寇军壮大之势更是飞快不已,自建康路一路袭来,就已番了不知几倍。”

    她眼皮一沉,再没开口。

    大平禁军何等骁武,北境上的几场大战顿时便令北戬大军止步不进,但对于这些如瘟疫一般肆虐蔓延的寇军却是毫无办法,狄念统军北上,坐镇金峡关外,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时刻盯管着这些流窜在北三路偏州小县的贼寇。

    二人之间便又静默下来,又行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严府。

    严府下人自然没料到今夜会有这等阵仗,除去转院使沈知书不说,更有两列甲胄鲜明的士兵驭马在后,护着一个年轻女子来找严家大小姐,当下不敢耽搁,迎人到前厅,便匆匆向内禀去了。

    孟廷辉出京未及十日,朝廷的诏令自然还未出,北三路的百姓们更不会知道要与北戬大军议和一事。

    严馥之出来一见来者是孟廷辉,怔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当下脸色又变,瞥眼道:“听说逢庆路的粮甲早已送到潮安,沈大人今夜可是给严家还粮来的?”

    “不急。”沈知书开口慢道,“你我来日方长,欠粮我必不会赖。”

    他转身对向孟庭辉,微一皱眉,“孟大人,今夜来此已是逾矩,我留黄侍卫在严府,其余亲兵随我回衙门,皇上的手谕我已看过,明日一早我自使司衙门再抽调五百人,随城外一千殿前司亲兵送大人北上亭州。”

    孟廷辉道:“好。”

    沈知书敛下目光,“那你二人今夜细聊,我不多打扰了。”说罢,就转身慢走了出去。

    严馥之无暇顾他,只是盯着孟廷辉瞧,狐疑道:“你此番来潮安是为了什么?怎的听他那话,倒像是极险阻的事情似的。”

    孟廷辉随她往里面走去,口中平静道:“去金峡关与北戬商议二军止战一事。”

    严馥之眉头蹙起,眼神变了下,却没说什么,只带她回房中去。

    后院中花香扑鼻,月色静落,池旁一排垂柳枝叶柔曳,轻轻在荡。

    她突然觉得极累,不愿往屋中去,就顺势坐在这院中的石凳上道:“且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儿吧。”

    严馥之转头,撩裙坐在她对面,抬手斥退几个婢女。

    孟廷辉突然笑了笑,俯身趴在面前石桌上,小声道:“还是潮安好啊,这儿的月亮都好像要比京中的亮。”她抬眼瞅严馥之,又笑道:“想我们去前在女学的时候,日子多舒坦,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

    严馥之眼底却冷,伸手将石桌上的一盘葡萄拿过来,拈起一个剥了皮,“朝中没人了么?竟派你一个文弱女子去金峡关!”

    孟廷辉知道她的性子,只抿唇笑笑,不吭声。

    她将剥好的葡萄放进盛酒的玛瑙盅里,又拈起一个来剥,冷笑道:“我知你一向争强好胜,求功求名那一人,可你也不看看此番这事儿有多凶险,还一味逞强来这里,金峡关外二军对峙多日,你去北戬军前,安知他们居的是什么心!”

    孟廷辉伸指拈她剥好的葡萄,咬在唇间,任那清凉甜香的汁液侵溢舌齿,轻叹道:“潮安的葡萄真好吃。”

    严馥之撇她一眼,径自剥葡萄,不再开口。

    孟廷辉忽而问她道:“我方才听你与沈大人说话,竟好似之前那三万石粮是你借与他的?”

    严馥之点头,疑道:“他不是拜表朝中奏禀此事了么?”

    孟廷辉轻轻挑眉,“倒是奏禀了,可奏禀的是你严家拿粮犒军,并未说是严家借与潮安漕司的。”

    严馥之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不信道:“怎可能?”

    “真的。”孟廷辉眼中含笑,“我离京前数日,还听说中书宰执奏请皇上官秩严家,以彰严家忧国忧民之举,也为北三路其他商家大户们做个榜样。”

    严馥之嘴角轻搐,显见是气极,“好他个沈知书,竟是拿我好不容易给他凑来的三万石粮食做这文章去了!”

    孟廷辉安抚道:“你气什么?他一心为你严家立名声,这岂非好事?再说了,方才他也没说不还你这粮,你又急什么?”

    严馥之低眼半晌,压了压气,才道:“早先为了给他筹粮,我折卖了西面好几州的铺子,又派人去与平日较好的商家们一一折购人家的私粮,这才总算凑够了三万石,他又何尝不知道我的难处?”

    孟廷辉小惊道:“你把西面州县的铺子给卖了?”

    她冷哼道:“眼下潮安北面打成了这个样子,西面又被贼寇所侵,将铺子早些折卖了,也好过被那些腌儹寇军们占了抢了!”

    孟廷辉轻轻叹气。

    北境这次骤起战乱,相比像严馥之一样想的重商大贾们不在少数。先前许多商家都是看中两国缘边交市的商机,才来北三路边州开铺子,谁知好景没几年,北面就遇上了这外战内乱的祸事。

    严馥之又道:“我平生最恨动辄杀伐之人,此次我大平将士们在境上浴血奋战,我严家只不过出了三万石粮,这又何足为道?只要能还百姓民生安稳,便是供大军十万八万石粮,我又岂会惜之不舍?”她略有忿然,“但他沈知书不知我的心思,却拿这去替严家邀功,当真可恶!”

    孟廷辉轻轻垂睫,细声道:“你与沈大人怕是互相误会了对方,人生如白驹过隙,你又何苦非要与自己,与他过不去?”她轻浅一笑,似是自言自语道:“殊不知,能够倾心去爱,能够放心被爱,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正文 一三七章 意决 (中)

    严馥之听到此处,方觉出她与往日有所不同,不禁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孟廷辉摇头道:“记得沈大人回京之时,恰逢狄将军与沈家千金成婚,婚宴上沈大人喝多了,冲我所说的皆是些关于你的事,我看他是真心爱慕你,你也不必再疑他,倘换了我是你,能有机会与所爱之人相守以共,总是让我抛家舍业我也情愿。”

    严馥之有些了然,声音转低:“是不是皇上对你不好?”见孟廷辉不吭气,她便愈发笃定起来,微微恼道:“皇上倘是对你好,又岂会让你领这出使金峡关的差遣!我劝你尽早敛了那心思,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到底为了什么,从中又能得到些什么?”

    孟廷辉弯唇笑笑,“是啊,你说得对,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了。”

    严馥之把玛瑙盅推了过去,让她吃里面剥好的葡萄,又语重心长的道:“此番自金峡关回来后,可别逞强领这么艰险的差遣了,倘是在朝中觉得不顺遂,不如向皇上请郡,回潮安来。”

    她轻轻点头,神情仔细的吃酒盅里的葡萄,“好。”

    夜色苍茫,脑中忽而回忆起当初还在女学时的情景,一袭红裙一身狂,怎会偏偏与她做了朋友,可这么多年来从未后悔过,今生交了她这一个朋友。

    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这么关心我。

    倘使我将来辜负了你的关心,也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一侧忽而小步走来一个婢女,附在严馥之耳边小声道:“大小姐,方才门外的小厮来禀,说沈大人又回来了,眼下正在府外站着呢。”

    孟廷辉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依旧低着头。

    严馥之咬咬红唇,想要不管,却又想到了方才孟廷辉的那番话,当下又怔迟起来。

    良久,她才攒眉起身,对孟廷辉说:“府外有事,我去去就回。”

    孟廷辉笑着点头,“无碍,你不必急着回来陪我,我正巧觉得累了,这就回房歇息去,明日一早就要出城,怕误了事儿。”

    严馥之死死看她一眼,跺了跺脚,一阵儿风似的往前面快步走去。

    沈知书果然在严府外的墙檐下站着,挺拔的侧影一动不动。

    初夏的夜里,她竟然觉得有些发抖。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是她,温淡的眼中露出些笑意,映的这周遭夜景都变的明媚起来。

    “何事?”她的语气想硬却硬不起来。

    他朝她走近两步,道:“今夜出城接孟大人时,我忽而觉得你与我都是如此的不知好歹。”见她作色,他便轻扯嘴角,继续道:“北地战火纷飞,每一刻都有家破人亡,生离死别之事,我妹妹远在京中,甫一新婚便逢夫君领军出征,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孟大人出使金峡关,与皇上分隔千里,已不知能否安然归京,与他们相比,你与我是何其幸运,又是何其不知好歹?”

    她喉头微哽,竟顶不了他的话。

    他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长发拂到耳后,轻笑道:“天数人难测,倘使将来或有你我死别之时,到那时再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她的眼底有水在闪,晶亮剔透,又眼睁睁的看他欺近。

    他伸手去牵她,一字一句道:“严馥之,我好像太过自负,又好像太过自傲,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我是真心实意的爱着你。”

    屋内凉塌舒爽,夜来香弥漫一室,风吹珠帘,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

    孟廷辉倚在榻上,在暗中睁着眼睛数那帘上细珠,一颗两颗,三四五六七八,陛下,你可知我是多么爱你。

    翌日天阴,层层浓云不见一丝阳光。

    她一夜未睡,四更时便起身将物什都收拾妥当,待天明时分就去偏院找黄波,欲在严馥之起来前不告而别。

    路上遇见两个婢女,正手忙脚乱的往里面送东西,见了她更是脸红,嚅嚅喏喏的闪到一旁。

    孟廷辉好奇起来,“这是怎么了?”

    婢女不敢不答,愈发小声道:“是…是给沈大人送衣物。”

    孟廷辉一下子了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咳道:“快些去吧。”

    没过多时,沈知书一身萧然迈步而出,脸上没有一丝赫然之色,轻轻冲她与黄波点了下头,“人马诸事昨夜就安排好了,眼下就走?”

    孟廷辉应道:“眼下就走。”她朝里面探望了下,轻声嘱咐道:“回头与她说,待我从金峡关会来,将回京前,再与她好生作别。”

    沈知书垂下眼,嘴角微扬,“也罢,她困极了,只怕是起不来相送。”

    黄波本是不明就里,但见眼下这情景,也明白了三四分,当下有些窘,转身催促道:“孟大人,此去亭州尚远,还是早些走吧。”

    孟廷辉解意,冲沈知书淡淡一笑:“有劳沈大人了。”

    一路去馆驿中找了汤成,待出城时,殿前司亲兵与沈知书转运司衙邸内的人马都已经结阵在侯。

    孟廷辉上车时,沈知书亲自为她揭了帘子,低声道:“保重。”

    她望他一眼,嘴角带了点笑,却没回他半字,径直上了车。

    从青州到亭州,马不停蹄也要三日两夜。

    因之前被北戬大军围打过,亭州城的外墙上满是石坑火痕,眼下虽无战火之忧,可禁军重兵都已被调往北面,留守的人马也还来不及修葺这些战颓之处。

    甫一进城,就见远处一片闪着光的黄铜金戟,配着那面迎风而扬的紫黑军旗,煞有气势。

    虽知狄念会派人来亭州接她,可孟廷辉绝没料到他竟会派宋之瑞亲自率军来此。

    早在戟德二十五年冬来潮安平乱那次,她便与宋之瑞互相认识,因而眼下见到是他麾下禁军,她心中倒是生出一股旧友重逢的感觉来,立刻便安心不少,想来狄念一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叫宋之瑞领兵来接她的吧。

    黄土青天,这支兵马甲胄蒙尘,可人人眼中都带了战场上浴血杀敌后残余的戾色,纵使立在城下一动不动,也令她身前身后的这些殿前司亲兵们不敢小视。

    黄波策马疾行,前去与对方互相验过军牌,后才反身过来请她。

    孟廷辉进阵时,宋之瑞已从后迎了出来,微微笑道:“久而未见,孟大人别来无恙?”

    她抿唇,“宋将军辛苦。”

    宋之瑞回头低喝一声,立即有士兵呈来一封札子,“狄将军手信,还请孟大人过目。”

    孟廷辉依言拿过,看了一看,然后又笑道:“我岂会疑宋将军?”

    宋之瑞俯身问:“孟大人与汤大人是要在亭州城内留歇一日,还是即刻随我赶赴金峡关外?”

    她想也不想便道:“不必歇了,令殿前司马亲兵与宋将军麾下编阵一处,然后便北上金峡关。”她转身对黄波吩咐几句,又对宋之瑞道:“金峡关内外军事险要,狄将军不使宋将军留在军前以防不测,却来此处接我北上,实在是让我深感不安,万万不敢再误一刻。”

    正文 一三八章 意决 (下)

    沈知书从转运司抽调的五百人马送孟廷辉到亭州城外,便转身回青州复命去了。

    从亭州北上,路多山道,愈发难走。

    孟廷辉弃车骑马,跟着宋之瑞一道在兵马人阵中间缓缓前行。

    一路上,宋之瑞将北面这些日子来的二军态势向她一一道来,尤其将金峡关内外的布兵情况,北戬遣使求和之事说得最为详细。

    她直到听完,都不曾听他说过狄念,不由挑眉问:“狄将军一封捷报奏抵京中,眼下人还好吗?”

    宋之瑞黝黑的脸上浮起一抹迟疑,思虑片刻,道:“捷报奏抵京中,其上却没写狄将军负了伤。”

    “当真?!”孟廷辉大大一惊,“如此大事,怎能不报与皇上知晓?”

    宋之瑞涩笑一下,“眼下北境是个什么样,孟大人一路而来也都看见了,二军对垒,本就是剑拔弩张血溅石飞的时候,倘使让人知晓我军主帅负伤,又将如何?狄将军严禁我等往报朝中,我等自然不敢奏报。”

    她拧眉,“伤势可重?”

    宋之瑞摇头,“不算太重,只是伤到了腿骨,军医禁他下地,短日内没法儿骑马出阵,需得再养些日子才能好彻底了。”

    孟廷辉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微微蹙起眉,“倘使这样,皇上允与北戬议和一事倒是对的。”

    宋之瑞脸色发黑,问道:“朝廷真打算与北戬议和?”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变飞快道:“宋将军切莫误会,这乃是皇上与二府商议的权宜之计。”然后就将朝廷打算如何暂缓北境战事,先行清剿北三路贼寇,而后再屠北戬大军一议说与宋之瑞听。

    宋之瑞仔仔细细的听完,脸色才略略好看了些,叹道:“倘使此次当真就这样与北戬议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