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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第16部分阅读

      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肉书屋

    了开来。

    那么熟悉的字,一笔一画皆是刚悍有力,浓浓墨色在这雪色银景之中愈发刺眼。

    ……

    “所参董义成之折已阅,尔虑欠漏颇多,难以简表,因暂不批复,亦未流于中书之外,勿忧。

    北境天寒地冻,雪色虽逾千百回峰,然不及京郊西山一隅。

    念卿,

    速归。”

    ……

    她拿着黄宣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脸也跟着一红。

    人就这么僵站在雪地之中,任飞雪飘落满肩,神思犹怔不可转。

    不知过了有多久,才稍稍回神,不禁敛目,重又看了一遍黄宣上那最后几字。

    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写得出这种话。

    她轻轻闭眼,再睁开,嘴角不可控制地扬起,又扬起。

    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黄宣,重新揣入怀中。

    紧紧、紧紧地贴在心口之处。

    章七十四 归京(中)(文字版)

    十日,狄念才从柳旗县回到青州府。

    青州一带本就与北戬相邻,而柳旗大营更是压境之兵重地,此番禁军哗变虽未激起什么大变,可为防它乱,狄念特令宋之瑞从青州大营调兵布防,又将内外军务整饬一番,方率亲军而返。

    孟廷辉不知他是否会与皇上密奏诸事,更不知他是否亦被授了什么密令,只是他不主动说与她听,她便也不多问,端在青州府里坐着等他回来,两日一阅柳旗县那边传来的信报,凡涉兵务之事一概不予过问。

    她深知狄念在京中殿前司诸军中的身份地位,亦知他与皇上的关系并非寻常将校可比。她不知皇上是否同样告诉过狄念意欲坑杀一营乱军之事,她亦不知那一夜狄念从头到尾之间究竟有没有怀疑过她,她只知狄念看似什么都不知,亦似什么都不疑。

    且狄念丝毫不像沈知书。沈知书犹能对着她问出心中所疑,但狄念只怕是会将种种虑带回京中御殿上去。她能试探沈知书会拜发何种奏折,可却不能去问身为皇上亲军校尉的狄念一字其心何意。

    狄念回青州府,恰逢两国一年一度的大市集。青州城内白日里热闹非凡,上丘门一带的商贾富家皆是使出诸多奇巧花样来吸引北戬商贩们的眼球。三日后市集收幕,沈知书在知府衙门中摆宴,邀城中十数家生意做得最大的商贾前来聚宴,严家作为其中翘楚,自是不免收到飞帖。而孟廷辉则以钦命招抚使之身被青州府衙上下挽留,和狄念一并参聚此宴。她虽归心似箭却不好拒绝旁人美意,便与沈知书商定,在宴毕翌日就要启程归京。沈知书笑而不留只命衙吏们将孟廷辉众人起行诸事都安排妥当。

    因临正月,城中已有不少家开始置办彩绸花灯。是夜衙宴开时,外面街上红灯碧瓦流光成辉煞是好看。

    待众多商贾、衙官吏皆入后院花厅后,沈知书才请孟廷辉入内升座。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直称自己年轻历浅敢受此上礼,转推沈知书入了主座,这才与狄念坐在一旁。

    厅内一片觥晃影,笑谈声不断,人人皆言沈大人治青州有方,纷纷向上敬酒。孟廷辉抿唇低笑,心中暗暗揣测,这一府上下的官吏们竭力要留她在此,是不是故意想要让她看见这一幕景象,好待她将来回京呈禀皇上?

    宴已过半严家的车才缓缓驰至府衙外面。

    一听严家大小姐来了。花厅地商贾们有一多半都收了下手中地酒盅。皆是起身相迎。

    孟廷辉不禁诧然。

    人在青州城中前后逾月多少听说了严馥之的行商手段。也知道严家是青州城内唯一一家得免官府所定互市税赋地铺子。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大大咧咧、诸事不计后果的女子。竟会令这一屋子重商名贾们这般敬待。

    倒也难怪。严馥之身后是名震潮安一路地严家基业。甫一来青州就又与官府攀上了关系。又有谁敢不将她放在眼中?

    沈知书亦站起身来。

    严馥之迈槛而入。身上是一袭销金朱衣。脑后是高高地流云髻。一双眼笑得明媚。挨个与人招呼过来。最后才走到给她留了位的这一桌前。轻轻敛袖行礼。道:“沈大人。”

    孟廷辉眼不眨地望着这二人。

    沈知书脸色如常,仍旧是那一张千年不变的倜傥皮相,口中低笑一声,让她入座。

    后面有严府的人捧着一个黑漆木匣跟了过来,二话不说便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开来,恭恭敬敬地呈至沈知书面前。

    一整株冷玉奇石,莹白绽光,毫无瑕疵。

    厅中众人看清,顿起一片抽气声,继而又响起阵阵低叹声,皆道严小姐好气魄,严家果然好能耐。

    沈知书倒也接得坦然,双手一捧木匣,想也未想便转身对上正看他二人看得发怔的孟廷辉,笑着道:“如此奇石,沈某不敢私留,但望孟大人能带回京中,呈至皇上御下,方表我青州一地官民之心。”

    孟廷辉一下子回神,不知他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不禁撇眸去望严馥之。

    严馥之也望着她,开口道:“此物百年难得一见,严府下人也是凑巧从一山民手中得来的。”她起身,伸手转过那株玉石,指着上面一处给孟廷辉看,“此处龙迹并非匠功,实乃天然而成。想必是上天贺我大平新君,乃降此物于世。”

    与座众人皆是啧有声,想不到这东西是这来历。

    孟廷辉却哑然失笑,没想知书也会玩这种把戏,而皇上又怎会是相信此等“祥瑞”之物的人?

    可她推拒不了,只能起身收下,心中也隐约明白沈知书的用意所在——皇上甫一登基,北境边地便起禁军哗变,闹得潮安北路人心惶惶,偏远小县亦有流言肆行;他于今夜呈上这一株“天赐奇石”,想必是为了堵住那些愚民之口,以定一路人心。

    倒也真是难为他如此心思了。

    见孟廷辉收下那玉石,厅中众人又开始把酒言笑。狄念与沈知书亦是旧识,之前一直未得机会好好叙旧,此时更是杯不离手,时时俯耳低语。严馥之则与旁边几桌的商贾们笑谈两境市易诸事,又议起潮安北路茶马司所奏官盐民办一事……

    若非孟廷辉事先知这二人关系不同寻常,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严馥之与沈知书之间有何异态。

    酒酣之时,狄念怀中突然掉样东西来,被沈知书一把握住。

    一片桃木,上面刻了些不清不楚纹路,一头平整,一头略尖,还系了红丝络。

    沈知书左右打量仍旧不解,不禁挑眉问他:“这是?”

    狄念脸色微窘,不答就去抢,抢了几下却没抢到,索性攥紧拳,猛地冲他挥了过去。

    沈知书低笑着躲闪,“此物不会是要给知礼的吧?”

    严馥之与孟廷辉闻言,均是转头望过来,又都一眼认出那东西——是潮安北路特有的小玩意儿,男女之间互表情意用的。

    严馥之笑起来,凑过去对沈知书耳语了几句,沈知书脸上笑容愈大,一把丢回狄念怀中,然后侧头淡望严馥之一眼,没再说什么。

    狄念讷然解释道:“那日……那日在柳旗县的时候,城中有个百姓给我的,我看这东西有意思,才想要带回去给知礼玩的。”

    那边有几个商贾看这几人笑得高兴,便大着胆子过来灌沈知书酒喝,口中亦笑道:“早前因王奇一事,沈大人把好处尽数给了严家铺子,倒让我们这些人好生眼红!”

    沈知书心情仿佛格外的好,来者不拒,一一举杯干尽,却是只笑不言。

    孟廷辉脸色微变,听见那几人说话,才知原来王奇一事与严馥之亦有关系,而严家能享官府免除互市税赋也非沈知书一昧徇私。

    其中一人见沈知书今夜这般好相与,胆子愈发大了起来,连灌他数杯酒,然后笑呵呵地开玩笑道:“我们平日里私下常说,要想严家铺子不占这好处,非得严大小姐嫁给沈大人不成——到时候,沈大人总不能再把这好处给自家人享占了不成?”

    沈知书三指捏住酒杯,仍是不经意地笑着,眼底水光忽明,轻一转头,看向严馥之,冲她道:“却不知严大小姐肯不肯每年少赚些银子,而下嫁于沈某?”

    章七十五 归京(下)

    他的声音不大,可却足以使在场所有人听清。

    狄念手中的酒盅蓦然落地,琼液飞溅两人袍摆,酒香漫溢。孟廷辉脸色陡变,直盯着沈知书看,似是不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那几个来敬酒的人亦是怔神,面面相觑之下不知说什么好。

    严馥之坐着,抬睫扫了一圈众人,红唇扬笑道:“沈大人不过说句玩笑话,堵一堵你们这张嘴,你们还当真了不成?”

    几人闻言,神色懈,纷纷大笑起来。

    狄念一抬胳膊,碰了碰沈知书,也是笑着道:“我方才差点就信了!你这话若是传至京中,可不知要伤透多少颗芳心!”说着,又凑过来暧昧一笑,道:“话说回来,你沈知书又如何舍得了京中那些女子?但等年后,皇上不定便有旨意诏你回京……”

    沈知书嘴角笑未泯,听着狄念的话,右手慢慢晃动酒杯,一圈又一圈,良久不停。

    可孟廷辉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她想起那一日沈知书回城之后不归府衙却赴严家。再与此时一作比。心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起来。

    京中沈府地沈大公子。朝中无双地沈大人。风流之名遍京城地沈知书……他若有真心。真心究竟又是什么样?

    孟辉不由去看严馥之。却见她神情坦荡。依旧大方无束地坐着。笑脸去望身边所有人。

    可她那一日分明亲眼目睹了严馥之为了沈知书哭成了什么样又如何肯信眼前这貌似毫不在意地笑容。自己没机会、也没来得及问严馥之。她与沈知书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更不知这二人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她明日一早便要与狄念启程归京。下一次再见严馥之亦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只怕过了今夜不会有机会询知这二人地事情。

    如此一想。竟觉微微伤感。

    严馥之忽而举杯敬众人,笑道:“严家因得诸位相让,一年多来尽享官府种种好处,今夜之后请沈大人依例着衙吏来严家收取互市赋税,大家可莫要再这样开沈大人玩笑——沈大人何等贵材中多少王公千金还等着他呢,若叫人知道他与一商贾女子不清不楚的,倒要成何体统?你们倒是想毁了沈大人的仕途不成!”她话语是一如既往的无所顾忌,言间带笑,停了停又道:“更何况,我严家又岂是小商小户?我爹爹早就有言将来要我嫁的可是能入赘严家之人!沈大人还万万不够格呢。”

    听了她这番话,旁边几桌的人均开怀大笑起来少人都来向她回敬,直称严家大小姐度量不输男子一分。

    她揽杯冲孟廷辉笑道:“孟大人千里劳顿,救我青州知府沈大人于乱军手中,民女便代城中百姓敬孟大人一杯!”饮毕,她才移眸去看沈知书,脸上笑容未变,道:“一逢年末,铺子里的事儿就忙不完,沈大人还恕民女先行一步,不扰诸位雅兴。”说罢,便撩裙起身,唤过严府小厮,陪她一道出门去。

    沈知书自始自终未看她一眼,待花厅巧门一合,才对众人笑笑,示意大家继续宴饮。

    孟廷辉食之无味,总想着要在走前再与严馥之一叙,正欲起身离席出门去追她,却听沈知书对众人告恙,说是不胜酒力,还要回去拟备孟廷辉明日启程诸事。

    他这一走,厅中热闹之意大减,府衙里的其余官吏们忙撑着面子与商贾们互饮互敬,口中尽是些官腔客话。

    狄念也终觉不对,目光迟地看向孟廷辉。

    孟廷辉扯出一抹笑容,轻声道:“你且坐着,我出去看看。”说罢,便趁旁人不经意时,悄悄起身从幔子后面绕了出去。

    外面一阵冷风袭来,裹杂着细雪碎沫,令她抖了一抖。

    地上有浅新足迹,朝廊后蜿蜒而去,她便按着那脚印往后走去,可没走多远,目光便凝视住小径另一头,足下缓定。

    银雪百步倘佯,二人长袍襦裙纠缠不分。

    红裙红得火辣张扬,青袍青得清索漠离。

    这对比是如此刺眼,浓洌色彩在这夜色雪芒下令她暂盲,一时垂下眼,竟不敢再多看一瞬。

    急急地扭头就走,沿原路回了花厅。

    彼为何情,不殊与道。

    她心头微恻,嘴角却轻扬。

    顿时觉得,那二人之间有何故事又会有何结果,都不再与她有关,她亦不再在乎。

    启程当日,沈知书出城相送三十里,却是一路无言,只递了封折子与她,请她回京呈与皇上。

    她虽知此事逾矩,却也未拒,暗下收了折子,与青州府官吏道别之后,便由狄念所率亲军护送归京。

    路上虽然日日在赶,可寒雪之冬远途难行,京中的正旦大朝会仍是被她错过了。到京之时,已是正月初九的子夜时分,外城兵阙远见亲军旌仗,慌忙开门相迎,当下又遣人快马进宫去报。

    外城街道上满是喜庆之象,纵是在深夜冷氛中,她依然能够嗅出那糯酒甜香之味,心底也跟着软了醉了。

    她明明生不在此地,可却觉得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属。

    与狄念及一众亲军将士们在内城南门前告别,便与闻报来接她的孟府小厮一道入城回府去。

    小厮见她安然,脸兴高采烈的神色,平日里惧她不敢多言,此时却也变得话多起来,直在车前嚷嚷她不在京中时的大事小事,又说她在潮安平乱之事已经传遍京中的大街小巷,人人称道。

    最后又悄声暗道,皇上封的东西全在府里堆着,就等她回来去看。

    她一听见那二字,就满心忐忑起来,脑中只想着那一张黄宣上的话,身子偎进车上软垫中,脸竟然就这么红了。

    回到府里,洗去一身风,吃了点东西,便熄灯歇了,也未着意去看他究竟封赏了她些什么。

    宫一夜亦未有信,安寂得令她几乎就要觉得,他根本不知她已回京。

    翌日天晴,等她醒来时,已近午。

    正十,皇上该依祖制御幸金明台,率朝中百官观看诸军百戏,然而却也未闻宫中有人传她同去。

    她起得晚,隐约有些担心,生怕是自己睡过了头,便叫人来问宫中可有来人,可府上人只是摇头,说宫里一直没信儿。

    一直到入夜时分,用罢晚膳,她揣度着金明台的武戏当已尽散,而皇上也应已坐驾回宫,这才令人服侍她换了衣裳,准备入宫述职。

    他迟迟不命人传她,可她却不能失了臣礼。招抚哗变乱军这等大事,她人既已归京,又岂敢不速速入宫谒上。

    可一出府门,就见街头站了两个小黄门,像是正要往这边而来。

    她以为是大内正巧来人传她入宫觐见,便忙吩咐府里小厮备钱分赏那两人,又急急地转身上车。

    街墙夜影下,忽然晃出一人一马。

    光影黯淡,那人长身立马,一袭华贵鹤羽大氅淡淡散芒;雪色纷娆,那马喷着鼻息,脖下黑亮长鬃微微扬抖。

    她心头像是被人一把攥紧,撩了裙摆欲上车的动作就那样僵住,眸光怔望着那人那马。

    纵是夜色模糊了他的面目,她也认得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气势风华。

    那人亦是不语不动,隔了这么远,只是淡望着她。

    良久,她才收手。

    罗裙百褶如散花一样蓦然落下来,遮住她的官靴。

    她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轻声道:“陛下。”可这声音缥缈得几乎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马儿陡嘶一声,夜空中鞭声凌厉刺耳,四蹄尥动,下一瞬便跃至她身前数步。

    他揽辔收缰,俯身看向她,嘴角轻牵,“孟廷辉。”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这声音是如此低沉而熟悉,夜夜夜夜都在她的梦里湃荡不休,令她一生一世就这般沉迷失智,无怨无悔。

    他握着缰绳的手动了一下,大氅微微敞开来一些。

    她看清了那里面的衮服,不由又是一怔,口中下意识道:“陛下自金明台而归,尚未回过宫里?”

    他望着她,不语,眉头却缓缓一舒。

    夜里四寂,此处除却她府厮和那两个常年随驾的小黄门外也无旁人,可她仍是害怕被人看见他私来孟府,当下不知如何是好,神色踌躇,终是又开口,道:“臣方才正欲入宫觐见。”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口道:“过来。”

    她便依言上前,走到马儿身侧,抬头望他,“陛下。”

    他眼底有火星一闪而灭,紧望着她,然后猛地倾身而下,将她拽上了马背,按在自己身前,口中沉喝一声,吁马调头,往城北驰去。

    冷风划过她的发鬓,马速飞快,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时便已过了数条街,蹄声,一下下敲着她的耳膜,令她一时觉得像是在梦中。

    腰间是他的大掌,硬而有力地箍着她。

    她轻轻吸了口夜风,看着街景迅速后退,小声问他道:“陛下不顾朝制,这是要往何处去?”

    他的嘴唇压上她耳边,“西山。”

    马背在震,她心亦震,急道:“已是入夜时分,宫中久久不见陛下,该有多急?外城诸司见了陛下这样,又该如何是好?”

    “孟廷辉,”他将她搂得更紧,唇息愈烫,“你谏正有理,可我等不及了。”

    章七十六 西山(上)

    这话是如此随意,可又是如此霸道,令她一时无言以对由他搂在马上,一路驰向内城北门。

    她深深地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他,任是他的话他的要求有多么逾例多么令她不解,她也无力相抗。

    在旁人面前尚能淡然处事,纵是再棘手的情境她亦能不慌不乱,可唯独次次见了他,便像是失了心似地逆火而进。

    正月初十的夜里,他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带着她纵马驰过京城中的大街小巷,罔顾天子尊位罔顾她的身份,连身上衮服都未换,便要这么出城往西山去。而她,明知他此刻的行为便说是疯狂亦不为过,可她依旧愿意随他一道疯、一道狂。

    街边高树枝丫上有零星碎雪震落下来。

    她脖颈一凉,不颤。

    他一把扯开大氅,将她结实实地裹了进去,右掌控缰一转,驰速愈急。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大氅长羽滑顺暖热,带着他身上的气息,令顿感醺然,又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北门城洞开,下面竟然有人手执红纱珠络灯笼在等,照亮了一路青砖石道。

    守军撤,留待的竟都是些皇城司的人,见他快马驰来,便纷纷躬身相迎,待黑骏箭风似的窜出城门,才直身去闭门。

    她马上惊讶得不得了,双手紧紧握住身前鞍桥,努力侧头去看他,“陛下?”

    原只当他是一时兴起。才从金明台回便去孟府将她掳了就走。可方才地那一切。分明是他早就安排好地。

    他在储君位上凡十一年。外诸司里他地亲信不在少数。如今他身承大统。内廷之中忠于他地人更是愈来愈多。今夜这出城一行。他若想真心瞒过外朝诸位臣工。怕也不是难事。

    夜风撩过他地眉眼那一双流光微凛地眸子更是镀了层暗意。他注视着她。目光愈显肆无忌惮。火一样地烧过她地粉红唇。最后一敛眉。又猛地抽了一鞭。催马儿快行。

    雪意纵漫一路阔道窄径。夜色愈深。

    出城向西三十里。并非短途。可他驭马疾狠。令黑骏纵力飞驰。半夜时分便到了西山脚下。

    西山上有祥云观。

    从前国中西祀大典五年一行典皆在西山祥云观中。沿山腰而上不远,便可见祥云观之檐角飞兽,琉璃翠瓦在夜色中亦绽光芒。

    她一向只闻祥云观其名,却从未有机会见过祥云观其实。她从前在翰林院协修先朝国史时,曾不止一次读到过那些繁复的祀典礼志,深知此地之于天家而言极是秘重,万没想到他说的带她来西山赏雪,会是直上西山祥云观。

    夜色空迷,马蹄踏雪声格外清晰。

    弯径静整山而上,他的呼吸荡在她耳边,她的心跳愈来愈快,终在最后一个弯转过后,看见了祥云观阙前那一片平展阔大的石砖。

    观阙两边,立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放眼望去华美得令人心惊。

    那些细焰隔着红纱轻跳晃动,二百对灯笼的光芒映着这夜下远山雪色,静窒而大气的美。

    她坐在他身前,人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颗心有如浮在天际云端,不知所处。

    他的手从她胸前滑上去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问她道:“美么?”

    她怔怔地点了一下头,说不出话来。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口中短促地沉喝一声,双膝一敲马肚黑骏朝祥云观阙前行去。

    她的目光依旧挪不开这二百对金红色的灯笼,眼底尽是山壁白皑灿雪之色只觉连这苍穹夜空也跟着明亮起来。

    从来不知,雪能这么美。

    更是不知雪能这般赏……

    她不傻,知道这二百对红纱贴金灯笼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这么点着了立在这里非祥云观的守吏们知道他今夜要来,断无可能做出这等事来。

    他究竟筹谋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还要让她惊讶欣喜多少回?

    马儿在观门外面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又迅速将她抱下马背,然后抬手解下身上的鹤羽长氅,给她披在肩上。

    观里有人闻声而出,见他已至,忙躬身行礼,又引他入观往里面走去。

    她微微脸红,两手抓紧了长氅襟缘,悄悄抬眼去看那官吏,却见那人神色如常,好似丝毫不觉他带她来有异。

    于是她稍稍放下心来,撇眸瞅他一眼,暗道他手段非常,竟不知是如何使得这一路上的官吏们如此伏服。

    祥云观后建有殿次,专供皇上西祀时换服歇憩。

    守吏引他二人入得殿内,又施了一礼,便掩门退了出去。

    里面设了熏笼暖炉,热气扑面,她被冷风吹了一路的脸庞顿时变得红彤彤的,润泽粉嫩。

    他低眼看她,眸明灭不定。

    她自觉地将长氅脱了下,轻轻搁在一旁,道:“此地乃是西祀重地,陛下今夜带臣来此,实是逾制。”

    他抬手拨她耳侧的碎发,眸子半眯,“你在柳旗县擅自入城,不是违背圣意?”

    她身一僵,想他终是来责她此事,当下不由微窘,小声道:“当时事非常态,臣别无选择。 ”

    他把将她搂进怀里,“别无选择?”他的语气满是威胁之意,可却低头去亲她的额头,“你何时别无选择过?你只是胆大妄为,从来未曾将我放在眼中过。”

    她急急抬头,辩道:“臣从来没……”

    话没说完,他的嘴唇便堵了下来,将她面的话生生吞灭。

    这个吻又重又狠,顿时轰了她仅存的一点的神智。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他,急切地回应着他,细舌在他唇间轻浅摩挲,水眸半阖,许久才稍稍离开他一点,口中喃喃道:“陛下……臣亦很想念陛下……”

    他喘息沉重,手掌探上来握住她的脸,低声道:“今日在府休憩好了?”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觉身子一斜,整个人被他抄了起来,拦腰抱着往殿后走去。

    他眸光火样,步子又大又快,“那便正好趁夜赏雪。”

    她略略回神,诧道:“方才观外……”

    他抬脚踢开殿中后门,挑眉低笑,“西山雪景天下无双,方才根本算不上什么。”

    出了殿门,寒氛骤然侵体,头顶夜幕青暗无边,不远处却有水雾迷漾而来,丝丝带了暖意。

    她挣扎着下来,直望过去,就见山壁之下正是一汪温泉清池,三面傍山,一面有路连向殿次,温泉四周白雪半融半凝,冰晶剔透。

    天上有细雪慢慢在落,泉水清波折光,那一粒粒碎雪飘入水中,纷纷漫漫如落花之蕊,美得醉人。

    她慢慢地垂眼,开口时声音有些发抖:“此处如此之美,臣何德何能,可享陛下一片心意?陛下今夜这般做,倒是要折煞了臣。”

    他猛地揽过她的身子,将她带着往温泉边上走去,眸底流火,声音沉哑:“若觉是折煞了你,便记住我对你的好。”

    她微微咬唇,被他带到池边,眼望着那暖热泉水,愈发能感受到他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硬度,当下侧过身子,垂了头,双手摸上他的胸前,轻轻解开他的袍襟,小声道:“是,臣这就记住陛下对臣的好……”

    章七十七 西山(中)

    水波清漾,刚好没过他的胸口。

    她两手攀着他的肩,被他搂在怀中,两人不着寸缕的肌肤紧紧地贴在一起。水丝暖滑,无缝不入,轻纹撩过她的胸背,如细絮沾痒,令她忍不住微弯了嘴角。

    暖雾氤氲,腾绕在二人之间,洗润了他犀利的眉,浸得那一双异色暗眸也闪动着点点水光。

    池边厚雪上衣袍革带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长长的蔽膝之上那一幅金竹火章异常刺眼,直像是要将这一切冰雪统统烧尽成水。

    她本是要服侍他宽衣,可反倒被他扯碎了一身官裙,连中单腹围都逃不过他的大掌,她不敌他的力道,三两下便被他狼狈地拖下水来。

    本以为他举止道是为向她索欲,可他入水之后却又变得温柔起来,只是这样揽她靠在他胸前,不再动作。

    山谷幽静,夜幕上悬了几稀星,时而轻闪。不远处的殿次内灯烛未熄,仍是一路透过光来,淡辉照亮了四处雪色。

    一切都是么美。

    美得让她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可他的心跳是如此有力,抱住她的一手臂更是骨硬非凡,容不得她不信这是真的。

    “孟廷辉。”

    她意识散间。忽闻他低声叫她。忙眼望上。“陛下?”

    他不似往常那般锐利。反倒满是暖意。直探进她眼底。大手顺着她地脊骨一路摸上来。看见她脸庞泛红咬唇轻吟。便扬唇低笑手指拈住她脑后发簪。一把抽落。任她一头长发垂入水中。

    温泉水下她地身半隐半现。朦朦胧胧极为诱人。

    青丝脂背。漫地雪色。一点红唇撩人意。

    他看着她。长指移动抚她地眼角弯眉。

    她在旁人面前明明是那么强韧,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打击不了她那一心一意向上爬的信念,可她在他眼前却是这么不遮不防将自己一丝不留地尽献与他。

    而她这番小女子情态的模样,这世间也就只有他才能看得到。

    他想着,嘴角又翘起,一手在后搂紧了她的腰,俯首亲了亲她的脸,又啄了一口她的唇,开口再叫她一声:“孟廷辉。”

    她的眼睛浅浅眯起来醉在他这温柔的触抚中,耳边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摄人心魂,直叫她浑身都软了去,开口亦是无力:“……臣在。”

    “柳旗一事,让你受罪了。”他道,声音低淡,“狄念白日里已向我呈情,说明平乱始末。”

    她垂下眼睫一应。

    他打量着她的表情,不动声色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她人在青州时曾拜折入京,所道是因乱军归顺不诚而被她下令尽数坑杀,并未提及她暗下做的那些手脚。此时听他这语气,也知他不可能丝毫不疑。他是何等聪明多智,又是何等明察秋毫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可他既然这么问了,就代表他无意点破她不过是想让她主动坦言。

    她前后思量半晌,索性一横心头轻道:“臣话,之前长奏中已然尽表,并无可多言的。”

    他深望了她一阵儿,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她埋首在他胸前,微微闭眼。

    事已成此,与其说出她是为了他的谕令才使计诛杀几千禁军将士,不如就让这事沉在她的心底,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不会牵扯到他一丝一毫,何苦还要坦言说出来?

    这个怀抱是如此温暖,于她而言已是足矣。足矣。

    十多年前的那一夜她亦是这般埋首在他身前,少年胸膛暖意驱退了她一心寒气。从那以后她便只想要他,这一生只愿有他一个男人。现如今能得他半许柔情,就已觉得是天赐殊恩,满心富足。

    他忽而问道:“可有怨我心狠手辣?”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先时或陛下谕令,可待臣进了柳旗县后,才真切地觉得乱军实是罪不可赦。如若赦此一营,北境沿线诸军必为后患。倘为大局计,纵是心狠手辣亦无碍。”

    脸色有些沉,声音亦低:“你能这么想,我便不再怪你。”停了停,又道:“天下大局在前,常有难决之事,然以万民为虑,则离不了心狠手辣……”

    她不知他的话锋怎会突然扯到这里,而语气又颇沉肃,似有暗意藏于其间,可她却辨不清楚,只轻轻点头,以示知晓。

    暖而微烫的温泉蒸得她皮肤开始泛红,身骨经脉像是被热气贯通了似的,令她浑身躁热不安。

    她的脸庞蹭了蹭他的胸膛,小声道:“陛下……”

    他低应,“泡得可舒服?”

    她仰起头,一双水汪汪地瞅着他,嘴唇嘟动了几下,才道:“舒服。”说着,两只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起来。

    指过之处,皆是紧绷厚实。明明能感受到他,可他却只是任她随意乱摸,久久不动。

    她热得发,攀住他的肩头,凑过去亲他,眼睫擦过他的脸,又睁开,眸子上也挂了层氤氲水气,声音有些发闷:“……陛下今夜带臣来此,真就只是为了赏雪?”

    他眼底尽注笑意,神情舒缓,“……真就只是了赏雪。”

    她抿抿唇,垂了头不吭气,身子贴住,不再乱动。

    他无与她欢好,可她心底却渴望得阵阵发痒。然而这话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莫论此事由女子来道是多么羞窘,单说她是什么身份,又岂能开口向皇上索求这等事情?

    只消一想,她便要心中暗啐自己真是枉有一肚子圣贤学问,从前别人说是佞幸宠臣尚可称是不明就理,可她现如今满脑子想的,竟当真是侫臣才会做的事情。

    她忽而微恼,抬头蹙眉,轻声道:“陛下当日在冲州城外,将臣骗得好惨。臣若是早知心中那人是当今天下之主,断无可能会在州试上那么做。”

    他挑眉,“我并未骗你。”

    她闻言愈发恼了,“陛下说自己姓何名独,怎不是骗臣?”

    他慵然低笑,“当年上皇与平王予我双名,此事天下人皆知。说是姓何,不过亦是随了父王微服出巡的往例。”他轻掐她的下巴,神情微有不豫,“倒是你,敢这般直呼圣讳,该当何罪?”

    她不依,道:“上皇与平王当年亦有言,道皇太子虽有双名,然不以独字为讳,天下人不必趋避此字。”

    他笑起来,薄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低头吻住她,唇舌缠磨许久,才抵住她的额头,哑声道:“叫一声我的名字,让我听听。”

    “陛下是想让臣送命不成?”她的脸庞红扑扑的,眸子明亮,话虽露怯,可神情却丝毫不惧,直凑到他耳边,唇间飞快地轻吐二字:“……英、寡。”

    他身子轻震了一下,嘴唇仍是弯着,眼底笑意未褪,“孟廷辉,你果真是胆大包天。”

    可心底里的暖意却是一阵阵在涌。

    自幼及长,除了他那一双高高在上的父母之外,还有谁人敢这般唤他的名字?而这一个‘寡’字,又是令他背负了多少人的厚望、期待和信任,二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所虑皆是这一片江山天下,何曾将私情置于心间过。

    但他今夜此时,却是如此渴望听见她这般唤他的名字。

    这一字从她唇间轻轻吐出,飘飘然无束无缚,就好像她对他的感情一般坦净如雪,毫不沉重。

    令他再也无法压抑心底之情。

    她低眼,轻声道:“臣是仗着陛下宠信,才敢如此胆大包天。”她微顿,声音低下去,“……因臣不知哪一日会不再得陛下宠信,到时再想要胆大包天,怕也不能。”

    他握紧她的脸,迫她头看他,眼底一片燎人火色,开口缓缓道:“我从来都不是无情寡欲之人,只是自幼目睹母皇父王生死不渝之情,我不知世间会有谁人亦能令我动情若此。”

    她怔望着他,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他盯紧她,嘴角又略略一扬,一字一句地道:“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孟廷辉,你可听清了?”

    第七十八章 西山(下)

    ——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

    这一句话有如尖锐利刃一般,顺着她的心尖蓦然劈划而下,将她心房之外那层自以为是的坚硬外壳瞬时削裂。

    有苦苦酸酸的渍液从心头漫出来,令她一时难以呼吸。

    一直以来都知他不善多言,谁知今夜他这一句话竟是如此振聋发聩,字字如锤,连江山天下都被他拿来作誓。

    怎能想得到,他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她躲不开他的,脸被他捧在掌心中,只觉心里浪起冲天,眼底亦湿,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可却被泪水遮得有些模糊。许久,她才微微垂睫,抑住一心涌动,开口道:“……臣没有听清。”

    他掌劲稍重,薄唇一开,轻二字:“欺君。”

    她浑身一麻,仍没有抬眼,只道:“陛下欲拿江山天下作誓,臣怎敢听清?臣不过一人一命而已,又怎敢与陛下之江山天下并重?陛下若执意这样,便是想要臣死。”

    他伸指抚过微微发颤的红唇,眼底一暗,声音沉了些,“我若不拿江山天下作誓,你怎肯信我真心?”

    她本以为他言辞已尽,不想他会不依不饶,而那真心二字又令她心头脆塌,禁不住有些哽咽起来,“臣不求陛下真心,陛下实也不必如此。”

    “可是我求。”斜眉陡扬。蓦然将她按进怀中过头在她耳边低低道:“幼时父王尝言。倘是真地心爱一个人。最伤便是不被那人所信。为帝者凡言真心必是可笑之词。但我不愿你次次看低自己。又次次不肯信我。”

    她颤睫落泪。

    从来都不是不信他。只不过是不敢信他。

    君臣上下。心术一向难测。纵是他曾言他对她好是因他想。她亦以为那不过是他为了让她甘心效力地手段罢了。她从不奢望能得到他的真心。便是飞蛾扑火亦不后悔。可他今夜褪尽冷色连江山天下只为求她所信。她又如何能够不信他的真心!

    他摸着她的头发。又道:“你以为这两年来我连番擢拔你不过是拿你当棋子对付东党旧臣。可你却不想倘是没了这j佞之臣。你又怎能存活至今日。你一门心思欲效忠于我,得罪的朝臣何止少数非老臣们畏恶你佞幸惑主之名。对你再下狠手又有何难?”

    她泪湿双眼,埋头在他胸前,无言以对。

    他嘴角轻轻弯起,探指抹去她脸庞上的泪珠,声音低沉:“孟廷辉,我见不得旁人欺你辱你,更不愿你一腔抱负没了施展之处。只消你能安然立行于朝野之上,清流之议又有何惧。”

    她轻轻抬头,触上他的目光愈发震动,开口却不知能说什么,只小声唤他道:“陛下。”

    他眸底忽而涌情,喉结轻滚,停了会儿才继续道:“孟廷辉,看见你笑,我亦心足。倘是你肯信我,便笑一下,可好?”

    她的脸一下红了,半晌才微微扬唇说道:“臣一向只道陛下不善多言,却不知陛下也有这等巧言疾色的时候。”

    他目光不移地盯着她,“既是知道我不善多言,便好好记住我方才的那些话。往后若想再听我说第二遍,怕是不能够了。”

    她点头道:“是,臣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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